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對《黑潮》的影響

李 慧，于周麗

(河北北方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河北 張家口 075000)

德富蘆花(1868-1927年)是熊本縣一戶莊屋①家庭的末子，其長兄德富蘇峰②是日本著名的思想家和記者。蘆花從小生活在思想比較開明的家庭里，18歲接受洗禮加入基督教。22歲入民友社，在民友社工作時期開始接觸托爾斯泰。30歲出版《托爾斯泰》一書。31歲在《國民新聞》上發(fā)表連載小說《不如歸》，成為人氣作家。34歲時其連載小說《黑潮》問世。39歲拜訪托爾斯泰。40歲時模仿托爾斯泰進入“美的生活”③。59歲去世。

與德富蘇峰形成鮮明的對比，“末子”與“長男”的身份差別使得蘆花得不到父母的重視，“強兄弱弟”的對比使得蘆花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如不依靠出色的哥哥則根本無法生存。這些生活體驗使得蘆花從小就有一種自卑意識，這種自卑長年苦惱著蘆花。自卑的蘆花從接觸大文豪托爾斯泰的作品開始崇拜托爾斯泰，甚至跑到俄羅斯去見托爾斯泰，回國后即模仿托爾斯泰，學(xué)習(xí)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和田園生活，被稱為“日本的小托爾斯泰”。因此，接觸托爾斯泰作品后，蘆花作品受到很濃的托爾斯泰影響，該文將從思想層面及藝術(shù)層面上論述托爾斯泰對《黑潮》的影響。

一、作品的主題

蘆花最初打算將《黑潮》寫成6部長篇小說，第一部主要圍繞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主線和旁線批判了政府的腐敗，表達了對弱者的同情。作者本打算在第二部中再將主線和旁線關(guān)聯(lián)起來，但由于種種原因，作品只完成了第一部。主線主要內(nèi)容為：曾是旗本家臣的主人公東三郎對德川幕府懷有留戀，對藩閥政府的墮落腐敗與奢侈淫樂不滿。因此，拒絕其提供的官職高位，對藩閥政府進行猛烈批判并久居鄉(xiāng)間。同時，又將自己的孩子晉送往英國留學(xué)，希望晉有一天能有一番作為，完成自己的夙愿。旁線主要內(nèi)容為：喜多川伯爵的正妻賢淑有德行，但伯爵不知珍惜，反而多納妾。當(dāng)妾室之中一人生下繼承人后，夫人被逐到鄉(xiāng)下，最后自殺，女兒成為了尼姑。小說尖銳地批判了上流社會的腐敗，并對弱者寄予了很深的同情，表現(xiàn)了作者很強的人道主義思想。

(一)不滿藩閥政府

東三郎對過去的德川幕府有很深的感情，對藩閥政府有極強的不滿。首先，對上流社會的奢侈生活不滿。在內(nèi)憂外患之時，華族④用國家的稅金建造豪華別墅，修建呦呦館等，過著浪費、奢侈的生活，這與下層大眾的生活形成鮮明的對比。在東三郎看來，這是政府對人民不負責(zé)任的表現(xiàn)。其次，對明治政府盲目推進歐化政策不滿。藩閥政府盲目引進西方文化，學(xué)習(xí)西方的科學(xué)、服裝、語言與建筑等，明治政府這種媚外的嘴臉讓東三郎憎惡，這種把“和魂”丟掉的全盤西化政策令東三郎無法接受。再次，對上流社會弊政不滿，當(dāng)政者總是打著為人民和國家的旗號進行一系列的政治活動，而實際上卻伴隨著政治派別的權(quán)力斗爭，正值內(nèi)憂外患的緊要關(guān)頭，政府不把全部精力放在對付“外患”上，反而忙著“內(nèi)斗”，使國家傷到元氣。最后，對當(dāng)權(quán)者的女性關(guān)系不滿。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正值廢娼運動之時，當(dāng)政者一邊宣揚廢娼一邊擁有很多妾室，甚至奪取貧苦農(nóng)民的妻子來滿足自己的欲望，東三郎對此現(xiàn)象也極其不滿。

(二)同情弱者

蘆花眼中的弱者主要是下層貧苦農(nóng)民以及被封建思想束縛的女性。江戶幕府末年被迫開國(1853年)對日本經(jīng)濟帶來很大影響，而明治政府在其建立及發(fā)展過程中也經(jīng)歷了多次戰(zhàn)爭⑤。因此，明治時期不僅是日本逐步走向工業(yè)化的時期，同時也是日本農(nóng)民逐步走向貧弱的時期。此外，明治期是日本歷史上一個既新又舊的時期，新思想不斷傳來的同時舊道德仍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此外，仍有很多女性受封建儒教思想束縛甚至由此喪命。

作品中，華族們過著奢侈的生活，而農(nóng)民們卻以1年5元錢的極低收入為生，吃不飽穿不暖，生病無錢救治只能等死的例子不在少數(shù)。此外，還要繳納大量的稅金，農(nóng)民的生活貧困到了極點。與此同時，農(nóng)民的妻子還有被華族掠奪的可能，為喜多川伯爵生下的兒子的妾室即是他用金錢掠奪來的?？梢姡r(nóng)民不僅在物質(zhì)上極其貧困，精神上也飽嘗著痛苦。

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喜多川伯爵夫人從小受到嚴(yán)格的封建道德教育，嚴(yán)守封建婦道規(guī)則，甚至把寬恕丈夫在女人問題上的胡作非為作為美德，最后被迫自殺。伯爵夫人讓自己的女兒出家，是因為在夫人看來，在當(dāng)時的道德下女人出家反而可以免受各種折磨，是更加明智的選擇。母女兩人的悲劇都是那個時代的悲哀。東三郎雖然對傳統(tǒng)文化有一些執(zhí)拗，對政府盲目的西化政策不滿，但對封建道德中“吃人的部分”也懷有不滿，作品中表現(xiàn)了對封建婦道思想的痛恨及對弱勢女性的同情。

二、托爾斯泰對其思想的影響

《黑潮》的思想主要從兩方面受到了托爾斯泰的影響，即主題和對大自然的態(tài)度。主題表現(xiàn)出極強的人道主義思想，主人公都很熱愛大自然并希望從大自然中謀求解脫。

(一)人道主義思想

托爾斯泰不僅是世界上有名的作家，而且還是大力倡導(dǎo)人道主義的思想家。其作品的特色之一就是宣揚人道主義思想，批判社會的黑暗，特別是對上流社會的腐敗進行激烈的批判。

如前所述，蘆花從幼年開始受到基督教及家庭的影響，有極強的人道主義思想。但在蘆花前期的作品中基本反映不出人道主義思想。直到明治20年代，在著手研究托爾斯泰之后，蘆花的作品中才開始明顯有了濃郁的人道主義色彩?？梢哉f，受托爾斯泰的影響，蘆花作品中的思想才會煥然一新?！逗诔薄分袕娏业娜说乐髁x色彩無疑是受了托爾斯泰的影響。

其次，蘆花在《黑潮》最初的單行本里，寫下了有名的對兄長德富蘇峰的告別之辭：“……因此強者你將依靠強者，弱者我則對弱者寄予同情。你將重點放在國力的膨脹上，支持帝國主義，我則將追隨雨果、托爾斯泰、盧梭等大人物的腳步，堅持人道大義，堅持自己的社會主義?！雹?5-16

自幼有著極強自卑意識和受到基督教熏陶的蘆花因自身的經(jīng)歷而對包括女性在內(nèi)的弱者產(chǎn)生強烈的同情，對弱者的同情在蘆花的人道主義思想中占據(jù)極其重要的地位。托爾斯泰主張不輕視、愚視他人及萬人平等、反對戰(zhàn)爭等，蘆花與托爾斯泰的這些思想產(chǎn)生共鳴。因此，才會表示“追隨托爾斯泰等大人物的腳步”。從告別之辭來看，與走向國家膨脹主義的哥哥斷絕關(guān)系的勇氣也可以說是從托爾斯泰得到的。蘆花特意在《黑潮》的單行本里寫下這段告別之辭，不僅表明了蘆花以《黑潮》向世人宣布自己堅持人道主義的決心，同時也向世人表明《黑潮》將成為自己追隨托爾斯泰人道主義的證據(jù)。

(二)從大自然中尋求解脫

《黑潮》的主人公東20年來一直在鄉(xiāng)間生活。東去過一次東京，拒絕了藤澤伯爵高官的邀請，又回到了鄉(xiāng)間。作者之所以這樣設(shè)置是為了顯示東堅決不成為腐敗政府一員的決心。東選擇遠離政府大可以選擇其他的城市，但其選擇農(nóng)村的原因是因為在東的心中，農(nóng)村才是希望之地。鄉(xiāng)間是最貼近大自然的地方，是最少經(jīng)過人為加工的地方，這里有著自然界原始的東西，在作者看來，這些最原始的大自然的東西才能糾正人類社會的一切“不正”。

喜多川夫人被拋棄在鄉(xiāng)間時曾遇到一位老翁。老翁雖然生活清苦，也沒什么親人，但生活在鄉(xiāng)間，靠著自己的雙手勞動，過著充實、幸福的生活。老翁的生活雖然不能跟城里貴族的奢侈生活相比，但在作者看來，只有真正融入大自然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因此，老翁的生活才是最充實、幸福的生活。

在自然中親身勞作才是真正的生活，這也是托爾斯泰的主張。托爾斯泰一生的大部分都在自己的鄉(xiāng)間莊園度過，親身勞作，在自然中謀求解脫，并將這種思想寄托在自己作品中的人物身上?！栋材取た心崮取返闹魅斯形目梢哉f是托爾斯泰的分身。列文的幸福可以說是在鄉(xiāng)間得到的，也就是在與大自然的相處中得到的。而作品中，按照自己理想生活而發(fā)生婚外情的安娜，由于違反了道德原則，最終選擇了自殺。作品通過被沙俄時代舊俄羅斯貴族社會虛偽的道德逼迫致死的安娜，與在鄉(xiāng)下得到幸福的列文的鮮明對比，暗示了人類真正的生活道路，即人類只有在大自然中才能得到幸福。

對于追求大自然和在大自然中尋求解脫的托爾斯泰，蘆花進行了很深刻的研究，因而才寫下了論著《托爾斯泰》。托爾斯泰希望靠原原本本的大自然的“正”來糾正社會的“不正”，蘆花與托爾斯泰的這一思想產(chǎn)生了共鳴，并將這一思想寫進了自己的作品中，《黑潮》中表現(xiàn)的對自然的追求就是很重要的例證。

三、托爾斯泰對其藝術(shù)層面的影響

蘆花不僅在思想層面上向托爾斯泰學(xué)習(xí)，藝術(shù)層面上也極力模仿托爾斯泰的寫作方式，如作品規(guī)模都很大，屬于典型的長篇小說；登場人物有很強的相似性；作品開頭都是以舞會開篇；且兩人作品中的登場人物都能在現(xiàn)實中找到原型。

(一)作品的規(guī)模

托爾斯泰作品《戰(zhàn)爭與和平》，以19世紀(jì)前半期拿破侖遠征俄國及其失敗和奧斯特利茨戰(zhàn)役(1805年)等歷史為背景，描寫了1805-1813年間，俄羅斯3個貴族家庭的盛衰及家族成員戀愛的故事。這部小說規(guī)模之大是眾所周知的，具有如下特征：1.登場人物繁多，涉及各個階級的人物。2.典型的長篇小說。3.事件復(fù)雜。4.時間跨度很長。5.社會的變化和人物的命運無常，讓讀者感動。6.可以讀出歷史。

蘆花的小說《黑潮》也符合以上6點特征。1.《黑潮》登場人物眾多，皇族、華族、總理大臣、鄉(xiāng)間村民盡囊括于作品中。2.蘆花本來想將這部小說寫成6部的長篇小說，涉及兩代人。如果按照最初的意圖來寫，小說本來可以成為典型的長篇小說。雖然小說最終沒有完成6部，但從最初的意圖來看，《黑潮》仍是受托爾斯泰作品影響而開始創(chuàng)作的。3.《黑潮》整個故事以主線和旁線展開，主線和旁線又分別有各自的故事，可以說故事情節(jié)復(fù)雜。4.歷時長。作者本來打算寫東三郎及其兒子晉兩代人的故事。這很明顯是模仿《戰(zhàn)爭與和平》歷時8年的宏大規(guī)模而著手創(chuàng)作的。5.故事中，主人公東病逝，喜多川夫人自殺，喜多川夫人女兒出家為尼，晉從英國留學(xué)歸來等等，讓人感覺到命運的無常和社會的變化。6.如果按照蘆花最初的設(shè)想，這部涉及兩代人的宏大小說需反映社會現(xiàn)實，再現(xiàn)歷史，成為抨擊蕃閥政府的有力武器。

雖然蘆花由于個人能力及社會關(guān)系的影響等多種原因沒有將《黑潮》寫成《戰(zhàn)爭與和平》那樣的巨著，但從最初的設(shè)想以及完成的第一部來看，這部作品確實是受托爾斯泰影響而創(chuàng)作的。

(二)登場人物的相似性

《黑潮》的主人公與《安娜·卡列尼娜》的主人公列文，以及兩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都有極強的相似性。

1.東三郎和列文

《黑潮》的主人公東三郎和《安娜·卡列尼娜》的主人公列文都住在鄉(xiāng)下，且雖然生活在鄉(xiāng)下卻關(guān)心國事，不間斷閱讀報紙、雜志來了解時訊。此外，兩人都對政府大肆接受外來文化感到不滿，但兩人并不是完全不接受外來文化，僅僅是對政府接受外來文化的方式不滿。兩人都認為，吸收外來文化的前提是以本國傳統(tǒng)文化為基礎(chǔ)，采用適合本國國情的方式來吸收外來文化，而不是讓外來文化全盤代替?zhèn)鹘y(tǒng)文化。

東和列文同在鄉(xiāng)下，同讀書讀報，同有以上共識，這太多的相似性并不是偶然，不能說這不是蘆花受托爾斯泰影響而來的靈感。

2.喜多川夫人和安娜

首先，喜多川夫人得不到丈夫的愛，最終因無法忍受丈夫的殘暴而自殺身亡。發(fā)生婚外情的安娜，得不到自己所愛之人的愛，無法融入社會，最終也以自殺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喜多川夫人是封建道德的犧牲品。安娜誠實的表達自己的感情，但不被封建道德所接受，最終不得不自殺。西方和東方的道德觀念不同，蘆花不一定同情安娜的遭遇，但對于兩人都是封建道德的犧牲品這一點上，蘆花都寄予了同情。

(三)以舞會開篇的寫作技巧

《黑潮》的開頭與托爾斯泰的作品《戰(zhàn)爭與和平》的開頭有著極強的相似性，兩作品都是從舞會開篇。以晚會開篇進入正文是托爾斯泰比較擅長的手法，而截止明治期的日本文學(xué)作品中這樣的例子幾乎沒有。蘆花在明治22年開始研究托爾斯泰，對托爾斯泰的大作都很了解，俄式舞會和日式舞會雖然有很大的不同，但仍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即蘆花至少是從托翁的作品中受到了啟示才寫出《黑潮》的開篇的。

(四)模特小說

《黑潮》中的登場人物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都能找到原型，比如，東三郎以谷干城⑦為原型，東晉以德富蘇峰為原型，喜多川伯爵夫人以伊藤宮內(nèi)省式部戶田氏共伯爵夫人和秋天夫人為原型。這是一個典型的以作者同時代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物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小說，堪稱典型的模特小說。而日本明治時期的文學(xué)作品中，模特小說尚不常見，蘆花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不能不說是受到托爾斯泰的影響，至少也是從托爾斯泰那里得到靈感才寫出來的。

綜上所述，蘆花在為了寫作傳記《托爾斯泰》而研究托爾斯泰的過程中，對托爾斯泰進行了比較充分的研究，包括托爾斯泰的思想，托爾斯泰作品中的人道主義思想，托爾斯泰作品的寫作技巧等，并將人道主義思想及托爾斯泰的寫作技巧等運用到了自己的作品中，《黑潮》就是受托爾斯泰影響的代表作品?！逗诔薄穭?chuàng)作之初打算完成6部的設(shè)想也是受托爾斯泰的影響。

注釋：

① 明治時期，管理10個村子的村最高行政長官。

② 德富蘇峰(1863年-1957年)，是日本著名的作家、記者、歷史學(xué)家和評論家，德富蘆花的哥哥。

③ 德富蘆花為投身大自然40歲那年與夫人搬到鄉(xiāng)間居住，過著晴耕雨讀的生活，雖親自從事農(nóng)耕但并不是為了生活本身耕種，而是為了享受自然而耕作，這種生活被蘆花稱為“美的生活”。

④ 1869年日本廢藩置縣，取消原有的“公家”、“大名”的稱號，將其統(tǒng)稱為“華族”，1947年廢除。

⑤ 主要戰(zhàn)爭有，戊辰戰(zhàn)爭(1868年1月-1869年5月)，西南戰(zhàn)爭(1877年)，甲午中日戰(zhàn)爭(1894年-1895年)，日俄戰(zhàn)爭(1904年-1905年)。

⑥ 為筆者翻譯，原文為“(中略)是故に強き君は自づから力に同情し、弱き余は己づから弱きに同情す。(中略)君は國力の膨張に重きを置きて、帝國主義を執(zhí)り、余はユゴー、トルストイ、ゾラ諸大人の流を汲むで、人道の大義を執(zhí)り、自家の社會主義を執(zhí)る?！盵1]

⑦ 谷干城，明治時期的政治家、軍人，土佐藩出身。

參考文獻：

[1] 徳富蘆花.明治文學(xué)全集(42)[M].東京：筑摩書房，19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