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斌
(華東師范大學 中文系,上海200241)
“本色”兩字用于文學批評最早見于《文心雕龍·通變》:“今才穎之士,刻意學文,多略漢篇,師范宋集,雖古今備閱,然近附而遠疏矣。夫青生于藍,絳生于蒨,雖逾本色,不能復(fù)化?!盵1]520此處本色是就其字面意義而言,指的是原本的色彩。又《文鏡秘府論·南卷·論文意》:“文章是景,物色是本,照之須了見其象也?!盵2]285-286所謂“物色是本”,指的是詩歌創(chuàng)作對象的本然之色。陳師道則最早將“本色”用于詩學品評?!逗笊皆娫挕罚骸巴酥晕臑樵?,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3]309韓愈以散文筆法作詩,蘇軾將詩歌題材融入詞的創(chuàng)作。陳師道認為,盡管兩人在各自領(lǐng)域臻于完美,但是他們的共同問題在于逾越本色。就詩歌而言,本色指的是詩歌的本質(zhì),是詩之所以為詩的根本之處,即詩性(Poetic)。
首先,我們需要辨明的是,嚴羽提出“本色說”的著眼點(或曰起步的地方)何在?
通過對嚴羽《滄浪詩話》的文本細讀和體系認知,并結(jié)合宋代詩壇的現(xiàn)實狀況,筆者認為,嚴羽“本色說”提出的著眼點在于:體制。①體制,嚴羽詩學常用詞匯,類似文體、體裁。嚴羽使用的另一個詞是:家數(shù)。相較體制,家數(shù)似更側(cè)重“以人而論”。簡單地說,詩歌與散文是兩種不同的體制。詩歌以抒情為主,散文以敘事、議論為主,即詩歌的本色在于情性,散文的本色在于敘事、議論。兩種體制之間有著分明的界限,打破界限,便是逾其本色。
與嚴羽同時而稍早的劉克莊對本朝詩歌有過這樣一段評價:
唐文人皆能詩,柳尤高,韓尚非本色。迨本朝,則文人多,詩人少,三百年間,雖人各有集,集各有詩,詩各自為體,或尚理致,或負才力,或逞辨博,要皆文之有韻者爾,非古人之詩也。[4]416(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二》引劉克莊語)
古人之詩,溫潤質(zhì)樸,淡而有味,不事雕琢,渾然天成,情感若潺潺流水,自然流淌。這才是詩歌“本色”。其《韓隱石詩序》又說:“古詩出于情性,發(fā)必善;今詩出于記聞博而已,自杜子美末免此病?!盵5]即是此中意。
嚴羽對宋詩(尤其是江西詩派)的批評更為激烈和露骨:
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于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務(wù)使事,不問興致,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讀之反復(fù)終篇,不知著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張,殊乖忠厚之風,殆以罵詈為詩。詩而至此,可謂一厄也。[6]26(《詩辨·五》)
唐詩主于情致,宋詩則主于議論;唐詩是詩人之詩,宋詩則是文人之詩。當時的詩人大多運用詩歌來炫耀才學,抒發(fā)議論,又多務(wù)使事,搬弄典故,詩歌成為傳達義理的“經(jīng)義”文章,漸漸失卻以情致為主的本質(zhì)內(nèi)涵。因此,嚴羽本色說的提出有其現(xiàn)實的土壤,它的目的在于挽救宋詩的流弊。宋詩之所以失卻本色,正在于它以議論為詩,混淆或者說模糊了詩與文兩種體制之間的界限。
每一文體都有其不同于其他文體的形式因素及審美特征。明胡應(yīng)麟《詩藪》:“文章自有體裁,凡為某體,務(wù)須尋其本色,庶幾當行?!盵7]21又“學者務(wù)須尋其本色,即千言鉅什,亦不使有一字離去,乃為善耳?!盵7]50前者就文學作品來說,每一文體的特定質(zhì)素構(gòu)成它區(qū)別于其他文體的“本色”所在;后者就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不是隨意揮灑,無的放矢,而要遵守每一文體的特定規(guī)范。用最直觀、簡單的語言來說就是,小說有小說的寫法,詩歌有詩歌的寫法。以小說的筆觸寫詩歌,或者以詩歌的技法寫小說,都會落入不倫不類的境地,逾其本色。
文體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一個緩慢而漸進的過程。中國古人很早就自覺地對文體進行分類。例如,《尚書》將散文分為典、謨、誓辭、誥言、詔令、訓辭等。[8]323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章體制至漢代已大致完備。魏晉南北朝是文學批評的自覺時期?!兜湔摗ふ撐摹返谝淮螐睦碚撋陷^為全面地論述了各種文體的風格問題。“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盵9]158劉勰則在其著作《文心雕龍》中更為系統(tǒng)地闡明了各種文體的發(fā)展源流、體制特點。
宋代是一個體制大備的時期。各種體裁猶如大觀園里的各色花卉,爭奇斗艷,各呈異彩。然而,它在帶來文學多樣性的同時,同樣造成了各種體裁莫辨的困境。各種體裁之間如何分辨成為一個問題。這種狀況從下面幾節(jié)引文略可窺見:
沈括存中、呂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擇,治平中同在館下談詩。存中曰:“韓退之詩,乃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而格不近詩?!盵10]118(《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八引《隱居詩話》)
荊公評文章,常先體制而后文之工拙。蓋嘗觀蘇子瞻《醉白堂記》,戲曰:“文詞雖極工,然不是《醉白堂記》,乃是韓白優(yōu)劣論耳?!盵11]
退之作記,記其事爾;今之記乃論也,少游謂《醉翁亭記》亦用賦體。[3]309
范文正公為《岳陽樓記》,用對語說時景,世以為奇。尹師魯讀之曰:“傳奇體爾。”《傳奇》,唐裴铏所著小說也。[3]310
韓愈以文入詩,雖“健美富贍”,至臻至妙,但“格不近詩”,“乃押韻之文耳”?!坝洝斌w以描寫、敘述為主,而蘇軾寫作《醉白堂記》,則雜以議論,遂轉(zhuǎn)為“論”矣。至于陸游指責歐陽修所作《醉翁亭記》用賦體,尹師魯讀范仲淹所作《岳陽樓記》為傳奇體,是因為兩位作者沒有遵守“記”體的體制規(guī)范,而雜以賦體的“鋪采摛文,體物寫志”或傳奇體的“用對語說時景”。
李清照《詞論》標舉“詞別是一家”,指責晏殊、歐陽修、蘇軾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實“皆句讀不葺之詩”,“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12]195,正是面臨詩詞作為兩種不同的文體,其間的界限日益模糊乃至消匿的時代背景,從文學本體論角度,強調(diào)詞作為一種區(qū)別于詩的文學樣式的獨特個性。
針對這種文體混淆的局面,宋代,尤其是南宋,強調(diào)詩體特征,探討詩文體制的界限,發(fā)展成一股有力的學術(shù)思潮。“尊體”成為眾多學者呼吁的口號。①鄧新躍認為,宋代是我國詩學辨體理論的重要發(fā)展時期,以對文體形態(tài)規(guī)范界限的重視與探討為核心。尤其在南宋,強化詩體特征,辨別詩文體制差異的詩學辨體批評進一步發(fā)展。參鄧新躍:《論宋代的詩學辨體理論》,《江淮論壇》2005年第1期?!白痼w”,即“辨體”。吳承學在其著作《中國古代文體形態(tài)研究》中認為,辨體即“堅持文各有體的傳統(tǒng),主張辨明和嚴守各種文體體制,反對以文為詩,以詩為詞等創(chuàng)作手法”[8]342。
“尊體”,強調(diào)詩體特征,反對以文為詩、以詩為詞,即是保持詩詞各自之“本色”。嚴羽是“尊體”的代表中最會作詩的一位?!稖胬嗽娫挕妨袑U隆霸婓w”篇,分別從“以時而論”“以人而論”角度,對歷來詩體進行了異常細致的劃分。盡管存在“體與格不分,格與法不分,混體格法三者而為一”的不足,但他對詩體的劃分對于理清各家詩體之間的界限頗有益處。同時,也從側(cè)面反映了嚴羽鮮明的辨體意識。《詩辨·二》:“詩之法有五:曰體制,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jié)?!眹烙饘ⅰ绑w制”放在詩歌創(chuàng)作法度的首位。又《詩法·一八》:“辨家數(shù)如辨蒼白,方可言詩?!眹烙鹫J為,“言詩”的首要前提在于清晰地辨明諸家體制,明了不同體制之間的細微差別。嚴羽對體制的重視最為明顯地體現(xiàn)在其《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中。“作詩正須辨盡諸家體制,然后不為旁門所惑。今人作詩,差入門戶者,正以體制莫辨也。世之技藝,猶各有家數(shù)。市縑帛者,必分道地,然后知優(yōu)劣,況文章乎?”該段文字言“作詩”須辨別諸家體制,結(jié)合《詩法·一八》,我們可以看到,嚴羽將辨別諸家體制作為“言詩”“作詩”的首要步驟。《詩辨》開篇即云:“夫?qū)W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睂嶋H上,嚴羽主張辨別諸家體制,其實踐目的在于示人以學詩途徑。先須辨別諸家體制,“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然后熟讀,“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最終達到頓悟的境界?!对姺āひ黄摺罚骸翱丛婍氈饎傃劬?,庶不眩于旁門小法?!彼^“金剛眼睛”亦即辨別體制的能力。嚴羽甚至將辨別體制運用到詩歌考證方面。僅舉一例:
《西清詩話》載:晁文元家所藏陶詩,有《問來使》一篇,云:“爾從山中來,早晚發(fā)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幾叢菊。薔薇葉已抽,秋蘭氣當馥。歸去來山中,山中酒應(yīng)熟?!庇柚^此篇誠佳,然其體制氣象,與淵明不類;得非太白逸詩,后人謾取以入陶集爾。(《考證·一四》)
嚴羽以“體制”“氣象”論《問來使》一詩,斷定其與陶淵明詩不類,而似李太白逸詩,含有主觀臆斷的成分,難成定論,但可看出嚴羽對“體制”重視的程度。
綜合以上論說,我們可以看到,“本色說”貫穿于《滄浪詩話》“詩辨”“詩體”“詩法”“詩評”(后文有所論述)“考證”諸篇的全體,在嚴羽的詩學體系中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
“體制”,是就形式而言,是本色說的第一要義。那么,從內(nèi)容方面講,嚴羽“本色說”的具體內(nèi)涵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
嚴羽明確提出“妙悟”為詩之“本色”。詩歌的本質(zhì)內(nèi)涵(即本色)在于抒發(fā)情性。重視詩歌的興發(fā)感動作用是本色說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最后,本色,即保持自然本色,本色與自然在義理上一致。因此,嚴羽“本色說”在內(nèi)容方面的具體內(nèi)涵主要有四個方面:一是妙悟;二是吟詠情性;三是重視“興”的興發(fā)感動作用;四是重自然。
先說妙悟?!对姳妗に摹罚骸按蟮侄U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眹烙鹈鞔_提出詩的“當行”“本色”在于“妙悟”。而它的前提則在于將妙悟作為詩與禪的相通處。“妙悟”一詞本是禪宗術(shù)語,最早見于《涅槃無名論》:“玄道在妙悟,妙悟在于即真”?!拔颉痹诙U宗上有“頓悟”與“漸悟”之分?!邦D悟”以南宗慧能為代表,“漸悟”以北宗神秀為代表。[13]116-118嚴羽明顯受“頓悟”影響。“頓悟”,主張“頓見真如本性”[14]53。嚴羽認為詩之本色在于“悟”,正是要強調(diào)作詩的審美直覺性,不借助于理性思維,靈感瞬間顯現(xiàn),識見對象本質(zhì)。另一方面,嚴羽的作詩主張并不排斥“漸悟”。相反,他認為學詩是一個由參到悟的漸進的過程,參是手段,悟是結(jié)果。先須熟讀,“朝夕諷詠以為之本”,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反復(fù)品味,傾心琢磨,“久之自然悟入”,達到“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至妙境界。
次說吟詠情性?!对姳妗の濉罚骸霸娬?,吟詠情性也”。嚴羽認為詩歌的本質(zhì)內(nèi)涵(即本色)在于抒發(fā)情性。詩歌原本即是情感的產(chǎn)物。“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禮記·樂記》);“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文賦》);“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詩品》);“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龍·明詩》)。詩歌的要義正在于傳達由物及心所引發(fā)的情感律動,將詩人面對自然景物時捕捉到的剎那情思以形象化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嚴羽評王荊公所作《胡笳十八拍》:“混然天成,絕無痕跡,如蔡文姬肺肝間流出?!保ā对娫u·三八》)即是強調(diào)荊公所作情感真摯,于表達方式上又混化無跡,妙得自然之趣。
第三,興。嚴羽論詩“以盛唐為法”,認為“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又批評江西詩派“多務(wù)使事,不問興致”,都是他對詩歌“興發(fā)感動”質(zhì)素的強調(diào)?!芭d”是詩之“六義”之一?!肮试娪辛x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盵15]11(《毛詩序》)孔穎達《毛詩正義》解鄭司農(nóng)語云:“興者,托事於物則興者起也。取譬引類,起發(fā)已心,詩文諸舉草木鳥獸以見意者,皆興辭也。”[15]12宋代學者李仲蒙認為:“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盵16]386“興”,即起也,是外物對內(nèi)心的興發(fā)感動。它強調(diào)直尋,即目,不假理智的反省,而是心與物適然相會,主體與客體圓融統(tǒng)一,達到“詞理意興,無跡可求”的“不隔”境界。重視詩歌的興發(fā)感動作用是本色說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
第四,重自然。重自然同樣存在于本色說的具體內(nèi)涵之中。本色,就是說保持自然本色,本色與自然在義理上一致。嚴羽對自然的重視可從他對陶淵明、李白的品評上看出來。例如,他評論淵明之詩“質(zhì)而自然”(《詩評·十》)又謂“太白天才豪逸,語多卒然而成者”。(《詩評·二五》)所謂“卒然而成”即是贊其不事雕琢,天然俊秀,盡得自然之妙。嚴羽推崇孟浩然而相應(yīng)貶低韓愈,在于孟浩然“一味妙悟”。而在《詩評·四三》,他又說“孟浩然之詩,諷詠之久,有金石宮商之聲。”“金石宮商之聲”,即是一種詩歌取之于自然而又復(fù)歸于自然的高妙。
妙悟,不借助于理性思維,強調(diào)作詩的審美直覺性。詩歌是情感的自然流淌,詩歌的本質(zhì)內(nèi)涵(即本色)在于抒發(fā)情性。重視詩歌的興發(fā)感動作用,強調(diào)直尋,即目,心與物適然相會,主體與客體圓融統(tǒng)一。崇尚自然,不事雕琢。妙悟,吟詠情性,興,與自然,是本色說在詩歌內(nèi)容層面上的依次展開,它們僅僅圍繞本色說,并構(gòu)成其合理內(nèi)核。
不同文體的產(chǎn)生和分類,是文學自身發(fā)展的需要,是其內(nèi)在的運作規(guī)律使然?!胺诸愂沁M行理性探索的第一步,目的在使我們的經(jīng)驗世界建立秩序,替我們的邏輯思維尋求法則”,“文學批評必須依靠文類區(qū)分乃能運作。”[17]106(龔鵬程:《詩史本色與妙悟》第三章論本色)宋代各種體裁大備,是一個文學反省的時期。作為一個敏銳的詩人和決斷的文學批評家,嚴羽鮮明、有力地提出“本色說”,對于辨別諸家文體,遏止文體混亂的局面,無疑有著重要價值。時人亦有本色之論,但嚴羽“本色說”鮮明獨特的價值在于它的系統(tǒng)性。①關(guān)于《滄浪詩話》的系統(tǒng)性,可參看朱志榮:《論〈滄浪詩話〉的理論體系》,《學術(shù)月刊》2009年第2期。朱先生從本體論、詩體論、主體論、技法論以及方法論等方面對《滄浪詩話》的理論體系進行了系統(tǒng)梳理,其中從詩歌的體式和風格及其演變與發(fā)展規(guī)律角度詳細論述了詩體論。沒有人像他那樣,從文學作品本身,乃至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系統(tǒng)地論述本色說。另外,辨別諸家體制,取其“高”“優(yōu)”,祛其“下”“劣”,對于學習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現(xiàn)實的指導(dǎo)意義。
然而,毋庸諱言的是,嚴羽本人論詩的“執(zhí)著”與“自負”,又造成了他的本色說的諸種局限。
首先,過分拘泥于家數(shù)。嚴羽對于辨別家數(shù)頗見功力,甚至自傲地宣稱:“仆于作詩,不敢自負,至識則自謂有一日之長,于古今體制,若辨蒼素,甚者望而知之”。家數(shù)幸賴嚴羽而得以細化和定名。作詩應(yīng)該嚴格依據(jù)家數(shù),不可逾越其間的界限。模仿古人,在嚴羽那里獲得至高地位。然而,我們需要思考的是,不似古人的詩作、未嚴格按照家數(shù)創(chuàng)作的詩作,就應(yīng)該被無情地貶低嗎?顯然,嚴羽對于家數(shù)未免過于拘泥。家數(shù),對于初學者有其益處。它可以幫助初學者熟悉各種詩體的體制規(guī)范,較快地走上模擬乃至創(chuàng)作的道路。但是,倘若過分拘泥于家數(shù),就會造成詩歌創(chuàng)作的滯礙,氣局不伸。另外,我們可以看到,嚴羽對家數(shù)(即體制)的固守同他的“復(fù)古”思想有著暗隱的聯(lián)系?!皬?fù)古”本身不可全盤否定,因為遠古詩歌往往純而又純,里面含著詩歌最為原始而又鮮活的質(zhì)素。然而,嚴羽所謂“復(fù)古”極容易滑入“泥古”。泥古則不化,容易失去鮮活的生命力。
其次,宋代詩人借鑒議論的手法寫作詩歌,以抒發(fā)內(nèi)心的哲思,使得宋詩出現(xiàn)散文化、議論化的傾向,即嚴羽評之所謂“以議論為詩”。不過,我們需要重新思考的是,“以議論為詩”對于詩歌而言,有益還是有害?一方面,宋人以議論為詩,并非有意違拗詩歌“本色”,而是時代風氣使然。文學作品產(chǎn)生于特定的時代,勢必受到特定時代文化風尚、價值觀念等因素的影響,從而帶有特定時代的氣息。尚理,是宋代鮮明的特征。文人傾向于用文學抒發(fā)義理,表達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切。運用到詩歌上,自然造成詩歌說理成分的增加,進而走上散文化、議論化的道路。②按:詩歌散文化、議論化的傾向?qū)嵤加谔圃娙硕鸥ΑK摹叭簟薄叭齽e”典型地以議論手法作詩。另一方面,各種文體有其不同于他者的形式因素及審美特征,但是它們之間的界域并非完全封閉而同他者沒有絲毫的聯(lián)系。相反,各種文體之間相互借鑒,從而獲得新鮮的表達,用得好,可以豐富藝術(shù)的審美內(nèi)涵。同時,它也是藝術(shù)自身發(fā)展即產(chǎn)生新藝術(shù)的自然趨勢。例如,賦的形成,即“受命于詩人,而拓宇于楚辭”(《文心雕龍·詮賦》)①關(guān)于各種文體之間相互影響的詳細論述,可參看吳承學:《中國古代文體形態(tài)研究》第十五章“辨體與破體”。。同樣,以議論為詩,運用得好,不破壞詩歌的情感特質(zhì),可以豐富詩歌的表達方式,深化詩歌的審美內(nèi)涵。
這就涉及到“破體”②“破體”,原是書法術(shù)語,指不同正體的寫法。張懷瓘《書斷》:“王獻之變右軍行書,號曰破體?!贝魇鍌悺稇阉厣先瞬輹琛罚骸笆紡钠企w變風姿?!眳浅袑W:《中國古代文體形態(tài)研究》,中山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42頁。的問題?!捌企w”,是同“尊體”相對的概念?!捌企w”即突破文體體制,一種文體借鑒另一種或幾種文體的題材或表達方式,以求獲得某種豐富的審美內(nèi)涵?!捌企w”,往往是一種創(chuàng)造。錢鍾書《管錐編》即言:“名家名篇,往往破體,而文體亦因以恢弘焉”。[18]890唐朝詩歌燦爛輝煌,名家輩出,達到前人無法企及、后人只得仰望的高峰?!八稳松坪?,開辟真難為?!盵19]986(蔣士銓《辯詩》)宋人要想在詩歌這片唐人已傾力開辟的園地上重新收獲豐饒的果實,唯有有所創(chuàng)新。因此,打破唐詩固有體制,開創(chuàng)新的審美風范是“不拘為人后”的必然選擇?!耙晕臑樵姟?,即是其嘗試的路徑之一。王水照即認為:“宋詩創(chuàng)作是在唐詩的巨大影響下進行的,唐詩的燦爛輝煌反而激活了宋人自成一家的創(chuàng)新意識”,“‘以文為詩’正是他們突破唐賢、自成宋調(diào)的一大法門”[20]71-72。以蘇軾為例。蘇軾是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的代表?!逗妥佑蓾瞥貞雅f》:“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边@首詩探討了一個人生問題。詩人用“雪泥鴻爪”的比喻,老僧新塔、壞壁舊題的感嘆,道出時間的流逝,以及人生的不確定性,充滿深深的哲思。又如,蘇軾突破詞為艷科的傳統(tǒng),將言志與抒情結(jié)合起來,以詩、以文入詞,開拓了詞境,同樣是對“破體”的實踐運用。劉辰翁:“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21]865(《辛稼軒詞序》)再以辛棄疾為例。張炎《詞源》卷下《雜論》從文體角度批評辛棄疾:“辛稼軒、劉改之作豪氣詞,非雅詞也,于文章余暇,戲弄筆墨為長短句之詩耳?!盵22]32又劉體仁《七頌堂詞繹》:“稼軒詞‘杯汝前來’,毛穎傳也。‘誰共我,醉明月’,恨賦也。皆非詞家本色?!盵23]619詞的本色在于清雅明麗、含蓄蘊藉,辛稼軒則不拘詞的體制規(guī)范(即所謂“本色”),在形式手法上借鑒毛穎傳、恨賦等,在情感趨向上,以豪氣入詞,在蘇軾的基礎(chǔ)上,使得詞進入了更高一層境界。
第三點,嚴羽本人對本色說的界定存在前后不一致之處?!对娫u·三六》:“韓退之《琴操》極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賢所及?!薄肚俨佟肥枪糯偾柁o的一種。作“操”的目的在于抒發(fā)內(nèi)心憂愁,帶有某種道德意味。[24]31-57韓愈《琴操》十首為擬古之作,作者代孔子、周公、文王、古公檀父、尹伯奇、牧犢子、商陵穆子、曾子抒發(fā)心聲。詩中多有議論,帶有散文氣,又有搬弄典故,炫耀才學之處,本該是嚴羽反對的對象,為何此處反謂之“正是本色”呢?我們注意到嚴羽認為《琴操》“正是本色”所指為其“高古”,而“高”“古”是“詩之品有九”之二品。從整體上說,韓愈《琴操》十首句法靈活,換韻自由,語言古直,含蓄有味,確屬高古之作??墒?,另一方面,《琴操》“以文為詩”也是事實。那么,“高古”是“以文為詩”的結(jié)果,即“以文為詩”可以達到“高古”的境界。這就同嚴羽反對“以文為詩”,認為其失卻詩之本色發(fā)生抵牾。
綜上所述,嚴羽的本色說是針對當時詩壇文體混淆的背景而提出來的,是對現(xiàn)實的回應(yīng),對于理清各種文體之間的界限具有重要意義。它的著眼點在于“體制”。嚴羽具有鮮明的“辨體”意識?!绑w制”是就形式而言,是本色說的第一要義。本色說在內(nèi)容層面的具體內(nèi)涵體現(xiàn)在妙悟,吟詠情性,興與重自然等方面,并貫穿于滄浪詩話的整體理論體系之中。同時,它也有過分拘泥以至固化保守,概念界定不清的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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