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分裂與彌合
——從《海邊的卡夫卡》看村上春樹小說中的人物形象

艾 亞 南

(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在村上春樹的小說中常出現(xiàn)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兩個既相互對立又相互關聯(lián)的世界，呈現(xiàn)出明顯的分裂特征，體現(xiàn)出村上春樹對日本當代人生存處境的認識和思考。朱道衛(wèi)在《中國大陸村上春樹研究述評》里也曾總結過村上春樹小說的三大慣常性主題：青春——煩惱、迷失——找尋、分裂——異化[1]。可見，“分裂”的確是村上春樹小說的主題之一，表現(xiàn)在人物形象身上則呈現(xiàn)為人物自我的分裂。然而，這些自我分裂特征明顯的人物又在時刻尋找著自我的彌合，例如《海邊的卡夫卡》中的中田、佐伯和田村卡夫卡，這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人的現(xiàn)實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以及他對人類美好生存處境的向往。

一、被現(xiàn)實撕裂自我的中田

村上春樹將日本現(xiàn)代社會稱為“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戰(zhàn)爭、暴力等極端力量將人的自我撕裂，造成了靈與肉的分裂。《海邊的卡夫卡》中的中田就是這樣的人物，他被現(xiàn)實中的暴力撕裂了自我，成為沒有記憶的空殼軀體。

中田的生活與戰(zhàn)爭和暴力緊密相關。中田出生在一個較為富裕的城市家庭，然而家庭暴力使他常有一種淡漠的態(tài)度。這種性格的孩子對暴力較為敏感，內(nèi)心容易受到創(chuàng)傷，這就為中田的自我分裂提供了可能。二戰(zhàn)期間，中田插班到山梨縣的一所小學，然而在一次集體野游中，女教師在無意識狀態(tài)下對他施加的暴力毆打使他陷入一種魂體脫離的昏迷狀態(tài)。這強調了中田昏迷的兩點原因：一是二戰(zhàn)的背景，另外一個就是女教師的暴力毆打。在戰(zhàn)爭中，人不成其為人，而成為一種施暴的工具和被虐待的物體，良知、靈魂和愛在戰(zhàn)爭中都被消解了。在戰(zhàn)爭和暴力的背景下，自我作為一個有限的題材已經(jīng)被溶解了，剩下的唯一主題就是分裂。當女教師毆打中田時，面對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暴力，他無法理解和接受，最終靈魂脫離了肉體。中田醒來后，也喪失了以往的記憶，僅剩下一個空殼似的軀體?？梢哉f，中田的自我分裂代表了被戰(zhàn)爭和暴力撕裂了自我的一類人。他們在現(xiàn)實中被傷害，為了躲避心靈的傷害，他們的靈魂抽離出肉體，人成為一具空殼。

中田在一次找貓的過程中，用極其殘忍的方式殺死了瓊尼·沃克，并失卻了與貓對話的能力，但是他也因此意識到自己曾經(jīng)出入過“入口石”，并且意識到了自己空殼似的生存狀態(tài)?！澳鞘侨毡菊诖蛞粓龃髴?zhàn)爭時候的事。但是蓋子偏巧開了，中田我從這里出去，又碰巧因為什么回到這里，以致中田我不是普通的中田了，影子也不見了一半?！盵2]337由于這種空殼狀態(tài)，自己對他人實施了不愿實施的暴力，這刺激中田有了明確的愿望——要找回另一半影子，返回普通的中田。從此，中田開始了尋找“入口石”的歷程?！叭肟谑笔恰逗＿叺目ǚ蚩ā分邢笳鞲淖兎钦顟B(tài)，回歸常態(tài)的關鍵點。因此，中田尋找“入口石”就象征著其要改變自我分裂，實現(xiàn)自我統(tǒng)一的努力。

中田是一個栩栩如生的真實而又荒謬的分裂形象，其遭遇實質上就是現(xiàn)代人生存狀態(tài)的展示。正是暴力和戰(zhàn)爭這些外在力量撕裂了中田的魂體，這種分裂給人帶來了更大的傷害，或者不成為真正的人，而成為暴力的工具。所以，人們在分裂中試圖彌合自我，實現(xiàn)自我的常態(tài)生存。

二、因自我封閉而分裂的佐伯

在物質高度發(fā)達的時代，個體生存的空間往往被各種異己的力量打破。為了保護自我生存的空間，一些人選擇了封閉自我，從而導致了個人現(xiàn)實人生的虛擬狀態(tài)，形成了自我的分裂。佐伯正是這樣一個分裂的人物。

佐伯出生在離甲村圖書館很近的地方，和在那座房子里生活的一個男孩兒彼此深愛。他們生活在一個完美無缺的圓中，一切在圈內(nèi)自成一體。當他們長大成人時，時代變遷，圓圈到處破損，外面的東西闖進樂園內(nèi)側，內(nèi)側的東西想跑去外面。這本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當時的佐伯無論如何也不能那樣認為。為了阻止那樣的闖入和外出，她打開了入口的石頭。從此，她封閉了自己的心靈。雖然后來她獨闖東京，與田村建立家庭，生育了田村卡夫卡，生命延續(xù)到了晚年，但是她的心靈卻永遠停留在15歲那一刻，成為了一個人間的幽靈，安靜地躲藏在自己構筑的完美世界里。

她如此執(zhí)著地向往她失去的“海邊的卡夫卡”，以至于她15歲的靈魂與她仍然活著的肉體分離開來[3]301。所以，田村卡夫卡初見佐伯時覺得她唇角漾起的是影子般的微笑，是一種圓滿完結的微笑?！按巳诵σ饕鞯乜粗覀?，同時又什么也沒看。就是說，在看我們的同時又看別的東西，一邊解說一邊在腦袋里想其他事情?！薄霸谀巢糠炙菢酚谥覍嵚男羞@種實際性職責的，只是心未投入而已?！盵2]402所以，田村卡夫卡能夠在圖書館見到“活靈”——15歲時的佐伯。相對于中田的沒有記憶，佐伯只活在記憶中；相對于中田僅剩一個空殼軀體，佐伯是一個純粹的“靈”。無論佐伯還是中田，他們都是魂體脫離、靈肉分裂的人物。

佐伯一直以來所追求的是長期留在圖書館，但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追求到手，所以，她選擇了“我只能靜靜地等待那一刻——現(xiàn)在這一時刻(中田將要打開入口石，引者注)——到來”。佐伯和中田一樣，在經(jīng)歷世事之后，想要再次打開“入口石”，一方面使許多東西恢復其本來面目，另一方面是為了找回失去的另一半影子，也即實現(xiàn)自我的彌合。所以，她一直在等待中田的出現(xiàn)，而后安靜平和地死去。

“入口石”和其存于其中的《海邊卡夫卡》一歌是整部作品的關鍵隱喻和綱領，佐伯和中田因“入口石”而形成了自我的分裂，終又通過它走向彌合。同時，《海邊的卡夫卡》作為歌和圖畫的名字與作品的主人公田村卡夫卡同名絕對不是無意義的巧合，而是揭示了某種相似的聯(lián)系。一方面是因為畫上的少年就是田村卡夫卡，另一方面是因為其中彌漫的相似的孤獨感。處于孤獨中的田村卡夫卡既能夠到達彼岸的虛無世界，又能夠返回現(xiàn)實，徘徊在分裂與彌合之間。

三、徘徊在分裂與彌合之間的田村卡夫卡

相較于中田和佐伯長期處于魂體脫離、靈肉分裂的狀態(tài)，田村卡夫卡只是偶爾出現(xiàn)意識與肉體短暫脫離的狀況，他在自我的分裂與彌合的徘徊之間，最終選擇了自我的統(tǒng)一，融入新世界，成為完整的自我。田村卡夫卡的徘徊性首先體現(xiàn)在他的年齡設置上。

田村卡夫卡是一位15歲的少年。“年齡在十五歲，意味著心在希望與絕望之間碰撞，意味著世界在現(xiàn)實性與虛擬性之間游移，意味著身體在跳躍與沉實之間徘徊?！盵2]序言15歲本身就是一個具有徘徊性的年齡，身體和精神都處于不穩(wěn)定的敏感狀態(tài)，內(nèi)心和現(xiàn)實極易產(chǎn)生沖突，從而產(chǎn)生自我的分裂。面對著現(xiàn)實世界的種種暴力和自我感受到的深深的孤獨，15歲的少年極有可能被現(xiàn)實撕裂或因自我的封閉而分裂，也有可能抵抗住種種力量而實現(xiàn)自我的統(tǒng)一。村上春樹將田村卡夫卡的分裂進行了具象化的處理，設置了一個經(jīng)常與之交談的名為“烏鴉”的少年。小說一開始，田村卡夫卡就是在和一個叫烏鴉的少年進行交談，并用第二人稱“你”來稱呼，從而加大了自己與烏鴉的區(qū)分度。然而在捷克語中，卡夫卡就是烏鴉的意思，因此，田村卡夫卡和烏鴉的對話實質上就是他一個人的自我對話，烏鴉可以稱為田村卡夫卡的“第二自我”。一般的內(nèi)心分裂只是兩種不同的思想在心靈世界內(nèi)部對話，然而在《海邊的卡夫卡》中，具有第二自我性質的烏鴉也具有了形體，這就強化了田村卡夫卡的自我分裂。這種有形化的處理同樣也是田村卡夫卡實現(xiàn)自我彌合的有效形式之一。田村卡夫卡在與烏鴉的交談中對世界有了更深的認識，也逐漸認清了自我。這種對話和交流使得田村卡夫卡最終走向了自我分裂的彌合，實現(xiàn)了自我的統(tǒng)一。

除了擁有第二自我，田村卡夫卡也會出現(xiàn)魂體離脫的狀況。他說，“時不時的一下子火躥頭頂，腦袋就好像保險絲跳開似的。有人按下我腦袋里的開關，沒等想什么身體就先動了起來。置身那里的我又不是我”[2]95。這就是說，他在某些時刻意識和肉體是分裂的。此外，意識也可單獨行動。田村卡夫卡的意識曾潛入中田的軀體，借中田的身體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即中田提供了軀殼，田村卡夫卡則是控制軀殼的魂；中田處于魂體分裂的狀態(tài)，田村卡夫卡亦然。因此，中田老人可以視為田村卡夫卡的分身[4]99。田村卡夫卡雖然借中田的軀體殺死了父親，但這種分裂是短暫的，他醒來后以一個完整的自我繼續(xù)生活在圖書館。所以說，田村卡夫卡的這種分裂時間是短暫的，之后迅速回歸到自我的統(tǒng)一上，具有在自我分裂與彌合之間徘徊的性質。

田村卡夫卡在分裂與彌合之間徘徊表現(xiàn)最為明顯的是他在森林里的經(jīng)歷。田村卡夫卡在二戰(zhàn)士兵亡靈的引導下從“入口”進入森林盡頭地帶。在那里，他見到了15歲的佐伯(“每晚來我房間凝視墻上繪畫的少女”)和現(xiàn)實中50歲的應該是其生母的真的佐伯。他想要留下來，與15歲的佐伯永恒地在一起，成為純靈的存在。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接受真的佐伯的勸說，準備離開這座森林盡頭的小鎮(zhèn)，返回原來的生活。到底是徹底地實現(xiàn)靈肉分裂還是走出森林實現(xiàn)自我的統(tǒng)一，田村卡夫卡是猶豫不決的，所以，他在返回路上不斷地回望小鎮(zhèn)，仍然想要留下來。此處的徘徊也暗喻著在分裂與彌合之間的徘徊。在這樣的關鍵時刻，真正的佐伯再次斬釘截鐵地叮囑“我希望你返回，希望你在那里”?；蛟S由于佐伯的勸導也或許是田村卡夫卡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事情后有所成長，他最終選擇了返回現(xiàn)實，從分裂地帶走回彌合之后的自我統(tǒng)一。

四、在荒誕中的自由選擇

村上春樹在以往作品中所揭示的現(xiàn)代人的自我分裂是對現(xiàn)代人在現(xiàn)代生活中生存狀態(tài)的展示。他看到了“現(xiàn)代高度發(fā)達資本主義”世界的可怕、兇頑和個體生命的脆弱，認識到了人類文化的嚴重缺陷，深切地感覺到了人類生命存在的脆弱和與生俱來的缺陷。世界的荒誕造成了現(xiàn)代人“心靈死亡”和“魂體分裂”的可怕現(xiàn)實。面對這一現(xiàn)實，村上春樹能夠冷靜面對，奮力沖破黑暗，在荒誕中實現(xiàn)自由選擇，實現(xiàn)自我統(tǒng)一和自我價值。

《海邊的卡夫卡》中，田村卡夫卡離家出走，經(jīng)歷了世界的兇頑，在結尾時，他進入了一個無始無終的另一現(xiàn)實。他自始至終都身陷曾被母親遺棄的模糊記憶與他父親所預言的太過清晰的未來之間無法自拔，被懸置在過去和未來之間，只能在現(xiàn)實中發(fā)現(xiàn)自己。最終，他決定不再停留于另一世界中的懸置狀態(tài)，而是返回現(xiàn)實世界，擔負起他在社會中應負的責任。值得注意的是,卡夫卡離家又歸家不是同一水平面上的圓周運動,而是通過出走這一特定的自主選擇和積極行動克服內(nèi)在的軟弱和外在的邪惡，從而實現(xiàn)對自我的超越。這正如開篇叫烏鴉的少年所說：“沙塵暴不是來自遠處什么地方的兩不相關的什么。就是說，那家伙是你本身，是你本身中的什么。所以你能做的，不外乎乖乖地徑直跨入那片沙塵暴之中，僅僅捂住眼睛耳朵以免沙塵進入，一步一步從中穿過?！盵2]3面對沙塵暴，人們能做的就是直面并勇敢進入，只有穿過它，“你才能成為新世界的一部分”。

村上春樹曾經(jīng)概括自己小說想要訴說的東西，那就是“任何人一生當中都在尋找一個寶貴的東西。但能夠找到的人并不多。即使幸運地找到了，實際上找到的東西已經(jīng)受到致命的損毀。盡管如此，我們?nèi)匀焕^續(xù)尋找不止。因為若不這樣做，生之意義本身便不存在”[5]80。在虛無中尋找生命本身的意義，明知荒誕而為之，這是一種積極的態(tài)度。同樣，孤獨、虛無或許是現(xiàn)代人不得不面對的，但是應該如何與之相處？是隨波逐流被現(xiàn)實撕裂自我？是封閉自我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還是勇敢面對、一步一步成長為新世界的一部分？村上春樹的小說為讀者提供了一種思考。

參考文獻：

[1] 朱道衛(wèi).中國大陸村上春樹研究述評[J].長江大學學報,2008，(6)：43.

[2] 〔日〕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M].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3] 〔美〕杰·魯賓.傾聽村上春樹——村上春樹的藝術世界[M].馮濤,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4] 林少華.為了靈魂的自由——村上春樹的文學世界[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0.

[5] 林少華.村上春樹和他的作品[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