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忠
(咸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陜西 咸陽 712000)
“春歸”一詞,在宋之前的詩詞文學中的含義主要有三:一指春天來臨。如南北朝時期梁朝姚翻《同郭侍郎采桑詩》:“雁還高柳北,春歸洛水南?!盵1](P2116)隋朝王胄《棗下何纂纂》:“柳黃知節(jié)變,草綠識春歸?!盵1](P2697)唐代張說《奉和圣制初入秦川路寒食應(yīng)制》:“上陽柳色喚春歸,臨渭桃花拂水飛。”[2](卷86,P938)這些詩句中的“春歸”,都指春天來臨;其次,指春盡,即春天離去。如南北朝梁朝沈約《晨征聽曉鴻》:“怵春歸之未幾,驚此歲之云半。”[1](P1667)白居易《送春》:“三月三十日,春歸日復暮?!盵2](卷433,P4788)其《大林寺桃花》又云:“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盵2](卷439,P4889)這都是指春天的離去;第三,指春時返回。如李白《南流夜郎寄內(nèi)》:“北雁春歸看欲盡,南來不得豫章書?!盵2](卷184,P1885)唐李嘉祐《送張惟儉秀才入舉》:“春歸定得意,花送到東中?!盵2](卷206,P2159)都是以“春歸”指物(如大雁)或人在入春后返回原地。
宋詞多傷春怨別之作,寫春天之去來,亦為常見筆墨。然而,宋詞使用“春歸”一詞更常見的抒情意義,卻不是指大自然物候現(xiàn)象,而是與抒發(fā)作者仕宦感慨,表達政治情懷密切相關(guān)。
詞體文學以“春歸”象喻抒情者政治處境變化,尤其象喻其政治春天的消逝,這在南唐詞中已有表現(xiàn)。清代鄭方坤《五代詩話》卷一引《江鄰幾雜志》云:
李后主……作紅羅亭子,四面栽紅梅花,作艷曲歌之,韓熙載和云:“桃李不須夸爛漫,已輸了春風一半?!睍r淮南已歸周。[3](P13)
在南唐的淮南之地已被后周占領(lǐng)的情況下,韓熙載和李煜詞,以“桃李不須夸爛漫”諸語,言本朝桃李盛開的政治春天之行將消逝,意義十分明顯。非但如此,李煜自己的詞也是以寫春天的離去表達其破國亡家之悲。如《浪淘沙令》: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暮憑闌,無限關(guān)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4](P770)
蔡絛《西清詩話》稱此詞乃李煜歸宋后念舊國所作。[5]詞以“春意闌珊”及“流水落花春去也”等直白語言,道出了亡國者的感觸,這正是“春歸”一詞在詞體文學政治抒情中的典型運用。除此詞外,李煜《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虞美人》(風回小院庭蕪綠)、《清平樂》(別來春半)等詞,也是以“春歸”象喻其政治處境、進而抒發(fā)政治懷抱的著名篇章。[6](P52)不過縱觀整個唐五代詞,雖然已經(jīng)有了以“春歸”象喻政治順境消逝的用法,但這樣的寫法總的來說并不普遍。
入宋以后,在詞體文學中以“春歸”寄寓政治感懷開始變得流行,較早如此抒情的是歐陽修。
歐陽修平生在政治上多歷磨難,對自然物理與人生盛衰有深刻認識,故即使習見的自然物候變化,也往往引起他“時節(jié)忽已換,壯心空自驚”[7](P78)的政治感懷。其《抒懷》詩云:“壯年尤勇為,剌口論時政?!昀эL波,九死出檻阱?!逅灰粤?,眾木少堅勁。物理固如此,人生寧久盛?!被谶@樣的認識,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他即多以春天意象抒發(fā)政治感懷。如《鎮(zhèn)陽殘杏》云:“人生一世浪自苦,盛衰桃杏開落間”;《留題鎮(zhèn)陽潭園》云:“官雖鎮(zhèn)陽居,身是鎮(zhèn)陽客。北園潭上花,安問誰所植?!粊聿艓讜r,人事已非昔。芳枝結(jié)青杏,翠葉新奕奕。落絮風卷盡,春歸不留跡?!纱壕购沃?,意謂追可得。東西繞潭行,蜂鳥已寂寂。”《初伏日招王幾道小飲》:“西山病歸花已謝”,“落英不見空繞樹”,“今朝試去繞園尋,綠李橫枝礙行馬?!碑斔麑懴逻@些詩篇的時候,正是范仲淹、韓琦、富弼等推行慶歷新政失敗相繼出朝,而歐陽修自己亦為黨論者所惡之時,故這些詩作中所寫的“春歸”,寄托其感慨政治順境消逝的用意十分清楚。[8](P2595-2625)在詞的創(chuàng)作中,他也是這樣。如《玉樓春》其一:
燕鴻過后春歸去,細算浮生千萬緒。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聞琴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間應(yīng)有數(shù)。[9](P133)
以詩反觀這首《玉樓春》詞,作者既云“春歸去”,又云浮生之“千萬緒”、“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又云“勸君莫作獨醒人”等等,吞吐之間,他為自己政治人生中的“春天”來去匆匆、無跡可尋而感嘆的意思十分清楚。又如《玉樓春》其二:
殘春一夜狂風雨,斷送紅飛花落樹。人心花意待留春,春色無情容易去。高樓把酒愁獨語,借問春歸何處所。暮云空闊不知音,惟有綠楊芳草路。[9](P132)
歐陽修《啼鳥》詩中有這樣的話:“身閑酒美惜光陰,惟恐鳥散花飄零??尚`均楚澤畔,離騷憔悴愁獨醒?!彼m不希望自己如屈原那樣獨醒憔悴,但也還是很擔心“花飄零”的。這首詞中,面對“一夜狂風雨”之“斷送紅飛花落樹”,詞人還是忍不住發(fā)出了“春色無情容易去”的感嘆,這正是黨爭政治環(huán)境下無法把握自己命運,而為政治順境之消逝發(fā)出的哀傷感喟。《玉樓春》其三:
東風本是開花信,信至花時風更緊。吹開吹謝苦匆匆,春意到頭無處問。 把酒臨風千萬恨。欲掃殘紅猶未忍。夜來風雨轉(zhuǎn)離披,滿眼凄涼愁不盡。[9](P135)
“東風”本為開花之信,促鮮花開放,但真到花開之時它又那么無情,“吹開吹謝苦匆匆”,這就使人不得不產(chǎn)生“春意到頭無處問”的困惑。眼看風雨更緊,面對春之歸去,“滿眼凄涼愁不盡”也就在所難免。這樣的寫法,自然會使人聯(lián)想到曾支持政治改革的宋仁宗,后來又反對改革,并把施行新政的官員一個個貶離京城的情況。所以,如果說作者在此詞中關(guān)于“東風”、“春意”有“天意從來高難問”之困惑的話,那么“春歸”在此象喻政治順境的喪失則是明顯的。類似的用法在他的《桃園憶故人》(鶯愁燕苦春歸去)[9](P140)等詞中亦有表現(xiàn)。
歐陽修之后的北宋中期詞壇,以“春歸”抒發(fā)政治情懷者亦復不少。司馬光、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秦觀等,都寫過以“春歸”抒發(fā)政治悲愁的作品。
如司馬光《錦堂春》:
紅日遲遲,虛廊轉(zhuǎn)影,槐陰迤邐西斜。彩筆工夫,難狀晚景煙霞。蝶尚不知春去,謾繞幽砌尋花。奈猛風過後,縱有殘紅,飛向誰家。 始知青鬢無價,嘆飄零宦路,荏苒年華。今日笙歌叢里,特地咨嗟。席上青衫濕透,算感舊、何止琵琶。怎不教人易老,多少離愁,散在天涯。[9](P200)
司馬光是一個坦率的人。他曾說:“吾無過人者,但平生所為,未嘗有不可對人言者耳。”[10](P98)此詞亦當為他坦率心聲之反映。熙寧三年 (1070年),因反對王安石變法,司馬光出知永興軍。次年,判西京御史臺,此后居洛陽15年。始至洛中,他即有詩感嘆仕路波折蹭蹬:“三十余年西復東,勞生薄宦等飛蓬?!盵11](P409)此詞中,他在寫紅日遲遲、槐陰西斜、晚景煙霞凄迷之后,更寫蝴蝶不知春去尚“謾繞幽砌尋花”,復繼之以“奈猛風過後,縱有殘紅”也不知飛向誰家的傷心感嘆,使得“春歸”一詞所抒發(fā)的宦路飄零之嘆顯得格外深切。即使這樣,作者仍似嫌不夠,又借用白居易貶江州“青衫濕透”的典故,說自己撫今傷昔的感舊情懷,此正與白居易之聽琵琶落淚相類。如是,則司馬光貶廢洛陽后深感政治“春天”結(jié)束,而自己的政治使命未能完成的憾恨,亦在這首詞中表現(xiàn)得十分深刻。
王安石《清平樂》、《生查子》、《謁金門》等詞作,主題也都集中于借悲嘆春之易逝難留,抒發(fā)政治生命中斷的感傷之情。如《清平樂》寫南園風雨催逼,即使“費盡鶯兒語”,春亦難駐的失落;《生查子》寫春雨一夜催開江南花朵無數(shù),而在綠葉成蔭、游人出入的美好季節(jié),“我”與“君”相逢,卻沒有想到,相逢太晚,春又將去。于是,“我”“把酒祝東風”,告訴它不要走得這么匆匆?!吨]金門》則最為傷感:
春又老,南陌酒香梅小。遍地落花渾不掃,夢回情意悄。紅箋寄與添煩惱,細寫相思多少。醉后幾行書字小,淚痕都揾了。[9](P208)
一般人印象中,政治家王安石鐵腕治國,其文發(fā)乎經(jīng)術(shù)、切于世用,雄偉精深,以“欲傳道義”自許;其詩追蹤杜甫,關(guān)注朝政民瘼,風格雄直俏勁,不乏經(jīng)世致用之氣質(zhì)。如此和淚而作之詞,非遭致人生大悲哀恐難寫出。然從王安石退歸江寧的背景,及其與神宗關(guān)系看,這些屢言“春歸”之作所蘊含的政治悲怨情懷還是明顯的:變法而兩次退出政治舞臺,追求君臣遇合而遇合難得易失,故借言“春歸”豈不言傳了其退歸后難以平靜的情感世界?此說也可從王詩中找到旁證。如《君難托》:
槿花朝開暮還墜,妾身與花寧獨異?憶昔相逢俱少年,兩情未許誰最先。感君綢繆逐君去,成君家計良辛苦。人事反復那能知,讒言入耳須臾離。嫁時羅衣羞更著,如今始悟君難托。君難托,妾亦不忘舊時約。[12](P422)
以妾之去夫喻臣之失君,從屈原到曹子建都曾這樣寫過,故是中國文學一個抒情的傳統(tǒng)。此詩所謂成君家計、讒言入耳、始悟難托、不忘舊約諸語,正是王對自己一生政治活動與境遇的概括,其抒情手法與以上詞作中所謂“與君相逢處,不道春將暮”,“醉后幾行書字小,淚痕都揾了”等,如出一轍。
蘇軾詞也有以言“春歸”而抒發(fā)自己傷心的政治懷抱,[13]黃庭堅詞亦如是。如《清平樂》: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吹過薔薇。[9](P393)
清代李佳《左庵詞話》認為此詞“亦寓言也”;俞平伯《唐宋詞選釋》云:“全篇婉轉(zhuǎn)一意,但何以特提出黃鸝呢?……這里借喻自己身份懷抱,恐亦非泛泛之筆。”[14](P209)李佳寓言說,俞平伯自喻說,都是有道理的,但俞氏并未點透具體是什么懷抱。黃鸝鳴于春夏之交,鳴叫時往往只聞其聲不露其形。南北朝時梁朝詩人何遜《石頭答庾郎丹詩》云:“黃鸝隱葉飛,蛺蝶縈空戲”;[1](P1703)李白《秋思》云:“春陽如昨日,碧樹鳴黃鸝”;[2](卷165,P1760)杜甫《蜀相》:“隔葉黃鸝空好音”,[2](卷226,P2431)《柳邊》又云:“紫燕時翻翼,黃鸝不露身”;[2](卷234,P2585)韋應(yīng)物《滁州西澗》亦云“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2](卷193,P1995)晁補之詞《浣溪沙?櫻桃》亦有“荔子天教生處遠,風流一種阿誰知。最紅深處有黃鸝”[9](P560)之句??磥睃S鸝鳴叫不露形影是人所共知的。另一方面,參諸歐陽修遭受小人讒言損毀被貶,在“官居荒涼草樹密”的凄清落寞中寫黃鸝的詩句,似乎更會對我們理解黃庭堅詞意有所啟發(fā)。歐詩云:“黃鸝顏色已可愛,舌端啞咤如嬌嬰。竹林靜啼青竹筍,深處不見惟聞聲?!薄拔以庾嬁谏砺浯?,每聞巧舌宜可憎?!盵7](P41)
由這些關(guān)于黃鸝的描寫看,黃庭堅《清平樂》一詞說春之蹤跡無人可知,“除非問取黃鸝”,最后又說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吹過薔薇”,則黃鸝在此詞中比喻朝中小人之意甚明。黃庭堅真正的政治厄運開始于紹圣“紹述”之后,當時,執(zhí)政的新黨人員對元祐舊黨實施全面打擊,致元祐之政一去不返,黃庭堅自己從此后也永遠離開京城走上了漫長的貶謫之路。從這個角度看,經(jīng)歷過紹圣政治打擊的黃庭堅,他筆下的“春歸”,不是正象喻了包括他的師友在內(nèi)的所有元祐舊臣政治順境的喪失嗎?甚至為什么這種政治“春天”會失去,他也以黃鸝鳴叫之“無人能解”及其“因風吹過薔薇”的行動,作了回答。在作者看來,顯然是小人無原則搬弄是非,導致了他們的政治厄運。
秦觀元祐間歷仕途挫折時,也有類似作品。如《畫堂春》:“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清小雨菲菲。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9](P460)紹圣初被貶后,又作兩首《如夢令》:“池上春歸何處,滿目落花飛絮。孤館悄無人,夢斷月堤歸路。無緒,無緒,簾外五更風雨?!盵9](P463)“樓外殘陽紅滿,春入柳條將半。桃李不禁風,回首落英無限。腸斷,腸斷,人共楚天俱遠?!盵9](P462)至其《千秋歲》亦云:“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盵9](P460)這些詞都是以“春歸”抒發(fā)仕宦順境轉(zhuǎn)瞬即逝的哀傷,亦可與上述黃庭堅詞相發(fā)明。
在北宋后期乃至南宋詞人中,抒發(fā)政治情懷而使用“春歸”意象最為頻繁的,當屬晁補之與辛棄疾。晁詞以“春歸”而抒政治感懷者不在十首以下,稼軒詞中也有十多首作品以“春歸”意象抒發(fā)政治情懷?!疤旎牡刈冃碾m折,若比傷春意未多”,[2](卷541,P)對步入仕途、期望有所作為的詞人來說,屢歷挫折且投閑置散的遭遇無疑是痛苦的。晁補之與辛棄疾都有政治上多年放廢的經(jīng)歷,故“春歸”之象,在他們的筆下亦具有明確的政治象喻意義。
晁詞《金鳳鉤》云:“春辭我向何處。怪草草、夜來風雨。一簪華發(fā),少歡饒恨,無計殢春且住?!盵9](P556)這是將凌亂、急促的“夜來風雨”之催促春歸,與自己“無計殢春且住”的傷感一并寫來;《訴衷情》云:“東城南陌路岐斜,芳草遍藏遮。黃鸝自是來晚,莫恨海棠花。驚雪絮,滿天涯,送春賒。問春莫是,憶著東君,自去還家?!盵9](P556)在他筆下,不徒生機暢茂的綠草是春歸之結(jié)果,海棠花落、黃鸝鳴叫、柳絮漫飛天涯亦為春歸之象。對于春歸原因,詞人的解釋是:大概它是憶念東君、急著回家而不肯停留人間;《阮郎歸》云:“兒童嬉戲杏花堤,春歸不解悲。重來草露濕人衣,無花空繞枝?!盵9](P567)以兒童嬉戲杏花堤卻看不到春歸、不懂春歸之悲,反襯自己在“春歸”后空繞無花之枝的悲哀;《水龍吟·次韻林圣予惜春》云:“問春何苦匆匆,帶風伴雨如馳驟。幽葩細萼,小園低檻,壅培未就。吹盡繁紅,占春長久,不如垂柳?!庇衷?“世上功名,老來風味,春歸時候。”[9]P558)自然界帶風伴雨,致春歸如此之速,以至“幽葩細萼”、“小園低檻”根本來不及“壅培”,“繁紅”即已被風吹盡,只有那“垂柳”才“占春長久”,而世上功名、老來風味與“春歸時候”給人的感受又豈不是完全一樣?這樣,寫“春歸”實質(zhì)即言現(xiàn)實人事,這一點,作者已經(jīng)挑明了。
以上這些詞均作于晁補之退居金鄉(xiāng)之后,只要讀者稍留意一下晁補之廢退金鄉(xiāng)的崇寧二年(1103年)四月及稍后,正是朝廷詔毀“三蘇”、“秦黃”、張耒及晁補之文集印版,晁補之大名亦以皇帝御書刻上奸黨碑頒行天下之時,那么這些作品中,作者以“春歸”比喻政治順境喪失的含意就很明確。再看他以下詞句:
春又去,似別佳人幽恨積。閑庭院,翠陰滿,添晝寂?!瓰楹问隆⒛昴甏汉?,問花應(yīng)會得。(《歸田樂》[9](P556))
春來似客,春歸如云,付樓前、行路雙輪。傾江變酒,舉斛為尊,斷浮生外,愁千丈,不關(guān)身。(《行香子》[9](P557))
從來又說,春臺登覽,人意多同,常是惜、春過了。(《洞仙歌·留春》[9](P558))
未攀條拈蕊,已嘆春歸。怎得春如天不老,更教花與月相隨。(《尉遲杯·亳社作惜花》[9](P565))
十年不向都門道,信匹馬、羞重到。……恨塵土人間易春老,白發(fā)愁占彤庭杳。(《青玉案·感舊》[9](P569))
這些詞句言“春歸”,都連帶著作者深重的哀愁書寫與不幸身世的敘述,其政治抒情意義不言而喻。
辛棄疾詞使用“春歸”意象最著名者,是他的《摸魚兒》。這首詞上片言惜春,下片寫失寵,惜春而緊扣“春歸”之無路抒情,詞意殊怨。如上片云:“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9](P1867)夏承燾先生認為作者這里言“春歸”,是“以含蓄的筆墨,寫出了他對南宋朝廷暗淡前途的擔憂”,“把個人感慨納入國事之中,春意闌珊,是兼指國家大事,并非象一般詞人作品中常常出現(xiàn)的綺怨與閑愁”,[15](P1474)此真深得稼軒詞心者。除這首外,辛詞屢言“春歸”的作品還有以下這些:
誰將春色去,鸞膠難覓,弦斷朱絲?!瓑衾飳ご翰灰?,空腸斷、怎得春知。(《滿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韻呈景盧內(nèi)翰》[9](P1910))
有多少、鶯愁蝶怨。甚夢里、春歸不管。楊花也笑人情淺。故故沾衣?lián)涿妗?《杏花天·無題》[9](P1883))
望斷碧云空日暮,流水桃源何處。聞道春歸去,更無人管飄紅雨。(《惜分飛·春思》[9](P1908))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9](P1914))
春色難留,酒杯常淺。把舊恨、新愁相間。五更風,千里夢,看飛紅幾片。(《錦帳春·席上和叔高韻》[9](P1919))
卷盡殘花風未定,休恨,花開元自要春風。試問春歸誰得見,飛燕,來時相遇夕陽中。(《定風波·暮春漫興》[9](P1880))
辛棄疾是著名的豪放派詞人,但這些屢嘆春歸的詞句,卻寫得如此婉約含蓄,別具陰柔之美,這無疑與詞人賦予“春歸”意象的特殊含義分不開。辛棄疾年輕時以“歸正人”身份只身投奔南宋,一生力主抗戰(zhàn)收復失地,但是眼看人之將老、恢復無望,而南宋政權(quán)的危機日甚一日,故在這些慨嘆“春歸”不返的詞句中,不僅深深植入了作者喪失人生盛年、回歸北方無望的感懷,更寄寓著他對南宋朝廷不事抗戰(zhàn)致國運衰頹的深切憂憤之情。
總之,宋詞中的“春歸”意象,以抒情性質(zhì)論,完全超越其書寫自然物候現(xiàn)象之意而與宋詞的政治抒情密切相關(guān)。詞人使用此意象,不僅表達了他們對仕宦順境消逝的無奈與留戀,也傳達著他們在黨爭政治環(huán)境下,因動輒得咎而對個人政治命運無常變化的傷心與迷茫,同時,借“春歸”他們也傳達著對國運頹喪的傷心與悲哀。嚴酷的文禍,既不允許抒情者面臨貶謫外放等政治打擊時顯言或直言其尤怨與悲憤之情,那么,以“春歸”而婉言其痛苦境遇激發(fā)的思想情緒,就變成了很多詞人的無奈選擇。所以,作為一種類型化特色較為明顯的抒情意象,“春歸”意象不僅使宋詞幽約細膩的主體抒情風格得以彰顯,而且,就豐富宋詞表現(xiàn)手法而言,其重要性也不容忽視。
[1]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清)彭定求等修.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65.
[3](清)鄭方坤編.五代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4]曾昭岷,曹濟平,王兆鵬,劉尊明編.全唐五代詞[M].北京:中華書局,1999.
[5](宋])蔡 絛.西清詩話(卷下)[M].臺北: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詹安泰校注.李璟李煜詞[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7](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1.
[8]胡柯.歐陽修年譜,歐陽修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1.
[9]唐圭璋編.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65.
[10]華東師大古籍研究所點校注釋.東坡志林·仇池筆記[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
[11](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
[12](宋)王安石.王安石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13]李世忠.蘇軾《蝶戀花·春景》作時考[J].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08(05).
[14]馬興榮,祝振玉校注.山谷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15]唐圭璋等撰.唐宋詞鑒賞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