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
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敬個禮呀,握握手,我們永遠是朋友。
——童謠
0
李果住進何家營的小旅店,它緊挨秦安縣通往昆明的高速公路口,單間每晚只收40元。房間很小,20英寸的小彩電收不了幾個臺,畫質(zhì)也很糟;地上鋪著白瓷磚,衛(wèi)生間蹲坑有厚厚的污垢。好在,靠窗居然有一張窄窄的三合板書桌,剛好放下電腦——簡直像上帝的恩賜一樣,他立即插上電源,打開筆記本。這一趟,除了搜尋失蹤妻子的蛛絲馬跡,還得為朋友的雜志寫篇通訊。他給自己三天時間。就三天。
但夏天的黃昏不適合寫作。屋里太悶,腦子太亂,不明白干嗎跑這兒來。就因為妻子劉鹽可能來過何家營并且買了一束玫瑰花?或者,一個亂糟糟的距離昆明60公里的小村莊容易激發(fā)寫作靈感?當(dāng)然啦,從何家營返回昆明很方便。沒有比這個進退自如的小地方更合適的了。
好吧,從哪兒開始?
他是在樓下聽說這故事的,給他講故事的前臺姑娘頂多二十出頭。半小時后,他冷汗涔涔返回樓上,怎么也找不到房間鑰匙了,只得大聲向她求助。她上樓幫他開了門,說必須加收30元的鑰匙錢。他暗暗叫苦,抱怨自己不單丟了老婆,還丟了各種各樣的小物件,比如優(yōu)盤、票據(jù)、手機電池,等等等等。
算了,30元就30元。只要她的故事是真的,這趟就沒白跑。他會把它寫下來,沒準(zhǔn)就交給朋友的雜志哪。次日清晨,很多何家營村民向他證實了這個故事,盡管敘述稍有出入,但情節(jié)、人物都錯不了。他興奮莫名,掏出手機撥打妻子劉鹽電話,卻猛然醒悟:早打不通啦——27天,劉鹽整整消失了27天。
1
何家營的孩子追著蝴蝶飛奔。是粉色的東南亞熱帶雨林蝴蝶,黑色圓點斑紋酷似妖媚的大眼。孩子一共五個,領(lǐng)頭的是8歲姑娘小彩,19歲少年何苗緊緊跟在后面。后來很多人都記得:何苗像匹小馬駒超越了其他孩子,和小彩肩并著肩。蝴蝶繞過菟絲子花,穿越冬青樹,掠過田壟,在老張煤窯刺鼻的氣味里消失了。
小彩記得清清楚楚:何苗跑得真快,轉(zhuǎn)眼就把她撇在身后;她一屁股坐到硬邦邦的土路上,被他黑色耐克鞋掀起的塵土瞇住眼睛。小彩直嘆氣,拽了一根芨芨草塞進嘴巴,望著這個穿白T恤的大男孩在灌木叢一帶消失了。孩子們紛紛趕來,齊聲呼喚何苗務(wù)必捉住蝴蝶,他們將在村口的小廣場上等他。
何苗遲遲沒有出現(xiàn)。下午5點剛過,何家營上空升起炊煙,做夢般的孩子被接二連三的喊聲驚醒,各自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散。小彩坐著沒動。天空灰蒙蒙的,老張煤窯若隱若現(xiàn)。她喊了一聲“何苗”便轉(zhuǎn)身往家走。她告訴何苗的媽:他捉了蝴蝶就回來。
可他再沒回來。
2
村民們告訴李果,何苗是何家營最好的男娃娃。不是之一,是最;守規(guī)矩,懂禮貌,經(jīng)常給村里的老人挑水種菜、收拾院子。何茂給李果看兒子照片,比他想象的還要帥:大眼睛,黑圓臉,鼻梁挺直,眼神寧靜單純,憧憬著即將去昆明一家手機城打工的美好未來。他有個18歲女朋友冬蘭,這名字會讓你們誤以為冬蘭是個胖姑娘;不,才不呢,冬蘭窈窕修長,像只容易受驚的小鳥。她告訴李果,她要上昆明打工了,去一家大型超市做收銀員。每月1200元還包吃住。何苗沒準(zhǔn)和她一起租房呢。她堅信何苗會出現(xiàn)的,會來昆明找她;但眼下,她不想等下去也不想知道他為什么連續(xù)7天沒回家。我們沒真的好,她壓低聲音。不是你想的那種……還不是。我明天就走了,明天就進城。如果你今晚住何家營,我能搭你的車嗎?
李果說他今天就得趕回昆明。冬蘭要了他名片,沒準(zhǔn)不遠的將來他能幫她一把。關(guān)于何苗他再也問不出什么,所有的描述都差不離:無可挑剔的好孩子,因為傷寒耽誤了高考,否則一準(zhǔn)是何家營最牛的大學(xué)生,清華北大都不一定呢。
何茂希望李果采訪一下何家營警務(wù)站。我第二天就報了警,他說,警察讓回家等著,沒準(zhǔn)去了網(wǎng)吧。一等就是7天!何苗的媽,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一聲不吭,來回搓動一雙粗黑的手。兩人帶領(lǐng)李果前往村西口的警務(wù)站,小彩和幾個孩子悄悄跟上來,一條臟兮兮的狗躥來躥去,發(fā)出討好的哼哼聲。何茂女人終于罵出來:冬蘭是個賤貨,何苗跟她好,真是倒八輩子的霉!
賤貨?
經(jīng)常借何苗的錢呀,三五百的,借了不還?,F(xiàn)在何苗出事了,她在哪里?整整7天,一個屁不放,像躲瘟神一樣躲我們呢。
孩子們讓李果無法驅(qū)散,也無法擺脫,他幾乎被簇擁著來到村西口。警務(wù)站的牌子陳舊皸裂,白漆脫落不少。狹小的辦公室只有一個年輕民警,他沉著臉,上下打量李果。那幫孩子待在門外,突然鴉雀無聲。
我來采訪何苗失蹤事件。李果掏出記者證。
采訪?年輕的民警眉頭緊鎖,掃一眼記者證就遞還他。我們有紀律,采訪必須通過分局政治處。
李果掏出香煙。隨便聊聊吧兄弟,我不記錄。隨便聊,不給你惹麻煩。
民警打斷他,已經(jīng)備案了。人手太少,上哪兒找?一個大活人跑哪兒玩去了我們警察都要搜個遍?
7天了,何茂說,7天沒得一點消息。你們不找,哪個找?
站上就三個人,何家營偷雞摸狗的事情都忙不過來。你們?nèi)ユ?zhèn)上網(wǎng)吧看過?老張的黑煤窯呢?你們自己也找找啊,不能什么事都找警察。
沒一點線索?李果說。
年輕的民警望向門外。天空湛藍清澈,田野白花花的。到處找著呢,附近村子,煤窯、磚廠、海螺鎮(zhèn)都找了。哪兒都沒有。還能有什么辦法?你們貼幾張尋人啟事,發(fā)動一下親戚朋友,雙管齊下嘛。一旦有任何線索,我立即通知你們。你們有任何消息,也請通知我們。
這不是頭一個了。何茂大聲說,何家營4個,前面牛尾坡3個,后面棠店2個,海螺鎮(zhèn)3個,你算算,多少人了?你們摸摸良心,真找過了?你們不找哪個找?我們自己能找還要你們警察干什么?
老何,你不要激動,有話好好說。
好好說有雞巴用。只要我兒子平安回來,老子給你磕頭下跪。endprint
民警沒吭聲,盯住鞋尖上一只匆匆路過的螞蟻。屋外的孩子一動不動,像一群泥塑待在明晃晃的光線里。外面起風(fēng)了,旗桿上的五星紅旗嘩嘩響。何茂沉著臉走出去,李果和女人跟上來。民警大聲沖門外吆喝:走吧走吧都走吧。孩子們一哄而散,那條臟狗叫了幾聲,遭到幾個男孩的拳打腳踢。三個大人穿過何家營來到村東口,小彩和兩個男孩偷偷跟上來。他們當(dāng)然記得何苗消失的位置,雖然那地方何茂和他女人7天來已經(jīng)去了無數(shù)次?,F(xiàn)在,三個孩子像頭回帶領(lǐng)他們?nèi)ツ莾阂粯优d奮莫名,堅持為昆明來的記者引路。他們走得飛快,路邊出現(xiàn)菟絲子和杜鵑花,接近灌木叢時三個孩子站住了,緊張得呼呼直喘。李果隨何茂夫婦往里走,細細的枝葉像小鞭子來回抽打,到處是腥涼的泥味樹味石頭味。
干嗎跑到這種鬼地方?他想。這就是記者的命,明明不想來的還是來了。沒完沒了。干記者甚至有生命危險,比如去年就遭到幾十個磷礦工的圍毆。他差點辭職,最終還是背上采訪本滿世界跑。算啦,總得掙錢糊口。想明白這點就行。至少它還讓你不那么痛恨厭煩,比那些痛恨厭煩自己的工作卻又沒辦法不繼續(xù)干下去的家伙們強多啦。何茂蹚開野蒺藜和飛機草,草窠深處和根莖底部的泥味臭味越來越濃;灌木叢后面的空地抹掉了所有線索:一小條僵死的河溝穿過苔蘚和沙礫,光禿禿的碎石地面燙得驚人,裸露的泥土紅得像血。何茂指著前方濃密的柏樹林告訴他,再過去是廢棄的采石場,沒人能從這片林子穿過去。他說,連條狗都鉆不進去。可我硬是鉆進去找過,一直鉆到采石場,剮得一手一臉血。他抬頭讓李果看他下巴的擦傷。那頭什么也沒有。我兒子,咋可能跑這么遠?
李果認真記下何茂的每一句話??諝飧稍镒茻幔麥喩砻昂?。
3
劉鹽什么時候走的?他沒多少印象。那天,他們匆匆忙忙在晨曦微露的清晨做了一次愛,之后她就走啦。這次房事了無意趣,他像在發(fā)酵后的酸性土壤中麻木地挖掘什么礦藏,準(zhǔn)備把她的身體倒騰干凈??蛇€能倒騰些什么?他們結(jié)婚有一陣子了,早就熟得不能再熟。后半部分他是皺著眉頭完成的,差不多像一次習(xí)慣性排泄。兩分鐘后,劉鹽下了床,走進衛(wèi)生間。李果仰面躺著抽煙,看著煙霧在天花板上彌漫、消散,無影無蹤。他的目光爬出窗口:對面六樓,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站在屋頂平臺張開雙臂,做出自殺動作。李果看了很久,隱約聽到劉鹽說了句什么——對,這話記得一清二楚——冰箱里有朋友捎來的鴕鳥肉,自己照顧好自己,吃好,睡好,不要和老女人打情罵俏。然后是關(guān)門的聲音,LV包拉鏈的唰唰聲,高跟鞋扣子系緊的噼啪聲,出門時咯噔咯噔的走路聲。隨后一片沉寂,連鞋跟狠戳臺階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鴕鳥肉?
那是李果最后一次親近劉鹽。中午,他從冰箱里取出大大的鴕鳥肉,切下一部分扔鍋里煮熟,用醬油和辣椒面蘸著,味道非常鮮美。深夜11點,他接到劉鹽電話,出差了。她說。出差?他不明白,你沒說過啊,上哪兒出差?東北,松花江。劉鹽說。今天才定的。領(lǐng)導(dǎo)臨時決定。什么時候回來?不清楚,半個月吧。半個月?李果不知所措。好吧,你多保重。好,你也保重。記得給劍蘭澆水,吃飯要按時,鴕鳥肉不錯?那就好,下次再托人買。出門別忘了關(guān)燈,我會給你帶點高麗參回來。
那以后,劉鹽的電話就出了毛?。簱芡ê罂偸且淮L的劉若英的歌聲彩鈴,之后是一個女生尖著嗓子提醒:劉鹽請您在嘀的一聲后留言。以往充滿幽默的提示現(xiàn)在讓李果暴躁難安,他對著手機大吼:你在哪里?你給老子滾回來!兩天后他收到劉鹽的留言:還在松花江,談判你死我活,歸期無法確定。你是誰的老子?!
后來,他怎么打都是留言提醒,干脆不再打了。
像一把刀子插入白紙,劉鹽的離開輕輕松松就把他們的歷史切斷啦。所謂歷史也就這么回事,經(jīng)不起一點推敲。讓他驚訝的是,他并不惱羞成怒,相反,他暗暗巴望她別再回來。別來驚擾他重新熟悉的單身生活,這感覺就像彩票中獎一樣:看電視看到凌晨3點;給幾個女人打打電話發(fā)發(fā)曖昧短信;屋子再亂一點也沒關(guān)系;干嗎天天洗澡?洗腳水也可以省掉;還可以隨時喝幾杯嘛。第五天夜里,他按照報紙上某個分類廣告電話打過去,很快來了一個自稱小保姆的胖姑娘,他猜她的年齡不到十八,這讓他萌生了犯罪感,掏錢讓她走人。姑娘說收了錢就得干活,哪能不講信用?她三下五除二扒光自己,一頭鉆進李果的被窩。
4
那是第十一天,一條短信于清晨抵達:我知道你老婆行蹤,如想知悉,請往以下賬戶匯款3000。李果沒搭理它,隨手撥打劉鹽電話——還是一模一樣的漫長得仿佛人類進化史的劉若英彩鈴,之后,那個嬌媚的女聲在嘀音后響起:劉鹽請你留言。他罵了一句:連個短信都沒有,劉鹽我日你媽!
她沒任何回音。
一切都詭異起來:中午又接到相同的信息。他刪掉它,回撥了短信號碼。但這是一個無法接通仿佛墜入茫茫大海的呼叫。李果回了一條:誰是誰的老婆?什么行蹤?5分鐘后,短信像披著黑色外衣的幽靈竄上手機:你叫李果,你老婆叫劉鹽。
他心驚肉跳:我老婆怎么了?你要干嗎?
對方回復(fù):這正是我要問的,你要干嗎?還要不要找回你老婆?
5
警務(wù)站里的何茂夫婦讓他想起路邊那些執(zhí)拗的莊稼,頑固生長在云南的紅土地上。這回,是警務(wù)站小楊給李果打的電話,讓他來一趟何家營勸說何茂兩口子別整天賴著不走。提前降臨的黃昏讓警務(wù)站一片幽暗,何茂待在辦公室里默默抽煙,何茂女人叉開兩腿坐在水泥地板上,像一條受傷的狗。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尖厲的哭喊吸引著路過的每一個人。可誰也勸不了她。鄉(xiāng)親們只好走開。何茂沉著臉,不說一句話。
該想的辦法會想,該找的地方在找——附近村子都翻遍了,海螺鎮(zhèn)的網(wǎng)吧一間不落,煤窯,磚廠,小賓館小旅店,哪都沒有。小楊說,你們天天跑這里鬧我們還怎么辦公?怎么幫你們找兒子?
何茂埋頭抽煙,腳下全是煙頭。女人高聲說,找個雞巴!你們真要賣力找,早找著了。你們沒找。你們什么也不干,光知道吃飯喝茶睡大覺。endprint
你放尊重點,這是警務(wù)站,少給我撒野賣潑!
我們來找兒子,整整13天沒回家的兒子!
李記者,你評評理,小楊說。他們天天來,天天鬧。我們簡直沒辦法工作。不是不重視,早就派人找了。警務(wù)站就3個人,天天輪流找,還發(fā)動其他轄區(qū)民警幫著找,可人山人海,哪兒都沒有啊。
何茂說話了。扯雞巴淡,你們咋找的?對著步話機喊幾聲就算找了?他望著李果,伸出三根布滿繭子和裂紋的手指,何苗,第十三個。十三個大活人……老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小楊撩起衣襟擦拭滿頭細汗。這是個黝黑、消瘦的小個子,頂多二十二三歲,剛畢業(yè)不久,一定沒應(yīng)付過這么棘手的案子。找到何苗萬事大吉,那要找不到呢?究竟誰在搜尋何苗?李果覺得乏力而荒誕,就像他的長篇通訊被主編勒令換一個莫名其妙的角度重寫。他向外望去,漆黑的灌木和柏樹林橫亙在鎢鋼色的天空下,幾只斑鳩擦著樹梢疾飛;光線越來越暗,何家營升起炊煙。晚飯上哪兒解決?小楊會主動邀請他嗎?或是何茂夫婦?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闖入者一樣不受歡迎。這起失蹤他已經(jīng)寫了報道,在尚無定論之前還能怎么寫?可就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他重返何家營。直覺告訴他,這案子沒那么簡單。
好吧,雙方暫告和解。他建議警務(wù)站拿出時間表,定期給出答復(fù);何茂兩口子該干嗎干嗎,否則警務(wù)站要給安上個擾亂治安的罪名就不是鬧著玩的了。小楊大聲附和,就是嘛,李記者說得對,你們這是妨礙公務(wù)加擾亂社會治安。你們再找找,我們也認真找,總能找到何苗。
李果的擔(dān)心純屬多余:小楊邀他去村口牛菜館吃肉,何茂拽住他非去家里喝酒不可。最后李果答應(yīng)小楊說我們先吃碗牛肉,再去老何家吃酒如何?老何你一定等我!他的選擇讓雙方都滿意。何茂女人說我把家里的大公雞宰了等你。小楊笑著說我們走吧李記者,你還缺他這頓酒?
6
名為老馬牛菜的小餐館飛滿蒼蠅,他們不得不點上蠟燭。小楊要了大碗牛雜碎、大盤涼皮。何家營的牛肉真香。開飯館的老馬一人包辦堂倌和伙夫,前前后后操持。他說何家營生意太清淡,每天就村里幾個打麻將的老家伙吃他的牛雜碎,年輕人都上昆明打工了,還有多少人啃他的牛骨頭?
小楊說,公務(wù)員有紀律,不能喝酒,李記者你多包涵。
我也不喝。李果說。
酒不是好東西?坐在門口拍打蒼蠅的老馬大聲說。
沒這福氣,消受不了。
李記者謙虛了,小楊說,你是見慣吃慣的大人物,哪看得上我們這些窮鄉(xiāng)僻壤的小螞蚱?
哪里哪里。李果擺擺手。我容易醉,醉了丟人現(xiàn)眼。
我還沒聽說不能喝酒的記者。
我是例外。
小楊笑了。
他問小楊,按照何茂的說法,前前后后一共走丟12個大活人?
小楊直搖頭。
突然傳來老馬的厲聲叫喊,老狗日的,又偷老子肉吃?
李果尋聲望去,院里白花花的牛骨架子下面出現(xiàn)一條毛色水滑、體形碩大的黑狼狗。它昂起腦袋,濕漉漉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冷。
雜種,狗日的雜種!老費把你養(yǎng)得真他媽好。他喂你什么?天天偷老子的牛雜碎?
7
李果無法打通電話,估計對方屏蔽了他。正如我們的生活陷阱遍布,他開始琢磨是否掉入了什么知情者(了解自己也了解劉鹽的某個家伙)精心布置的陷阱。但由于眾所周知的邏輯,妻子劉鹽極有可能是幕后主使,正如一些懸疑電影的離奇轉(zhuǎn)折。否則她干嗎不接電話?不對,如果是幕后的黑手就沒必要不接電話,那可太弱智啦,不是劉鹽風(fēng)格;好吧,這個跟自己結(jié)婚一年七個月的女人究竟哪一種風(fēng)格?他搞不明白。婚姻持續(xù)越久越搞不明白?,F(xiàn)在她的拒絕狀態(tài)中還多了“不在服務(wù)區(qū)”,難道手機信號被松花江的酷暑蒸發(fā)了?他無法從她的出走之中捕捉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一星半點也沒有。世界那么大,上哪兒找她?
你是誰?他在短信里說。劉鹽在哪里?她怎么了?你究竟要干嗎?
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收到回復(fù):我這兒有劉鹽和其他男人的短信記錄。要嗎?
要!
4000元,請匯入以下賬戶。
不是3000元嗎?
4000元。每3天漲1000元。記住。
你到底是誰?我報警你信不信?
那我撕票。
撕票?你們綁架我老婆?
不是綁架。而是,我知道你老婆行蹤。你不愿付錢,我就把這消息賣給那個男人的老婆。看看這個潑婦,會不會把你老婆給撕了!
李果從報社辦公室跑到大街上。昆明到處修路修地鐵,挖掘機的轟鳴從廢墟和垃圾上反彈回來,狠狠扇他的臉。他考慮要不要報警,可萬一對方動真格的——動一動手指發(fā)一發(fā)短信,劉鹽即將袒露在另一個女人的眼皮底下,那會引發(fā)多可怕的后果?不,絕不?,F(xiàn)在他連劉鹽長什么樣都模糊了。她拖著箱子闖進他的生活時就面目不清——不是不漂亮,也不是身材不夠好,恰恰因為漂亮而且身材夠好才不太像真的。那就等等看,總會水落石出。不知誰說過:當(dāng)老婆離去時你該深感慶幸,因為你再不必整天琢磨如何殺掉她了。
他回了一條短信:去你媽的。劉鹽會回家。
為確定劉鹽的去向,他給她也發(fā)了短信:你在哪里?何時歸?
但這一前一后兩條短信都石沉大海。劉鹽的回復(fù)午夜才抵達,仿佛繞著地球跑了一整天,每個字都累得像條狗:剛從松花江,去了鴨綠江。再過幾天,就回家。他本想把勒索短信的事情告訴她,再追問一下她是不是有了別的男人,但想了想就放棄了。太正常了,這太正常了。誰規(guī)定了劉鹽必須一輩子守著一個男人?三心二意的婚姻還少嗎?再說,眼下還沒任何證據(jù)呢。更重要的是,他成天累得像頭驢,哪有工夫把自己老婆——標(biāo)準(zhǔn)的現(xiàn)代職業(yè)女性——徹查到底?
8
大黑慢慢慢轉(zhuǎn)身,像潛艇沉入大海一樣消失了。小楊問老馬這是哪個老費的狗?老馬說,還有哪個老費,就是整天瞎晃蕩、給人喂牛遛馬修院子打短工的老費。小楊想了半天,住村東頭的老家伙?孤零零一個人?endprint
對,就是他。
狗日的怎么養(yǎng)這么條大狗?
做伴唄。老何家營哪個不曉得這是老費的狗?
小楊壓低嗓門。我翻過卷宗,李記者,我現(xiàn)在講的你不能記,更不能說是我告訴你的。就當(dāng)瞎聊。否則我一個字不說。
我保證。
沒有十二個。小楊瞟一眼門外的老馬。只有五個。一半不到。五個人的記錄差不多:某年某月某日在村口灌木叢一帶走失。
再沒消息?
對,再沒消息。小楊吃一口牛雜碎,滿嘴油花。
出入太大了五個,一半不到。
卷宗上就這五個。而且,我告訴你啊李記者,千萬別說出去——這五個人,有個共同規(guī)律。
我拿人格擔(dān)保。
我操,都是二十左右的大小伙子。
李果愣了,似乎被剛咽下的紅燒牛肉糊住喉嚨。
他打算這就去何茂家,小楊執(zhí)意送他過去,否則別想摸準(zhǔn)方向。兩人出門后小楊對老馬說先記賬上,老馬一聲冷笑,行啊,楊首長,反正你們?nèi)齻€輪流記賬,我月底要是拿不著錢我就找縣公安局局長要錢。小楊笑了,狗日的老馬,要不我把手槍押給你?老馬說,誰吃了豹子膽敢押人民警察的槍!行,你有種,不就幾十塊錢!
新修的水泥路平整光滑,街巷很窄,到處是彎道和岔口,沒人帶路還真不行。一路上碰見幾條狗,和老費家那條大黑犬沒法比。李果仔細回憶,發(fā)現(xiàn)它流光水滑的皮毛下面似乎藏著遠非狗類的神秘和霸氣;它盯住你的目光與其說是畜生的,不如說更像人的。沒錯——狡猾,冷酷,淡定,眼珠子又大又亮,像綠森森的烈火。小楊抬頭望天,說他左眼皮突然跳了,跳財還是跳災(zāi)?我他媽的自從來了何家營就霉透了,早知道我警校畢業(yè)就去昆明開個小店賣煙賣酒,開個妓院當(dāng)個老鴇拉拉皮條也行啊,跑這雞巴地方干什么?
左跳財,右跳災(zāi)。
小楊笑了。李果發(fā)現(xiàn)這小子挺帥的,五官端正棱角分明,一定有不少姑娘喜歡他。
如果還有另外7個人,我的意思是,如果還有另外失蹤的7個人,怎么解釋?他們報案了沒被記錄,還是根本就沒報案?
通常,我們當(dāng)然要記錄。只能說明,要么何茂扯謊,要么另外7家人沒報過案,或者,剛要報案就找到人了。
沒有別的可能?
小楊沒吱聲。兩人單調(diào)的腳步被院墻反彈回來。
你只管說,哪說哪了。
小楊停下來等他走上去。巷子太窄,李果真擔(dān)心一腳踩入路邊的早就干透了漚著爛泥和狗屎的排水溝里。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我們沒記錄。小楊說,我們的人,什么也沒干。聽聽情況就把他們打發(fā)了。農(nóng)村人,老實,好打發(fā)。何茂兩口子這樣的倔驢絕無僅有。
找到人立馬銷案?
當(dāng)然。
李果輕輕嘆氣。你準(zhǔn)備在何家營待一輩子?
去他媽的一輩子?;炜陲埑?,差不多就回昆明。我家沒關(guān)系沒熟人,只能憋在這個拉屎不生蛆的破地方。
周圍似乎更黑了,小楊掏出手機照明,一再叮囑李果小心??諝饫镉袧皲蹁醯穆端?,一輪上弦月又脆又白。沒有風(fēng)聲,也聽不到狗叫。有片刻工夫,李果覺得自己高一腳低一腳走在黑沉沉的夢里,看不見出口也摸不清方向,只能追隨一個年輕人一路往前,沒法停下也沒法回頭。何家營的人干嗎那么早就睡?燈光太少,少得像大黑犬的眼神,暗得發(fā)白,黑得發(fā)亮……突然,左首院墻后面?zhèn)鱽硪宦晳K叫:啊——!聲音像枚釘子刺入黑暗,四周應(yīng)聲亮起幾戶燈光,但這些螢火蟲般的光亮讓整個何家營更加黯淡不明。
小楊叫聲不好,尋著叫聲沖去;李果一愣神,立即拔腳緊追。兩人的腳步聲又急又響,把夜幕狠狠撕開。
一個人影掠過墻角迎面跑來。小楊攔下他,大聲質(zhì)問出什么事了。手機光亮照出一張男孩的臉。老費,狗日的老費……狗日的……剛才一把勒住我……這孩子頂多十八九歲,壯實的身體瑟瑟發(fā)抖。小楊讓他別急,好好說。男孩說他剛從同學(xué)家里出來,一直覺得被人跟蹤了;就在前面樹林邊,那人躥出來勒他脖子,他掙脫后才發(fā)現(xiàn)是老費。他說跟我鬧著玩哪。鬧著玩?我日他媽的老子差點斷氣了。老狗日的是個賊!是個賊!你們?nèi)デ魄瓢?,快去瞧瞧!孩子轉(zhuǎn)身就跑,像陣風(fēng)一樣消失了。空氣清冷,遠處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兩側(cè)的院子黑如鍋底。剛剛亮起的幾盞燈光全滅了。
不知什么地方響起狂烈的狗叫,讓他想起那條大黑狗。他一把抓住小楊,現(xiàn)在就找老費?小楊大聲說,去會會他,老狗日的!他的狗要敢亂咬,我一槍崩了它!
小楊掏出手槍。
空氣里混雜著糞便味垃圾味說不清的怪味,甜絲絲冷颼颼,就像頭發(fā)燒著的焦臭。
9
不,不會那么淡定的。像所有弄丟了老婆的男人,李果逐漸陷入搖擺不定的生活之中,既擔(dān)心劉鹽跟別的男人跑了,又告誡自己跑就跑了吧,有什么大不了?接連幾天,他努力回憶劉鹽的點點滴滴,最初的戀愛往往伴隨某種自嘲,就像喝下一杯擱了鹽而不是糖的咖啡。他似乎被這女人綁架了,是被脅迫戀愛的——她一聲不吭就搬來一只大黑箱,說她清空了租住房屋的所有東西,包括三支大概過期的早孕試紙、兩盒避孕套以及三碟裝的香港三級電影。他以為這個認識不到20天的女人急于找個床伴,不料真實情形天差地別——每天下班回來的劉鹽累得像攤泥,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直到他做好晚飯或叫來外賣把她轟醒;做愛可有可無,她總是抱怨太累,沒有半點興致;一周內(nèi)晚8點前下班的幾率很低,也就兩天吧,其余四五天清晨6點才進門,一舉把李果的美夢摧毀。對,加班,這是報社編輯的宿命,他們在晨昏顛倒的生活中奉獻速朽的城市新聞。沒完沒了的夜班讓李果漸漸忘了她的存在,或者說,他早就習(xí)慣了她的缺席。他們分屬不同的報社,不同的圈子,他原以為新聞工作者的相同身份能像老鼠膠一樣把彼此粘牢,現(xiàn)在看來,沒什么悲哀比一個記者找一個編輯談戀愛更悲哀的了。
最初的相識像流星一樣快:他們在她報社的年會上交換名片,彼此發(fā)現(xiàn)各自供職的報紙是死對頭,他承認說,他是以同城媒體記者的身份來采訪他們年會的,如果她介意的話,今后就不聯(lián)系了。劉鹽說,好吧,以后不要聯(lián)系了,但是今晚,你能陪我去衛(wèi)生間嗎?什么?他嚇一跳。我要吐了,她說。立馬就要吐了。endprint
她吐得一塌糊涂,他守在門口不敢進去,也不敢走遠。她出來后說她差不多把胃都給吐出來啦?,F(xiàn)在她餓了,能陪她吃點消夜嗎?她沒帶錢包。
事情就這么發(fā)生的,上過床之后仿佛什么余地也沒有了。她摸著他瘦瘦的像木板箱子一樣硌手的肋骨說,我明天就搬過來。為什么?他傻乎乎地同時也頗為驚喜地說。為什么?你說為什么?我房租到期了大哥。她還沒完全清醒,渾身的酒氣,頭發(fā)里有嘔吐物的味道,和她的新款迪奧混雜為榴蓮般的獨特氣息。而且,你水瓶座,對吧?我天秤座,我們是絕配。
當(dāng)她的大黑箱子以及有些暈乎的她同時在他家里安營扎寨,他漸漸找到呵護一個比自己年輕7歲女人的自豪。這感覺來得太快,讓他覺得遲早要喪失的。于是四月的一天,是她向他求的婚。李果,你給我聽著,她說,我覺得我們睡著舒服,聊得開心,要不我們就結(jié)吧。他考慮了24小時就同意了。他們在一家很小但散發(fā)著法國氣息的位于昆明南站附近的小酒店舉行了婚禮,婚后不久她被調(diào)了崗,從社會新聞部轉(zhuǎn)戰(zhàn)廣告部,頻繁的出差(不僅限于省內(nèi))把婚后生活切得七零八落。剛開始他很不習(xí)慣,抱怨她變成了另一個女人,另一個無法想象的劉鹽B或劉鹽C;進入秋天后他全盤適應(yīng)了,一個女人不在身邊的自在難以形容;他當(dāng)然會牽掛她的,可又沒那么牽掛;她的感覺一定差不離。這么看來,他們的婚姻也是可有可無或模棱兩可的,怎么著都行。他對她的思念以一場小別勝新婚的性愛就傳達得淋漓盡致,她次日就拖著箱子重新消失。他說他會真心想她的,心里卻有個聲音大聲說,別再回來也行啊,真有那么想嗎?
可每次出差都沒這次漫長。過去,多則三五天少則一兩天,而這回——整整十四天了。接到陌生的敲詐短信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是真心想她的。想她修長的腿和峭拔的胸,想她在他面前打開之后的一點點羞澀和意外,似乎被自己的裸露嚇著了。她怎么跟客戶談判呢?她是如何獲得主導(dǎo)權(quán)的?他不敢往別的地方想她,寧愿相信這個直來直去冒著傻勁兒的女人身上藏著奇特魔力——一種以原始和率真征服男人的能力,一種隱秘的壓迫感,而這種壓迫感總能通過適當(dāng)?shù)某聊瑐鬟f出來。
在一幅被撤換了、變成某個咖啡品牌的巨幅海報下,接連走過身材修長、臉蛋漂亮的高個子姑娘,他身體里閃過電流般的震顫,發(fā)現(xiàn)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思念劉鹽,也比任何時候都想弄清楚她的失蹤或出差到底意味著什么。有那么夸張嗎?另一個男人?這么說,她根本沒去什么松花江和鴨綠江?沒準(zhǔn)就待在昆明的盤龍江邊一個大大的房間里呢。他鼻孔里塞滿油炸爆米花和香奈兒香水的氣味,街角的矢葉菊和鳳尾竹迎風(fēng)招展。他給對方回了短信:好吧,給我劉鹽的短信記錄。我怎么相信你?
對方的回復(fù)差點讓他喊出來。這是劉鹽和某個男人的三條暖昧短信,劉鹽稱呼對方親愛的,對方叫她寶貝。他們相約在順城王府井地下停車場見面。時間是八個月前—那時候,他們結(jié)婚還不到六個月。
現(xiàn)在信了?請往以下賬號匯款4000元,我給你全部的記錄。
10
院子是空的。
沒有黑狗,也沒有老費。小楊大聲叫喊,黑乎乎的院子里沒有半點回聲。小楊使勁拍打院門——是陳舊的綠漆大鐵門,李果嗅到一股子鐵銹味;從巴掌寬的門縫能看到兩間土坯房趴在黑暗中,院里一棵柿子樹微微發(fā)亮,斑駁的樹影散落在硬邦邦的透出腥味的泥地上。
沒人。小楊說。他繞著院子前前后后找了個遍,哪兒都沒人。晚風(fēng)掠過圍墻,柿子葉嘩嘩抖動,李果頭皮發(fā)麻。難以置信的夢境感又來了。小楊低聲說,奇怪,這老家伙能去哪里?算了,明天再來。走,先去何茂家。
11
指定地點位于文林街一座老式四合院門口,附近幾所大學(xué)的年輕人來來往往,越來越多的酒吧和飯鋪讓這一帶充滿驚人的喧囂,李果待在當(dāng)年聞一多遇刺的斜坡上等待接頭者。現(xiàn)場交易是他的主意,地點卻不是他挑的。時間像快死的駱駝穿越沙漠一樣緩慢流逝,他無法找出那個家伙——看起來誰都有嫌疑,張皇掠過的拎包男子,挎著竹籃趕去菜市場的中年女人,踩著平底帆布鞋、穿仿款阿瑪尼的高個子美女,背著雙肩包一聲不吭的大學(xué)生……遲遲沒人和他打招呼;他身后,接頭專用的鴻運煙店門牌既老氣又土氣,店主四十出頭,憂傷彌漫在滿臉的皺紋里,似乎對一切都不滿意。李果問了幾個問題,得到的回答驢頭不對馬嘴;老家伙盯著他,你是來學(xué)習(xí)聞一多的PE?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對,就你站的地方,就是這里,兩個特務(wù)沖上來噗噗扎了他6刀,滿地的血啊。李果問他怎么了解得如此詳細,老家伙說昆明人哪個不知道呢?李果探出腳,跺跺硬邦邦的水泥地面。這一小段距離——從坡腳到坡頂不足10米——70年前見證了一個著名學(xué)者和斗士的死亡,但是,死因確鑿無疑?真的連捅6 337
他追問老板為什么不是5刀或7刀偏偏6刀,老板說我當(dāng)然知道,在先生坡——就是這道坡,這地方——生活的老輩子人誰不知道?你翻書是沒用的,書上沒寫。
李果不知所措,唯一能確定的是老家伙不可能是接頭者。各種亂糟糟的念頭塞滿腦子,讓他奇異地安靜下來。一伙農(nóng)民工穿著滿是石灰點子的臟衣服魚貫而過,兩個老外在對面的榆樹陰影下指指點點,他想起某些電影里的經(jīng)典鏡頭:地下黨、間諜、不能對任何人暴露身份的大人物,還有那些執(zhí)拗的偷情者,不論多晚多累,打斷了腿也要往外跑。
一名小個子男人突然走過來,塞給他一張桑拿浴室的廣告單。他看了看,上面寫著持券消費可折抵100元現(xiàn)金;小個子說,大哥,來玩吧,桑拿有的我們一樣不缺。隨時打我電話。
給我吧,優(yōu)盤給我。
什么?
李果盯著他的臉,一張老鼠一樣毫無生氣的長滿青春痘的臉,一看就知道缺乏維生素B群。
有我老婆短信的優(yōu)盤。
大哥你弄錯啦!
不是你?
誰是我?
錢我?guī)砹?,東西給我。
多少錢?
李果警覺地瞇起眼睛。
我們有最漂亮的妞,俄羅斯的,越南的,泰國的。小個子壓低嗓門,單價1000,我給你打7折吧大哥。endprint
他撇下這小子,像擔(dān)心搶劫一樣橫穿錢局街來到對面的樹蔭下,小個子沮喪地在原地發(fā)呆。他掏出手機發(fā)了短信,確信約定時間已經(jīng)過去30分鐘。對方很快回復(fù):往翠湖方向前行200米,第四只垃圾桶,錢用信封裝好,扔進去。再往下走200米,第7只垃圾桶,東西就在一只白色玩具熊的嘴巴里。
12
天色黑得結(jié)結(jié)實實。何茂不在家,他的女人坐在堂屋里,八仙桌上擺滿了菜:紅燒肉、青椒臘肉、土雞湯、荷包蛋、酸菜煮洋芋、小蔥炒豆腐、蘸水苦菜湯。女人起身招呼李果,雞宰了,酒滿上了,菜都涼了,我熱一下?李果說不用不用,喝杯酒就行,剛才和楊警官在老馬牛菜館吃不少啦。
你這是看不起我家何茂。女人說,你答應(yīng)好了來喝酒吃雞的。她拎起塑料壺往杯里添酒。都溢出來了,順著桌子往下淌。李果端起杯子一氣喝干;女人把菜端上屋角灶臺,爐子打開,火還旺著。李果問女人何茂去哪兒了,女人大聲說,一直都在呢,突然看見老費家的大黑狗,像掉了魂一樣追出去。你說他是不是吃錯藥了,追一條狗干什么?李記者,我陪你們先喝,不用等。小楊說我就不喝了,今晚值班,萬一有什么情況交代不過去。他轉(zhuǎn)身出門,很快消失了。
酒是農(nóng)村常見的自釀苞谷酒,口感微苦,但勁道十足。李果連喝三杯,女人一次次斟滿,坐在他下首唉聲嘆氣。
天天往警務(wù)站跑,不重視也該重視了。李果說,他們也著急上火哪,何苗說不定今晚就回家啦。
狗屁,女人說,他們在找?找他媽逼,這幫人吃屎的,誰上心給你找?他們要真找了,何家營還會走丟好幾個娃娃?要是真找了,何家營的人都曉得??赡銌枂柸逡姏]見哪個警察在找何苗?這幾個吃屎的雜種光知道躲在警務(wù)站里睡大覺!
我的報道登出3天了,何苗看了報紙就知道你們多著急。他會回來的。相信我。
女人滿面愁容,你再找不出比我家何苗更聽話的娃娃,不抽煙不賭博不打架,整天待屋里看書看電視,沒事就找找同學(xué)、小伙伴釣釣魚游游泳。是我讓他上昆明打工的,憑他的成績,考個大學(xué)還不簡單?算了,農(nóng)村娃娃,先掙錢。多少大學(xué)生畢了業(yè)不一樣沒活路?
夜色像厚厚的毯子一樣垂下來,遠處傳來狗吠,貓頭鷹的囂叫似有似無。他想象何茂尾隨那條大黑狗直奔村東,在蝴蝶消失的灌木深處,他宰了那條狗或被它咬斷喉嚨。鮮血四濺。他搞不明白哪來這么多可怕的幻覺。
老何有什么仇人?
沒有,找遍何家營你不會找到比何茂更老實的男人。
他追老費的狗干什么?
剛才姓楊的在,我不好說。女人壓低聲音,何茂看見那條狗叼著東西,像我家何苗的衣裳領(lǐng)子——他那天穿件白T恤,領(lǐng)子豎著,帥得很,小彩他們可以做證。
一陣涼風(fēng)越過院墻,李果的心臟“撲撲”跳。真想離開這鬼地方。干嗎到這兒來?最初是何茂的一個電話,他口齒不清,說話像匹馬一樣聲嘶力竭又缺乏邏輯;干嗎又來?對,是小楊的一通電話。可以不來的啊。難道一次次身處陌生甚至危險之境是你繞不開躲不了的命?何家營距離昆明不過60多公里,卻天差地別,簡直是另一個世界——復(fù)雜,窮困,又臟又破。多想泡個熱水澡,躺沙發(fā)里看幾集俗套電視劇。但現(xiàn)在,何家營深不可測的黑暗中似乎藏著比黑暗更黑的東西,讓人喘不上氣說不出話。如果何茂真被大黑犬扯斷喉嚨,那將是一篇很有分量的新聞。這可不是每個記者都碰得上的。他將把所有的恐懼好奇轉(zhuǎn)換成街頭巷尾那些大叔大嬸愣頭青小屁孩都能看懂的東西,還得有吸引他們的醒目標(biāo)題。
說說老費吧……
女人滿臉驚恐,老天爺,莫提那個殺人犯。
殺人犯?
1978年,或者1977年?他殺過人,后來死緩,前幾年才放出來。什么也不干,什么也干不了,沒有一個親戚。就給人打短工,掙幾袋米,幾斤肉。
都看不起他?
誰看得起?走路都貼著墻根。沒有一個人不嫌棄他,渾身上下臭得像條蛆。
為什么殺人?
殺了個仇人。有人說,那人“文革”時候當(dāng)造反派打斷他爹三根肋骨。他拎斧子就把人砍了,扔魚塘里喂魚。還有人說,是他兒子——狗日的,這種人還有兒子——被扔井里……
扔井里?
跟棠店村他嫂子的野種。他堂嫂……哪都有爛貨啊……野種被扔井里,他堂哥差點要他的命。他殺了人。堂嫂喝敵敵畏死了。再后來,他被判刑勞改……還有人說沒這回事。他殺的不是打斷他爹肋骨的仇人,也不是殺他兒子的造反派,都不是。他殺的是他賭友——他喜歡打牌賭錢,人家欠錢不還,他趁人睡了,拎斧子就把人剁了。狗日的。還有個賭客活活被他脖子上劈一刀,差點送命……你說,李記者,這種人居然沒斃了。前幾年放出來,何家營的人當(dāng)他是空氣。他那條狗比他雄勢,你看它抬頭挺胸,毛光水滑,頭大肚子大,眼珠子亮得像燈籠,晚上撞見你都會嚇一跳,簡直像條狼。都說老費活得不如一條狗。
李果半天沒吭聲。女人不再談?wù)摾腺M,話題回到何苗;她喋喋不休地訴說何苗怎么跟冬蘭好上又是怎么被她騙得團團轉(zhuǎn)的,身上有10塊錢也舍不得花,一定給冬蘭買這買那??墒沁@個小賤貨連手都不讓他碰呢。你說,李記者,我家何苗要有個三長兩短多虧啊,連小賤貨的逼還沒日過。他太老實了,把她日了就日了嘛,怕個球!早點生個孫子我們也放心,是吧?小賤貨肯定有別的男人,聽說跟村長家老三有一腿,他媽的,背著我家何苗……女人哭出來。李記者,你說何苗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咋辦?他對冬蘭一心一意,還被她悄悄摸摸跟了別的男人懷了別的野種最后屁也撈球不著還給人家養(yǎng)娃娃哩,你說我家何苗是不是腦袋進屎了?
他聽?wèi){她說下去哭下去。總比可怕的沉默好些。寧可聽她哭訴也不愿聽見晚風(fēng)肆虐和不知什么大鳥的嗷嗷怪叫,更不愿想象零星的狗吠背后是否藏著尖刀或尸首。喝到第六杯,酒勁兒直躥腦門,已無法聽清這個瘦得像竹竿的女人在絮叨什么。他起身去了一趟院角的廁所,被拽開燈后看見的滿池子糞便和蛆蟲嚇了一大跳,熏人的糞臭讓他清醒了許多?;氐教梦?,女人又在熱菜,一再說李記者一定是嫌棄飯菜太差,所以吃得太少。endprint
猛然傳來響亮的腳步聲,一個黝黑的身影伴隨粗重的喘息沖進院子。李果的酒勁兒全醒了。何茂女人起身迎出去。他們看清了燈光下的男人,他滿手滿身的血。女人叫了出來。李果起身大喊,何茂,你他媽的這是怎么啦!
渾身是血的何茂并沒攥著他想象中的尖刀,其實他剛進院子就把一柄大大的鐮刀扔到門后去了。
我宰了老費的狗。何茂的手在燈光下打開,李果看見一片小小的臟樹葉一樣的東西。何茂女人一把奪過去。
何苗,何苗……我的兒呀!她撞翻凳子一屁股坐地上放聲大哭,何茂奪回那東西,在李果眼前展開。李記者,這是我兒子的衣裳領(lǐng)子,錯不了。他讓她女人安靜??揠u巴哭,還用得著哭?我要殺了老費。我不單殺他的狗,還要殺他。
那把鐮刀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李果掏出電話,撥了小楊手機。出事了,他說。你快來一下。
13
他數(shù)著步子走,200米距離剛好204步。其間,經(jīng)過霧氣彌漫的小火鍋店,三家成人用品店,兩家女性內(nèi)衣店和四家小雜貨店,一家擦鞋店,在錢局街下段找到那只綠皮垃圾桶:是空的,散發(fā)出甜餿餿的臭味,被清潔車一大早掏空了肚子。裝有4000元現(xiàn)金的信封被塞進去,他左右打量卻一無所獲;他繼續(xù)往前走,一面回頭張望那筆被焐熱的錢會不會被誰劫走。關(guān)鍵在于,取錢的家伙到底是誰?200米開外,另一只綠皮垃圾桶光亮如新,幾條金屬裝置把它牢牢固定在方形底座上,猶如一只上了漆的新款LV;在它身后,一家蒙自米線店散發(fā)出小鍋米線的濃香,不容分說鉆入鼻孔,讓他頓感饑餓——一整天還沒吃一口東西哪。
他避開幾個行人好奇的目光,向垃圾桶緩慢靠近,同時眺望200米外塞了錢的另一只——多像一部電影。我說過,我們的生活早就開始模仿電影。他從兜里抽出手,探向彌散著一股子惡臭的底部,手指觸到毛茸茸的東西,他心驚肉跳地取出它:白花花的北極熊,張開的嘴巴里藏著另一個對折信封,他長長噓一口氣。果然,硬邦邦的優(yōu)盤像一只小巧的骨骼鑲嵌在牛皮紙信封中部,就像一句格言;他抬頭望向200米開外——一輛藍色福特新款嘉年華輕輕掠過樹蔭,車窗上方探出一條分不清是男是女的胳臂,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從容不迫抓起信封,縮回車廂;很快,嘉年華揚長而去;由于距離的關(guān)系,李果無法看清車牌。他被對方的熟練驚呆了,也被正在進行的這一切嚇住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像被通緝的要犯,四周早有天羅地網(wǎng),還能往哪兒逃?
取出一枚紅色優(yōu)盤塞進口袋,扔掉北極熊,他在錢局街上大步跑起來,迎面而來的每個人都讓他心驚肉跳,早忘了剛被勾起的饑餓和口渴。想盡快證實妻子劉鹽真實去處的念頭像鞭子一樣催他越跑越快。如果那天下午你恰好路過錢局街,你一定不會忘記一個穿黃色風(fēng)衣、藍色牛仔褲、黑色皮鞋的男人正沿著圖書館門前凹凸不平的人行道一路狂奔,猶如脫韁野狗;這個男人不夠帥,也不夠精神,一看就知道被長期失眠折磨慘了并且事業(yè)無甚起色,屬于昆明遍地都是的尷尬一代——生于70后,沒有孩子,婚姻危機,沒什么錢,不知道為什么活著,或者說,無法確切知道如何才能活得更好。
14
一個騙局——就是個騙局。他差點叫起來,但脫口而出的只是哀嘆和呻喚。優(yōu)盤里僅僅記錄了對方讓他看過的四條短信。它們在他電腦上如下排列:
劉鹽:親愛的,想你。請我上星巴克喝杯咖啡?
陌生號碼經(jīng)過了技術(shù)處理,只露出13888這五個數(shù)字,后面被鼻涕一樣的東西抹掉了。它的回復(fù)是:行啊寶貝,半小時后,王府井地下停車場見。
劉鹽:開車小心。
對方:好。
這就是4000塊現(xiàn)金買來的全部。李果一面嚼著加熱就吃的鴕鳥肉,一面大聲罵娘,心疼自己那沓鈔票得用10個整版報道才能掙回來,早知道他就往信封里塞上廢報紙。被愚弄的感覺比探尋短信背后的秘密更讓他傷心。他給對方發(fā)了短信,眼前浮現(xiàn)那輛流暢優(yōu)美的藍色嘉年華,而昆明全城新款嘉年華的用戶比例一定不低,在中日關(guān)系勢同水火之際,誰不喜歡這款價廉物美擁有美國血統(tǒng)的低排量家用轎車?
對方回復(fù)他:我還有電話錄音。千真萬確。4000,你要就要,不要拉倒。
15
老費似乎人間蒸發(fā)了——當(dāng)天夜里,小楊叫來所有警務(wù)站同事外加一名編外干警,一共四人在何家營搜羅幾遍也沒找到他。他們每隔半個小時就在老費的院門口碰一次頭。大約9點,小楊和另一個民警在三岔河邊找到了黑狗的尸體,它被連捅6刀,最致命的一刀像切割皮囊一樣劃開喉管;滿地的血在手電照射下像一堆散亂的玫瑰花。他們重新在老費門前集結(jié),商量要不要破門而入。最終,小楊請示了海螺鎮(zhèn)派出所,答復(fù)是立即搜查,手續(xù)后補就是。
小楊動作麻利,手電光剛好照亮那把生銹的掛鎖。李果站在星光下面,冷得瑟瑟發(fā)抖。他一遍又一遍問自己干嗎在這兒,干嗎非得來,什么時候走?門鎖上的鐵鏈子啪啪響,短短幾分鐘長得沒完沒了。大門終于敞開,到處是涼颼颼的黑暗。幾個警察按亮手電,老費的院子比何茂的更空,除了一棵柿子樹再沒別的。這就是一個空蕩蕩的仿佛可以隨時遛狗跑步的院落,黑乎乎的泥地踩上去細密松軟。小楊大步走向堂屋;門沒鎖,一推就開。小楊喊了一嗓子:有人嗎?老費?他舉起手槍,緩緩踏進屋里,隨手拽亮電燈。
李果跟進去。一股家具木頭草根的腐臭味夾雜說不清道不明的灰味腥味水味撲面而來。屋里像院子一樣空,他一眼看見對面墻上掛著東西,黑乎乎一排,在慘白的燈光下閃閃發(fā)亮。
16
我憑什么相信你?
愛信不信。錄音是三個月前的。一清二楚。
我必須確認一下。
對方傳來一小段音頻。他打開它,劉鹽的聲音像砂紙一樣性感:親愛的,今天真累,哪吃?泰式火鍋?
另一個聲音低沉、粗獷,聽上去像45歲左右的成熟男人:行啊寶貝,就泰式火鍋。6點,昆百大七樓城市花園。
一陣咳嗽和低笑切斷了其余聲音。李果舉著手機茫然無措,對面那個女孩又站在樓頂張開雙臂,她究竟想干嗎?一片薄薄的云在她身后攤開,像要撫平她散亂的長發(fā)。新的短信來了:endprint
還有某賓館的監(jiān)控錄像,有他們進入房間的具體時間。少8000免談。還有更火爆的,你懂,1萬。自己選。
李果在窗口站了兩分鐘,在冰箱前面待了30秒,它呼哧呼哧的聲音如同一個瀕死的老家伙被黏痰卡住了;他拽開它,琢磨這塊不再新鮮的鴕鳥肉還能怎么做,用青椒和花椒爆炒?好幾天沒正經(jīng)吃飯了,劉鹽的失蹤像給他施加了某種苦役。我還能相信你?他回復(fù)對方,憑什么?你到底是誰?你開一輛藍色福特嘉年華?怎么沒膽量下車?你一定認識我。你他媽到底是誰?
對方陷入沉默,十分鐘后回復(fù)了兩個字:選吧。
黃昏的時候,李果下樓買了二兩青椒一棵白菜,餓了一整天的胃居然連一碗米線也沒撈上,卻被意外的屈辱和憤懣填得滿滿的。饑餓是上帝最拿手的刑罰之一,你無法不向它屈服?,F(xiàn)在,他翻炒著鴕鳥肉,煮了一鍋白菜湯;15分鐘后,被香味攻克的口腔、味蕾終于讓他找回一些自信。必須冷靜下來,認真思考如何對付這家伙。像個傻瓜似的被他牽著鼻子要多少錢都給嗎?就為了一個似乎沒那么愛的女人,也想暫時躲開的妻子?是她自己要走的嘛,而且明確告訴他出差東北,從松花江到鴨綠江,之后很可能就是烏蘇里江和黑龍江了;做丈夫的還能怎么辦?老婆就是這樣一類人,讓你覺得親近卻又永遠接近不了。好好的出什么差?跑去冰天雪地的松花江搞什么名堂?
他狼吞虎咽,窗外凡·高式的金色余暉讓他睜不開眼睛。對方的短信來了。你可以不相信我。隨你便。但你妻子劉鹽沒離開昆明。她和另一個男人就待在昆明一家酒店里。
李果回撥號碼,還是無法接通。對面六樓平臺上的女孩身邊多了一個男孩,他很快被他們無所顧忌的親昵嚇壞了:男孩親吻女孩,她索性卡住他襠部,嬌小的手就像一枚小小的炸彈鑲嵌在男孩的藍色牛仔褲上,10秒鐘后才松開并且回吻著他。他們滿面笑容,就像地球毀滅之后的唯一一對幸存者。李果的欲望被喚醒了,比仇恨更復(fù)雜,比憤怒更直接。他回復(fù)對方:時間、地點?
你要什么,音頻,還是視頻。
視頻1
1萬2。
不是1萬嗎?我操!
漲價啦。大記者,請別粗口。
他打劉鹽電話,這回,她結(jié)結(jié)實實關(guān)機了。
短信又來了:三天后,下午3點,景星花鳥市場一樓大廳,扶梯旁邊有個瞎子恭候大駕。
連續(xù)三天,他無法打通劉鹽電話。就在第三天黃昏,他發(fā)現(xiàn)那塊鴕鳥肉早吃光了。他愣了很久,空蕩蕩的冰箱像懊喪的軀體向他展開,他不明白接下去的日子以什么度日,該不該買些吃的填滿它?但這不就是另一個李果?——早就空了,而且如此無奈。
他給劉鹽報社廣告部打了電話,得到的答復(fù)令人震驚:劉鹽一個月前就辭職了。
他呆坐在沙發(fā)里回想所有細節(jié),但是記憶碎片像滿地垃圾一樣亂,他竭力把它們拼湊完整:一個多月來,她照常上下班,離開家和返回家時都能聽到她的高跟鞋——她總是熱衷高跟鞋——響亮清脆的踢踏聲,像兩只牙齒尖利的小動物來回打架。沒有絲毫異樣。她進門后換上睡衣,洗了澡,要么在床上要么在沙發(fā)里等他做好飯菜,端上飯桌;之后,她將主動清洗碗筷,再點一支煙,告訴李果辦公室里都發(fā)生了什么:新來的小陳大概和頭兒搞上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買了一輛奧迪A4。她才來不到6個月啊。我們剛工作那陣你連一輛破自行車都買不起!小陳老家在重慶鄉(xiāng)下,一個人在昆明打拼,你怎么相信她半年時間就買一輛奧迪?她和頭兒很曖昧,她親眼看見她開著奧迪接他,有人說他們每天晚上去紅塔基地打保齡、桑拿、游泳。講完這些八卦,她將像一只軟體動物蜷縮在沙發(fā)深處看一部劣質(zhì)電視劇;大約9點鐘,她走進臥室,在床上安頓下來,通知李果可以做愛,要不,明天也行,今天真累啊……
他能記住的就這么多。其余細節(jié)和她的身體有關(guān):還沒松弛的皮膚像牛奶一樣潤滑;偶爾出現(xiàn)的頭油味;脖子后面幾條褶皺;屁股結(jié)實得像匹小馬駒;當(dāng)他從后部探身進去時濕漉漉的溫?zé)岷喼毕駛€夢。他不知道這個夢是近是遠,或者說,如果沒有這個夢他是不是該大哭一場或徹底失眠。答案是否定的。他一直覺得,這個被奇怪地稱作妻子的女人隨時可能走掉,他將不難過也不哀傷,會有點惋惜但也僅此而已;她似乎從一開始就給了他明確暗示:她是要走的。一旦走了,就再不回來。天知道哪兒來的這感覺。她搬來和他一起住并且和他結(jié)了婚就像個巨大的陰謀,她來去匆匆的身影背后——她這個典型的職業(yè)女性身后,一定藏著一只老奸巨猾的黑手。
再次接他電話的就是小陳,他能從聲音里聽出來。他問她你知道劉鹽有可能去哪兒了嗎?小陳說連你這老公都不知道,我們怎么可能知道?他說,難道就沒一點線索?小陳想了想,電話那頭連續(xù)傳出吵鬧、說笑和莫名其妙的吱啦聲,像一臺電視機燒壞了。有一點,她說,劉姐好像說,她辭了職要去歐洲,去巴黎。說過跟誰去嗎?小陳笑了,沒說,我們當(dāng)然以為是跟你去呀。不,不是我,他沮喪得不得了,眼前出現(xiàn)劉鹽和一個面目不清的老男人手牽手登上埃菲爾鐵塔,像兩只小雞一樣互相啄來啄去。小陳反問他,劉姐出什么事了?你不知道她去哪兒了?他說沒什么事,唉,是的,好吧,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他有點語無倫次。小陳驚訝地說那你還等什么呢,快報警啊,我的老天!她沖著所有辦公室同事們大叫起來,劉鹽,劉鹽出事啦……
李果在電話這頭高喊,喂喂,你別亂說,別對任何人說。但是沒用。她已經(jīng)說了并且勸他快報警。他悲哀地說我不需要報警還不需要哪請你們冷靜。他最后問了一個問題,終于讓小陳安靜了。你和你們老總好上了?小陳沉默了幾秒鐘,突然大聲咆哮,是劉鹽告訴你的?你去死吧,劉鹽也去死吧!她要死在外面那是她活該!她砰地掛了電話。
17
是墻上一字排開的幾塊腌肉——像齊刷刷的隊列,大小、形狀都差不多,黑里透紅,平滑干凈,用小手指粗的麻繩拴牢;下方,一張八仙桌緊挨著墻;桌子右首是個老式木柜,又破又舊,上面撂著幾只藥瓶子;屋子另一頭是床,被子沒疊,蚊帳又臟又破;床底下有幾雙皺巴巴的鞋:皮鞋、帆布膠鞋和雨鞋;對面墻上還掛著毛澤東像,是20世紀60年代的半身近景,右下巴上的黑痣又圓又大,紙張左下角已卷曲開裂。endprint
四個警察在屋里翻找。李果站在屋子中間,聽著柜子被拽開,聽見床被搬動;一個警察鉆到床下去,另一個警察趴在地上按亮手電。他聽見兩個警察同時叫起來。這叫聲讓他頭皮發(fā)麻,仿佛全身上下突然喪失了氧氣并被屋外濃稠的黑暗抽干了血。
是拽開柜門的警察先叫的。李果被眼前的東西嚇傻了:幾只細頸玻璃酒瓶在柜子里一溜排開,泡著數(shù)不清的眼珠子,在幽暗的光線和泛黃的酒水里輕輕浮動,白花花、齊刷刷盯住所有盯住它們的大活人,宛若一把把尖刀呼嘯飛來,活活要把圍觀者的眼珠子也剜下切碎了拋進鐵一般黑的何家營。一共7只瓶子。每只瓶子里都有。一只不少。警察用顫抖的聲音清點它們。這時床下的小楊也在大喊。李果的太陽穴嗡嗡囂叫。他奔向小楊,后者從床底下接連往外扔?xùn)|西:兩把斧頭,兩把菜刀,一把剔骨刀和一把砍刀。所有的刀刃精光四射,沒有一個缺口。
媽的,水泥都給刨了!小楊大喊。床下的水泥地果然沿床腳線整整齊齊消失了,代之以緊邦邦的泥地,上面的土還很新。給我找把鋤頭來!小楊說。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哪有鋤頭?找去?。⌒罨鹆?。李果轉(zhuǎn)身跑進院子,兩條腿像被黑夜牢牢拖著。他操起手電轉(zhuǎn)了半圈,發(fā)現(xiàn)狗圈的門大敞著,圈里有塊細細的白骨。他惡心想吐,感到一股子血腥味越來越強烈刺鼻。他在院門后面找到一把鋤頭一把鐵鍬,拎著它們回到屋里;床被挪開了,小楊接過鋤頭,另一個警察皺著鼻子接過鐵鍬。他們用力挖下去。
18
與你們的猜測一定有出入:兩名警察從床底下刨出來的不是骨頭,不是肉,更不是金銀財寶,而是一雙雙的鞋。皺皺巴巴的黑色皮鞋、嶄新的白色旅游鞋、敞口拖鞋、帆布運動鞋、軟塑膠與滌綸混合產(chǎn)出的休閑鞋、高幫馬靴、大頭布鞋以及塑料涼鞋;最多的是運動鞋,有仿款耐克和阿迪,還有彪馬和愛斯克斯。有的鞋埋得太深太久,已經(jīng)損毀腐爛,發(fā)出死魚般的臭氣;有的鞋皺縮得不像話,像一只喪失水分的破橘子;還有的鞋已經(jīng)看不出最初的形狀,你只能感覺它是一雙鞋;有幾只鞋怎么也沒找出與之配對的另一只;還有幾只隨便一碰就散了架,鞋底和鞋幫變成一小堆軟塌塌臟兮兮的纖維組織。
警察們把鞋子沿墻根一字排開,10米左右的墻角不夠放,不得不再擱一排。一共50雙零5只。
彌漫的腐臭和泥土嗆味讓李果難以喘息,他胃里難受,口渴,太陽穴突突跳,兩條腿被酸溜溜、干巴巴的金屬味糞便味緊緊拽著,不停顫抖又不聽使喚地帶領(lǐng)他從屋子退入院子,又折回來,再走出去,似乎需要反復(fù)證實自己看到的東西是不是真的。
警察迅速分工:小楊和老張檢查院子;小王趕赴海螺鎮(zhèn)向上級派出所和秦安縣公安局報告,同時召集警力抓捕老費;小田巡查何家營,沒準(zhǔn)還能找到別的線索。之后,他們把屋里的電燈拽到屋檐下,明晃晃照著40多平米的院子,小楊站在松軟的泥地上大叫:挖,接著挖!
持續(xù)1個多小時的挖掘讓人精疲力竭又莫名興奮。我想我不該過度描述他們挖出了什么,我只想告訴你,李果蹲在院子門口嘔吐了20來分鐘,事后一些何家營的人說,正是李果驚天動地的嘔吐和號叫把他們引來的——人群于半小時后黑壓壓地聚攏,小楊不得不驅(qū)逐他們,找來幾根繩子拉在10米外的兩棵柳樹上不許靠近。被挖出的骨骸和腐肉在何家營上空散發(fā)出濃烈惡臭;柏樹林里躥起的大鳥繞著院子徘徊,發(fā)出刺耳的嘶叫。讓李果奇怪的是,村民們很快就安靜了,沒人叫喊,沒人大聲說話,沒人硬闖進來,直到何茂和他的女人扒開人群鉆過繩子沖進院子。小楊立即呵斥,出去,給我出去!拉著警戒線呢沒看見?
這回是何茂一屁股癱坐地上,發(fā)出狗一樣的嗚嗚聲;女人一把抱住他,似乎根本沒聽見小楊的叫喊。她睜大眼睛四下打量,拔腳直奔堂屋,任由自己的男人倒在冷冰冰的泥地上。女人很快從鞋堆里翻出一雙黑色耐克籃球鞋,它看上去還是新的,只要撣掉泥巴就能穿。
事后,李果忘了何茂夫婦引發(fā)的號哭和叫罵持續(xù)了多久,只記得另有4家人先后沖進院子,警察根本攔不住。他們的哭聲把幾只大鳥嚇得無聲無息,后來總算被警察勸出去;院子外面的嗡嗡嚶嚶又變成長長的沉默;很多人徹夜沒回家,他們知道沾上枕頭必然要做噩夢的;有人開始幫助警察搜尋消失的老費,有人在自發(fā)勸慰哭泣的村民,告訴他們一切都會好起來,有人跑進院里想給警察搭把手卻被嚴厲斥退……李果坐在門口,背靠冷冰冰的墻,何茂湊過來陪他抽煙;何茂女人還在哭,他懷疑她把嗓子都哭啞了,最后變成打嗝似的抽抽噎噎;小楊已經(jīng)沒工夫勸他們回家,并且也沒法勸動。大約凌晨2點,海螺鎮(zhèn)十幾名警力趕到時才把村民們勒令到警戒線之外——這才是真正的警戒線。何茂女人被拖出去,她瘋了一樣往里奔,被警察用槍頂住胸口;她不依不饒,最后是一伙上年紀的村民拽住她,和她一起坐在硬邦邦冷冰冰的土路上,有人悄悄往她屁股下面塞了一個草墩。何茂似乎不斷衰老,頭發(fā)一點點變白變長,身體漸漸縮小,仿佛墻上一塊丑陋的疤。
天快亮?xí)r,挖掘終于結(jié)束,腌肉、刀具、骨骸也被打包裝好;李果越來越冷,就著微亮的光線把看到聽到的全記下來。晨曦微露,他看見渾身泥土和汗水的小楊扔掉煙蒂,從空蕩蕩的狗舍里取出那根細小的白骨,小心放進塑料袋里。他走向李果。后者掏出一支煙遞給他。清晨的冷風(fēng)吹過來,草地上綴滿露珠,幾條狗緩緩經(jīng)過又倉皇逃走。
找到老費了?這是李果昨夜以來說的頭一句話。
小楊搖搖頭,滿臉疲憊。會找到的。跑不了。
外面,一群村民陪著不再哭泣的何茂女人以及幾個失蹤者家屬坐了一整夜。
19
現(xiàn)在,李果確信劉鹽失蹤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委托哥們兒查找的航班信息表明劉鹽并沒去過松花江。希望只能寄托在編發(fā)短信、敲詐勒索的家伙身上。報警?不,萬一對方真把天大的秘密捅出去,萬一牽扯的不僅僅是劉鹽,孤零零的李果哪兒扛得???
現(xiàn)實往往比夢境還離奇,也比虛構(gòu)更荒誕。他如約趕赴景星花鳥市場——昆明地標(biāo)之一的難看建筑——覺得自己就像輕飄詭異的影子;劉鹽,他消失的老婆并沒讓他牽腸掛肚,卻有責(zé)任義務(wù)把她找出來,還有比這更荒謬的嗎?可悲的是,他至今無法弄清劉鹽究竟跑了還是被誰綁架了,如果是前者,他將有足夠理由慶幸從婚姻里脫身,若是后者可就麻煩啦,他將被拽入一起犯罪,一樁敲詐甚至一次謀殺,將應(yīng)付沒完沒了的詢問、調(diào)查,還將為此裝得很傷心,必須反復(fù)念叨老婆的名字卻沒人關(guān)心究竟是誰背叛了誰。煩透了。他真想逃走,管他什么短信、錄音和視頻;如果有地方可去有喜歡的人作陪,還能改變身份和名字,干嗎不試試?——沒錯,劉鹽不就是這么想的嗎?她不就想來點刺激的?當(dāng)她沒法從他這兒得到更多,就只能像個賭徒一樣溜出家門賭上一把了。endprint
但是,眼下,我們的李果只能揣上5公分厚的一萬兩千元現(xiàn)金赴約。他從小西門取道光華街,途經(jīng)中醫(yī)院大樓和三個賣燒餌塊的小攤子,從鵝卵石鋪就的甬道街直插景星街,沿途被倒賣小狗小貓的商販纏住不放,勸他買下他們手中的小東西——一只暹羅貓或松子犬,濕漉漉慘兮兮的大眼睛牢牢盯著他,期待這個38歲的老男人拯救自己:還有各式各樣的鳥。相思鳥、虎皮鸚鵡、金剛鸚鵡、畫眉、杜鵑,甚至老鷹和喜鵲,它們在籠子里蹦蹦跳跳,沖他大叫大喊;李果奮力擠出去,抵達景星花鳥大樓時覺得自己被動物腥臭熏遍了。
這是位于一大片昆明最古老建筑——四合院、二層平房、磚木結(jié)構(gòu)、瓦片上長滿荒草、頹敝不堪的老文明街片區(qū)中間的新派大樓,普通的方盒形狀,土灰色加一點褚石黃,一樓花鳥魚食區(qū)光線暗淡,像一只黑洞洞的大嘴;二樓有手扶電梯,通往幾十個翡翠專賣店;三樓是古玩字畫,沒人知道真假。下午2點58分,四周飄滿炸洋芋烤紅薯的香氣,街邊小販的生意很火。李果一直沒瞧見扶梯旁邊有什么瞎子,倒是有個抱吉他唱歌的搖滾青年,腳邊琴盒里散落著幾張零鈔。李果剛走幾步歌聲就響起來,居然是當(dāng)年黑豹的《無地自容》,嘶啞躁動的嗓音讓李果猝不及防,像一把錐子扎他的腿。就是聽這歌變老的,從懵懂少年一頭撞入成人世界,“卻從未有感覺,我無地自容”,才不呢,生活就喜歡看你出乖露丑。他虛弱而悲哀,湊近這小子,發(fā)現(xiàn)他頂多二十出頭,蒼白的下巴頦上留著一小撮山羊胡,怎么看也不像個瞎子。
他站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是唯一的聽眾。一個愣頭青在一片即將拆除的老街區(qū)聞著貓狗鳥刺鼻的糞便臭味唱一首經(jīng)典搖滾樂,真的瘋了。李果等他唱完才湊過去,輕聲問他,兄弟,是你?
小伙子茫然搖頭。
他知道自己又弄錯了。
想聽什么,可以點。小伙子說,每首10塊。
不是一萬二?
小伙子撇撇嘴,差點哈哈大笑。大哥,我賣藝不賣身,每首歌10塊。聽什么,您說話!
李果掏了10塊錢放入琴盒,讓他繼續(xù)演唱黑豹的《Do not break my heart》,然后踩著憂傷的歌聲往北走,穿出擁擠的景星街去往根本無解的遠方——沒準(zhǔn),腳下有些滑溜的青石板就通往遙遠的東北松花江哪。
短信來了:瞎子在北門,你跑南門了。親,你連東南西北都搞不清嗎?
李果繞向花鳥市場北門,果然,一個干干凈凈,50左右的瞎子就在那里,手托一只碩大的瓷缸期待施舍。絕不是裝的,兩只深陷的眼窩里一無所有,像兩只微微張開、迎向天空的小嘴巴;李果走到他面前,把厚厚的信封擱進去,看著它向下一沉。同時,他瞧見缸子底部小小的紅色優(yōu)盤了,他抓起它,轉(zhuǎn)身就走。瞎子沒說一句話。李果走到幾十米開外,回頭發(fā)現(xiàn)瞎子的瓷缸已經(jīng)空了。他憤怒地往回走,但密集的人群阻撓著他,當(dāng)他回到北門,瞎子不見了。短信隨后抵達:交易成功。優(yōu)盤密碼是你妻子生日。再見。
隱約傳來搖滾男孩不合時宜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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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像一把新鮮蔬菜,散落在晦暗的何家營上空,一整夜的腐臭氣息消散不少,漸漸明亮的光線在加大被裸露被挖掘部分的視覺沖擊力。李果覺得白花花一片,像攤開的白銀或石灰,像夢里最可怕的傷口,像我們的舌苔和牙。他真想躺到床上呼呼大睡,但肯定睡不著。新的一天必須應(yīng)付,哪怕硬著頭皮。這是一條大新聞,爆炸新聞。絕大多數(shù)記者一輩子等不來的好機會。
他抽完了自己的煙,把何茂的、小楊的也抽完了。警戒線外的村民又在增加——短短半小時內(nèi)幾乎全村出動,他們扶老攜幼,如潮水般涌來。何茂一動不動,他的女人待在人群前面,已經(jīng)不會哭喊,張大嘴巴望著破破爛爛的墻頭。一群鴿子出現(xiàn)了,像昨夜的大鳥繞著院落疾飛。露水閃閃發(fā)亮,李果留意著撞碎水霧的那些鞋,那些沒有太大區(qū)別穿在村民腳上的鞋。皮鞋和布鞋最多,全是黑色,它們沾染著泥巴、水汽和糞便,擁塞在警戒線下方,像一堆還沒丟掉靈魂但不會唱也不會跳的破木偶。
然后他看見一雙鞋,一雙小小的粉色皮鞋從一大片黑色的波浪里插進來。人群發(fā)出驚呼,有人大聲說話有人竊竊私語,突然打破了死一樣的沉默。但這些低語和驚叫很快平息了,就連何茂女人也只能木木呆呆看著鞋子的主人,有人拽她的胳臂,有人呼喚警察。李果看見那雙小小的粉色皮鞋背后是一雙軍用帆布膠鞋,鞋子之上的小腿又白又瘦,沒有一根腿毛。李果抬起頭,這才發(fā)現(xiàn)走在前面的是小彩,表情懵懂而僵硬;在她身后,他知道,這個50多歲的老男人正是院子的主人,老費。
他是在我家柴房睡的,早上他起來了,讓我?guī)丶?。小彩說。我說你又不是不認識回家的路,他說,他就是忘了,非要我?guī)纺亍?/p>
不滿9歲的小彩說完話,一頭撲到小楊懷里,放聲大哭。
李果看得清清楚楚:兩鬢斑白,彎腰弓背,身板看起來還很硬朗,一張布滿皺紋的瘦長臉正對著他的院子、他的房子,被晨光擦得烏黑發(fā)亮,加重了皮膚上的黑斑;目光陰郁懶散,似乎昨夜睡得太沉太死;身上的灰夾克衫又臟又破,黑色卡其布褲子的褲管卷起,高低不平。一雙慘兮兮的軍綠帆布鞋真沒什么好說的。李果禁不住想,他為什么不從幾十雙鞋里挑出一雙穿上呢?
你們啊,你們把我家搞成什么樣子啦。他的嗓音嘶啞、低沉,帶著濃重的秦安口音,似乎累壞了。
警察們呼啦一下沖向他,四五個人把他押翻在地。人群終于爆發(fā)出壓抑已久的聲音,有人在叫,有人在哭,有人破口大罵,有人想沖進來參與抓捕。但在李果看來,不用那么多人。完全用不著。一個50多歲的老頭,還能往哪兒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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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yōu)盤遲遲沒插入電腦,有一陣子李果懷疑把它弄丟了,可它明明就待在電腦旁邊,紅色的身體微光四射,像神話故事里開啟寶盒的密鑰。然而你知道的,很多時候我們開始習(xí)慣一個人的失蹤和消失,也將不那么著急弄清楚他為什么失蹤和消失;你的好奇必將節(jié)節(jié)潰敗,讓一切保持原狀是明智的,否則我們?nèi)绾翁幚硭??真相是什么?比起沉默的慣性和隱忍,真相有那么重要嗎?endprint
10天過去了,他再次告誡自己,劉鹽已經(jīng)失蹤。那只優(yōu)盤在一次大掃除之后也失蹤了,盡管他明明知道它沒長翅膀,不會飛出7平米的書房。反正視而不見,就像那些總也找不到另一只的舊襪子。他打算報案,又勸說自己再等等。劉鹽沒那么容易出事,她要么躲在哪兒不想回來,要么待在另一個城市伺機等待。先把另一個男人處理了也說不定。要不要離婚?無論她回來,還是不回來,他該不該離婚?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跟離婚沒什么兩樣,既然等待和分開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那干嗎要離?他想一陣子就累了,累了就說服自己不要再想??倳写鸢傅?,或長或短,劉鹽總會回來的。他相信這一點。否則她干嗎拍拍屁股說她出差了呢?
10天來,他跑遍附近農(nóng)貿(mào)市場詢問肉販子們有沒有鴕鳥肉,回答都是否定的,有人告訴他鴕鳥肉產(chǎn)在嵩明、富民兩大郊縣,昆明太難找了,運氣好才能碰上。顯然,鴕鳥肉比豬肉牛肉都好吃,可也不見得比土雞的味道更好,撒腿跑的比長翅膀飛的肯定差一截兒嘛。李果有些茫然,鴕鳥不是鳥嗎,它不會飛嗎?當(dāng)然不會,對方說,鴕鳥只會跑,撒腿飛跑,據(jù)說能跑過火車哪。他放棄了,干脆天天從樓下小吃店要外賣,鴕鳥肉的美味已經(jīng)像劉鹽一樣煙消云散。其間劉鹽同事小陳給他打過電話。我們都有點擔(dān)心劉姐,她說,連自己的老公都不知道行蹤,你說她能去哪兒呢?好歹我們是一個辦公室的姐妹。我能做點什么嗎?他說謝謝,不用,我都做不了什么,你們能做什么?他的目光在書桌上逡巡,突然發(fā)現(xiàn)那枚紅色優(yōu)盤就夾在兩本書之間,露出尖尖的角。他心里打了個趔趄但并沒把它抽出來。小陳說我來看看你吧李哥。他說不用了,我很好。我還是來吧。我代表大家來。好吧,好吧,來吧。他告訴她地址,最后問了一句很可能會讓對方生氣的問題:我一直忘了你叫什么,一直跟著劉鹽叫你小陳,小陳,多不禮貌。小陳笑了,就叫我小陳,無所謂。名字就是個符號。
小陳于下午4點抵達他的家,他這才發(fā)現(xiàn)小陳是個高挑姑娘,似乎一直處于抽條狀態(tài)——寬松毛線衫、鉛筆腿的牛仔褲、平底皮鞋,整齊的灰色系讓她時尚、漂亮、生機勃勃,難怪有緋聞;她圓臉,圓眼睛,笑起來像一只融化的冰激凌,渾身彌散著甜絲絲的香氣;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異性拜訪也缺少正常性生活的李果一下子就迷上了她。他開始浮想聯(lián)翩:如果小陳這樣的姑娘和自己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呢?但顯然不可能,連一丁點可能性都沒有。她太小,他又太老了,再說,他也沒什么錢。
姑娘落座后,主動抓起茶幾上的梨削起來,同時環(huán)顧房間,說李哥你這兒真夠亂的,劉姐不在家你就不收拾嗎?他很不好意思,把一只臟襪子塞進沙發(fā)縫隙,暗自希望小陳沒看到。小陳吃起那只鴨梨,問了一大堆關(guān)于劉鹽的問題,李果的回答介于真實和虛構(gòu)之間,把妻子的失蹤說成一場處心積慮的出游——很可能和幾個老同學(xué)出國了,澳大利亞,泰國。他不知道干嗎想到泰國。東南亞的褥熱潮濕似乎和劉鹽的氣場很搭。他說到后半部分就長吁短嘆,做出一副被欺騙被傷害的無奈相,同時頗為誠懇地表示,其實他完全理解一個當(dāng)代女性不甘家庭束縛渴望逃離的野心;我們不再是父母那代人,越來越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對嗎?我理解她,我相信她玩累了就會回來的,回來好好過日子。小陳哈哈大笑,樣子性感而嫵媚,他心底熱浪翻涌,像被蜜蜂狠狠蜇了一下。
李哥說的不是真心話。她說。甜絲絲的香水氣息無處不在。我知道你們男人都在琢磨什么,你們巴不得自己的老婆真的消失呢,再也不要回來,這樣你們就有更多機會物色別的女人啦。
李果表示否認,但也不真正清楚她說的是對還是錯。小陳說,我今天來是給你提供線索的,好讓你有點準(zhǔn)備。什么?他緊張起來。她尷尬地搖搖頭,其實,辦公室的人都知道,或者說,很多人心里都清楚劉姐去哪兒了。就像老話說的,做丈夫的永遠蒙在鼓里,全世界都看見他頭上的綠帽子啦。什么?你說什么?你說明白一點。李果虛弱地抗議。小陳說,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我本來是不想說的,但還是應(yīng)該告訴你,這樣我會舒服些。說吧,你說吧,我聽著。好吧,劉姐辭職之前,我們廣告部的錢總已經(jīng)消失了整整兩周,他們一前一后。這說明什么?
什么?
你傻呀,他們很可能早就約好了,一起走的。
接下來的故事嚇了他一跳:錢總10天前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一幢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廉價小酒店,每天租金頂多50塊那種小酒店。大概是自殺,現(xiàn)在還沒定論——他從11樓窗口跳下去,摔得稀爛。當(dāng)然啦,哪兒也找不到劉姐。你沒看報紙嗎?你不知道這事情上了你們報紙頭條?畢竟錢總是我們報社廣告部的頭兒啊。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他為什么自殺?
李果渾身發(fā)冷。小陳在她冰冷的講述中逐步消解著他的最初印象。他這才發(fā)現(xiàn)這姑娘——大約二十五六吧——淡定得可怕,成熟得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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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螺鎮(zhèn)派出所所長臉色凝重,李果向他申請能否在押解老費前往秦安縣之前進行采訪,絕不超過一小時,保證不發(fā)稿,直到警方審了稿并統(tǒng)一口徑。所長皺著眉,沒說不行也沒說行,小楊把李果拽到一邊,悄聲說警察將在搜齊證物——把老費的院子和屋子翻個底朝天之后才押他走,差不多還有一兩個鐘頭。誰有閑工夫管他?要問什么,抓緊。
他直奔堂屋。兩名警察待在門口,老費被銬在八仙桌腿上。李果進去后,警察半掩上門。屋里的光線暗下來。那股子被翻開的泥土味腥臭味仍在彌漫,像一堵厚厚的墻。老費抬起下巴,毫無表情的臉一片青黃,像被黃灰洗過并滲入皮肉和骨頭,沒被銬上的左手在桌上攤開。
你就是老費?
他像沒聽見。我的狗,我的老黑,你看見沒有?
李果在對面坐下,掏出采訪本,打開手機錄音。
沒有。李果撒了謊。沒見過。跑了?
跑了好,跑了還能活。狗嘛,不像人,哪都能活。
老費的嗓音干燥、低沉,像灌了鉛,似乎沒氣力說得完整清楚。
我昨晚就在找它,一直在找。狗日的,我對你那么好,干嗎不回家?
是餓了?
李果打量他的眼睛,渾濁、冰冷,像蒙著一層水銀。被翻個底朝天的屋子莫名荒涼,和第一次踏進何家營的感覺一模一樣。endprint
餓?對,狗日的餓了。餓狠了。好幾天沒正經(jīng)吃肉了。何老三的兒子小蝦米剛好路過,就差那么一點。日他媽的,差一點老黑就吃上肉了。老黑揀嘴,腌肉從來不碰。狗日的。我三天就給它洗一次澡,給它好肉吃,吃得膘肥體壯,何家營沒有一條狗是它對手。
警察們還在院子里忙活。泥土的腥味正在掩蓋臭味。他展開采訪本。能告訴我你的全名嗎?費什么?
哦,你是記者?老費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一口他這年紀的男人都會嫉妒的好牙。哪個報社?
李果告訴了他。老費伸手翻看采訪本的封皮,撫摸著燙金的報社全稱。他的手指又白又亮,一點不像農(nóng)村人的手。
這輩子還能有個記者采訪,值了。老費收回他的手。
你到底叫什么?
老費的目光像他床下的尖刀。你先告訴我,我家老黑在哪里,我再告訴你我的大名。我什么都告訴你。
我說了我不知道。
你曉得的。老費冷笑。你曉得。你身上有我家老黑的氣味。你肯定見過老黑。你騙不了我。
李果透不過氣來,走到墻邊打算推開小小的玻璃窗??伤恢本烷_著。田野一片晦暗,像藏在霧里。其實太陽狠辣,瑪瑙色的光線直直照著,空氣涼颼颼冷森森的。他走回來,重新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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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戒線外的人群陷入沉默,仿佛所有憤怒和震驚都消失了,只剩下沒法緩解的麻木和緊張。小彩和幾個孩子被大人們帶回家不許出來,可還是偷偷溜到村西頭聚攏——他們發(fā)現(xiàn)了黑狗的血,紛紛猜測它就是鬼,吸血鬼,沒準(zhǔn)被一個更大更狠的鬼弄死了。老天爺是公平的嘛。有的孩子認為地上的血是何苗的,他最近總在夜里出現(xiàn)。為什么?因為被黑狗咬過的人都會變成僵尸和野鬼,半夜里跑出來咬死別的人;吸血鬼都是要吃人的,要喝人血,否則他們活不了,這么說來,那些失蹤的人都是遭到吸血鬼的襲擊咯,難怪啊,誰也找不見他們了。吸血鬼的頭兒是誰?還能有誰?當(dāng)然是老費。這個老狗日的就是最大的吸血鬼啊,抓到誰就喝誰的血……8歲的小彩嚇得哇哇直哭,她越來越后怕——昨晚,這個最大的吸血鬼就在她家柴房里睡了一夜呢。
在三岔河邊,孩子們發(fā)現(xiàn)了大黑狗。誰也不敢靠近。時間接近正午,蒼蠅嗡嗡飛來;他們待在高處,用土坷和石塊扔它;不知誰喊了一句嚇人的話,所有孩子尖叫著呼啦一聲向村里跑去;小彩大聲號哭,狠狠跌了兩跤。真怕它突然跳起來把他們一個個吃掉哪,因為,吸血鬼從來都是不死的。
24
小陳的故事既符合邏輯又充滿疑點,畢竟這是未經(jīng)證明的推測。她認為——她委婉地做了某種假設(shè)——假設(shè)劉鹽真是跟錢總一起跑掉的,那么,會不會因為劉鹽也遭到某種不測或拋棄了他才讓他尋了短見呢?最大的可能是劉鹽也出事了,拋妻棄子的錢總還能怎么辦?當(dāng)然還有第三種可能:錢總是他殺,那么,殺他的人除了至今杳無音信的劉鹽,還能有誰?
李果毛骨悚然,目光探出窗口,對面六樓那個做出自殺動作的姑娘又出現(xiàn)了。他眼前出現(xiàn)各種幻覺,其中之一就是這個女子化身消失已久的劉鹽,穿著阿瑪尼的高跟鞋準(zhǔn)備縱身躍下。他回過頭,小陳的微笑抵消了他深深的恐懼。他這才發(fā)現(xiàn),沒準(zhǔn)心里早就猜到劉鹽出事了卻從沒勇氣面對。如果真出事了怎么辦?像小陳說的,立即報警滿世界找人?讓親戚朋友見識一下他多么愛她?26天,劉鹽整整消失26天啦。
警方怎么說?
還能怎么說,自殺。錢總是自殺。沒人根究劉鹽,否則哪輪得到你找她。
小陳的描述越來越離譜,也似乎越來越接近真相——劉鹽和錢總3年前就好上了,一年前小陳剛到報社廣告部就有所耳聞,那時候劉鹽和李果還八竿子打不著呢;當(dāng)她宣布自己即將閃婚,大家都不意外——總要為自己尋找掩體的,身為記者的李果踏實可靠,沒人比他更合適了;再說,女人真結(jié)了婚通常會把從前的情夫毅然拋下;沒準(zhǔn)她早就疲憊不堪,太需要一個靠譜的男人拯救自己。
就是這樣,差不多就是這樣。小陳把一只梨、一只蘋果、五顆大棗都吃掉了。她吃得很慢,很小心,像在品嘗陳年老酒。她把小小的棗核用餐巾紙包好,扔進垃圾簍一那里已經(jīng)堆出一座由方便面袋子、快餐盒、破報紙構(gòu)筑的小山,屋里有一股子霉味和淡淡的不知道什么過期東西發(fā)出的臭味。我該走了李哥,我已經(jīng)把真相全告訴你了,你自己考慮吧,接下來怎么辦。
真相?李果虛弱地說。還能怎么辦?你教教我好嗎?
小陳無奈地搖頭,露出體恤親切的微笑。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如果處在你的位置我該怎么辦。我才25呢,沒這方面的經(jīng)驗。社會太可怕了。
李果思考著所謂真相:一個急需嘔吐的女人把他帶向衛(wèi)生間,之后就搬來跟他同居了、結(jié)婚了,再之后,她神奇消失。我們看到并理解的就是真相。誰能告訴他還有別的什么真相?
似乎急于擺脫出來,他問了個處心積慮的問題,你有男朋友了吧?
剛分手,小陳笑了。我們不太合適。要找一個合適的人多難啊。我該走了李哥,謝謝你聽我嘮叨。
他本想告訴她關(guān)于短信和優(yōu)盤的事情,但想了想還是作罷,一來小陳這樣的劉鹽同事只會把它當(dāng)作八卦和噱頭,二來她這年紀又能給他什么建議呢?他準(zhǔn)備送她下樓卻被她制止了。他只好說那隨時來呀,我隨時歡迎。小陳的微笑神秘而曖昧,或者說,甜美而嫵媚,讓他浮想聯(lián)翩。于是,我們的李果來到六樓陽臺往下俯瞰,他看見小陳跨入一輛車,一陣清脆的轟鳴傳來,車子駛向小區(qū)主干道。他愣了愣神才反應(yīng)過來——這就是一輛藍色的新款福特嘉年華而不是什么傳說中的奧迪A4。
沒錯,嘉年華。它深藍的車身像一束火苗燒疼了他,讓他無暇顧及錯亂的心跳聲。他立即撥打小陳留下的手機號碼,但被提示:關(guān)機了。
25
好吧,你聽好,你家老黑被殺了。被何茂殺了。整整6刀。
老費死死盯著李果。
這時候該叮滿蒼蠅了,明天就長出蛆來??斓煤?。死狗比死人更容易生蛆長蟲,對吧,這個,你比我懂。
老費還是不吭聲。屋里熱氣散漫,血腥味泥巴味混在一起。endprint
能告訴我你叫費什么了?
老費的臉直僵僵的,三魂七魄似乎追隨黑狗飄到了茫茫野外。李果又問一遍還是沒有回答。他狠拍桌子,你叫費什么,你的姓名,快告訴我!
兩個警察回頭看他,想插話又忍住了。
別拍了,老費說。那50多個,我全撂在這張桌上……先卸手腳,然后腦袋,最后內(nèi)臟……
李果縮回手,掌心熱辣辣輕飄飄,仿佛不再是自己的。
我叫什么,你可以問警察。名字重要嗎?不重要,就是個符號。這50多個人,有的哭著喊著告訴我名字呢,我一個沒記住。
一共50多?到底多少?
狗日的何茂,狗日的,早知道他殺我老黑,我就先把狗日的宰了,把他兩顆卵蛋掏出來喂狗。
我問你話,一共多少?
我就這一條狗。5年前海螺鎮(zhèn)一個要飯的小叫花子給的,我不想要,它就一路吧嗒吧嗒跟我回來。
李果不再問了。
狗日的能吃,胃口大。我就留點大腿,其余全給它。它吃不了啃不完的,我就挖坑埋了。我只要大腿。吃不完?是啊,我一個人,真吃不完,我就腌起來掛著,掛墻上。還會剩很多,我就拿到海螺鎮(zhèn),當(dāng)鴕鳥肉賣掉。每公斤30。你在聽嗎大記者?
什么肉?……當(dāng)什么肉賣掉?
鴕鳥肉。鴕鳥。大記者,你見過鴕鳥嗎?
兩名警察瞪著老費。其中一個被李果一把拽出去,兩人蹲在院子里哇哇干嘔。他撕心裂肺,卻再也吐不出什么東西。他把小楊遞來的礦泉水大口吞下又大口吐掉。他哭出來了——毫無來由的悲傷和委屈裹挾著眼淚鼻涕洶涌而下,像條狗被牢牢按住,被刀子挑開喉嚨。太陽熱辣辣的,很快把淚水烤得干干凈凈;他深深嘆息,狠狠抽自己耳光。你還沒死哪。他想。你還活得好好的。沒死。沒那么容易死。你活得比那50多個人都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就像屋里屋外前前后后所有好胳膊好腿的大活人。
他用一瓶礦泉水認真洗了臉,擤掉鼻涕,撩起衣服擦凈自己,然后走回去,重新坐到老費面前。后者的老臉上沒有一絲不耐煩。大記者,沒事吧?我說錯話了?說錯了你多包涵。我沒文化,當(dāng)年小學(xué)沒畢業(yè)。哪里講得不對,你大人不記小人過。
我沒事。你講吧。你接著講。
好,我講。老黑救過我的命。前年中秋,我去棠店找我大哥——我還有個大堂哥——我找他喝酒。他說他不跟我喝。他家里人都躲著我,面都不見。我一個人喝兩斤,我自己帶去的酒,我自己花180塊買的好酒。老子自己喝。喝光回來,一頭栽進三岔河,是老黑把我拖上來。我大難不死。后來聽說老黑掉頭跑到我大哥家把他叫來河邊。狗日的往河里看一眼就走了。不看我第二眼。他說我死了活該。
你把你堂嫂睡了,還生了兒子?
老費一聲不吭。
你兒子被扔井里,你拎把斧子劈了仇人?
我倒真想有個兒子。
說說吧,給我說說。
我記不住了。
你不會記不住。
好,我想想……我們被拖到井邊跪著。對,跪著……罵我們,罵我兒子,罵他是狗日的啞巴。是孽種,是報應(yīng)……他不會叫不會哭,生下來我也沒聽他哭過??刹辉摿R他。這些雜種,狗日的千刀萬剮的雜種……
李果沒說話。
啞巴。小啞巴。不會叫不會哭。老費瞇起眼睛。剛生下來,沒滿月,憑什么要叫要哭?像那幫狗日的雜種?你讓他叫就叫哭就哭,讓他死就死讓他殺就殺?
外面,鴿子掠過房梁,黑壓壓的人群無聲無息。
說說你咋干的,李果說。這50多個,你都咋干的?
沒人聽我嘮叨呢。從來沒有。我今天說的話,比這幾年說過的都多。不騙你大記者,騙你我不是人。
說吧,我聽著。
四年,對,差不多四年。就在前面收發(fā)蔬菜的星云冷庫邊上,那里有路,有路就有小伙子。我拿一根六號吉他弦——老費突然望向警察——你們找到那根東西了嗎?就在我床褥底下壓著。沒找到?我給你們拿。老費站起來就想往床那頭走,手銬猛地把他拽住。他一臉苦笑。你們自己找,對,就在床褥子下面,木板板上面。找到了?
警察果然找出一根比小手指稍細的六號吉他弦,兩頭有竹子做的把手,用更細的鐵絲拴牢。他大聲沖門外喊了一嗓子,兩個警察跑過來,把這東西塞進一只塑料袋里,封好。一個警察壓低聲音對李果說,李記者,你抓緊,否則我們所長怪罪下來……
你們不要催大記者,不要催。老費打斷他。我哪有機會說這么多?還是跟記者說!嗯,那根吉他弦直接勒進氣管,我把人拖進灌木叢。再用石頭。也就幾分鐘,我保證你再也認不出這是誰了。晚上我領(lǐng)著老黑出來,用拉磚拉料的小板車推回來,就擱在這張桌上。肉和骨頭我剛才說過了。留不住的我埋院子里。鞋?我都留著,都留著。你瞧,都在。
李果望向墻腳,那排鞋子被聚攏后堆成一座黑乎乎的小山。
都是男的?
都是,18到25,這年齡的小伙子,肉好。
沒有老人、娃娃和女人?
老的肉硬,嚼不動。娃娃沒有,女人肉肥,不好。
李果的手抖得厲害,已無法記錄。屋里的警察鐵青著臉。另外兩個警察低頭嘆氣,狠狠朝地下吐唾沫。黑壓壓的人群還沒散開。他們一定在等待老費從這里走出去,走到院子外面——會有人要了他的命嗎?
血我用盆子接著,冷下來,第二天燉了。還行。鴕鳥肉,嗯,沒人不信。現(xiàn)在的人啊,什么都敢吃。好賣,真好賣。海螺鎮(zhèn)街子天,兩小時就賣光了。
鴕鳥肉,虧你他媽的想得出來!李果大喊。
你吃過鴕鳥肉嗎大記者?肉和肉嘛,區(qū)別不大。真的。你說是什么肉,就是什么肉。我一直當(dāng)這是鴕鳥肉。難道不是鴕鳥肉?
狗日的,你他媽瘋了!
大記者,你覺得我瘋了?我好得很。不信我給你打個算盤,小學(xué)二年級我拿過全班第四。他湊近李果。豬太貴了,我買不起。你算啊,一窩小豬好歹300多,我養(yǎng)肥了養(yǎng)壯了至少一兩千吧?飼料多貴啊。我哪來的錢養(yǎng)豬?你說,我哪來的錢?endprint
李果低頭記錄,卻沒法看清楚寫了什么。
大記者,我能問個問題嗎?
他抬起頭。
我見過一次鴕鳥,就一次。在秦安縣,什么地方我不記得了。你告訴我,鴕鳥它會飛嗎?
26
李果走進院子,小楊沖他揮手他也沒搭理。他貪婪呼吸外面的空氣,濃烈的泥土味中間有腥味和血味,卻比老費身上那股子汗臭體臭好多了。他遠遠看見小彩和一幫孩子哭喊著從村東頭跑來,一頭扎進大人懷里。黑乎乎的人叢中浮著白花花的臉,被太陽曬得濕漉漉汗涔涔;他們張大嘴巴,似乎在期待一場暴雨——昆明連續(xù)三年大旱,何家營的小水庫干得透透的,村民得跑去很遠的棠店背水。但現(xiàn)在,似乎耐心等著就行,只要等下去家里的水缸就會滿上。狗日的老費會給他們干透了的心鉆口井的,清亮的水從此源源不斷。
他問小楊何時收工,小楊沒回答。派出所所長站在屋檐下抽煙,皺著眉聽取下屬們匯報各自進展。案情一清二楚。李果走回去。老費直勾勾望著角落里的一堆鞋。
可惜了,可惜了。好鞋子啊。都他媽的好鞋子。沒一雙爛的,騙你我不是人。
27
接近傍晚,李果終于撥通了小陳電話。他大聲質(zhì)問她是不是一直把他當(dāng)猴耍?那些短信,那些指示,還有自己那些錢……被愚弄的感覺如萬箭穿心,恨不能一把掐死她。
你說什么呢李哥?
藍色嘉年華,你開的不就是藍色嘉年華,2011款的對吧?你沒去過錢局街甬道街?你沒跟蹤過我?
小陳予以否認,聽上去不像撒謊,可這個年紀的孩子執(zhí)意撒謊你就能聽出來嗎?她嚴肅地說,李果出了大問題,年近四十的男人難免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問題,尤其當(dāng)自己的老婆失蹤之后,尤其當(dāng)自己老婆的同事把失蹤真相告訴了他之后。疑神疑鬼是第一反應(yīng),接下來就該崩潰了。她很有經(jīng)驗地告訴李果,請個長假吧,上哪兒散散心,找哥們兒聊聊。李哥,你這樣是不行的,你會垮掉,生活一團糟,前列腺也會出問題。凡事別太較真呀,也別不動腦子。你一個大記者,該比一般的人更有腦子才對。
渾渾噩噩熬過7天,他開始確信,自己的女人劉鹽不是死了就是跟人私奔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有優(yōu)盤和小陳的供詞為證。那只優(yōu)盤一直待在書房某個角落,他就是不想找出它。讓它待著吧,差不多的時候,當(dāng)一切塵埃落定,它會把真相亮給他的。沒勇氣?說對了,就是沒有勇氣。真的一去不回頭?不,沒那么糟,既然她說出差那就是出差。相信她吧,就像當(dāng)初相信她就想跟他結(jié)婚生子。會回來的。一切都不是問題。劉鹽會踩著阿瑪尼的高跟鞋噼里啪啦開門回來,就像消失前的道別,她將大聲告訴他,親愛的,我從鴨綠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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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押著老費往外走。天空像一灣湖水,太陽明晃晃地照著,何家營的土坯房磚房水泥樓一片雪亮。村民慢慢逼近,警察不得不厲聲呵斥;有人大喊著該立馬槍斃老費,有人在罵他十八代祖宗,還有的人號啕大哭。海螺鎮(zhèn)派出所所長喊了幾句話,人群再次沉默了,沒有一點聲息,像被活活掐斷了舌頭。李果看見那群孩子在大人們腿邊跑來跑去,很快跑到前面去了。帶頭的小彩盯著老費,目光又驚又怕。
老費低頭走向警車,花白的頭顱像一團烈焰,人群紛紛避開。沒人說一句話。李果看見何茂從后面趕上來,警察罵了幾句就不再搭理。李果一直等他走到身邊才說,回去吧,立馬押他去秦安縣了。你跟著沒用。
何茂沒吭聲,兩眼直直盯住老費。警車就停在村頭,兩個警察拽開車門。老費突然湊近派出所所長說了句什么,所長擦了擦額頭的汗。隊伍一動不動了。所長輕聲說,他想去看他的狗。李記者,你說我同意還是不同意?
算了,讓他去。
老費沖他鞠躬。謝謝,謝謝大記者。
兩個警察扛著兩只滿滿的大袋子來到車前。小楊低聲罵出來,50多雙鞋啊,我操他媽!
所長讓李果和6個荷槍實彈的民警押送老費前往三岔河。一群孩子緊緊跟在后面——他們猜到要去哪兒了,小彩說黑狗還沒死呢還會跳起來吸人血!老費扭頭看了看她,咧嘴笑了。另外的孩子七嘴八舌地說黑狗已經(jīng)爬滿蒼蠅了但是你用苦蒿枝摸它拍它又能活過來,吸血鬼從來死不掉,它能活幾千年哪只要給它血……孩子們的叫嚷被突然站住的老費齊刷刷剪斷了。他回身盯著他們,目光兇狠。一個警察狠狠給他臉上一拳讓他快走,另一個警察猛踹他的腰警告他不要嚇唬小孩。老費低下頭。黑壓壓的人群在村口散掉一部分,但仍有相當(dāng)多的村民跟上來,掀起漫天塵土。
李果攥著圓珠筆和采訪本,手機已經(jīng)用不上。到底幾個,老費,我知道你記得清清楚楚。54,55,還是567
55。錯不了。老費的步子遲緩、沉重,像被太陽曬彎了脊梁。李果的腦門子直冒油花。微風(fēng)吹來,烏黑的柏樹、灌木和路邊的三葉草、矢車菊靜止不動。他似乎看見那只黑尾花斑蝴蝶了,它圍著兩個警察的帽檐上下飛舞,薄薄的翅膀背后是蒼白的晴天。警察根本沒搭理它。
何茂突然大聲叫住李果。
我曉得他為什么這么干。我曉得。何茂趕上來,聲音低得聽不清。當(dāng)年大饑荒,老費的親爹把他拿去送人,送棠店村的人。何家營老一輩人都認得。
送什么人?送人干什么?
把他送出去,把別人家的娃娃拿回來。然后生火,鍋里燒上水……餓??!
那股血腥味夾雜嗆人的灰味席卷而來。灌木叢又臟又綠,像一條條耷拉的臟舌頭;老張煤窯的煙囪正冒出黑煙,空氣里開始出現(xiàn)甜絲絲的焦臭。
76年,1976年,他殺了人,切碎了扔魚塘喂魚。誰讓他爹被押到廣場上,被吊起來打?他爹偷糧食,偷肉,把毛主席語錄塞灶臺里,被打個半死。
他和他堂嫂子生了野種?
野種,活該被扔井里的野種。狗日的真是有仇必報啊——打他爹的扔他兒子的是同一個,活活被他劈了……78年才判下來。死緩。要是一槍崩了他,要是一槍崩了他……
女人呢?李果說,喝了敵敵畏?
沒喝敵敵畏。被他堂哥打個半死趕走了,鬼知道是死是活。我日他媽呀,我日他媽的爛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