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華
1、看一次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就好似回了一次家鄉(xiāng),仿佛坐在那棵熟悉的野櫻桃樹枝上,透過明暗斑駁的層層葉子和淡粉瑩白的細小花朵,凝望山下那座曾經(jīng)居住的房屋。當(dāng)然,那房屋絕不是奢華宮殿,也不是中古后期的城堡,它只是一座保留著明顯藏式風(fēng)格的普通民居。大板夯筑的高大院墻,依墻而建的平頂房,院子里石頭砌就的小花園,墻外環(huán)繞大株青楊。房屋我總是熟悉:低矮的柱網(wǎng)式結(jié)構(gòu),云杉木的柱子和大梁,樓欠一根根交叉安放,劈開的青楊木條、樹枝,以及麥草,分別作為鋪墊,抹上黏土,干燥后反復(fù)用磙子壓實。這樣的屋頂,在每一個雨季來臨前,要不厭其煩地用磙子來回碾壓,以使土層緊實,防止?jié)B水。磙子碾過屋頂?shù)闹ㄑ街?,會持續(xù)整個午后。這些房子,時間一久,屋頂便會長起幾莖蔥綠青稞,抽穗,散開麥芒,或者綻放出一叢淡藍或者深紫的翠菊,也有細瘦燕麥,在晨風(fēng)與暮色中搖曳。
房屋坐落于開滿防風(fēng)花和窄葉千里光的山谷,山下林畔,或者綠草深處。至于屋內(nèi),門簾挑處,光線幽深,人影來去,總是寂然無聲。
我在那里度過的時間其實很短,然而我習(xí)慣用很長的時間將它回憶。我總是夢見那些長著青稞的房屋,那些草木扶疏,以及山巒疊嶂。在夢里,我不知這只是夢中之物,一晌貪歡。醒來時,我以為我不過是換了個做夢的地方,只要片刻回轉(zhuǎn),風(fēng)物昔年。
每每從電影中返身而回,在四壁的粉白中,是短暫的無所適存。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塔可夫斯基電影中那些富有質(zhì)感的細節(jié),簡陋之物,夢幻交替,時間的緩慢移動,記憶與溫度,它無處不在自然聲息,追溯,以及對過去和未來的重塑,都是家園式的,存在于我們曾經(jīng)身處的寧靜后方。
2、也許如此。里爾克在他的散文《后方》中說:“在那里,人并不突顯出來,人并不寂寞。那兒總有一些桃樹或者蘋果樹,在它們旁邊,人顯得既不重要又很合群?!痹谧约旱募亦l(xiāng),誰會將自己凌駕于萬物之上,即使他們在那里度過的時間少而又少。他們總會低下身子來,與最細小的,哪怕是一寸微光,一縷似有似無的晚風(fēng)合起來,他們幾乎就是一株會微笑的樹木。他們可以蔥蘢,也可以凋零,他們甚至可以有短暫的停頓,但他們始終與季節(jié)和天空融為一體。在那里,他們的沉默多于說笑。即便如此,他們依然身心安寧,感覺踏實。
要知道,沒有多少地方會讓你感到厚實安穩(wěn)。
3、他總是從你的回望出發(fā),推開你家園的那一面斑駁門扇。他的動作輕而又輕,仿佛風(fēng)在水上,或者,風(fēng)在翅膀上。他不吹魔笛,但是你迷戀。你們走上青草細軟的小徑,那草尖上的露水或者會濕了你的褲腳,冰涼透進腳踝,這不會阻止你跨過河流。如果是夏天,河流水勢不大,然而河面寬闊,你們只得沿河行進,那幾乎總是逆流而上,靜謐河水泛著青色波光。也許在河流的某個轉(zhuǎn)折處,你們走進樹林。那是一片樺樹林,白樺、紅樺,或者黑樺,都在那里生長,蘑菇、朽葉和黑色的小蟲子鋪在地面,那些紅樺的樹皮大片大片脫落,而黑樺時常木質(zhì)糾結(jié)。或者是一片杉樹林。鳥兒在間關(guān)啁啾,太陽光偶爾從樹梢漏下,那是一束金色的迷蒙。然后,然后他在某個地方休憩,依著青色巖石,而你繼續(xù)上路。朝著遠處山崗,或者回頭,回到祖屋。
這樣的行走幾乎沒有任何意義,然而你記得其間的每一個細節(jié)。你也知道,他只是引你出發(fā),而后暫別。他不會參與你歷程的全部。他將始終與你平等,他讓你回到你自己的生命體驗,并從那里得到完善。
4、也有一些時候,你們從夢境出發(fā)。那些時刻總是那么安靜,即便有聲息發(fā)出,那也是一顆水珠掉進另一顆水珠里,是遁去身影的布谷鳥在叢林深處鳴囀,是馬低下頭咀嚼岸邊青草,是男孩朗讀詩歌或者踩踏積雪,是門窗開合處,火車駛過軌道,是母親伸出手撫摸自己光滑的臉頰……這是來自自然的聲息,那怕是那一只盛滿牛奶的瓶子,被女孩的意識推動,滑下桌子碎掉,或者男孩鑄成的那口銅鐘被敲響。那些聲音沒有附屬的性質(zhì),不突兀。那幾乎是白云流過天際的聲音,你不必側(cè)耳細聽,但是你明白。
你明白時間不會以線性的方式行走,它也不受日常邏輯的控制。它們在一個片斷與另一個片斷之間跌宕跳躍,或者拉著圓圈舞蹈。你的夢境、幻想、記憶、而今的現(xiàn)實,它們總是交替閃現(xiàn)。你不能判定誰是誰非,因為它們原本是你自己。
5、這般時光。柴可夫斯基曾將他的《A小調(diào)鋼琴三重奏》題為“紀(jì)念一位偉大的藝術(shù)家”,那是為懷念魯賓斯坦而做。有人說,這首曲子悲歌性質(zhì)的第一樂章,那大小提琴的陳述中,無盡的哀傷揮之不去,思念無法解脫,這正符合塔可夫斯基電影的回歸情節(jié)。更有人認(rèn)為,作為變奏部分的第二樂章,那里面的十一個變奏和終曲,魯賓斯坦喜歡的俄羅斯民謠,音樂鐘,對巴赫曲風(fēng)的模仿,更切近塔可夫斯基。我斜在夜晚的沙發(fā)上,聽基辛、貝爾和麥斯基的《A小調(diào)鋼琴三重奏》,窗外的路燈透進一些昏黃的光暈來,罩著水瓶中的一叢富貴竹,枝葉的疏影正在那里掩映。何必生搬硬套呢,我忽然想,明確的意義又有何用。一個鏡頭移動著,一段廢棄的鐵路在荒草中延伸,一匹馬躺下來,四蹄伸開仿佛一朵黑色的花,草地上坐著的年輕母親,她看見老去的自己牽著年幼的自己。搖移過去,一束光穿透林梢,光斑濺在草地上,男孩子穿著薄襯衫,在光束中旋轉(zhuǎn),他的笑聲傳出,小云雀忽起忽落。然而沒有結(jié)束:母親微笑,男孩子俯身水桶,再起身,水面上轂紋未平,他不知道那是哪一面大海的云淡風(fēng)輕。如此串聯(lián)又交替,失掉秩序,仿佛一樹扁刺薔薇被風(fēng)吹雨打去,花瓣零落,時間卻依舊。
時光是一場瓢潑雨,亦或玲瓏水珠,它潑灑,亦或浸潤,何必定要風(fēng)生水起?;孟肭鯓?,波爾卡又怎樣。復(fù)調(diào),變奏,偶爾的裝飾音,何必刻意。他的情結(jié)那般寧靜溫婉,鍍著光暈,那幾乎是時光中最柔和的慢板,涵蓋所有。
6、又是誰說過,貝拉·塔爾的電影中有著塔可夫斯基的影子。如果這僅僅指緩慢搖移的長鏡頭,黑白色調(diào),對畫面近似潔癖的要求,或許如此。然而貝拉·塔爾每一個標(biāo)志性的細節(jié)里,充塞著無止境的絕望,如同《都靈之馬》中,那土豆上偶爾閃爍的微光,洗衣盆中裊娜而出的熱氣,便是那一句:“我聽不到蛀蟲的聲音,它們不再蛀木頭了?!痹谀抢铮偸潜秤?,沉默,狂風(fēng)呼嘯,漫長的時間,搖移,破碎壓抑,這一切都需要耐心。如果觀眾沒有親身體驗,不曾知曉那細枝末節(jié)里的光影斑駁,那幽閉、狹小和酸楚;如果那舒緩慢移的長鏡頭,不曾讓人回憶,不曾讓人在回憶中進行捕捉和比較,他便只會讓觀眾時刻想起那一句“死亡瞬間,我們不會再糾結(jié)所作所為是否有意義,我們、已老去的靈魂、這個世界都不復(fù)存在”。貝拉·塔爾的電影并不適合任何人去觀看,他只需要一部分觀眾。
但是塔可夫斯基不一樣。他的電影中總有個祥和的隱形人,他展開手臂和懷抱,他迎接,他召喚,他以希望和信念,愛,以及美。一如他電影中的那些人,他們總有著徹底的絕望,但同時,又懷著離奇的希望:在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中自焚的多米尼克,燒掉自己房子的亞歷山大,沉默寡言的潛行者,舉著蠟燭,一次又一次走過水塘的戈爾恰科夫。這些近乎成為圣愚的人,一再對你說:救贖總會實現(xiàn)。
是,救贖總會實現(xiàn),因為愿望潔凈,充滿良知和信仰。
7、我因此相信,時光于我們總有意義。譬如有這樣一刻,你曾經(jīng)長久記得,你便是決心要將自己的過去棄絕掉,像丟一堆無用的垃圾那樣,然而你還是再三挑揀,留下那么一刻:原野的風(fēng)過處,濃密修長的樹枝擺動,仿佛一千只鳥嘩然飛起;樹林里橫斜的一段朽木,它旁邊流光的草地上開滿粉色小花,然而朽木依舊像核桃一樣碎掉;油菜花鋪滿原野,你走過,耳邊是蜜蜂和陽光發(fā)出的熱烈轟響;花枝蔓生的院子里,你推開低矮柵欄,看見母親俯身的背影……那幾乎是我們曾經(jīng)共處的時光,盡管你我相隔遙遠以至天涯。我甚至認(rèn)為,我所不愿丟棄的每一瞬間,便也是你的每一瞬間,我所執(zhí)著的,便也是你的執(zhí)著。盡管那一時,我覺察到松影清風(fēng),一江流紅,而你,覺察到的,只不過是閬然無際。
時光總有意義,即便你固執(zhí)地認(rèn)為它在慢慢流逝,以至于你的過去,全被它荒廢。但時光自己,并沒有因為你的否定,淪落成一片廢墟。塔可夫斯基無法告訴你時光的所有秘密,但你至少應(yīng)該明白,他或許會說:微如芥子,也成世界。
8、幾年前,我房子對面,是一所破敗院落。紅磚砌就的低矮圍墻里,幾間紅磚瓦房,老舊的房子了,屋頂長滿野草和苔蘚,有幾處已經(jīng)坍塌,瓦片零落。屋后幾株青楊,灰白樹皮早已龜裂,樹枝撐開來,在夏季,藍天下的涼棚一樣。這已經(jīng)是高大的樹木了,要知道,高原寒涼,樹總是長得慢。
坐在陽臺上,很多時候,我會看到那些屋頂?shù)囊安菰跀[動,便是無風(fēng)的靜謐中,苔蘚又總是油綠。逢著雨,瓦片和苔蘚上水色如鏡。那時總有一只貍貓從墻頭走過。我偶爾隔著玻璃喚它,它只是回過頭,看一眼,又淡定從容地繼續(xù)朝前。也有一兩只來屋頂閑逛的貓,它們將爪子極小心地安放到瓦片上,或者蹲在苔蘚旁。平時鼓噪在青楊樹梢的,是幾只喜鵲,也有花石頭雀,和一對白肚皮的啄木鳥。一年端午,飛來一只布谷,藏在樹中幽幽地叫。要知道,布谷是不會輕易讓人看見的鳥,然而我還是看見它灰色的身影,穿過墨綠青楊仿佛正在離場。
那時候的夜晚,窗外總有聲音響起,風(fēng)過樹葉,雨滴敲打屋檐,一只長耳鸮凄厲啼叫,或者遙遠又清晰的犬吠,屋頂?shù)呢埮紶柧郾姶蚣堋?/p>
而現(xiàn)在,家的前后全是樓層,玻璃窗時常閃爍亮光的碎片,在夜晚,模糊的人影在簾子后。有時候,你以為你會對著窗子發(fā)呆,然而你耳朵里灌注的,不過是汽車摁響的喇叭。
現(xiàn)在的電影藝術(shù),幾乎成為一種模式,商業(yè)氣息取代質(zhì)樸,或者故弄玄虛。并且它們從不溫和,它們逼迫,強加,綁架。然而你不得不心甘情愿。如同你不得不離開曾經(jīng)的院落,離開樹木和鳥鳴,離開野草葳蕤。你必得搬到玻璃窗和霓虹燈炫目的地方,這個地方一邊仿佛春天正在繁榮,一邊又仿佛深秋早已荒蕪。一些時間和記憶也在逐漸消失,包括緩慢和溫度。任何事情的發(fā)生都讓人如入異域,卻又一蹴而就,沒有過程。在這之中,你必將成為環(huán)境的一部分,那不是一枝迎風(fēng)輕舞的紫丁香,或電光,而只是,一團模糊不定的陰影。在這里,你在,然而你已失去。
9、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幾乎就是我窗外那些風(fēng)景中的一道了,一些時候,我這樣惋惜。什么時候開始,我已老去,需要找一些溫暖的回憶,而不是一味新奇。新奇見得多了,便看出其中的套路。套路過于熟悉,一招一式的新意早已蕩然無存,不過又是些陳舊的瑣碎。新奇中也許有陌生,然而陌生中又帶著疏離。疏離,這青春期的時尚,我已玩過。然而回憶不一樣?;貞浭且话验L命鎖,總在你的頸項間碰出聲響,盡管你看不見?;貞浺部倳l(fā),會滋長,如同春天那一方黑色土壤。即便你點下的是一粒豆碴,春天一到,照樣長草流光。
10、我也想在時光中找到自己,不管這時光停駐在哪個階段,或者哪個層面,我一直想看看不用復(fù)制和粘貼的我的本體。有時我會看見無數(shù)個我,梳著不同發(fā)型,風(fēng)中落葉一樣流竄。我伸出手,抓住其間一個,我看到她背負與念叨的,與現(xiàn)在的我那般千差萬別。然而我不能說,那是一個盜版的我。我肯定在那里,也肯定在這里。有時候,我盯著鏡子中的自己,想,原來時光是這個樣子。而在另一些時候,譬如在塔可夫斯基的電影中,我看到一枚葉子落下來,一扇門打開,一枝蠟燭在風(fēng)中熄滅,一把火將一個孩童驚醒,我便想,時光原來是這種模樣。
時光以最寬泛的概念,和最具體的方式存在,總是獨一無二。這最簡單的事情,我們明白,卻又時常迷惑其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