論林露德 《月明珠》對中國民間神話的運用與改寫

郭昱潔

(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089)

林露德是美國華裔女作家，其父親是蘇格蘭裔美國人，母親是來自香港的華人，她根據(jù)史料以及自身的想象創(chuàng)作的《月明珠》是一部以順德自梳女為主人公的歷史小說。自梳習俗源于廣東珠江三角洲地區(qū)，自梳女指適婚年齡的未婚少女，通過一種特定的儀式，自己將少女時期的辮子梳起，以表示終身不嫁的決心。根據(jù)中國風俗、地方志等資料記載，珠三角地區(qū)自梳女習俗的興起有經(jīng)濟、“不落家”習俗的演變、“阻頭不便，跨頭不詳”習俗的影響、對婚姻的恐懼、金蘭契的影響等多種原因［1］24。然而林露德在《月明珠》中所敘述的首批自梳女卻著重敘述了婚后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中所遭受的痛苦以及未婚女性對于婚姻的恐懼，根據(jù)這一原因創(chuàng)造了首批自梳女沖破傳統(tǒng)與婚姻的束縛，追求自由與個人理想的故事。在《月明珠》中，林露德運用了一系列中國民間神話，其中“觀音”與“龍”的神話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林露德在運用中國民間神話的同時，也進行了一系列獨具特色的改寫。因此，本文從林露德小說《月明珠》對中國神話的運用與改寫角度出發(fā)，分析《月明珠》中所體現(xiàn)出作者的“文化自覺”。

一、《月明珠》對中國民間神話的改寫及其文化內(nèi)涵

(一)《月明珠》對中國民間神話的改寫

林露德的第三部小說以“月明珠”命名，對于這樣一部書寫廣東順德自梳女的小說為何采用《月明珠》這個名字，林露德在序言中的一段敘述可以作為解釋:

龍能縮小得像蠶一樣，也能伸展得和天一樣大;它們吐一口氣能使水結(jié)冰，也能噴出燃燒的火焰;它們的咆哮比大風的聲音還要大;它們還能時隱時現(xiàn)。但是，從來沒有人看到過龍抓住月明珠。盡管如此，人們還是希望能夠做到強大的龍沒有做到的事情［2］1。

由此可見，“月明珠”這個詞來源于“龍追逐月明珠”的神話傳說，然而筆者查閱了大量中國民間關(guān)于龍的傳說，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龍追逐月明珠”的內(nèi)容，但是，通過林露德在小說中對于這一傳說細節(jié)的描寫，筆者發(fā)現(xiàn)其與中國民間傳統(tǒng)的舞龍運動非常類似:

顏色鮮艷的石膏與木質(zhì)的龍頭非常巨大，布制的身體長到可以繞神殿的院子三圈。在族里最德高望重的人打開龍的眼睛為它畫上烏黑的瞳孔之前，它一動不動地躺在塵土中，毫無生機。

擁有生機后，它的胡須和耳朵飛舞著，它的下巴徒勞地張大試圖抓住在它頭上盤旋著的巨大的、明亮的月明珠。然后它蜿蜒著的長長的身體慢慢升高，離開地面直到飛舞起來，突然，它猛地一跳，激起了漫天的灰塵。

盡管龍?zhí)暮芨撸旅髦檫€是躲避著它，暴風雨和大風也依舊威脅著我們［2］129。

從林露德的這一段描述中可以看出，“龍追逐月明珠”是實際上也是一場舞龍活動。在中國，雖然舞龍已經(jīng)成為了一項娛樂活動，但是在傳統(tǒng)的民間，舞龍最早是用于祭祀的。龍的觀念大多來源于原始社會人們對于閃電、雷鳴等的恐懼，至今中國民間都流傳著當天空出現(xiàn)彩虹的時候，是因為龍在喝水，不許用手指它，否則手指會斷掉的說法［3］21。因此，根據(jù)龍的這一傳統(tǒng)形象以及相關(guān)的傳說，中國傳統(tǒng)民間將舞蹈與龍結(jié)合起來，在祭祀活動中進行表演，用于祈求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由此看來，中國民間的舞龍活動來源于龍的象征意義與傳說，而月明珠的存在更像是為了體現(xiàn)舞龍這一個民間活動的娛樂性與觀賞性。然而在小說《月明珠》中，林露德在肯定其祭祀意義的同時，也在舞龍活動的背后創(chuàng)造了“龍追逐月明珠”的神話，賦予了這個祭祀活動神話的意義。

不僅如此，在改寫的過程中，林露德還給本沒有實際意義的月明珠賦予了象征意義。小說開頭敘述的“龍追逐月明珠”的神話，龍不斷地飛舞跳躍力圖抓到月明珠，因此對于龍來說，月明珠是它所追逐的對象。然而人們希望做到強大的神龍所沒有做到的事情，去追逐屬于自己的月明珠，這個時候，月明珠對于人來說，就成了一種夢想和追求，有了新的象征意義。

除此之外，在小說《月明珠》中，林露德還敘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關(guān)于觀音的神話，經(jīng)筆者查證，在中國民間流傳的中國有關(guān)觀音的神話中，林露德所敘述的觀音神話與民間“妙善公主得道成觀音”的情節(jié)最為相似。

觀音初到中國的時是男性形象，敦煌早年繪畫上的觀音便是留著胡須的男性形象。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觀音在中國之所以慢慢演變成女性形象，于君方在其著作《觀音:菩薩中國化的演變》中解釋道:

觀音之所以吸引中國人，并不是因為他/她類似任何一尊中國本土神礻氏，然而正是因為沒有任何神礻氏與他/她相似。然而，一旦觀音獲得接納，中國人就以中華文化塑造的模式來看待、理解這位菩薩——正如同佛教一般被接受的模式［4］15。

雖然中國民間也有女媧等傳統(tǒng)的女神，但是都不具備觀音所具有的這種慈悲為懷、普度眾生的意義，觀音作為女性形象的存在恰好填補了這個空白，從而在中國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并且在流傳的過程中衍生了許多有關(guān)觀音的神話。在中國民間眾多關(guān)于觀音作為女性的神話中，妙善公主的故事是人們最熟悉的神話之一。

妙善公主的傳說最早來源于一篇石刻銘文，通過在中國民間一系列的演變，不同的地區(qū)的版本有所不同，但是基本情節(jié)大體一致:妙莊王的三女兒妙善自幼宅心仁厚，喜歡修行。因拒絕結(jié)婚，使得妙莊王大怒，將其發(fā)配于寺廟做沉重勞役，周身鬼神見狀暗自幫助她。妙莊王聽聞大怒，下令焚燒寺廟，全寺僧侶死于大火之中，但妙善幸免于難。而后妙莊王又令她自縊。忽然，一仙人出現(xiàn)將其送往香山潛心修行。妙莊王因罪惡得了怪病，妙善聽聞，用自己的雙眼和雙手做藥引子給其父王治病，她的行為感動了佛祖，因而得道成為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在這個神話中，妙善公主因為其善良與獨立，深受中國傳統(tǒng)民間婦女的喜愛與推崇，特別是其抗婚時所表現(xiàn)的勇氣與面臨困難時所表現(xiàn)出的堅韌，更使其成為身處壓迫中婦女的偶像。廣東珠三角地區(qū)的自梳女們，通常將觀音作為最敬奉的神，而妙善公主的神話，更是她們經(jīng)常談論的話題，妙善公主拒絕婚姻，追求自由的行為對于她們是一種鼓舞。因此，在《月明珠》中，當影子和她的兩個朋友——美珠和公雞因為擅自拒絕婚姻，發(fā)誓成為自梳女而被迫與家里斷絕關(guān)系后，公雞與美珠共同講述了觀音的故事作為對互相的激勵。公雞與美珠所講述的觀音的故事前半部分基本與“妙善得道成觀音”的傳說相似，依舊是一個不關(guān)心世俗，為了保持純潔拒絕結(jié)婚的公主，最終得道成為觀音的故事。但是，神話的結(jié)尾也即妙善最終成為觀音的原因，林露德卻再次進行了改寫。在結(jié)尾處，公主自縊后，靈魂進入了地獄。她的出現(xiàn)使得地獄變成了天堂，閻王為了保證地獄，恢復了她的生命。公主在南海的荷花中重生，從此成為了普度眾生的觀音。中國傳統(tǒng)民間流傳的神話中，妙善公主雖然自幼修行，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是其犧牲手眼拯救病危父親的舉動感動了佛祖而最終成為觀音菩薩，然而林露德的改寫卻省去了這一重要的情節(jié)，使得她直接重生。

(二)《月明珠》神話改寫的西方文化內(nèi)涵

林露德在《月明珠》中對于她所敘述的神話進行了一定的改寫，使其神話帶了一定的獨特性，也體現(xiàn)著改寫背后的文化內(nèi)涵。舞龍在中國本是一場祭祀活動，然而在《月明珠》中，林露德通過將其改寫為“龍追逐月明珠”的神話，顯現(xiàn)出了新的文化內(nèi)涵。在女仔屋中時，女主人公影子和她的兩個好朋友由于恐懼婚姻而希望自己決定命運自由生活，但又由于世俗的束縛，不敢付諸實踐時，影子便曾提醒自己要做壯蠶村第一個覺醒的巨龍。這樣的信念，促使著她們不斷地進行周密思考、詳細計劃，最終沖破了傳統(tǒng)觀念以及家庭的束縛，發(fā)誓成了自梳女，走出了她們追逐月明珠的第一步，也就是追逐夢想的第一步。

在小說的結(jié)尾，影子不但得到了家里的認同也終于實現(xiàn)了她一直以來的追求——和她的小侄女生活在了一起。當她給小侄女展示她所繡的“龍追月珠”圖時，她小侄女提出了和她小時候一樣的問題“神龍為什么不能抓到月明珠呢?”［2］309回想起在追逐月明珠時的千辛萬苦，影子給出了全新的理解“抓住月明珠就會讓龍失去飛舞的原因了”。顯然，影子的全新的理解就是林露德賦予“龍追逐月明珠”傳說的新的內(nèi)涵。這個傳說不再單純的強調(diào)對于月明珠，也就是理想的不懈追求，也強調(diào)了追逐的過程，贊美了對于理想不懈追求的精神，不但理想的實現(xiàn)令人振奮，追求理想時不斷努力的過程同樣值得欣賞，這樣的改寫體現(xiàn)了“美國夢”似的文化內(nèi)涵。

而林露德之所以在對“妙善得道成觀音”神話的改寫過程中省去了妙善斷肢救父的情節(jié)也體現(xiàn)了不同的西方文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舍生救母雖然是極端的行為但時常被解讀為是至親至孝的表現(xiàn)，因此妙善公主神話中這一情節(jié)在百善孝為先的中國民間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然而這一精神，卻是西方文化特別是基督教精神難以接受的，基督教強調(diào)耶穌是唯一的神，拒絕祭拜祖先，拒絕其他一切崇拜，基督教與中國傳統(tǒng)習俗最大的沖突就在于這一點。除此之外，西方崇尚自由與平等，不強調(diào)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要求的子女對于父母的反哺，因此林露德改寫體現(xiàn)了神話背后的自由與平等的內(nèi)涵。

二、《月明珠》對中國民間神話改寫所體現(xiàn)的文化自覺

(一)中西方文化對于林露德的影響

16歲以前的林露德與母親及母親的家人生活在一起，在三代同堂的大家庭中度過了她的童年及少年生活。林露德曾說，她的曾外祖母、母親和姨母都是非常堅強剛毅的中國婦女，她們對她的成長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與此同時，林露德家中的傭人便是自梳女出身，使得她童年時期便接觸到了自梳女這類人群，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林露德在閑暇之時非常喜歡聽身邊的這些女性講她們的人生經(jīng)歷，從她們那里林露德聽到了許多關(guān)于傳統(tǒng)中國的故事，正是這些故事為林露德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取之不盡的素材。因此，林露德在母親的大家庭中的生活對她的成長以及作品的內(nèi)容與風格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然而作為歐亞裔混血，雖然生活在香港，但是林露德自小便受到代表著西方的父親更多的影響。由于林露德從相貌上看并沒有太多的華人特征，因此童年時期的林露德在香港常被同齡的孩子們稱作“白人洋鬼子”，并把她排斥到朋友圈之外，而在自己生活的大家庭內(nèi)部，林露德也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局外人”。在一篇采訪中，林露德曾道出其中原因“不是因為膚色，而是因為興趣——我對圖書的熱愛。”［5］2林露德對于閱讀的熱愛源于她的父親，她常稱其父親為一個如饑似渴的讀者，顯然在這一點上，林露德受到了父親的影響。同時，父親還將童年時期只會說廣東話的林露德送進了英文教會學校，自小便接受西方化的教育，為其后來能夠到美國生活奠定了基礎(chǔ)。16歲以后，林露德便只身前往美國繼續(xù)學習，從而也使得她完全處于西方文化之中，對其成長以及文化認同造成了深刻的影響。

(二)《月明珠》與林露德的“文化自覺”

在一次采訪中林露德曾被問到既然崇拜曾外祖母的堅強剛毅，為何不像其他華裔作家那樣寫以自己家庭為背景的小說。林露德回答，她雖然視曾外祖母為偶像并且對她的傳奇經(jīng)歷非常感興趣，但是來到美國后美國華人的經(jīng)歷深深地吸引了她，讓她情不自禁地想把杰出的美國華人的經(jīng)歷展現(xiàn)出來［5］3。這簡單的回答背后，透露出了林露德的民族認同，相對于神秘、傳統(tǒng)的中國，顯然美國社會的觀念更能引起她的共鳴，從她改寫的神話所體現(xiàn)的西方文化內(nèi)涵也可以看出這一點。

因此，林露德雖然有中國的生活經(jīng)歷，但是由于英國殖民時期香港文化的特殊性，她雖然聽了很過關(guān)于傳統(tǒng)中國的神話與民間故事，并欣賞曾外祖母與家中媽祖所代表的中國女性的堅強與剛毅，但是她卻從來沒有親身體驗過地道的傳統(tǒng)中國文化，從而使得她對于中國文化缺乏更深入的理解。自小便接受教會教育的她，與西方文化有著更多的認同，從而也使得她在書寫中國神話的過程中，一方面能夠呈現(xiàn)中國深化的基本結(jié)構(gòu)和大致的內(nèi)容，一方面進行更符合自身觀念和認同的改寫。早期在香港的生活經(jīng)歷使得她接觸到了中國民間神話并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在進行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加入了中國神話，而自小所接受的西方教育以及對西方文化的認同，使得她的神話書寫帶有著西方文化內(nèi)涵，因此中西方文化的影響使得林露德“自覺”地對中國民間神話進行運用和改寫來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的。

通過以上林露德在其小說《月明珠》中對于中國民間神話的運用與改寫的分析可以看出，對于中國民間神話，林露德基本呈現(xiàn)了其本來面貌與象征意義，利用中國民間傳統(tǒng)神話給其小說中加入更多的中國元素，從而也通過神話的權(quán)威性增強其歷史傳小說的真實性與可信度。然而，林露德在書寫中國民間傳統(tǒng)神話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一些細微的改寫，或賦予新的象征意義，或進行一些細節(jié)上的刪減。這樣的改寫，雖然沒有改變中國民間神話的本來意義，符合了其歷史傳記小說的特征，但卻體現(xiàn)了改寫背后的西方文化內(nèi)涵。中西方文化的影響使得她的改寫帶有著一定的自覺性，而恰恰是這樣的文化自覺使得她對中國民間神話的書寫帶有了獨特特征。

［1］廣東省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廣東風情錄［M］.廣東:廣東人民出版社，1987.

［2］ Ruthanne Lum McCunn:The Moon Pearl［M］.Boston:Beacon Press，2000.

［3］何星亮.龍族的圖騰［M］.上海:中華書局，1993.

［4］于君方.觀音:菩薩中國化的演變 ［M］.陳懷宇，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5］ Terry Hong.An Interview with Ruthanne Lum McCunn ［J］.Bookslut，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