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弓
一九八四年
第一次進城我七歲,剛剛讀小學。父親三十二歲。父親開著雜貨店,春節(jié)前夕,去市里進貨,順便帶我去玩玩。我們騎自行車去的。確切地說,父親騎著車帶我。坐在后座上,摟著父親的腰,我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一個三十二歲的男人,在我眼中,幾乎就是整個世界。
騎車兩個多小時,中午時分,趕到郊區(qū)親戚家里。吃過午飯,父親不忙他的事,先是帶我玩。十分鐘來到市區(qū),看到好多高樓,好多人,那些叔叔和阿姨,尤其是姐姐,都很漂亮?,F(xiàn)在想想,可能并非長得漂亮,而是打扮得漂亮。再想想,二十年前也打扮不到哪兒去,比農(nóng)村人強些而已。當時自然沒想這些,只是想,如果以后娶個城里女孩,該是怎樣一種情景呢?
下午過得很快,只玩了兩個地方:動物園;準海戰(zhàn)役紀念館。玩得很開心,至于到底看些什么,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或許逛動物園吧,我們要寄存自行車,老師傅嫌車子太破,說沒必要寄,扔在一邊肯定沒事。車子真的沒寄。連鎖都沒有。出來天黑了,騎著破車又回郊區(qū)睡覺。
這一晚過得很不好,因為親戚家男主人不在,父親要去找他。我一個人悶悶不樂,女主人就拿香蕉給我吃。我咬了一口,驚嘆不已:世上居然還有這么好吃的東西?
在親戚家住一晚,第二天上午離開了。在市里隨便逛逛,時間比兔子跑得還快,轉(zhuǎn)眼又吃午飯了。下午去市場進貨。買了花燈。這個記得很清楚?;貋頃r風大,我躲在父親大衣里。冬天黑得早,還沒到家,路上就看不見了。更麻煩的是,車子沒氣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打氣都不成。父親仍然騎著,我則下來跟著跑。一個七歲小孩,也可以跑得很快。到了鄰村,我們借氣筒打氣,父親繼續(xù)騎車帶我。
回到家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月亮偷偷出來了。
一九八九年
十二歲的我,已經(jīng)讀初一了。學校是新校區(qū),凌亂不堪,自習課學生勞動,平整校園。勞動時候不學習,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對我來說實在開心。正打鬧著,一個老鄉(xiāng)跑過來,用很平靜的語氣說,你爸出車禍了。
猶如晴天霹靂,我握住鐵銑,一下子就懵住了。
扔掉工具,飛快地往醫(yī)院跑。醫(yī)院不遠,就在校門口,穿過馬路就是了。三叔背著父親一路狂奔。父親腿上流著血,嘴角掛著笑容。那是一種神智不清的笑容,沒有任何感覺,沒有任何意識,任憑怎么叫也無動于衷。我的淚立刻出來了。跟著跑幾步,又折回去。三叔背著他的哥哥,我要找我的弟弟。我六歲的弟弟是跟父親一起出事的,不知現(xiàn)在怎樣了。向人打聽,知道沒傷著,只是受到些驚嚇。不久之后,父親除了腿部留些隱患,基本痊愈了。我這才松了口氣。
也就是從那時起,對于現(xiàn)代科技產(chǎn)品,充滿了仇恨?;蛟S這是一種不理智的仇恨,但事實的確如此?,F(xiàn)代科技為大眾提供諸多便利,而對于我,萬一父親傷得更重,甚至是……就算它提供再多方便,也不抵給我造成傷害的萬分之一。
父親住院那段時間,我一直住在醫(yī)院,方便照顧父親,也能節(jié)省些住宿費。吃飯有時在學校,有時在醫(yī)院。在醫(yī)院就吃母親煮的雞蛋掛面?;蛘啧r魚湯。住院處在醫(yī)院西部,鐵門緊鎖著,每次過去,我都要走很長很長的路到中門,再走很長很長的路繞回去。有時早晨起晚了,就爬鐵門過去。再后來即便不起晚,只要沒白衣服看見,我也爬鐵門。早起的病人活動筋骨,天天可以看到一個小孩笨手笨腳地爬那扇高過他數(shù)倍的鐵門。
一九九二年
我讀初中成績還行,本以為考中師絕對沒問題。父親雖然沒說,但我明白,他也希望我這樣。家境不好,早一點工作,可以早一點減輕家庭負擔。班主任也希望我讀中師。當時的情況是,哪個班中師上得多,班主任不光有面子,還有物質(zhì)獎勵。唯一不想讀的只有我。讀了中師,以后做小學老師,幾乎就沒希望讀大學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參加了中師預選考試。勇敢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對于十五歲的我來說,還不太現(xiàn)實。那年預選全班過了五個,從未出過前三名的我卻落選了。班主任狠狠訓了我一頓。父親照例沒說什么,只笑笑。
預選的失敗,讓我失去了讀中師的機會。雖然不稀罕,但失敗了,總歸覺得不舒服。后來中考成績不錯,遠遠超過中師線,能讀重點高中。讀大學后,有一次父親問我,那次是不是故意的?指的是故意落選。說實話,我沒這么想,真的是考砸了?,F(xiàn)在明白了,有些失敗并不可怕,反而有助于以后的成功。當年若真預選上,讀中師教小學,以我的性格,可能一輩子留在小學了。不會來上海。也不會拼命寫小說。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吧。
當然有件事情,始終沒告訴父親。我在寫詩。考試靠平時努力,但不顧一切地寫詩,多多少少,總會受到一些影響。我讀汪國真的詩,模仿寫了幾十首,現(xiàn)在一字也沒留下。
讀大學后仍然寫詩。詩作發(fā)表后,似乎跟汪國真永遠告別了。
一九九三年
九三年底,高中讀了一年半,讓我心煩意亂。
重點高中強手如林,這在我預料之中。只是沒想到,入學前十五名的我,第一次考試竟跌至全班倒數(shù)第一。一個班二十人也就罷了,竟有六十多。我可從來沒考過六十多名。高二文理科分班,我想了想,還是選了文科。以后讀大學,寫小說,屢屢遭到退稿,我就后悔當初走錯了路。當然,如果選擇了理科,也未必會一路平坦。未來的事說不準,誰也無法把握。歷史不能假設(shè)。
九三年冬天,迎來我十六歲生日。我自己倒不記得了。晚自習結(jié)束,回到宿舍,卻發(fā)現(xiàn)父親和弟弟早已守在那兒,面前放著一盒蛋糕。我笑了,父親也笑了。跟父親、弟弟及室友分享過蛋糕,父親弟弟睡我的床,我跟同學擠著睡。
或許不習慣跟別人同床,或許有其他原因,總也睡不著。想著想著,想到了夏天的事。有一次跟弟弟吵架,誰也不理誰。母親摘來蕃茄,弟弟在睡覺,我挑最紅的吃了,一個也不留。轉(zhuǎn)一圈回來,弟弟坐在臺階上吃蕃茄。他也不說話,只是挑最紅的給我。
我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接蕃茄的時候。還有那個有月亮的晚上。
一九九六年
年底回家過春節(jié),諸多朋友難得相見,喝酒吹牛。我不好喝酒,也不能喝。父母千叮嚀萬囑咐,少喝酒,少喝酒。上了酒桌,一個個意氣風發(fā),牛氣沖天,推杯換盞豪爽得很。經(jīng)不住人激,我也多喝了幾杯。飯局結(jié)束,朋友各自離去,只我睡主人家中。黃昏出門,終于大吐一場。還好沒吐在朋友家。還好住得近,暈暈乎乎就到了。
回到家,聽說村里放電影。我最喜歡的露天電影。在麥場上。頭還有點沉,我躺在床上,對父親說,一會兒叫我看電影。一覺醒來,趕忙問時間。父親問我,感覺怎么樣?我說,沒事,電影還沒開始吧?看看手表,已是午夜一點了。我就怪父親怎么不叫我。父親沒說什么,笑了笑,但明顯松了口氣。
那晚的事,是后來聽母親說的。我睡著睡著,脖子起好多紅疙瘩,把他們嚇壞了。找來醫(yī)生,說是喝酒過敏,沒事的,休息休息就好了。父親為了讓我“好好休息”,沒敢叫醒我,又不放心,便跟母親守在床前,等我醒來。
從此以后,每有聚會,能推的酒都推掉,為自己,也為了家人。有同學激我,男人哪有不喝酒的。激也不喝。是否有男子氣概,并非喝不喝酒所決定的。常常喝得爛醉如泥,洋相百出,就是男子漢?
一九九七年
許多年前的事情,至今讓我耿耿于懷。
那年暑假,因為一件什么小事,現(xiàn)在早記不清了,我跟弟弟吵翻天。感覺父親偏向弟弟,很不服氣。最后變成我跟兩個人吵。這個家是沒法呆了,還是回學校的好。那時剛到家?guī)滋?,還不想回去,但昏了頭,就去市里買票了。路上我想,我會讓你們后悔的。
到了火車站,毫不猶豫地買票,回來仍是快感十足。但到家門口,就有些后悔了。母親告訴我,父親也出去了,我一出門就追我了。我說,干嘛?其實心里很清楚,父親要阻止我買票。票已到手,一切都來不及了。父親回來,顯得很失望。我們誰也不說話,就這么坐著,感覺時間過得好慢。許久,我說,票都買好了。父親接過,看了看說,退掉吧。盡管會損失退票費,總比走的好。
當天下午父親退票,沒退掉。好像退票也有時間限制,不能太晚,也不能太早。過兩天,父親又往市里跑了一次。四次來回路費,快能買張半票了?;蛟S父親會這么想,但我想,這還不僅僅是錢的問題。
一九九九年
這一年的事,我曾在一篇名為《父子之戰(zhàn)》的文章里提到過。就要畢業(yè)了,父親希望我留上海。在他看來,上海是個大都市,對我將來的發(fā)展有好處,對外說出去,也是有面子的事。
對于我的情況,父親實在不了解。除了發(fā)表兩篇小說,還沒什么用,其他一無是處。父親明白后,又想我進家鄉(xiāng)最好的中學。對此我并不怎么熱心。那所中學門檻很高,要求畢業(yè)生是黨員,干部,還要獲過獎學金。這對我來說太遙遠了。但父親固執(zhí)己見,匆匆替我聯(lián)系了那所學校。
父親自然是一片好心,希望我能進個好單位。但他犯了個錯誤,以為我的事就是他的事,所以事先沒通知我。對于這一點,說實話,我很介意。后來父親打電話來,我也沒當真,只是復了份別人的成績單寄過去。我想只要他們不麻煩我就行了。
實際上寄成績單只是麻煩的開始,接下來父親經(jīng)常打電話,催著要這要那。我什么證書都沒有,只能復印別人的。那時我對假的東西特別反感,有一段時間甚至想逃出去,不回來了。我之所以會那么想,現(xiàn)在看來可能是還太年輕了。年輕的我做了件很絕的事,寫信告訴校長我的材料都是假的,讓他們別煩我了。我想校長知道真相就不會再為難我了。
大約是四月份,父親打電話要我回去,說可能試講。難道那封信學校沒收到?我有點疑惑,也不想回去,畢竟回去一趟很累,可父親說我不回去他就到上海來。我沒想到他的態(tài)度如此強硬。后來才知道,也是別人的慫恿,要嚇嚇我。我不算孝子,但還不至于讓父親因為這點小事來回奔波。
我是第二天早上四五點鐘乘火車抵達徐州車站的。當時天還灰蒙蒙,路上行人稀少,只有清潔工在打掃衛(wèi)生。我沿著黃河故道漫無目的地走著,看見對面一群人在練功?;颐擅傻奶鞖猓蝗喝嗽诰毠?,我就突然有點怪怪的感覺。
大約是八點鐘,我到建行找到幫我聯(lián)系工作的本家叔叔,由他帶我去見那所中學的教導主任。教導主任胖胖的,將他們學校吹虛一番,然后讓我先回去。當天我就回家了,晚上接到叔叔的電話,問我是不是寫過什么信。我就知道那封信校長終歸還是收到了,但一直都沒處理。我在心里將校長大罵一頓,然后承認了,承認之后第二天就回上海了。之后我再沒為工作的事回過徐州,直到畢業(yè)。
半年之后,我進了本鎮(zhèn)的一所中學。那所中學還不錯,起碼工資發(fā)得起。父親說,別胡思亂想了,就這樣吧。父親的意思是要我在這兒結(jié)婚生子,然后工作到老。父親還算容易滿足。我一直這么認為。
二○○一年
盡管沒人贊成,盡管很多人反對,盡管我也知道困難重重,但我還是辭職了。這時候,我已經(jīng)學會了固執(zhí)地做自己認準的事。至今我都不清楚,這樣是好是壞。但我一點,我想寫點東西,真想寫出點名堂,不能老呆在中學里。在這個小鎮(zhèn),沒有時間,只有忙碌,沒有精力,只有疲憊。我要辭職,然后讀研。這不是最好的路,但有可能是條捷徑。問題是,我考不考得上?
我考過一次,一邊教書一邊考研,差一點點。有工作還好,考不上還有個飯碗,辭職了,考不上怎么辦?我已經(jīng)想好了,考得上上學,考不上去南方打工。丟掉正式工作打工,在許多人看來,簡直發(fā)瘋了。至少在我家鄉(xiāng)是這樣的。
對于這個決定,父親沒反對,但他也絕不會贊成。父親的性格決定了,他只能保持沉默。其實父親也很清楚,無論他贊成或反對,都于事無補??荚嚽跋?,父親說,辭掉也好,老師那么多,當作家比當老師好。在此之前,他經(jīng)常提及某某作家在“文革”中遭受迫害的事情。
考研還是考上了,遺憾的是,我離“作家”還有千里之遙。
二○○二年
讀研生涯,并非我想象般美好。煩心的事似乎越來越多。弟弟下學了,在家無聊,想出來打工,到了上海自然要投奔我。有個親人在身邊當然好,但有時也挺麻煩。
弟弟初中畢業(yè),覺得讀書沒意思,不上了。當時職中半死不活,弟弟想試試。父親覺得意義不大,就沒讓他上。一個讀研,一個才初中畢業(yè),父親心有不安,時常有種愧疚感。父親老是說,當初讓他上職中,花點錢,混幾年也好啊。所以弟弟打算出來,母親雖反對,父親還是同意了。父親只叮囑我,照顧好弟弟。
剛到上海,弟弟住在我宿舍。宿舍不準留宿他人,但小心些,問題也不大。我給弟弟聯(lián)系工作,做一段時間,不想做了。自己找?guī)追莨ぷ?,也都沒做多久。似乎每個工作都不適合。三天兩頭往我這跑,睡我的床。我在九三年就說過,最討厭跟人同床了。這還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他每次換工作,都讓我有種壓力。有一段時間,最怕接他的電話,一打電話來,就知道又要炒老板魷魚了。
某個周末,我去圖書館看書,回到宿舍,看到一只熟悉的旅行包。弟弟躺在我的床上,悠閑地翻著雜志。不用說又辭職了。我突然火了。訓他幾句,坐在書桌前發(fā)呆,直到深夜也沒上床。弟弟起初還很坦然,見狀不對,下床拍拍我說,睡覺吧。我說,那么小的床,能睡開兩個人?你睡吧??梢韵胂螅跉饪隙ê貌涣?。弟弟訕訕的,又回床上去了。其他同學也不作聲。半小時后,弟弟又叫我。我說,你煩不煩,睡你的覺好了,我不睡。弟弟說,你這樣我能睡得著?先睡覺,明天一早我就走。
第二天清晨,弟弟起來就走了,說是去職介所,找到工作最好,找不到就住那兒,五元一夜。一直到下午,都沒給我打電話。這一天我心神不寧。六七點鐘下起小雨,心情更加煩躁。猶豫一下,還是去職介所找他。跟我預料的差不多,弟弟工作的事還沒著落,一直傻等著。
就算床再小,也得擠了。我絕不可能把他扔在那個地方過夜。
二○○四年
我跟弟弟承諾過,幫他聯(lián)系劇組,拍電影。如果有潛力,再去電影學院進修。朋友的戲遲遲未拍,我的心也遲遲懸著,父親說,真能去拍電影?在他看來,電影不是一般人都能拍的。我說,盡是爭取吧。
經(jīng)過兩年的磨練,弟弟成熟多了。他的工作也很穩(wěn)定,在火鍋城里。工作分兩班,白班,夜班,每個月?lián)Q一次。白班上午九點到晚上九點,夜班下午四點到凌晨四點。凌晨四點,熬了個通宵,再騎自行車回來,總讓人擔心。這也是我急著給他換工作的原因。關(guān)于這一點,我沒敢告訴父母。兩個孩子都不在身邊,他們本來就掛念,知道這樣,會更擔心的。
年齡大了,人就會變得脆弱,無論他曾經(jīng)多堅強。一次打電話,父親不在家,母親接的,告訴我父親說他很想我。這話以前從未說過。突然間覺得父親蒼老了。晚些再打電話,父親呵呵地笑著,說,不知怎么的,這些天老覺得想你。這話說第二次時,我沒說什么,掛斷電話立刻去火車站買票。以前父親總是勸我,少打電話,少回家,免得花費那么多錢,有錢多買些營養(yǎng)品。這次他沒勸阻我。
從家里回來,電話打得勤一些,父親偶爾還會勸我。我笑笑,心想那能花多少錢?見不到面,聽到聲音也是好的。
看書,寫東西,閑下來的時候,我就想想往事。想父母,想弟弟。當然還有一些朋友。臨睡前也想。睡醒了也想。我有時也很奇怪,為何這方面記性特別好。一次從夢中醒來,窗外雷鳴電閃,大雨滂沱??纯凑磉叺氖謾C,凌晨四點,心一下子懸了起來。
四點鐘,正是我弟弟下班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