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源 江振剛
(暨南大學文學院 廣州510630)
永樂四年(1406),明成祖以“吊民伐罪,興滅繼絕”為由,興兵征討安南胡氏父子,明軍僅花8 個月的時間,即以破竹之勢,迅速占領了安南,并俘虜胡氏父子及主要大臣。永樂五年(1407)六月初一日,明成祖頒詔在安南設交趾郡,設三司管理,形同內(nèi)地[1]。隨后,明朝在安南推行地方行政、經(jīng)濟、文化教育等一系列改革,在安南全面推行明朝的倫理觀念、官僚政治制度。然而,安南并未因此而平靜,相反,各地抗明復國的武裝起義此起彼伏,先后有陳簡定、陳季擴、黎利等60 余股起義,使明朝在安南的管治陷入動蕩不安的局面[2]。盡管明朝多方調(diào)兵遣將,并采用征討與招撫兼施的策略,卻始終未能徹底地穩(wěn)定安南政局。永樂二十二年 (1424),明成祖抱恨而終。仁宗繼位后,對安南事務曾作出檢討,一改乃父之政策。然而,仁宗在位不足一年,在安南并無作為。宣宗繼位,即致力解決安南問題,經(jīng)過一番籌劃,決定從安南撤軍,并希望恢復安南陳氏政權(quán)[3]。宣宗二年(1427)十一月,明軍總兵官王通與安南頭目黎利達成撤軍和議。其和議內(nèi)容概括如下:
明朝的義務與責任: (1)明朝軍隊全部從安南撤出;(2)明朝總兵官王通等回國后協(xié)助安南使節(jié)向明廷請罪與求封。
安南的義務與責任: (1)保證明朝軍隊安全撤退,并遣返所有被虜?shù)拿鞒俦? (2)向明朝請罪,貢物包括代身金人; (3)擁立陳氏之后裔為安南國主;(4)遵照洪武年間的貢例向明朝稱臣納貢。
十一月二十九日,黎利如期派遣使臣黎少穎等出使明廷謝罪求封。十二月十二日,王通“率師出交趾,由陸路還廣西,太監(jiān)山壽與陳智由水路還欽州。凡交址三司文武官員、旗軍、吏典、承差人等及家屬還者八萬六千六百四十人,然亦有為黎利閉留而不還者?!保?]
明軍的撤離,結(jié)束了明朝對安南22年的占領,標志著安南又重新獲得了獨立。但是戰(zhàn)后兩國關系常態(tài)化面臨著很大的困難,主要問題是明朝士大夫?qū)陌材铣奋姶嬖诜制?,尤其是主?zhàn)派無法接受在安南軍事失敗的事實,因此在明、安關系正?;慕簧嬷?,態(tài)度較為強硬,而更為主要的是,安南頭目黎利作為軍事的勝利者,對明朝并沒有誠心的歸順,一再違背原有的承諾,這就使得明、安關系正?;?jīng)歷3年的漫長交涉。但關于這一交涉過程,至今學界沒有專文論述,本文不揣淺陋,謹作概述性的考述。
關于明朝撤軍一事,明朝士大夫一直沒有達至共識,反對派主要有英國公張輔以及大臣蹇義、夏原吉。宣德二年(1427)十月二十八日,明宣宗收到黎利進呈給總兵官安遠侯柳升求封表文[5];次日,又接到王通所遣指揮闞忠與黎利所遣使者進獻的求封表文[6]。這些求封表文內(nèi)容,主要說明安南已經(jīng)找到前國王之后裔,名叫陳暠,懇求明朝撤軍,并冊封陳暠為安南國王。宣宗將表文密示張輔,輔對曰:“此不可從,將士勞苦數(shù)年,然后得之,此表出黎利之譎,當益發(fā)兵誅此賊耳?!庇终髟冨苛x、夏原吉的意見,二人說: “舉以與之無名,徒示弱于天下?!保?]再征詢楊榮、楊士奇,兩人是撤軍的最堅定支持者。楊榮說:“永樂中費數(shù)萬人命得此,至今勞者未息,困者未蘇,因其請而與之便?!睏钍科嬖?
榮言當從,初求立陳氏后者,太宗皇帝之心,求之未得,乃郡縣其地。十數(shù)年來,兵民困于交址極矣,此皆祖宗之赤子,體祖宗之初心,保祖宗之赤子,正陛下盛德,何謂無名?漢棄珠崖,前史以為美,何謂示弱? 臣侍仁宗皇帝久,圣心每憾此事,有意外之慮,愿陛下勿疑。[8]
二楊希望宣宗當機立斷,答應安南黎利的請求,一是撤軍,二是承認安南陳氏政權(quán)。宣宗說:“汝兩人言正合吾意,皇考言吾亦聞之屢矣。今吾三人可謂同心同德?!庇谑侨送艜筹嫞操R朝廷找到了丟包袱的臺階。次日早朝,宣宗出示安南的求封表文對文武群臣說:
太祖皇帝初平天下,安南最先朝貢。及黎氏簒弒,毒虐國人,太宗皇帝發(fā)兵誅之,本求陳氏之后立之,求之不得始郡縣其地。至我皇考,每追念往事,形諸慨嘆。此數(shù)年來,一方不靖,不得已屢勤王師,豈朕所樂? 今陳氏既有后,爾等試觀表中所言,其從之便,抑不從之便。
此時,宣宗消除了高熙反叛的負面影響已經(jīng)過去一年,皇權(quán)牢固,群臣存二心者甚寥,均回答說:“陛下之心,即祖宗之心。且偃兵息民,上合天心,從之便?!北M管仍有張輔等少數(shù)大臣持有異議,但宣宗認為撤軍的基本條件已經(jīng)成熟,因此當庭宣布說: “論者不達止戈之意,必謂從之不武。但得民安,朕何懼人言,其從之?!保?]
十一月,明宣宗派遣行在禮部左侍郎李琦、工部右侍郎羅汝敬為正使,通政司右通政黃驥、鴻臚寺卿徐永達為副使,赍詔撫諭安南:一是承認對明朝管理安南的過失, “所置之吏,撫馭乖方”;二是同意冊封陳氏之后,撤回所有軍民;三是同意遵循洪武舊制,恢復明朝與安南朝貢關系。同時遣都指揮張覬、田寬赍敕諭總兵官王通、參將馬瑛等曰:
今得安遠侯柳升進安南頭目黎利等書,及前安南王嫡孫陳暠表,祈請復陳氏之嗣,悃款切至,有契朕懷,今悉從所請。特頒詔赦,與之更新。敕至,卿等即率領官軍人等,悉皆回還。[10]
事實上,王通尚未收到朝廷敕諭就已經(jīng)與安南簽訂撤軍和議,因此,宣德三年(1428)二月初,當李琦、羅汝敬等人到達廣西南寧時,適好與王通所率明朝撤軍相遇,軍中眾將曾試圖勸阻李、羅南下,但遭拒絕?!豆帕募酚涊d這次出使的經(jīng)過:
( 名蕭字汝敬以字行) 嘗奉命往使交址,撫諭蠻夷,召鎮(zhèn)將還京。比至廣西,黎賊已據(jù)交址城,鎮(zhèn)將與中國士民皆送出境,眾謂公不可往,副使者亦不欲行,公曰: 吾與君受命往使交址,未有詔止,君而留此可乎? 鎮(zhèn)將數(shù)以言撼公,意沮公行。公曰: 汝受朝廷厚恩,鎮(zhèn)撫一方,既不能以死守,又不待詔命私與賊和,辱國辱身,如此,猶欲對人言語,是無恥人也,我豈效汝為哉? 即日率眾長驅(qū)至關。關吏莫敢拒,黎利錯愕出迎,奉紙筆詣前曰: 夷俗不曉禮節(jié)。公援筆具儀注數(shù)百言授之。蠻人環(huán)視,大驚。既入城,頒布詔命,諭以朝廷恩意,開示禍福。黎利率眾拜俯,呼萬歲,歡聲雷動。遣使奉表入朝謝罪。[11]
二月十二日,明朝廷收到王通擅自撤兵的辯白書,宣宗為王通不待使臣的通告,擅自撤離,頗感無奈。因為主動撤離與被迫撤軍,對朝廷尊嚴的影響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故此,宣宗對王通的作為不無氣憤地說:
蓋此舉非為叛賊猖獗,朝廷不能調(diào)兵剿滅,但不忍赤子久罹涂炭。爾等正宜堅守城池以待朕命,乃輒與賊通,棄城徑回。爾等雖急為自全之計,其如國體何? 且失臣子之禮,豈不為蠻夷所笑?
然事已至此,宣宗不得不接受這一事實,于是命令所有官兵各回原有來衛(wèi)所,山壽、馬騏與王通一起赴京,同時,準許安南的使者黎少穎一行進京[12]。
雖然明朝大臣已經(jīng)接受了從安南敗退的事實,但心理上卻難以在短時間內(nèi)抹去那一份恥辱,對安南的使節(jié)絕難以友好相待。越南史籍稱:“辰明人深以柳升之恥,每本國使臣來,多方挫抑。”[13]或許安南士大夫早已想到有此際遇,黎利在選派使臣進行“破冰之旅”時, “人人皆不往”,只有黎少穎“忠臣事不辭難”,毅然請往。黎少穎到達明廷,“獻金銀二軀及土宜,拜伏于庭,哀訴,明人噬罵不問,幽之別處,不與飲食。其師黃福密藏面餅于鞋中,陰與之食,月余不死,明人以為神,始受貢禮,使事乃通?!保?4]
越南史籍對明朝大臣接待安南使節(jié)的指控,雖有夸大的成分,但黎少穎的到來,卻又使明廷在對待安南問題上產(chǎn)生雜音,這是事實。三月十五日,黎少穎等到達明廷,為陳暠、黎利呈進了“陳情求封表文”[15]。次日,明朝文武大臣聯(lián)合上奏,指責王通等不應擅與安南頭目黎利議和,棄城退師,為此,建議對王通應明正其罪,對黎利亦不應寬宥,宜發(fā)兵征討[16]。
明朝經(jīng)歷永樂年間南征北伐,下西洋,修長陵,營造北京等,國庫已經(jīng)相當空虛,再次大規(guī)模的出兵行動,對明王朝來說,已是力有不逮。此時,即使原本一直不支持撤兵的夏原吉等也反對再次出兵,他在回答宣宗的咨詢時說:
兵疲財竭,不可再舉,……若不小忍而惟毒之攻,浸淫不已,心腹內(nèi)虛,恐患復生于他所,不可不虞。今莫若因彼上表謝罪,許其復國自新,吾人之在彼者令護之出境,則恩結(jié)其心,而亦無他虞矣。[17]
當時最主要的任務是穩(wěn)定政局,防范邊患。因此,宣宗不得不耐心開導激憤的眾臣,說:“朕非為宥利,但憫一方生靈,故曲從寬貸耳。”[18]為了安撫眾臣的情緒,在與安南關系正?;膯栴}上,宣宗表現(xiàn)出的“固執(zhí)”,也就不足為奇了。
黎少穎此次入貢明朝,所進獻表文與方物細單如下[19]:
(1)進貢呈情謝罪表文一道。
(2)代身金、銀人貳個(共二百兩。金人一個,重一百兩;銀人一個,重一百兩)。
(3)方物:銀香爐一個、銀花瓶一只、土絹三百匹、象牙一十枝、薫衣香二十罐共一百八十斤、綠香二萬枝、沉速香二十四塊。
(4)送還京師:總兵官安遠侯原領征虜副將軍雙虎符兩臺、銀印一顆,官軍人等一萬三千五百八十七員名(軍官二百八十員、民官典吏一百三十七員、旗軍一萬三千一百七十名),馬一千二百匹。
黎利遣返明軍人數(shù)僅萬余人,但事實上仍然滯留安南的明軍及家屬遠非此數(shù)。明代學者陳建首先對此提出了質(zhì)疑,他說:
交趾棄守之議,二楊以息兵養(yǎng)民說,意固美矣。然是時交趾設置文武諸司大小四百七十余所,官吏將士何啻數(shù)萬,交趾一棄,數(shù)萬人皆為南荒之鬼,不亦悲乎?[20]
據(jù)《明史紀事本末》載:“計其班師之日,文武吏士攜家而歸者八萬六千六百四十人,為黎賊遮留不遣者尚數(shù)萬人?!保?1]
后來安南的史學家也認為,黎利扣留明人不遣還者,被分別安置在清義、藍邑、先平等處[22]。宣宗朝臣必然慮及于此,因此,明朝在與黎利交涉過程中,遣返滯留官民始終作為兩國關系正?;臈l件之一。
四月初一日,安南使者黎少穎回國,明宣宗特意要黎少穎把一份敕諭帶回給黎利,說:
去年十月,軍中以爾等所陳書并有來奏,請立陳氏之后,朕仰體天地之心、太宗文皇帝初意,俯從所請,特遣禮部侍郎李琦等赍詔大赦交址,令爾等及國中頭目耆老具陳氏嫡孫之實來聞。爾宜恭俟朝廷之命,乃中懷譎詐,輒與王通議和,誘退官軍,入據(jù)城池,僭慢無禮,有此一端。今雖陳詞謝罪,而文武廷臣合奏爾罪不可以宥。朕以恩命既頒,姑從寬貸,但立后事重,須合國人之心,非爾所得獨擅。敕至,即同交址頭目耆老具前安南王陳氏嫡孫之實奏來,以憑頒詔冊封。爾仍以所拘留人口及一應兵器送京,庶幾一方永底綏定。群臣奏章就付黎少穎等示爾,爾其省之。[23]
這份敕諭確定了明朝與安南關系正?;幕緱l件,即:第一,確定被冊封者必須是陳氏之后裔;第二,明朝所有滯留安南的官兵及家屬必須遣返;第三,明軍遺留在安南的兵器必須送還。同時,明宣宗將群臣反對其所推行的安南政策的奏章一并附上,讓黎利知道,在明廷中仍有許多大臣對安南存有不滿之意,目的無非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警誡黎利,要真心臣服于明廷,讓宣宗在處理與安南關系時處于主導地位。
然而,明宣宗的如意算盤很快就落空了。王通撤軍還不足一個月,明朝頒布大赦的使臣尚未入境,于宣德三年(1428)正月初十,黎利便迫不及待地將陳氏之后陳暠鏟除[24]。三月,明朝使者李琦、羅汝敬等到達安南,安南國內(nèi)全無“國喪”的悲哀。十八日,明使回國。四月十五日,黎利即帝位于東都,改元順天,建國號大越。五月初一日,安南使者樞密僉事何甫等向明廷報告陳暠的死訊,并稱陳氏子孫已無繼承人,“國人推利謹守其國,以俟朝命”[25]。這完全是黎利編造來蒙蔽明廷的謊言。黎利似乎十分清楚明朝的國內(nèi)形勢,斷定明朝不會因為陳暠的問題而再次對安南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
陳暠的身份,原本包括王通等人就深表懷疑,然而,他的存在為宣宗同意撤軍保存了一絲顏面,也是明朝與安南交涉的一塊遮羞布。黎利的目的達到后,立即撕開了這塊遮羞布,無疑是給明朝一個響亮的耳光,而此時明廷卻無力干預,只能徒嘆無奈。戰(zhàn)后的外交角力,安南可謂先勝一籌。
當然,安南的圖謀,明朝也不會讓其輕易得逞。對陳暠之死及后繼無人的說法,明宣宗深表懷疑,五月十八日,派行在工部右侍郎羅汝敬、鴻臚寺卿徐永達再度前赴安南,質(zhì)疑陳暠之死,曰:
朕體天道,以御邦順民心,以典理薄海內(nèi)外,一禮同仁。間以交址之人不忘陳氏,請立其后,用率一方。朕志在恤民,俯從所欲,赦其既往之罪,召還征討之師,特詔頭目耆老具陳氏子孫之實來聞,用憑建立。今黎利等奏陳氏之孫名暠者正月病死,并無子孫。數(shù)月之間,言詞頓異。夫陳氏世得國人,必其后尚眾。昔王師初平交址,詔求陳氏子孫立之,國人咸謂為黎季犛屠滅已盡,是以郡縣其地。然今二十余年,尚有如暠者在,何至暠死頓云盡無?
因此,要求黎利及耆老、軍民“悉心咨訪陳氏子孫奏來,用頒繼絕之命,以寧一方,以副朕體天愛人之心。”同時再次強調(diào)“交址所留朝廷官吏、軍校人等及其家口,速皆遣歸,以慰其父母妻子之望,所留軍器,亦悉送納,庶幾求福之道”,并警告黎利“毋或蓄疑自詒伊戚”[26]。
對于明朝的懷疑與責問,黎利采取以不變應萬變的策略與之斡旋,一方面對明朝的要求反復強調(diào)原有的說辭,另一方面做足表面功夫,盡顯其對明朝“忠誠”之心。十月十九日,當羅汝敬等人回國時,安南又派其頭目何栗隨從入朝,對明朝的質(zhì)疑,回答說:“欽遵圣諭,訪求陳氏子孫,無有遺者?!睂艄倮糗娙思凹覍佟④娖鞯葐栴},認定于總兵官成山侯王通班師之時悉已送還。又說:“臣利又嘗出榜禁約,但有隱藏官軍一人以上者必殺,其有首出者亦已陸續(xù)遣回。今蒙詔敕,謹復戒飭國人,且差人四出尋訪,但有遺留,盡應起送,不敢辜負圣天子惠愛元元之意?!保?7]而且再次獻上“代身金人”,以示誠意[28]。
對于黎利的倔強,明宣宗的態(tài)度很快就軟化了。宣德四年(1429)三月二十八日,明廷遣派行在禮部侍郎李琦、鴻臚寺卿徐永達再次出使安南,他們帶去的敕諭表明,明宣宗對陳暠的問題很不甘心,曰:“既歷二十余載,尚有存者,推昔較今,理未必無”,但同時對于安南方面的“改命之請”,他表示:“誠得一人,以綏一國,足愜予志,但建立事重,所當詳慎”。如果遍歷咨訪,還無法找到陳氏的存人,“朝廷當與處置”[29]。這顯示出,宣宗在立后的問題上會有所妥協(xié)。
黎利得知明宣宗的態(tài)度后,自然喜不自勝,立即下令諸頭目耆老等集體上奏,派出親信陶公僎、黎德輝等人于十月二十九日隨明使入朝。陶公僎此次攜來表文及奏書有兩則,一則是以黎利名義進獻的表文,歷數(shù)其如何盡心盡力搜求滯留安南的官軍及軍器等,以及對明朝如何盡忠盡責,稱“臣等雖糜身粉骨,不能報萬一,何敢復留朝廷官吏,不奉詔命?”另一則是安南耆老集體上書,奏稱陳氏之后已絕, “國人遍行尋覓,內(nèi)而國中,外而邊遠,家至戶到,并無見存”。同時認為黎利“為人謹厚,撫綏有方,甚得民心,可堪管攝”,希望明廷能“俯從所請,使黎利得布宣圣德,以安遠人,播揚皇威;以固封守,永為藩臣,常奉職貢”。明宣宗看完這份求封書,十分氣憤地說:“蠻夷譎詐,未可遽信,更當索之?!保?0]
對安南國的陳辭,宣宗雖然深表懷疑,但也無可奈何,慢慢便失去耐性。宣德五年(1430)四月,安南使臣陶公僎等回國,宣宗令其帶回敕諭,此次宣宗再次作出重大讓步。第一,認為“兵器以衛(wèi)民也,安南之民皆朕赤子,今留在彼,與在此同,已置不問”,但所有滯留官民必須如數(shù)遣歸;第二,陳氏之后必須繼續(xù)詢訪,如果確實無從訪求,可“連名奏來,朕與處置”。對于黎利可否獲得封賜,宣宗的態(tài)度則顯得曖昧,只是表示“蓋從民所志,朕之素心”[31]。
黎利對宣宗的一再讓步,自然會緊緊把握良機。宣德六年(1431)五月初三日,又派正使黎汝覽、副使吏部尚書何栗、黎柄等出使明朝,對明朝所關心的兩大問題,仍然老調(diào)重彈,說明朝官民滯留者“無見全者”,而陳氏子孫也是“的無見存”,并申訴說,安南國“不可無管攝,而常未奉朝命”,請求明朝對黎利封賜[32]。為了使這次求封之請得以如愿,黎利第三次貢獻代身金人,以表誠意[33]。
此時,也許黎利已經(jīng)意識到明朝會應允他的請封,所以在派黎、何等人出使明朝的同時,也著手在安南作長期統(tǒng)治的打算,他向文武大臣宣布“帝范”以訓戒國王太子,說:
我聞帝王禪讓,必以心治法治而并傳,世代繼承,每述訓言戒言而垂范。雖所遇之辰或異,而所為之事則同。我身剪荊蓁,手鋤強暴,以介胄為衣被,以草野為室家,履險乘危,蹈霜冒刃,然后掃蕩凡塵,創(chuàng)成基業(yè),經(jīng)營締槁,厥惟難哉。今汝無我之功勞,承我之基緒,凡其監(jiān)國撫軍之要,存心出治之方,勉力而行,無辰豫怠,敦睦親屬,思存友愛之心,子惠庶民,思布寬仁之政。[34]
宣宗對黎利關于陳氏子孫“的無見存”的解釋,雖然仍有猜疑,但有感于安南頭目耆老反復奏稱陳氏之后已絕,請以黎利管攝國事,而且“眾口一詞,累章不已”,故而從其所請。六月初七日,明廷派行在禮部右侍郎章敞、右通政徐琦攜帶朝廷印章前往安南,授命黎利“權(quán)署安南國事”[35]。
明朝只授命黎利權(quán)署安南國事,而不是直接冊封為“安南國王”,其中原因很復雜。首先,作為宗主國,明朝有義務肩負興滅繼絕的歷史使命。對于陳氏滅而后存,存而后絕,明王朝很清楚,這一切均是黎利導演的把戲,宣宗事后曾說:
黎利本起賤微,因奉陳暠以從人望,堅請立之。朕志在息民,遂詔罷兵,將察實建立,而彼遽奏暠死。暠之死,利所為也。此時朝廷即欲加兵,但不忍荼毒生靈,故體上天好生之德,敷曠蕩之恩,姑令權(quán)署國事。[36]
其次,宣宗在最初提出兩國關系正?;娜髼l件,至今沒有一條得到落實,這對明朝政府而言,是一次“軍事的、外交的屈辱”[37]。對于宣宗而言,他在大臣中的權(quán)威性必然受到一定的影響。有鑒于此,宣宗采用折衷之法,授命黎利權(quán)署安南國事。這樣做有三個好處:一可以顯示明朝的大度,能順應安南民意;二可以繼續(xù)對黎利產(chǎn)生一定的約束力。每位安南國主都期望得到中國王朝的冊封,因為這樣能使其統(tǒng)治更具合法性和權(quán)威性。明朝沒有直接冊封黎利為安南國王,對黎利會有一種精神上的約束力。三可以減緩明王朝內(nèi)部的異見者非議。
再者,明成祖冊封胡漢蒼所造成的慘痛教訓,給予明朝統(tǒng)治者深刻的警示作用。在無法證明陳氏之后“的無見存”前,明廷不宜冒然冊封。
明廷授予黎利權(quán)署國事,其中是否存有某種交易,在中越文獻中沒能找到明確的證據(jù),但是從一些不被重視的史料,可以說明,應該存在這種可能。因為黎利獲得明王朝的授命后,于十一月派審刑院副使阮文絢、御史中丞阮宗贄等隨章敞、徐琦前來明廷謝恩,在越南史籍《大越史記全書》、《欽定越史通鑒綱目》中均稱“解歲貢金五萬兩”[38]。在中國文獻中亦有類似的記錄,如《弇州四部稿》載:
遣禮部左侍郎李琦、工部右侍郎羅汝敬等持璽書赦利,且推求陳氏后立之,利詭陳氏已絕,凡再往返,始遣禮部右侍郎章敞、右通政徐琦冊為權(quán)署安南國事,利遣使入謝,解歲金五萬兩[39]。
《東西洋考》也有同樣的記載:
遣少宗伯李琦、少司空羅汝敬等持璽書赦利,求陳氏后立之,利詭陳氏已絕,更遣少宗伯章敞、納言徐琦冊為權(quán)署安南國事,利遣使入謝,解歲金五萬兩。[40]
像如此巨額的貢金,在中越關系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在中外關系史中,永樂初年爪哇殺死明朝貢使士卒170 人,明朝曾經(jīng)索償6 萬兩黃金,實際上支付了2 萬兩[41]。因此有理由懷疑,這筆巨額貢金是明王朝與黎利談判中關于戰(zhàn)后關系正?;囊还P交易。
明朝授予黎利權(quán)署國事,實際上承認了黎利在安南的“合法”統(tǒng)治,安南承諾“依洪武三年貢例”[42]和“歲貢金三百斤”[43],這便標志著明朝與安南結(jié)束了長達20 余年的戰(zhàn)爭狀態(tài),恢復了兩國的傳統(tǒng)宗藩關系。
【注 釋】
[1]《明太宗實錄》卷68 “永樂五年六月癸未”,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影印本,1962年。
[2]鄭永和: 《征戰(zhàn)與棄守——明代中越關系研究》,臺南:國立成功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84 頁。
[3]關于明宣宗從安南撤軍的過程,參考拙文《明宣宗棄守安南始末考述》,《暨南史學》(第4 輯),暨南大學出版社,2006年。
[4]《明宣宗實錄》卷34“宣德二年十二月庚午”。
[5]《明宣宗實錄》卷32“宣德二年冬十月壬午”。[6]《明宣宗實錄》卷32“宣德二年冬十月癸未”。
[7](明)楊士奇: 《東里集·別集》卷2 “圣諭錄下”,中華書局點校本,1998年。
[8](明)王直: 《抑庵文集》卷11 “少師泰和楊公(士奇)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9](明)楊士奇:《東里集·別集》卷2。
[10](明)張鏡心: 《馭交紀》卷7,叢書集成初編本,第96 頁。
[11](明)李時勉:《古廉文集》卷9“羅侍郎哀挽詩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2]《明宣宗實錄》卷86“宣德三年二月癸亥”。
[13]〈越〉佚名:《 市先師遺事考》,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書,編號:A.1161。
[14]〈越〉佚名:《慕澤黎氏譜》,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本,編號:A.658。
[15]《明宣宗實錄》卷40“宣德三年三月丁酉”。
[16](明)楊士奇:《東里集·續(xù)集》卷36 “故少師工部尚書兼謹身殿大學士贈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師謚文敏楊公墓志銘”。
[17](明)夏原吉: 《忠靖集》附錄“夏忠靖公遺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8]《明宣宗實錄》卷40“宣德三年三月戊戌”。
[19]〈越〉阮廌:《抑齋遺集》 “呈情謝罪表文”,河內(nèi):越南國家文學研究中心,1999年,第789 -803 頁。
[20](明)嚴從簡:《殊域周咨錄》卷5“安南”,中華書局,1993年,第198 頁。
[21](清)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22,中華書局,1977年。
[22]〈越〉阮廌: 《南國禹貢》,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本,編號:A.830,第36 頁。
[23]《明宣宗實錄》卷41“宣德三年夏四月癸丑朔”。
[24]關于陳暠之死,越史籍有五種說法:一云:順天元年(1428)十月,陳暠飲毒卒。時群臣皆上疏言,陳暠無功于民,何以居人上,宜早除之。帝自知其然,而心有不忍,遇之益厚。暠知國人不服,乃潛駕海船,逃入玉麻州,至麻港(義安地),官軍追及獲之,回至東關城,飲毒卒。一云:先是帝既立暠,暠駐營空路山,徙寧江,是歲,遷古弄城。自謂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我無功于天下而居尊位,若不早圖,恐有后悔。乃潛駕海船而卒。一云:暠自知國人不服,乃陰與文銳等潛駕海船,逃至古弄隘。帝令人追殺之,投尸入?yún)布小彼罆r,有祝天而言,聞者莫不悲慟,天下冤之。后黎末,陳暠作亂,傳以為陳暠后身也。一云:陳暠名頔,明人之難,頔隱跡民間。及太祖起兵,以人心思陳,故立之,以從人望。至是寇平,猶居位。太祖密言曰:我以百戰(zhàn)得天下,而暠居大位。暠畏懼,走至古弄隘,太祖令人追殺之,投尸入?yún)布?《大越史記全書》《本紀》卷10,第551 頁)。另據(jù)《重刊藍山實錄》載:天慶(即陳暠)見帝平吳,深自恐懼,遂逃入乂安。黎昂追及,將回,帝問曰:已立位號,如何異心逃去?對曰:寡人無功,將軍功蓋天下,誰能種樹,與人食果?畏死而逃,無有異心,愿乞全身而死。帝見言猶未忍,群臣曰:天無二日,國無二王,使自縊之(《重刊藍山實錄》卷1,見《阮廌全集》第2 冊,第249 -251 頁)。
[25]《明宣宗實錄》卷43“宣德三年五月壬子朔”。
[26]《明宣宗實錄》卷43“宣德三年五月己巳”。
[27]《明宣宗實錄》卷64“宣德四年二月丁亥”。
[28]〈越〉佚名:《慕澤黎氏譜》,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本,編號:A.658。
[29]《明宣宗實錄》卷64“宣德四年三月甲戌”。
[30]《明宣宗實錄》卷64“宣德五年三月辛亥”。
[31]《明宣宗實錄》卷65“宣德五年夏四月乙酉”。
[32]〈越〉吳士連等撰,陳荊和整理《大越史記全書》 (中)卷10,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發(fā)行,昭和59年,第563 頁。
[33](明)嚴從簡:《殊域周咨錄》卷5“安南”,第199 頁。
[34]〈越〉黎貴惇:《大越通史》卷2“太祖下”,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本,編號:A.1389,第54 頁。
[35]《明宣宗實錄》卷80“宣德六年六月己亥”。
[36]《明宣宗實錄》卷109“宣德八年三月甲申”。
[37]〈美〉牟復禮等著,張書生等譯《劍橋中國明代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第321 頁。
[38]〈越〉潘清簡:《欽定越史通鑒綱目》卷15,臺北:國立中央圖書館影印本,1969年,第1731 頁。吳士連等《大越史記全書》(中)卷10,第564 頁。
[39](明)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80“安南志”,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0](明)張燮撰,謝芳校點《東西洋考》卷1 “交趾”,中華書局,1981年。
[41]《明太宗實錄》卷71“永樂五年九月癸酉”。
[42]〈越〉吳士連等撰《大越史記全書》(中)卷10,第564 頁。
[43](明)何喬遠:《名山藏》“王享記”。(四庫禁毀書叢刊本)原文曰:“乃許利權(quán)署安南國。利遣使請歲貢金三百斤,以拜明賜”。關于歲貢金三百斤之事,其他史籍沒有記載,但據(jù)《明史·徐琦傳》記載,宣德八年,安南因歲貢賦不如額,特令徐琦前往追討,因而可以佐證黎利對明朝肯定有過相關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