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緊盯公務員
2014-04-08 23:29:17易萱
看天下 2014年26期
易萱
“在領導眼里，查不到問題不說明作風問題好了，而是說明暗訪還需要加強?！?/p>
在一些地區(qū)，暗訪組檢查不到問題，組員會很有壓力
“先把門衛(wèi)穩(wěn)住，別讓他打電話?！卑不招鞘行l(wèi)生局大門口，一個中年男人正和身邊人謀劃著什么，“剩下的和我走樓梯，一組檢查1-3層，一組檢查4-6層……”
隨后，他們快步走入大樓，其中一人向門口的保安出示了“暗訪證”，其他人則迅速穿過大廳消失在樓梯間。
接下去的幾十分鐘里，這些人以兩兩分組的形式迅速“掃過”樓內每一間辦公室，鎖定那些在上班時間上網、打牌、睡覺，甚至缺勤的公務員，確認其身份并錄像取證，然后迅速離開。
江蘇泗陽縣，午休時間剛結束，幾個人就來到鹽務局一名副局長的辦公室。
“我們是紀委明察暗訪組的，你中午喝酒了吧?！笨吹礁本珠L臉有點紅，其中一人開口說。這位副局長的臉色立即變了。“多年不見的老戰(zhàn)友來找我，我實在推不了，就喝了半瓶啤酒……”“半瓶啤酒也不行！”
湖北襄陽市郊的一家魚塘外，三個人正蹲守在停車場。奧迪、帕薩特、凱美瑞這些疑似公務車是重點懷疑對象，蹲守者在第一時間里與交警隊聯(lián)系，確認其歸屬。
這些不速之客，便是最近兩年頻繁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里的紀委暗訪組。在許多公務員眼里，“巡視組打老虎，暗訪組拍蒼蠅”成了“常識”，但暗訪組的行動卻始終充滿神秘：身份隱秘、行蹤低調，往往突然而至，臨檢后又火速離場。
根據中紀委監(jiān)察部網站，自2012年底實施“八項規(guī)定”以來，全國共查處違紀問題近六萬起。與不斷攀升的落馬官員數(shù)字相呼應，是全國各省市縣監(jiān)察網絡中，暗訪組如“毛細血管”般地密集活躍。
負責暗訪的不僅是紀檢干部
“汀溪鄉(xiāng)政府旅游辦公室：段連喜，上午9：55，雙腿翹在桌子上，正在網上看電視劇。
郎溪縣林業(yè)局技術推廣服務中心：汪正勝，上午11：00，電腦安裝有QQ游戲軟件。
市開發(fā)區(qū)財政局預算科：汪波，下午3：07，在QQ上私聊有關麻將輸贏的內容。
旌德縣地稅局稅收業(yè)務中心：江朋生，下午3：42，打著赤膊，在辦公室試新衣服。
廣德縣交通局人事教育科：李雁，不配合檢查，看見暗訪人員后，神情緊張，關閉網頁，并鉆進桌底，關掉電源……”
每次暗訪后，王輝忠（化名）和同事們都會細致地將錄音、錄像和筆錄素材匯總成這樣一份報告單。
作為宣城市紀委監(jiān)察部暗訪組一員，王輝忠這幾年來的重要職責便是不定期檢查政府各級職能部門，幫助公務員們“提神醒腦”。
“任何一級紀委都沒有暗訪組這種組織機構。暗訪只是一種工作方式和工作方法?！狈锤瘜＜依钣乐医榻B，在我國，紀檢工作的開展主要有兩種形式：一是巡視，也就是完全意義上的異體監(jiān)督；另一個就是派駐，也就是半同體半異體的監(jiān)督手段。
“無論巡視還是派駐，重點工作都在市級以上行政單位。省以下，紀檢體系原來是沒有異體監(jiān)督手段的。”李永忠說，大概10年前，地方紀委有人就提出可以通過暗訪等手段對市、縣、鄉(xiāng)等巡視工作沒有覆蓋的地方進行監(jiān)察，于是，紀委暗訪組應運而生。
據多位受訪者介紹，過去地方紀委一年暗訪檢查不過五六次，每次都“挺有收獲”。而在中共十八大之后，形勢變了。
中央到地方反復強調“作風建設”“八項規(guī)定”，各級紀委的組織結構也順應形勢加以變化，將黨風廉政建設室和糾正不正之風室合并為黨風政風監(jiān)督室，加強監(jiān)督管理力度。
“暗訪”也成了官員作風監(jiān)督的正式手段之一?！案骷壖o檢監(jiān)察機關采取全面檢查、明查暗訪、專項檢查等多種方式，把經常性檢查監(jiān)督和有針對性的抽查結合起來，持續(xù)加大監(jiān)督檢查力度，增強督查實效。”中紀委黨風政風監(jiān)督室主任許傳智接受公開采訪時說。
結果是，不但官員們壓力山大，就連紀委檢查工作也“緊張起來”。今年中秋、國慶兩節(jié)期間，僅在山東省就有2663支暗訪組活躍在各處檢查。
為了提高行動質量，暗訪手段也越來越受重視?！艾F(xiàn)在，暗訪就和刑警辦案子似的?！蓖踺x忠說。
“一個中秋節(jié)假期，市紀委就搞了二三十項檢查活動，我前前后后走了十多個單位?！币徽劦桨翟L，王輝忠顯得特別興奮?！?013年中秋，一天內發(fā)現(xiàn)三百多輛公車（私用），不枉我們在高速收費站篩了四個多小時?！?/p>
近兩年，王輝忠逢年過節(jié)“總往外跑”。節(jié)前查送禮，節(jié)中查吃喝，節(jié)后查崗，對此他和同事們早就習以為常。元旦、春節(jié)這樣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五一、十一等公共假期，甚至是情人節(jié)、圣誕節(jié)這樣的西洋節(jié)日，都是暗訪組出動的好時機。
多位受訪暗訪組成員介紹，各地暗訪活動都以小組方式進行，每個小組只有三四個成員。負責暗訪工作的人不僅是王輝忠這樣的紀委監(jiān)察干部，各省市的暗訪監(jiān)督人員庫中，不乏被抽調協(xié)助工作的工商、財政、稅務、交管、媒體等部門相關人員。
組織暗訪活動多年的浙江湖州市安吉縣紀委書記張建樂透露，每次的暗訪活動均無固定分組，一般都是老新結合，紀委人員和配合機關工作人員搭配工作，具體的暗訪對象和路線也是臨出門才會告知各個小分隊。
我們在全市招募了400多位模擬辦事員，每月都會到市內各政府服務窗口‘考察服務質量和態(tài)度。另外，我們還在一些重點監(jiān)控區(qū)域培養(yǎng)了可靠的‘線人?！?/blockquote>行動方案是核心信息。不同地區(qū)紀委的保密方式也各有區(qū)別。一位參與過浙江省臨安紀委暗訪的記者回憶，當天，各行動組的帶隊當場從一百四十多個單位中抽選檢查對象。而黑龍江省紀委的暗訪則有既定暗訪路線。期間，所有人員全部關掉個人手機并統(tǒng)一保管，僅由暗訪組組長一部電話和省紀委主管領導保持聯(lián)絡，避免任何外界因素干擾。
暗訪是個技術活
核對公安機關登記的車輛牌照信息確定是否為公車，檢查高檔餐廳是否曾開具有單位抬頭的發(fā)票——這是公眾最熟知的暗訪手段。據張建樂介紹，送卡送禮、庸懶散等工作紀律問題也是各地暗訪組最核心的檢查方向。
在實際工作中，據岳陽市紀委的一位負責人介紹，基層調研、暗訪、模擬辦事、輿情監(jiān)測等方式在紀委檢查過程中都很常見。
“暗訪的技術多著呢，有些還不方便透露……我們在全市招募了400多位模擬辦事員，每月都會到市內各政府服務窗口‘考察服務質量和態(tài)度。另外，我們還在一些重點監(jiān)控區(qū)域培養(yǎng)了可靠的‘線人?！?/p>
這位負責人透露，紀委很重視輿情搜集，暗訪活動的很多線索就來自“群眾舉報”，紀委還有專門人員定期收集核查網絡上對公務員的各種曝光消息。“有可靠消息的話，一個電話，暗訪組馬上就趕過去?！?/p>
早前出任務時，暗訪組常遭遇“進門難”，導致檢查無疾而終。如今，他們進機關有專人與門衛(wèi)溝通，防止他打電話向領導通風報信?！皰邩恰睓z查時從上到下，不坐電梯以掩人耳目。高檔會所抽檢，沒有預約認證進不去，他們就帶上工商、稅務人員一起?！坝行暦Q不對外營業(yè)，可一查卻開出了十多萬發(fā)票，這就暴露了?！蓖踺x忠還曾有在棋牌室借口找人，但實際在利用針孔攝像機取證的經歷。
各地紀委爭相將科技手段引入暗訪過程。早在2005年，《南方周末》就曾披露江蘇省贛榆縣紀委招聘監(jiān)督員，利用針孔攝像機偷拍官員違紀。贛榆縣紀委常委曾表示，工作開展于2003年，花了2萬余元購買攝像機和針孔攝像頭，并面向全社會征集了100多名行政效能信息監(jiān)督員。
北京紀委人員出任務時也配備帶有攝像功能的特制眼鏡和皮包作為執(zhí)法記錄。據一位紀委內部人士向媒體透露，“這種特制眼鏡價格超過2萬元， 皮包則在6萬元以上，都是需要備案的物品。”
盡管如此，各種意外仍然不斷。比如，政府大樓安裝的攝像頭被人用貼紙粘上，走在樓梯間就被人通風報信，樓上一聲大喊“檢查的來了，快點”，等等。
“這是把我們都當小學生么”
王輝忠說，過去暗訪后紀委總要熱鬧一陣，違紀者千方百計找人疏通了事，“有人都找到紀委書記”。不過隨著監(jiān)管力度加強，“現(xiàn)在沒人敢了”。
張建樂也發(fā)現(xiàn)，如今暗訪后沒人再找他“撈人”了，“他們默認這條路走不通”。這讓紀委工作人員輕松了不少。
找人疏通已不可能，逃避自然成了第一選擇。
阻力開始轉移到執(zhí)行過程中，狡辯、哀求……不一而足。媒體曾報道，黑龍江省雞東縣安全生產監(jiān)督和煤炭管理局一名女工作人員，在上班逛淘寶時被發(fā)現(xiàn)，為逃避懲罰，她把暗訪人員鎖在屋子里再三央求。
更“有效”的做法，則是“預防”。
很多單位摸索出了紀委行動的門道?！霸降侥旯?jié)，機關越老實越勤奮?！币恍┌翟L組員發(fā)覺專項活動撲空的時候越來越頻繁了，平時卻不見得沒問題。
更有甚者，有時紀委暗訪組反倒成了被“盯防”的對象。日前，丹棱縣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李開鵬在接受《中國青年報》采訪時，就曾回憶自己在紀委暗訪組時的一段經歷——他帶著攝像師才走出機關大門，就接到了朋友的電話：“你是不是去暗訪了？去哪個單位？”
類似的暗訪被提前“劇透”并非個案。2013年1月，湖北黃石《東楚晚報》在報道前一天的創(chuàng)衛(wèi)專班工作會議時，就用了“距國家暗訪組來黃檢查只有98天”作為標題。而最近，9月2日，新華社記者在河南鄭州的新鄭市一政府部門采訪時，更看到其政府辦公室的小黑板上寫著一條提示語：“省紀委已來我市暗訪，加強上班紀律，按時每天打掃各自區(qū)域衛(wèi)生，不定時抽檢。”
對此，岳陽紀委負責人也向記者坦言，有些機關領導寧愿把心思都花在攻克紀委暗訪上，也不愿意真抓違紀：“這世界上哪有不透風的墻呢？”
而在明知需要準備“迎接”暗訪組時，被暗訪的部門氣氛會更為緊繃。
2013年春節(jié)前，同系統(tǒng)服務窗口有個工作人員因上班吃橘子被曝光處罰，結果，天津的公務員小張和同事們，陡然感受到單位里氛圍大變——
辦公室頒布了新行為守則，開會時領導特別強調，“春節(jié)是個大考，肯定有人查崗”，春節(jié)當天除了準假的外地同事可以提早回家，本地人必須全員到崗。
“電腦里QQ、暴風影音這樣與工作無關的軟件全卸載了；購物、娛樂、游戲網站全部屏蔽；只能喝水，泡個茶、咖啡什么的都不允許；不許打瞌睡，不許往凳子上靠，必須坐有坐姿；不能閑聊，不能看與工作無關的書籍，就算你想學習都不可以……這是把我們都當小學生么？”說起如今的工作狀態(tài)，小張叫苦不迭。
小張發(fā)現(xiàn)，最近一年確實常有“客人”來辦公室轉悠。進了屋什么都不說，走一圈就離開了。“大家都知道那是暗訪組。雖然每次來的人都不一樣，可大家都有默契，看見也沒人敢搭話。”
對此，他的同事們私下交流時也有疑惑，為何“整天盯著我們這些小人物”。
暗訪組一邊，王輝忠也時常感到困惑?！耙淮笄逶缵s到機關門口，為了抽查幾個遲到的人。我們是不是應該把有限的人力用在更關鍵的違紀問題上?！彼犝f有些縣市就連QQ聊天記錄都查，“太過了，先不說侵犯隱私，這有點舍本逐末了?！?/p>
如何能在越來越密集的暗訪檢查中找到更多隱藏的違紀問題，也成了擺在各地暗訪組面前的一道難題。湖南省一位紀委工作人員就說：“官員們不敢明目張膽地胡作非為，我們檢查的難度也上去了?！?/p>
“在領導眼里，查不到問題不說明作風問題好了，（而是）說明暗訪還需要加強?！痹谝恍┑貐^(qū)，暗訪組檢查不到問題，組員會很有壓力。
“打老虎重要，拍蒼蠅也不能停?！睆氖露嗄攴锤贫妊芯康睦钣乐艺J為，反腐需要紀檢機關自上而下形成一條檢查體系，對干部造成壓力。在他看來，暗訪組本來就應該專注“打蒼蠅”?！爸醒胙惨暯M抓庸懶散這樣的工作態(tài)度問題，就好似高射炮打蚊子，有點大材小用了。而暗訪組受級別限制，讓他去查大貪官，也是不可能的。更何況，鄉(xiāng)鎮(zhèn)也沒有這么大的老虎可打?！?/p>
對于不同地方紀委檢查標準很不一樣，“在A地檢查出來的違紀可能在B地根本就不叫事兒”這樣的現(xiàn)象，李永忠認為，這和目前紀委缺乏對暗訪工作明確的考核標準直接相關。
暗訪工作缺乏評價標準，也正成為許多地方紀委在千方百計“找蒼蠅”時，越來越常面臨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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