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的內在化運動背景下《孔子詩論》特征分析

延 玥

（南京大學歷史系，江蘇 南京 210093）

《孔子詩論》（下文簡稱《詩論》）是藏于上海博物館的戰(zhàn)國楚竹書。一個文本必然逃不脫時代給它的烙印，《詩論》也是如此。在《詩論》之前的春秋時代，思想界和上層社會經歷了一次意義深刻的思想轉變，那就是作為儀式的禮，逐漸內化為作為觀念的禮，這被稱為禮的內在化轉變。這是一個宏觀的歷史過程，從春秋前期到孔子，有一個以禮為中心的精神運動，旨在建立古典教育為支柱的意義世界。[1（]p25）

本文認為詩論有三個特點：一、集中體現(xiàn)了“和”的精神。二、行文中流露出鮮明的性情風格，表現(xiàn)出禮與情平等、性與情統(tǒng)一的傾向。三、論詩方法具有“純文學”特色，以審美為宗旨，不同于傳統(tǒng)儒家詩教實用主義的教化目的。《詩論》這三個特點，歸結起來都與禮觀念內在化運動密切相關。

一、高揚的和諧原則

“和”是儒家文化形成早期就崇尚的理念，是社會生活的指導原則。在春秋之際的禮觀念內在化轉變過程中，內心感受的重要性日趨凸顯，逐漸與外在規(guī)范的禮儀制度相提并論、相互貫通，這就是“和”的狀態(tài)。不僅如此，這種內外交融本身就是一種和諧，因此和諧原則帶來的融洽感、平衡感在這個禮觀念內在化運動中，“和”也成了美?！昂汀北硎竞投煌?，豐富的協(xié)調，動態(tài)的平衡，是“恰到好處”?！对娬摗分校昂汀钡木褚延姓蔑@，如第四簡：“詩其猶平門，與賤民而逸之，其用心也將何如？曰：《邦風》是也，民之有痡患也。上下之不和者，其用心也將何如？”第二簡：“頌，平德也，多言后。其樂安而遲，其歌申而蕩，其思深而遠?！?/p>

雖然和諧原則和以和諧為美的觀點并沒有在簡文中得到具體的展開，但是這種論詩方法已經具有足夠的思想史意義了。與《詩論》遙相輝映的是傳世文獻《尚書》和《禮記》，其中的一些篇章已經有大段文字表達了和諧原則，共同反映了禮觀念內在化轉變的歷史過程。在這個運動開始之前，是禮制的隆盛時期，同時也是禮制漸漸僵硬化、儀式化的時代；在禮觀念的內在化轉變過程中，本來傾向于外部規(guī)范、禮儀制度文明的天平，逐漸趨于平衡，使內心感受抬高到相當?shù)奈恢?，并且逐漸以二者的平衡作為一種衡量標準——內外的平衡是政治成功的標志。禮觀念的內在化轉變運動不僅影響到政治，而且深入到整個社會文化上。本來這個運動的目的是為逐漸衰落的外在規(guī)范尋找強有力的內心尺度，但是隨著禮樂文化的更新，導致思想文藝的更新，最后更新到人的層次上了，外在制度與內心感受融合，外在規(guī)范源于內心所向，這就是和。

二、鮮明的“性情”風格

《詩論》中“詩無吝志”的“志”，就是發(fā)自人心的性情。在《詩論》里，“情”同樣與民性渾然不分，性情深處就是天地之美，性情之本然狀態(tài)就是天賜地賦的人道之正。《詩論》多處內容都體現(xiàn)了“性”和“情”的渾然一體狀態(tài)和性情的優(yōu)先感，如第四簡：“詩其猶平門，與賤民而逸之。”第二十四簡：“吾以《甘棠》得宗廟之敬，民性固然。甚貴其人，必敬其位；悅其人，必好其所為；惡其人者亦然?！弊髡咴谠u論該詩的同時，也表達了對這種率性而為、當下即是的抒情方式的認可。

《詩論》中言“情”只有6次，然而言及喜怒哀樂愛惡欲的語句卻隨處可見，不僅未把禮作為情之歸宿，而且作者在倡導禮與情并重以外，還表現(xiàn)出直情而行的傾向，如“《宛丘》吾善之，《猗嗟》吾喜之，《鸤鳩》吾信之，《文王》吾美之”、“有命自天，命此文王，成之命也，信矣”，與詩歌表達的情感產生強烈的共鳴。

禮觀念的興起和流行是在春秋中、后期，此時大多數(shù)統(tǒng)治階級成員真正以“禮”為核心觀念，相信靠“禮”可以解決一切重大社會問題，這以孔子創(chuàng)立原始儒學為背景和基礎。戰(zhàn)國以后，“禮”觀念不再在統(tǒng)治階級中占支配地位，只在儒家學派這個民間集團中代代相傳；孔子之后，貴族言談稱“禮”逐漸稀少；到戰(zhàn)國時代，政治上層人物基本上已無人信奉“禮”，從《戰(zhàn)國策》、《史記》可知。西漢武帝以后“禮”觀念重新成為官方支配觀念，并退縮為以維護帝國秩序為核心的官方觀念。《詩論》的年代推定為戰(zhàn)國晚期，早已不是“禮”觀念在上層社會流行的時代了；而且《詩論》中言禮只有4次，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性情風格。

使禮這一作為歷史留下的外部規(guī)范，逐步轉為內心的選擇，一直是孔子以來儒家學者的努力，即所謂禮觀念的“內在化平衡”。禮觀念的衰落，是在政治上的衰落，而非在儒學內部的衰落，相反，禮在儒學內部一直是基本信仰。那么如何理解《詩論》反映的性情面貌？如何理解情與禮的并重？儒家詩教沒有減輕對禮的重視與信奉，它只是在當時強調性情的獨特性，給“禮”尋找內在性的根據(jù)，使禮與情達到平衡。進一步來思考，《詩論》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戰(zhàn)國時代儒學中從禮學里面突破出來，尋找志、情、意的運動。《孟子》的心性論、《性自命出》的情、《孝經》的孝親，《詩論》的情，以及總結先秦詩學的《毛詩序》的“志”，這些不朽的文本共同地在人的內心深處支持著龐大的禮，給禮找到內在性依據(jù)，它們應該都屬于這個尋求禮的內在根據(jù)的運動，用志、情、意支撐禮的運動，因而應該在禮與情兩邊表現(xiàn)出較為一致的傾向。

三、純文學的審美旨趣

《詩論》的論詩方法帶有純文學的色彩。在為外在禮儀規(guī)范尋找內心根據(jù)的潮流下，《詩論》強調內心感受，欣賞文學給人的美感和愉悅，這種傾向是很正常的，因此它體現(xiàn)了純文學的審美旨趣。

《詩》在春秋有一個重大用處就是賦詩外交，吟誦《詩》成為當時的外交辭令，實際上就是“斷章取義”，而這種現(xiàn)實需要又促進了同樣方法的詩教、詩論和詩的應用，詩本身變?yōu)榻涣鞴ぞ?，詩意蕩然無存?！对娬摗贩雌涞蓝兄选爸尽睆恼?、倫理中解放出來，使用了具有純文學傾向的論詩方法，如第二十二簡“《宛丘》曰洵有情而無望，吾善之；《猗嗟》曰四使反其御亂，吾喜之；《鸤鳩》曰其儀一兮，心如結也，吾信之”，這種著重討論詩歌本身蘊含的情感、藝術趣味的研究方法，與胡適先生的觀點“文學的基本作用還是表情達意”不謀而合。這種方法，是禮觀念內在化轉變的時代烙印，《詩論》帶有明顯來自于作者的情緒，如“吾喜之”、“吾善之”、“吾信之”，這些強烈又主觀的評論詞匯，不僅“詩無吝志”，而且論詩也“無吝志”，追求與政治無關的、僅限于文學藝術的美感。

在傳世文獻中，《詩》的作用是教化，服務于政治，強調的是文學的美感之外的東西，如：《大戴禮記》：“吾聞夫子之施教也，先以《詩》，世道者孝悌，說之以義而觀諸體，成之以文德?！薄蹲髠鳌酚涊d：仲尼曰：“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詩》曰：‘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施之以寬也?！憧v詭隨，以謹無良。是惡寇虐，慘不畏明。’糾之以猛也。”[2](p1022)

由此可見，《詩論》與《禮記》、《左傳》中體現(xiàn)的詩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路數(shù)，《詩論》表現(xiàn)的是明顯的純文學方法，追求詩中的美感和情意。其實《毛詩序》也講情志，但卻不如《詩論》如此“明目張膽”；尤其是詩小序對政治、倫理的靠攏，極大地湮沒了詩中的感情語言?！对娬摗穼η?、志的贊美是熱烈而投入的，如簡第十、第十八、第十九、第二十六、第二十七，代表了《詩論》作者對詩意的沉醉和推崇的姿態(tài)。胡適曾說，《詩》是一部古代歌謠的總集，也是由漢代人附會而成的經典，而《詩論》無疑未被漢代人染指，是一部具有文學傾向的著作，可惜的是它的論詩方法和審美眼光沒有進入中國思想史。也許它的純文學傾向過于嚴重，以至于與當時的論詩路數(shù)格格不入，被當時的主流思想拋棄?，F(xiàn)在它重見天日，其中的熱烈情感，對美的追求，對詩歌本身的欣賞，還有與詩歌形成的共鳴，這些都讓浸淫在“政教詩學”幾千年的中國人耳目一新。

四、結語

禮，從西周初年的敬神娛神工具，到整齊劃一的國家制度，再到區(qū)別于蠻夷的華夏文化修養(yǎng)，最后成為儀式化、虛浮化的禮?？鬃雍驮谒暗囊恍W者在做一個努力，就是從日益講究排場的禮儀中尋找本質。孔子的功績在于給外部規(guī)范的禮找到了內心感受的仁，仁成為禮的內在支持，引起了學術上側重內心感受的浪潮。顏世安解釋為：“立足于內心的豐富精神世界，使春秋禮觀念思想運動對古典教育價值的認識得到最有人類意識深度和情感深度的表達?！盵1](p25)

在孔子的“仁”之后緊接著出現(xiàn)的重要哲學名詞“四心”、“立大體”、“性”、“情”、“誠”、“孝”，這其實就是內心自覺在引領虛浮化的禮回歸有精神內涵的禮，最后的目標都是成德，做一個有修養(yǎng)的、繼承古典文化的君子，這些學術上的努力，都是側重內心感受的路數(shù)。到了漢代，這種路數(shù)更為明顯，如董仲舒說：“故明于情性乃可與論為政，不然，雖勞無功。”[3](p144)王充：“情性者，人治之本，禮樂所由生也。故原情之極。”[4](p62)內心感受在哲學中的位置愈加重要，成為政治學的一大課題。不僅上文提到的那些文本，另一個哲學史上的重要文獻《樂記》也回應了這次禮觀念內在化轉變的運動，《樂記》開篇就大談人心，對于禮樂二者功能的討論也是“一團和氣”，可謂暢快淋漓。實際上，這些看重內心感受的儒家典籍，目的還是歸于修養(yǎng)，也就是歸于禮。這個禮，就是歷史文化積累起來的一整套的全方位的東西，就是“文化規(guī)模感”?！对娬摗芬埠茫稑酚洝芬埠?，都是在給禮找一個內心依據(jù)，讓外在規(guī)范更加貼近人心，最后成為內心自覺。

《詩論》明確反映了孔子之后的儒家學術環(huán)境和風向，它與傳世文本一起佐證了禮觀念尋求內心之根源的思想運動。這場運動的影響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出土文獻如《詩論》、《性情論》一經面世就帶給我們一股清風?！对娬摗返娜齻€特點，和諧原則，性情風格，純文學的求美和審美，都令人十分振奮。所幸，先賢的思想隨著這卷書的出土而重見天日，其中淳樸深厚的情感、簡要準確的用詞，都對當今學界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1]顏世安.外部規(guī)范與內心自覺之間——析《論語》中禮與仁的關系 [J].南京江蘇社會科學，2007，（1）.

[2]左丘明.左傳[M]長沙：岳麓書社，2006.

[3]蘇輿.春秋繁露義證[M]北京：中華書局，1992.

[4]王充.論衡集解[M].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