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良斌,東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南京211189
20 世紀70年代以降,隨著法國思想家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將“空間生產”引入資本主義的社會批判研究之后,傳統(tǒng)左派歷史敘事中“時間壓倒空間”的偏好受到空前的沖擊,空間視角日益獲得人們的重視,從而推動了當前社會理論的“空間轉向”,并在哲學、政治學、社會學、地理學、建筑學、文學等多個學科中產生了復雜而深遠的影響。本文試圖以一個具象的空間——邊緣作為切入點,采取思想史的方式,全面梳理當代西方社會思潮中后結構主義、多元文化主義與后現代激進地理學共同關注的焦點問題——承認政治,為推進馬克思主義及其未竟之解放政治規(guī)劃的當代探索提供一種學理上的借鑒。
邊緣是理解與界劃空間存在的一個基本參照。邊緣在界定、區(qū)分空間的同時,自身也在生產一種特殊的空間形式,即邊緣空間。某種意義上,人們對于空間的認知是從邊緣開始的。邊緣是指“遠離社會生活中心的區(qū)域,包括各種縫隙、角落、邊緣等微不足道的空間形式。它不僅在現實空間中有著特定的位置,而且……它總是對應著特定的社會階層,契合著一定的社會結構和社會運作機制?!边@就意味著,邊緣“不僅表現為某種獨特的空間類型,而且還體現出屬于這個空間區(qū)域的個體、群體、活動、話語、權益、感受力的諸多特征?!保?]93但是,邊緣空間的存在始終是相對于中心地帶而言的,一旦空間的權力中心產生表象或意義上的些微差別,邊緣空間就會隨之變化。哪里是中心,哪里是邊緣,抑或從中心到邊緣的空間秩序,都是由居于中心地帶的權力所掌控。因此,只有中心才具有空間的話語權和定位權。作為遠離中心的邊緣便注定成為一種被遺忘和被漠視的“他者”而存在。
??螺^早地提出對于邊緣的關注。早在1967年的《他者空間》①1967年3月14日,福柯應一些建筑學家之約,做了一場題為“他者空間”(Des Espaces Autres)的演講。但是,??律安⒉幌雽⑦@篇講座手稿發(fā)表,直到他去世前,這篇講稿才于1984年以“Des Espaces Autres”為題出版。該文在1986年以“Of Other Space”為題被譯成英文在《區(qū)別》上發(fā)表后,對國外學界產生了巨大影響。中,福柯就試圖將線性歷史敘事的時間關系轉換為中心-邊緣的權力規(guī)訓的空間關系。在他看來,相較于中心地帶,邊緣是一種另類的“他者空間”,比如寄宿學校、墓地、電影院、博物館、圖書館、軍營、監(jiān)獄、妓院、殖民區(qū)、船,等等。它們的共同之處便是“反?!?deviation)。這些反常的邊緣空間的出現恰恰是現代權力實施規(guī)訓機制的產物。所謂規(guī)訓,“是一種把個人既視為操練對象又視為操練工具的權力的特殊技術”[2]193,它主要表現為權力逐步轉化為一組確立人們的地位和行為方式,從而成為影響著人們日常生活的決定性力量。最終,規(guī)訓在這些他者空間(瘋人院、醫(yī)院、監(jiān)獄、學校等)中造就了整齊劃一的蕓蕓眾生,并使這些馴順的個體徹底成為權力的附庸者和支持者。福柯正是根據邊緣空間中瘋人、病人、罪人、學生形成和處置的歷史來揭示現代性之排他性壓迫的內在本質,即現代性的權力規(guī)訓試圖讓全世界都臣服于同一個普遍真理,迫使所有異質空間都被納入到一個普遍的規(guī)范模式的權力意志之下。在這種空間政治的權力構型下,邊緣完全被漠視,它的價值得不到真正的承認。
多元文化主義及女權主義的代表人物艾利斯·M.楊(Iris M.Young)在??碌幕A上,深化了對于“邊緣化壓迫”問題的探討。楊全面型構了“壓迫的五副面孔”,分別是剝削、邊緣化、無權力、文化帝國主義與暴力。其中,邊緣化壓迫在美國已經超越了傳統(tǒng)的資本剝削所帶來的壓迫,成為最具危險性的壓迫形式[3]53。在她看來,自由主義雖然宣稱人人自由平等,但是在當前的發(fā)達資本主義社會中,貧民、婦女、兒童、瘋人、少數民族等生活在邊緣空間中的群體完全得不到基本的尊重,生活、就業(yè)沒有任何的保障,機會平等的準則、福利救援的體制在這里就成了一派諷刺意味十足的謊言。不僅如此,邊緣化壓迫的危險性不僅體現在物質層面,而且還體現在精神層面。楊指出這種精神壓迫才是邊緣化壓迫中最危險的后果。被權力中心漠視和不承認的意識已經越來越內化至邊緣群體的內心之中,這使得邊緣群體在中心構圖的壓抑下自發(fā)產生一種卑賤意識,進而帶來惡性循環(huán),使自己自輕自賤,最終淪為黑格爾意義上的“賤民”。對此,不禁令人聯想起佳亞特里·C.斯皮瓦克(Gayatri C.Spivak)在1983年提出的那個著名的命題:“賤民可以說話嗎?”[4]而今,當我們置身于中心地帶(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全面展開權力殖民的語境之下,斯皮瓦克的這個命題就變得更加復雜。
“賤民”,是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和《法哲學原理》中提出的重要命題,用以描繪市民社會與國家兩大倫理實體的斷裂過程中,作為一種精神現象的卑賤意識向賤民的現實轉化的結果。黑格爾明確指出,賤民出現在市民社會中。在這里,倫理存在和人的精神形態(tài)要實現精神的現實化,必須通過國家權力與財富這兩種世俗形態(tài)的中介才能達到。由此,人與倫理存在的原初的同一性關系轉化成兩種自我意識,即高貴意識和卑賤意識:“認定國家權力和財富都與自己同一的意識,乃是高貴的意識”,“認定國家權力和財富這兩種本質性都與自己不同一的那種意識,是卑賤意識”[5]51。于是,貧富分化就成了必然的結果?!爱攺V大群眾的生活降到一定水平——作為社會成員必需的自然而然得到調整的水平——之下,從而喪失了自食其力的這種正義、正直和自尊的感情時,就會產生賤民,而賤民之產生同時使不平均的財富更容易集中在少數人手中?!钡牵毭裣蛸v民的轉化不僅是貧富不均的物質過程,更是一種精神過程。它表現為一種情緒和態(tài)度,即對財富和權力的反抗與對立。“貧困自身并不使人就成為賤民,賤民只是決定于跟貧困結合的情緒,即決定于對富人、對社會、對政府等的內心反抗。”[6]244如果這種“內心反抗”最終能促成馬克思意義上的批判意識和革命傾向,那么還具有一種積極的改變世界的效應。但是正如黑格爾所指出的那樣,問題在于,當這種在權力規(guī)訓的殖民機制下,賤民(邊緣人)反抗徹底無望之后,這種“賤”繼續(xù)蛻變,孳生一種人格和行為的“賤”?!芭c這種情緒相聯系的是……人也變得輕佻放浪,害怕勞動,而像那不勒斯的游民那樣。這樣,在賤民中就產生一種惡習,它不以自食其力為榮,而以懇擾求乞為生并作為它的權利。”[6]244-245由此,對于賤民的壓迫便異化成為一種惡習乃至人格①對于賤民問題,黑格爾的解決方式是在“主奴辯證法”中通過勞動是奴隸(賤民)體驗真正的自我意識,并最終實現賤民的解放,從而型構起一種“承認現象學”來突破邊緣空間的壓迫。參見(德)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賀麟、王玖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22-132 頁。。
可見,從邊緣的空間壓迫到卑賤意識和賤民的產生,其癥結的核心在于邊緣空間中的種族、民族、性別、群體及其文化價值等無法獲得應有的承認。須知,“扭曲的承認不僅表現為缺乏應有的尊重,它還能造成可怕的創(chuàng)傷,使受害者背負著致命的自我仇恨。正當的承認不是我們賜予別人的恩惠,它是人類的一種至關重要的需要。”正是緣乎此,“對于承認的需要,有時候是對承認的要求,已經成為當今政治的一個熱門話題。……今天,代表了少數民族,‘賤民’群體和形形色色的女性主義的這種要求,成為政治,尤其是所謂‘文化多元主義’政治的中心議題?!保?]290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自20 世紀90年代已降,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阿克塞爾·霍耐特(Axel Honneth)等人不約而同地回歸黑格爾的承認資源,并重新以一種嶄新的理論面貌提出“承認的政治”、“為承認而斗爭”等戰(zhàn)斗口號,其實質就在于以一種邊緣姿態(tài)的承認政治來抵抗來自權力(中心)的空間壓迫。霍耐特明確指出,邊緣正是由于得不到應有的承認,因而產生了黑格爾所謂的消極的情感反應,“這些消極情感反應構成了心理征候,以此為基礎,個人才認識到自己被非法地否定了得到社會承認的權利”,這恰好“顯示了為承認而斗爭借以扎根的情感動機的基礎”[8]144。于是,邊緣要求承認抑或承認政治的聲音就構成了當代西方最顯著的強音。
毋庸置疑,邊緣的承認斗爭力圖在消解來自中心地帶的排斥性壓迫的基礎上,建構起一種全新的空間政治規(guī)劃來實現對于舊有同一性霸權格局的替代。但是,針對這種替代性的空間規(guī)劃,從??麻_始,到多元文化主義,再到后現代激進地理學,都給出了不同的方案。究其實質,他們不約而同地采取了一種差異性空間的方式來貫徹邊緣的承認敘事。差異性由此上升為眾多空間想象的共同交集,這是由于承認政治本身“是處于邊緣地位的各少數群體發(fā)掘自身與主流文化的差異性的一種文化政治實踐,而這種被發(fā)現或被建構的差異性就成為該少數群體內部全體成員共同具有的同一性”[9]440。換言之,承認政治所要實現的基本目標必然是對邊緣的諸種獨特性的承認,以此來顛覆中心地帶的空間政治。正是在此意義上,差異空間便成為承認政治的一種必然選擇。
眾所周知,??聦Υ颂岢隽艘环N另類的“異托邦學”(heterotopology)來實施其差異性或異質性的空間規(guī)劃。所謂的“異托邦”(heterotopias),其實是他參照“烏托邦”概念而杜撰的一個術語。??峦ㄟ^異托邦概念所要揭示的是社會空間是多元化、異質性的場所,充滿了各種場址和各種關系[10]24。異托邦的存在總是意味著對于現存空間秩序的改變和突破,展示了力圖開辟新的政治地形的一種革命性嘗試。??峦ㄟ^對權力排他性本質的揭示,從邊緣空間的視角為我們提供了一種“他者革命”的實現路徑。在福柯這里,邊緣不再是一種關于他者的比喻或想象,而是一種具有現實基礎的真實體驗。這種真實性體現于邊緣不僅是一個規(guī)訓統(tǒng)治的場域,而且是一個充滿抵抗的空間。由此看來,異托邦的提出真正使邊緣空間成為生產反霸權話語的重要地點和場所。
如果說異托邦是福柯留給左翼激進理論進行邊緣斗爭的批判思路,那么阿多諾則在其《否定辯證法》中相應地提出一種“星叢”(constellation)的設想作為回應?!靶菂病北緛硎潜狙琶鞯男g語,阿多諾用來意指那種無中心、無等級的、不受同一性邏輯支配的集合狀態(tài)。阿多諾的“星叢”表現了一種浪漫主義的理想狀態(tài),主張的是那種“相安無事中彼此不存在支配關系但又存在各自介入的區(qū)別狀態(tài)”[11]210,主客體之間實現一種和平的伙伴關系,而這種關系的實質就是事物之間有差別的交往,也即“平等的有差別的共在”[12]234。在阿多諾那里,已經不存在所謂邊緣價值的承認,一切中心-邊緣的區(qū)分都不復存在,一切奴役的關系都被消解,人與人之間處于一種真正的平等狀態(tài)。于是,在這種同一性的爆裂中,邊緣真正獲得了一種徹底的、非同一性的新生。
相對于阿多諾的“星叢”,艾利斯·楊所倡導的“差異政治”方案其實有著異曲同工之意。所謂差異政治,主要包括三方面內容:首先要清除政治領域中體現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主流群體文化的程序、象征及準則,體現在中心-邊緣的空間格局下,就是要打破中心地帶的霸權秩序;其次就是承認邊緣或少數群體的文化身份與主流多數文化具有相同的意義和地位,賦予邊緣或少數群體以更多的文化權利,使他們能夠有效地參與到政治生活中來;第三要排除當前社會決策過程中的簡單多數決定的原則,因為“一個民主的公共制度應該為那些處于不利地位的群體提供有效的承認機制和獨特的代表制度?!保?]184由此,政策的結果應該以對那些邊緣群體的尊重以及他們的幸福為前提,而且在涉及一些意義重大的政策制定時,邊緣群體應該擁有主動的決定權。
沿著這條差異政治的理路前行,我們就會發(fā)現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其實很早就將楊所勾勒的“差異政治”方案明確地落實為一種“差異空間”的規(guī)劃。他認為邊緣作為資本邏輯之下空間格局的一種差異性的典型,既是壓迫的重災區(qū),也是反抗可能突破的一個縫隙。他向我們揭示了邊緣空間與資本主義的空間生產方式之間的內在關聯。作為空間生產的資本主義是一種抽象的空間,這種生產將會不可避免地導致嚴峻的空間矛盾,具體地體現為在“使決策中心集中的同時又產生了依賴于邊緣的殖民地:在中心的周圍只有屈服、依賴及被剝削的空間,即新殖民地”[13]85;“可再制者為取向的空間”所采取的同質化和重復性策略與“不可再制者”以及差異性空間的矛盾[14]51-52。為了克服和超越這種矛盾,列斐伏爾提出了著名的“差異的空間”概念,這成為他邁向社會主義空間的一種重要的革命路徑。
列斐伏爾的弟子愛德華·索亞(Edward W.Soja)將列氏的“差異空間”放大為一種“第三空間”的設想。索亞在最廣泛的意義上將“第三空間”拓展為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重新組合”,它既不同于基于真實物質世界的“第一空間”,也不同于基于空間性想象來闡發(fā)現實的“第二空間”,但又包容兩者且又超越兩者。在第三空間中,“種族、階級和性別問題能夠同時討論而不是揚此抑彼;那里人可以使馬克思主義者又是后馬克思主義者,是唯物主義者又是唯心主義者,是結構主義者又是人文主義者,受學科約束同時又跨越學科?!保?5]6-7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索亞將多元文化主義、種族主義、女權主義、后殖民主義以及生態(tài)主義都整合進第三空間中來,試圖實現一種受到中心霸權壓迫的各種主義和群體的松散大聯盟。
總之,從福柯到多元文化主義,再到激進地理學,他們在解決邊緣空間的承認問題上,都主張實施一種“差異政治”,以實現真正的平等。值得注意的是,邊緣承認的本意是反對自由主義的普遍平等,用多樣性、異質性來摧毀同一性和均質性,但是這種美好的理論愿景并不能帶來圓滿的現實后果。這是由于邊緣的承認斗爭一方面會產生諸如“叢林法則”那樣的絕對沖突,另一方面邊緣在追求承認的過程中還面臨著一個共同的悖論,邊緣在試圖瓦解權力中心地帶時,卻又深深依賴于權力中心。這恰恰不是去否定同一性的霸權,而是從另一個角度肯定了其存在的合理性。因此邊緣的承認斗爭注定會陷入到這樣的困境中去:要么就是作為“戰(zhàn)斗的特殊主義”(雷蒙·威廉斯語)在叢林中戰(zhàn)斗到死,要么就是放棄特殊主義而默許事實上的同一性霸權。
顯而易見,立足邊緣承認的斗爭道路已陷入了難以自拔的困境之中,如何擺脫困境成為拯救邊緣的當務之急。對此,一種突圍的方案就是堅守傳統(tǒng)左派的革命立場,將邊緣的抵抗進行到底。美國女權主義代表人物貝爾·胡克斯(Bell Hooks)就是一個典型。她堅信邊緣的抵抗絕不是紙上談兵,而是一種行為習慣,一種生活方式。她認為我們不是在邊緣的吶喊中尋求既有霸權中心的承認,而是去尋求對同一性霸權本身起到實質性顛覆的力量。對于被壓迫、被剝削、被殖民的人民來說,認識到邊緣乃反抗之所以非常重要。如果我們只是把邊緣看做一個符號,看做是對我們的痛苦和貧困、無望和絕望的標示,那么濃厚的虛無主義就會大行其道。所以,邊緣既是鎮(zhèn)壓之地,也是反抗之所[15]124。
筆者以為,胡克斯雖然看到了革命斗爭的方式對于實現邊緣承認的重要性,但是她并沒有解決邊緣的斗爭究竟如何開展的問題。同時,盡管胡克斯高調主張回到馬克思的階級政治立場上來堅持反抗斗爭,但這種邊緣承認的斗爭并不是馬克思意義上的階級斗爭,革命的主戰(zhàn)場已經由無產階級革命轉為文化心理上索要承認的吶喊。在確切的意義上,這歪曲了馬克思階級政治的初衷。對此,南希·弗雷澤(Nancy Fraser)坦言,“今天復興批判理論事業(yè)的人們面臨著一件令人沮喪的任務……他們面對一種‘(左派)烏托邦的能量耗盡’和一種去中心的社會運動的增殖滋長,……不同于他們的先驅,今天批判理論的闡釋者也不可能將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視為一種有影響力的依托”[16]150。因此,這就使得邊緣斗爭日益訴諸心理層面的承認邏輯,其目的也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從物質基礎的根本訴求轉換為文化領域內虛妄的變革。而最關鍵的是,“這種向承認的轉變巧妙地與占支配地位的新自由主義相吻合”[17]124,這就充分反映出“承認”轉向為標志的左派所推動的再激進趨勢是一種“偽激進”。文化革命的外衣已經難以掩蓋它早已為主流中心所招安的實質。承認政治的癥結在于它不僅忽略了形成邊緣壓迫的物質基礎與歷史過程,而且也回避了個體行動的建構性責任。
鑒于此,美國著名激進地理學家大衛(wèi)·哈維(David Harvey)堅決拒斥邊緣式的激進主義話語,并試圖終結邊緣空間對于為承認而斗爭的革命想像。他揭示了那些來自邊緣的聲音并不比中心地帶的激進主義的在道德目標和政治承諾上更為高明,更加關鍵的是,邊緣的抵抗徹底地拋棄普遍性計劃是極為有害的。這會導致大家都像??履菢悠珢勰欠N“總是局部的和地方的”計劃。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邊緣空間的聲音就完全一無是處,相反,差異性抑或特殊性的設想依然是值得邊緣斗爭去堅持的一種現實選擇,只是應當拋棄邊緣決定論的特殊性立場,走向一種普遍性與特殊性相結合的實踐態(tài)度。同樣,普遍性也應當被“看做一個具有細微差別的構造,它嵌于在完全不同的時空規(guī)模上運行的過程中”,從而“重新置入與特殊性、位置性和集團差異的辯證關系中”,“在辨別重要他者和非重要他者、差異和情境性之間的差別,……在相似性而不是同一性基礎上促進聯盟的形成?!保?8]416-417否則,我們就會把差異政治和普遍性的規(guī)劃中具有建設性的“嬰兒”連同資本主義所強加的那種同一性的“洗澡水”一起倒掉了。
在筆者看來,哈維試圖在后現代碎片化的情境中尋找一種包容特殊性的“相似性聯盟”方案,究其實質,是倡導回到啟蒙現代性以來的解放政治規(guī)劃中去。但哈維的問題在于由解放規(guī)劃而聯合起來的特殊性力量并不是馬克思意義上的無產階級,形形色色的邊緣群體大聯盟背后卻是諸種利益群體的糅合與博弈。當面臨現實的考驗時,就注定會表現出缺乏真正的革命動力。對此,現實中的一個絕妙例證就是發(fā)生在2011年末的那場沸沸揚揚的“占領華爾街”運動。運動興起之時,來自社會邊緣與底層的各色人群風起云涌,聲勢之大,震動寰宇。而今,當喧囂散盡,紐約街頭最終只留下“一地雞毛”。這不禁讓人聯想起2012年4月24日的英國《衛(wèi)報》上齊澤克對該運動做出的一個精彩短評,其標題就是“占領華爾街——然后呢?”這一句俏皮的發(fā)問實在耐人尋味!“然后呢”的背后意味著革命主體的“空場”和行動的“裂隙”,它昭示著邊緣的斗爭正像1968年的“紅五月”運動一樣,最終淪為一場革命的“嘉年華”,除了情緒和快感的一時宣泄,對于世界的改變卻微乎其微。可見,哈維的政治地理學規(guī)劃由于把“應該”錯識為“是”,把想象誤認為實在,從而抽掉了為承認而斗爭的真實基礎,最終造成了一種價值與現實之間的錯位。這也是整個左派政治在“后1968 時代”所面臨的共同尷尬:那就是告別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工人階級之后,革命的主體無以為繼,因而只能通過邊緣承認這種“曲線救國”的方式來實現對于同一性霸權的突破。
通過上述理論努力,我們發(fā)現無論是胡克斯還是哈維在應對邊緣解放的困境時固然提供了一些可能性方案,但由于存在著致命的缺陷,注定無法成為拯救邊緣的有效途徑。那么,邊緣困境究竟應當如何解決呢?“左派們”在回應現實的過程中都不約而同地主張回到馬克思那里,但是他們對于馬克思的理解都存在著嚴重的偏頗。當我們通過回到馬克思來重審邊緣困境的這個命題時,就會發(fā)現在馬克思那里其實也曾存在著一種邊緣解放的方案。1870年,馬克思在致女兒勞拉和女婿保爾·拉法格的信中明確指出,“為了加速歐洲的社會發(fā)展,必須加速官方英國的崩潰。為此就必須在愛爾蘭對它進行打擊。這是它的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愛爾蘭喪失了,不列顛‘帝國’也就完蛋了,這樣至今一直處于昏睡緩滯狀態(tài)中的英國階級斗爭,將會激烈起來。要知道,英國是全世界大地主所有制和資本主義的大本營?!保?9]646因此,對于英國這個霸權中心的抵抗必須采取對于作為薄弱環(huán)節(jié)的愛爾蘭進行打擊的方式,進而利用薄弱環(huán)節(jié)突破同一性霸權的統(tǒng)治鏈條。
需要指出的是,我們絕不能將西方“左派們”的邊緣解放方案與馬克思的突破“薄弱環(huán)節(jié)”相提并論。在這里,馬克思力圖將邊緣空間的解放話語轉變?yōu)橐环N突破資本主義薄弱環(huán)節(jié)的現實立場,他關注的不是薄弱環(huán)節(jié)抑或邊緣空間本身,而是它所預示的無產階級解放。馬克思的重要價值在于他預示了所謂的邊緣解放論其實是一種邊緣決定論或是空間本體論(將邊緣空間當做了本體,意圖用邊緣來顛覆一切,抑或實現某種再中心化)。其缺陷在于邊緣只是提供了一個地點,革命仍然來自于物質基礎的生產環(huán)節(jié),邊緣本身注定無法成為解放政治的根本落腳點。對于馬克思而言,薄弱環(huán)節(jié)始終被置于歷史生成的革命過程之中,而突破薄弱環(huán)節(jié)的努力也必然要落實到歷史的斗爭活動中去。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就會發(fā)現在全球化浪潮席卷世界的今天,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樣本意義就在于:不僅為處于邊緣的第三世界的重新崛起提供了一個完成了無產階級解放使命的歷史借鑒,而且還提供了一個通過歷史的活動去積極改變世界的現實參考。中國的崛起無疑將馬克思突破“薄弱環(huán)節(jié)”的預言抑或西方左派意義上的邊緣解放規(guī)劃呈現為一種現實的生動。毋庸置疑的是,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抓住馬克思的“歷史科學”之精髓:“改變世界”的關鍵不在于那個世界,而在于努力地去實現改變!
[1]童強:《權力、資本與縫隙空間》,載陶東風、周憲編:《文化研究》(第10 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
[2](法)米歇爾·???《規(guī)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三聯書店1999年版。
[3]Iris Marion Young.Justice and 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0.
[4]Gayatri C.Spivak.“Can the Subaltern Speak”,in A Critique of Postcolonial Reason:Toward a History of the Vanishing Present,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
[5](德)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下卷),賀麟、王玖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
[6](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
[7](加)查爾斯·泰勒:《承認的政治》,董之林、陳燕谷譯,載汪暉、陳燕谷編:《文化與公共性》,北京:三聯書店2005年版。
[8](德)阿克塞爾·霍耐特:《為承認而斗爭》,胡繼華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版。
[9]陳燕谷:《文化多元主義與馬克思主義》,載陳明主編:《原道》(第3 輯),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6年版。
[10]Michel Foucault.“Of Other Spaces.Diacritics,”Vol.16.No.1,Spring,1986.
[11](德)阿多諾:《主體與客體》,載《法蘭克福學派論著選輯》(上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
[12]張一兵:《無調式的辯證猜想》,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版。
[13]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Oxford/Cambridge:Blackwell,1991.
[14](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15](美)索亞:《第三空間》,陸揚等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16](美)南?!じダ诐?、(德)阿克塞爾·霍耐特:《再分配,還是承認》,周穗明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17](美)南?!じダ诐?《正義的尺度——全球化世界中政治空間的再認識》,歐陽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18](美)戴維·哈維:《正義、自然與差異地理學》,胡大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19]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