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王朝與周邊國家交往關系特征考釋

陳明富鄭 汕

（1.南京大學哲學系 江蘇 南京 210046；2.中國人民解放軍昆明民族干部學院 云南 昆明 650207）

中國古代疆域遼闊，經濟發(fā)達，國力強盛，科技文化領先，歷代王朝通過以友善的態(tài)度對待周邊鄰國，以不同的形式與周邊國家與地區(qū)發(fā)生聯(lián)系，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追求和平的風范。形成了“止戈為武”的和平、“大而不霸”的文化、“和而不同”的體制、“居中馭外”的策略的關系特征。中國是世界上周邊陸海相鄰國較多的國家之一。從古至今，中國的周邊國家情況各有不同，不同歷史時期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系也各有特色，中華民族的先賢們自古以來就十分重視發(fā)展與周邊鄰國的關系，傳承著“睦鄰友好、大而不霸、協(xié)和萬邦”的民族美德，倡導了“與鄰為善、以鄰為伴”的周邊政策，形成了睦鄰和諧的周邊關系。

一、“止戈為武”的和平特征

中國歷代封建王朝通過不同的形式與周邊一些國家與地區(qū)發(fā)生聯(lián)系，打交道的方式以友好交往為主，很少與鄰國發(fā)生戰(zhàn)爭，中國人民都是以友善的態(tài)度對待周邊鄰國，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追求和平的風范。

《左傳·宣公二年》記載：“夫文，止戈為武”，大意是說中國的漢字“武”，由“止”和“戈”兩個字組成，由此解譯“武”的真正價值。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中華民族的先賢們在政治上講大義的同時，但并不反對正義的戰(zhàn)爭。崇文尚武和“止戈為武”都是中華民族的美德。古人曰：“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左傳·僖公二十二年》），以及“義兵不用詐謀奇計”（《史書·淮陰侯列傳》）等，就是講“止戈為武”的原則。為了天下和平，要講仁義道德和禮樂制度；為了打敗敵人，要講詭詐用兵、“權謀”制勝。西漢末年，經過大規(guī)模搜集整理天下所有的兵書，都強調“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后戰(zhàn)，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也?！保ā稘h書·藝文篇》）這個結論中的“以正守國”，指的是要用正道來治理國家，也就是要用進步的政治、開明的政治、仁義的政治、受人民群眾歡迎擁護的政治治國和兼愛周邊國家人民。

邊疆是與周邊國家發(fā)生聯(lián)系最多的地方，難免不因領土、邊界、邊事、民族、宗教等因素發(fā)生矛盾和沖突。但中國古代歷來主張“先禮后兵”，通過和平手段解決分歧和爭端；同時，也決不放棄武力“守邊”?！爸垢隇槲洹钡脑瓌t強調“以內安邊”、“以外定邊”、“剛柔并濟”、“文武結合”，歷史上中國和朝鮮、越南、俄羅斯、印度都曾發(fā)生過邊境戰(zhàn)爭，但都不是中國有意挑起的，而是在“德化”與“懷柔”失效的情況下，維護天朝的必要舉措。在戰(zhàn)爭與和平問題上，都把“道”放在首位，要求“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孫子兵法·計篇》）。這就是把進步而開明的政治作為進行戰(zhàn)爭的基礎。古代中國對周邊進行的戰(zhàn)爭實踐都表明，“不得已而戰(zhàn)”，是中華民族“止戈為武”的和平觀的最終選擇和關鍵選擇。只有遵循這樣的選擇，才能把戰(zhàn)爭引入和平、進步和正義之途，從而造福于周邊各國民眾。一旦離開這樣的選擇，就會把戰(zhàn)爭引入侵略掠奪、弱肉強食的邪惡之路，給各國人民帶來莫大的災難。同時，化解危機，應對危機，也是為了安定邊疆，維護領土完整。因此，“止戈為武”并非棄武、不武，而是提倡“崇文尚武”、“以武懾戰(zhàn)”的慎戰(zhàn)精神，走和平發(fā)展的道路。

二、“大而不霸”的文明特征

中國古代在處理周邊關系中形成了“大而不霸”的傳統(tǒng)思想。古代中國在歷史上一直是個大國，但從不謀求霸權，是一個公認的“大而不霸”的文明之國。中國古代在處理周邊關系上從來就是強調“夷夏有別”，基本的指導思想是“防夷變夏”；在內外關系上，強調“攘外安內”；在對外打交道的方式上，始終堅持“不稱霸”、“不惹事”、“不吃虧”的大國風范。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運用在對外交往上，始終呈現(xiàn)出“大而不霸”的文化特征。

從邊疆史的角度看，中國古代的邊釁和邊患主要來自北方游牧民族的騷擾，這種騷擾并非是外患，而是中國內部邊疆政權與中原王朝的沖突，是游牧民族與農耕民族的沖撞，北方匈奴、突厥、契丹、瓦剌等民族對中原地區(qū)漢族政權的沖突，都只有正義和非正義之分，而無侵略與反侵略之分。但與周邊國家的戰(zhàn)爭則不同，除道義性質外，還存在著戰(zhàn)爭性質的差別。侵略和反侵略是國家之間發(fā)生戰(zhàn)爭的主要鑒別尺度。國內民族戰(zhàn)爭則只能以其正義性作為鑒別尺度，中原農耕民族對北方游牧民族的反擊，即使有進攻，也是以攻為守，而不是出于掠奪的目的①。中國古代對周邊藩屬國也發(fā)生過懲罰性戰(zhàn)爭，但從來沒有把周邊國家變?yōu)樽约旱闹趁竦?。從中國古代的?zhàn)爭實踐上看，中國人民對待邊患和邊釁的態(tài)度，體現(xiàn)了“大而不霸”的文明特征。

盡管中國是一個大國，中華民族歷史悠久，中華文明博大精深，但對疆域以外的民族和政權，不以征服和掠奪為榮耀，而是以“四夷賓服”、“協(xié)和萬邦”為己任。中國總是以“王者不欺四海，霸者不欺四鄰”的原則處理周邊關系。即使被人們普遍稱為“暴秦”的贏政也不例外。如秦修長城工程浩大，但其作用完全是防御性的，它的目的就是將常襲擾邊地的匈奴擋在長城之外。還應指出的是，長城不是依疆界而建，而是建在秦疆域之內。明朝萬歷年間，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首次來華時，驚異地發(fā)現(xiàn)：中國的軍隊是世界上數(shù)量最龐大、裝備最精良的軍隊。但這支軍隊完全是防御性的，與西方已經開始的海盜式的對外掠奪截然不同。

中國這種不稱霸政策，源于中國文化和社會哲學基礎中以“和”為主導的社會發(fā)展主線的延續(xù)性、穩(wěn)定性。在中國的儒家思想中，“仁和”是其整個體系建立的出發(fā)點，強調的就是社會系統(tǒng)的穩(wěn)定，這種穩(wěn)定需要禮、義、仁、智、信的支撐，衍生出“和為致中”的整個儒家思想體系。從歷史上來看，如果中國實行擴張政策，那么中國周邊的大量小國不可能一直作為獨立國家存在到今天。也就是說，“仁和”、“貴和”、“和為致中”是“大而不霸”的思想基礎。

然而，中國人愛好和平，講求禮讓，主張“與鄰為善”，而毫無稱霸之欲，這并不意味中國人的軟弱、無能；也不是中國人性格上的卑賤和低下。正如孔子的“慎戰(zhàn)”但并不是不戰(zhàn)，中國人所講究的是“先禮后兵”，表明了“自古知兵非好戰(zhàn)”的精神，體現(xiàn)了追求和平，但又不放棄武力，認為止戈于武，不戰(zhàn)而勝，才是最好的國策。要知道，中國從遠古便善戰(zhàn)。西漢初年便與匈奴等內夷作戰(zhàn)，有幾千年的抵抗外敵入侵的反戰(zhàn)經驗。中華民族從來不屈服于外敵，誰也不能征服這個勇敢、睿智的偉大民族！中國不稱霸，但誰也不能稱霸于中國。

三、“和而不同”的體制特征

“和而不同”，是一個多樣性和共存性并重的概念。堅持“和而不同”，互相尊重的原則，是中國古代能實現(xiàn)與周邊國家和諧相處的體制特征。國與國之間的政治體制不同，經濟結構各異，文化上存在多樣性，意識形態(tài)上也具有差異性。“君子和而不同?！薄墩撜Z·子路》意思是說，君子要善于調和各種矛盾，跟別人和諧相處，做到和諧而又不千篇一律，不同而又不相互沖突。古代中國與周邊睦鄰友好關系，就是在承認彼此的差異中尋求共識。而通過豐富多彩、更加頻繁的文化交流活動，促進發(fā)揚和而不同的精神。

“和而不同”的體制特征要求邊疆與中心區(qū)域、邊疆與周邊國家不以體制上的差異而產生矛盾，強調尊重差異與和諧共處。管子說過：“五音不同聲而能調，五味不同物而能和”《管子·物是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向重視對差別的研究，并認為“不同”、“差異”、“多樣”是事物存在和發(fā)展的特點；同時又把“和”的追求看作是事物發(fā)展的理想和目的。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所謂“和諧”，就是多種因素的融合統(tǒng)一。其基本主張就是“和而不同”，求同需要存異，和諧才能共生共長，不同以相輔相成?！昂汀敝饕付鄻有缘慕y(tǒng)一，多樣性是“和”的先決條件，多種事物和諧相處、才能取長補短、共同發(fā)展。和諧而又不千篇一律，不同而又不相互沖突。邊疆是國家中心區(qū)域與周邊國家的過渡地帶，無論政治、經濟、軍事、文化都有不同的體制?！昂投煌钡捏w制特征既強調了邊疆的防衛(wèi)功能，也強調了邊疆與中心區(qū)域、邊疆與周邊國家的依存功能。

“和而不同”，是社會事物和社會關系發(fā)展的一條重要規(guī)律，也是古代中國與周邊國家睦鄰友好相處的準則。古代中國在與周邊國家交往中，能夠正視這些國家差異性或多樣性，尊重別國所選擇的制度，奉行并堅持“和而不同”理念來處理好周邊關系，始終把“求同存異”作為基本原則遵循，把“睦鄰友好”作為尺度，做到“和而不同”。中國邊疆包括海疆在內，有不同的戰(zhàn)略方向。東部海疆、東北邊疆、西北邊疆、西南邊疆所處的地理位置不同，居住的民族和社會體制結構均有差別，接壤和毗鄰的國家也不相同，“和而不同”的特征在邊政、邊防、邊務等都各有體現(xiàn)。因而，歷朝歷代都采取分類指導的邊疆體制。

“和而不同”是古代中國籌邊觀念的重要理念。這種理念在體制上反映出來，就是重視周邊藩屬國的“唇齒相依”關系。正是由于秉承和弘揚了這種哲理和文化，中國與周邊國家才得以彼此共存，相互包容，才能堅持相互尊重差異、包容多樣，兼和互諒，化解各種危機，實現(xiàn)周邊關系“兼容共生”。中國古代的和平拓邊就是在“和而不同”的環(huán)境中實現(xiàn)的，“和諧”所要達到的目的不在于“同”，而在于“和”，和諧的本質是“和而不同”。中國善于與周邊國家和諧相處，善于調和矛盾沖突，因而，才成為亞洲的大國，才得到了周邊國家的尊敬，并以自己的文明特色，在亞洲形成了中華文明圈。

四、“居中馭外”的策略特征

古代中國處理周邊關系的基本策略是“居中馭外”強調“四夷歸化”，“萬方來朝”?！熬又小笔侵袊吔^念的前提條件，中國歷代王朝出于維護自身統(tǒng)治的需要，通過置重兵于京師地區(qū)，始終保持著中央對地方居中馭外控制能力；始終保持天朝“撫有四夷”的局面。天子對列國②的控制，并不是世界主義思想，而是對內強調統(tǒng)一，天子只能“居中”，居中才能馭外。無論是“天下觀”、“夷夏觀”還是“王道觀”，都特別強調，中原作為天下的中心，是必須首先理會的所在，所以“居中馭外”的首要任務就是維護天子的“居中”地位。

“馭外”是中國治邊的重要策略，強調的是要“王化四夷”。“四夷”既包括了邊疆的少數(shù)民族，也包括了周邊的藩屬國。漢代政治家賈誼認為，治理好中心區(qū)域是本，駕馭周邊是末，中心區(qū)域與邊疆的關系是“首”和“足”的關系，“居中馭外”就是重“首”輕“足”，先“首”后“足”，否則就是本末倒置（《新書·匈奴》）。唐太宗治理邊疆的理念，強調“治安中國，而四夷自服”（《資治通鑒》）卷一九三，“九州殷富，四夷自服”（《貞觀政要·安邊》卷九）。因此，在周邊關系上，首先要區(qū)分腹地與周邊地區(qū)的主次層次，確保中央的權威和以中原為主體的核心地區(qū)的穩(wěn)定和強盛。按“先中心，后邊緣”的理念，對中原與“四夷”的輕重次序加以認識。在漢、唐、宋、明、清那些有作為的統(tǒng)治者看來，周邊問題歸根結底是個內政建設與對外關系相結合的問題，惟有國內政治清明，君臣和輯，民眾歸心，經濟發(fā)展，制度健全，國防強大，才能處理好周邊關系，無論是戰(zhàn)是和，是攻是守，均可以應付裕如，游刃有余。更重要的是，一個清明強盛，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均處于優(yōu)勢地位的泱泱中央政權，對周邊各民族必將產生極大的吸引力與感召力，對周邊國家的主動內附，加快各民族之間的交流與融合的過程，實現(xiàn)“以夏變夷”、“服遠徠眾”、共臻文明、共同繁榮是最有利的保證。

“居中馭外”周邊關系體現(xiàn)了古代中國邊疆體制的歷史局限性。在“朕即國家”的封建專制時代，皇帝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蕶喟选凹?、國、天下”三位一體地聯(lián)系在一起，偏重于靠近京畿的中心區(qū)域，使中心區(qū)域在政治、經濟、文化得到了比較優(yōu)越的發(fā)展；而對邊疆地區(qū)則疏于治理，邊疆的發(fā)展受到較大的侵蝕和限制。“重華夏而輕夷狄”、“重中原而輕邊疆”就成為“居中馭外”的邊疆體制和治邊觀念的保守性?！熬又小睆娬{“尊王”，“馭外”強調“攘夷”，無論是對邊疆少數(shù)民族，還是對周邊鄰國，都被放在一種被駕馭的層次等級上，居高臨下地予以“懷柔”、“羈縻”、“駕馭”、“剿撫”或“拒讓”，而這些措施并沒有放在平等的民族關系和國家關系上，而是以對皇權的忠誠度來判斷。從這個意義上說，“居中馭外”的周邊策略，是一種以皇權為重心的“尊王攘夷”的封建專制主義邊疆體制和治邊觀念的結晶。

注釋：

①西漢時衛(wèi)青、霍去病對匈奴的作戰(zhàn)即是如此。

②東周列國、諸侯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