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司的最后一個居民

嚴(yán)風(fēng)華

如果不是有意去尋找，唐家司碼頭就真的無人問津了。好在我事先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一下，才知道從廣西興安縣往北30公里，有個古商鎮(zhèn)叫唐家司。

到汽車站乘車。獨(dú)自乘車有幾個好處。一是必須在車站的乘車線路示意圖上尋找目的地，這一刻會產(chǎn)生迫切；二是等車時，會因時間過長而產(chǎn)生焦慮；三是在乘車時，看見車上乘客三六九等，會有所防備；四是因班車會隨乘客之需隨時停車，會產(chǎn)生煩躁。平時坐在辦公室里，養(yǎng)尊處優(yōu)，不知民情，這種感受是體驗不到的，所以我以為好。

半個多小時后，司乘員通知我，唐家司到了。下車一看，看見路邊有一個大門，掛著“塘市小學(xué)”的牌子。唐家司為明清時期巡司駐地。有個姓唐的巡檢曾在此辦公，故得名唐家司。而現(xiàn)在改稱為塘市了。

筆直筆直的一條二級公路由南往北伸去，路兩邊樹木豐茂，竹林搖曳，民居掩映其中，看不出哪兒有河流。

在路邊一個賣肉攤里問老板，老板說，往前一百米，右邊有個斜坡，鋪有一條小水泥路，進(jìn)去就可以看見老碼頭了。

我走了不止一百米，還不見那條水泥路，但見兩間民房之間，出現(xiàn)了一個小石階，下面是個斜坡，在兩間民房的壓逼之下，狹窄、昏暗而陰濕。我便沿著石階走下去，果然，透過竹林，看見了一條小河。確切地說，是湘江。

此時，猛聽見身后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個四十多歲的賣肉老板手握著殺豬刀緊隨而來，見我正在拍照，就戛然止步，望了一眼，轉(zhuǎn)身就走。很明顯，他覺得我不去找碼頭而突然轉(zhuǎn)進(jìn)這樣的地方有些不合情理，于是懷疑我，監(jiān)視我。還好，要是遇到幾個打劫的，在這樣的死角里，我必死無疑。

我顫抖了一下之后就順著江邊往北走。

江水從南邊來，在此拐了一個彎，然后北去。流水并不湍急，似乎是一條擺在那兒一動不動的綠綢。那綢面并不寬，七八十米的樣子，面上卻浮著一層棉絮似的黃綠色的水草，大片大片的，幾乎都把水面覆蓋了。東面岸邊，地勢平坦，沙灘延綿，毫無遮掩，往后則是自生自滅的一排林帶。那些林木，并不粗壯，但枝丫繁茂，瘦而清秀。一路護(hù)江而去，極顯情義。

我走在西岸邊上。西岸是個斜坡，盡是巉巖，幾乎無路，我是一步一步扶著石壁攀援過去的。腳下都是散落的竹子的枯葉，踩過去，發(fā)出“喳喳”的響聲，似有游蛇穿過腳底，寒戰(zhàn)不止。一路長著的竹子，倒是讓空氣滲滿了竹葉的清香。坡頂上就是村子，抬頭看，不時見到房子的墻根，還有汽車路過的聲音，震動著地面，有微微的抖動傳下來。

走著走著，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截老城墻！

那些城墻的石塊，厚實(shí)而重，一般都是長兩尺，高一尺，沿岸坡而砌。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經(jīng)傾斜，不少石塊跌落撲地。我猜想，古碼頭離這不遠(yuǎn)了，唐家司快要看到了。

果然，在一座大橋底下，我看到了碼頭。

碼頭寬約20米，每一級都是用大塊的青石板鋪砌。石面灰黃，鋪著一層塵土，石縫里長著些發(fā)黃的鐵線草，岸邊擱著一只竹筏，水里也停泊著一只竹筏，一個五十左右的農(nóng)婦弓著腰洗衣，身邊是一個紅色的塑料水桶。水色渾白，算不得清澈了。但接近水邊的石塊倒是很光潔，說明這還常有人來用水。

農(nóng)婦說，這就是唐家司碼頭了。唐家司共有兩個大碼頭，往上游去三百米還有一個，但全都?xì)牧?，看不到痕跡了。

那么，我就是站在了唐家司唯一的一個古碼頭上。有一股陳舊的氣息撲鼻而來，若不是看見有農(nóng)婦在那，還以為這碼頭離人間已經(jīng)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

此刻是中午，太陽很溫和地照著，但感覺身上并沒有光線照射，清涼得很。這才注意到，我正站在一座大橋底下，橋面正好擋住了陽光，又在碼頭身上一跨而過，兩根橋柱立在離碼頭不遠(yuǎn)的河水里。橋墩上，凌亂地擺放著電瓶、竹竿、水鞋、魚簍、舊衣服之類的東西。那是偷偷電魚的人留下的。

什么都明白了。一座橋和一個舊碼頭，很巧合地組合在一起，蘊(yùn)含著一種取代和被取代的關(guān)系，之后顯示出來的是一種熱鬧和冷清的對比。許多古航道和津渡就因為公路和橋梁的出現(xiàn)，而失去了作用，漸被遺忘。

歷史在創(chuàng)造歡樂的同時，也不忘制造了蒼涼。

我隨農(nóng)婦走上了碼頭，快到公路邊時，終于看到了剛才賣肉老板說的那條水泥路。路邊，有兩排很舊很舊的磚瓦結(jié)構(gòu)的房子。

不用說，這就是唐家司的老街了。農(nóng)婦告知我，老街原來有一大片，后來開通了這條桂黃公路，大部分房子和街道都被拆了，就剩下這一丁點(diǎn)。

我獨(dú)自走了進(jìn)去。兩排房子，大部分墻面脫落，露出了磚塊；屋頂瓦面疏松，零零星星地透出了逢；屋檐的椽子，霉?fàn)€變黑；所有的房門都緊閉著，門口竟長出了野草。不知何故，街上雖空無一人，但三米寬的用細(xì)石鋪就的街道上，倒是很光潔，似乎有無數(shù)的腳步剛剛走過，揚(yáng)起的塵埃還在彌漫。

我還看見兩排房子的屋檐下還拉著電線，有的電表還掛在窗邊上。

也許，熱鬧剛剛過去吧。

熱鬧過后往往出現(xiàn)清靜的一刻。

據(jù)當(dāng)代《興安縣志》記載，道光十三年，唐家司圩市是興安七大圩市之一。在對1932年的唐家司圩市進(jìn)行描繪時曾有如此筆墨：“街道狹窄，鋪屋陳舊，有攤販100余戶，以雜貨為主要交易物。天天圩，每天趕圩的約有300人……”當(dāng)年唐家司就有個說法：“鹽鋪八里三分，界首三里三分，唐家司一里三分?！币馑际钦f，唐家司的街道有一里多長。

一里多長的舞臺，足可以上演一幕歷史劇了。

從地理上看，唐家司地處偏僻，并無成為商鎮(zhèn)之要件，但因所處特殊，反而成了繁華的商埠。

湘江從唐家司西岸北去，下游不遠(yuǎn)處就是靈渠的北渠口。那時的商船，體積小的都喜歡從靈渠通過，而大船則只能從唐家司經(jīng)過。因為靈渠橋多，大船若要通過，必須鋸掉桅桿。并且，要過靈渠，得等候陡門蓄水才能航行，時間太長，故而，唐家司反而成了興安大宗貨物的中轉(zhuǎn)站。那時，每天在唐家司兩個碼頭停泊卸貨的帆船有二三十只，多的時候有五六十只。船一靠岸，幾十個挑夫立即涌上船來，爭著派工挑貨。南來北往的商客以及水手，多是湖南和江西的，他們經(jīng)歷了多日遙遙水路的無聊寂寞，也迫不及待爭著擁上街去，各自尋個痛快。一時間，窄窄的唐家司街道你擠我擁，人要過道貨要借路，弄得水泄不通。而最繁忙的是三家大貨棧，主要經(jīng)營大米、黃豆、油類、雜貨，船上挑下來的貨物，幾乎都集中到那三家貨棧去了。不多日，那些貨物又被批發(fā)出去，讓挑夫挑到離興安不遠(yuǎn)的漓江、榕江、六垌河三江匯合的榕江鹽鋪碼頭，裝上船往南轉(zhuǎn)運(yùn)到桂林、梧州、廣州去了。

但似乎這些船一去就不復(fù)返了。許是湘江水、漓江水浪急灘險，讓他們難尋返回的路，一去就是一百年。那些湖南、江西的商客，再也沒回到他們自己建造的湖南會館和江西會館；那些常常在會館里唱大戲的戲班也跟著離去。如今，一百年過后就剩下不足兩百米的街道和破敗的兩排房子，還有半邊的湖南會館和一間“丁慶隆”貨棧。

但在唐家司跟前通過的桂黃公路和在縣城通過的湘桂鐵路倒是人來車往的。

在人類面前，唐家司津渡在與陸路的爭奪中，落下了一身的殘疾，一蹶不振。

我在這樣的背景下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突然感到有一種陰森森的涼氣從四周襲來。那種涼氣有的從破門窗里冒出，有的從墻縫中拂過，有一種很濃烈的鐵銹的味道，呼吸之后，渾身立即銹跡斑斑.

那是一種被遺棄的凄涼。

凄涼一直充塞著這條老街。

凄涼一直跟隨著我走過了這條老街。

在我將走到盡頭時，發(fā)現(xiàn)有一間屋子有人！

一個老人，八十多歲的樣子。屋子很窄，有十來平方米，里面的擺設(shè)，一眼就看出是一個理發(fā)鋪：一塊掛在墻上的鏡子，一張褪了色的可以轉(zhuǎn)動、升降的老式理發(fā)椅，椅子左邊吊著一條專門磨刀用的粗布帶，還有放在窗口上的杯子裝著的剃刀、剪發(fā)刀、掃發(fā)刷。老人就坐在門口墻邊的長凳上，眼睛木木地看著我，感覺他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生人了。

他在等待顧客。

但這條街上哪里還有人啊，他恐怕就是唯一的一個居民了。

他14歲開始學(xué)理發(fā)，在這條街上行業(yè)70多年了。誰知道他為什么還不搬家。

責(zé)任編輯 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