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的新文學觀念接觸進化論
——胡適的國別文學接觸進化論之一

莊森

中國文學

胡適的新文學觀念接觸進化論
——胡適的國別文學接觸進化論之一

莊森

胡適文學思想的核心是進化論，認為文學進化有兩條規(guī)律：一是文學的自然進化，二是文學的接觸進化。文學接觸進化論成為胡適考察中國文學發(fā)展的思想方法與價值準則，他提出：不同國家間存在不同的文學，國家間的文學沒有互相接觸、相互影響就會停止不前；國家間文學只有不斷沖撞融合，才能夠不斷推動文學的進化、發(fā)展。胡適認為，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演變中，題材最受束縛，進化成程最差。中國文學只有與外國文學的接觸、沖撞、融合，才能推動中國文學觀念的發(fā)展演變，學習、吸取“易卜生主義”，指明新文學的發(fā)展路徑是易卜生的寫實主義；再次，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相接觸”，提出“人的文學”目標，使新文學注入“人”的精神，新文學觀念真正成熟并形成較大的潮流；最后，中國文學“相接觸”西方文學，借鑒西方文學的文學批評話語，變革文學批評的語言工具，構(gòu)建現(xiàn)代文學的批評體式，形成新文學的批評話語。

胡適；文學發(fā)展；國別文學；文學接觸；觀念進化

文學進化論是胡適文學思想的基本理論。①莊森：《胡適的文學進化論》，《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胡適曾強調(diào)：“胡適對文學的態(tài)度，始終只是一個歷史進化的態(tài)度?！雹诤m：《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1923年2月《申報》五十周年紀念刊《最近之五十年》。他堅信：“文學乃是人類生活狀態(tài)的一種記載，人類生活隨時代變遷，故文學也隨時代變遷，故一代有一代的文學。周秦有周秦的文學，漢魏有漢魏的文學，唐有唐的文學，宋有宋的文學，元有元的文學?！雹酆m：《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1918年10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4號。

胡適指出文學進化有兩條規(guī)律：一是文學的自然進化，④莊森：《胡適的文學自然進化論》，《江西社會科學》2006年第7期。一是文學的接觸進化，并強調(diào)文學的自然進化不會一帆風順，不可能一直不停地向前發(fā)展?！耙环N文學有時進化到一個地位，便停住不進步了；直到他與別種文學相接觸，有了比較，無形之中受了影響，或是有意地吸收人的長處，方才再繼續(xù)有進步?！庇绊懼袊膶W進化的文學接觸主要有三種：一是國家間的文學接觸，一是文學與佛教經(jīng)典的接觸，一是民族間的文學接觸。胡適認為，世界各國的文學雖都是用語言來表情達意，但每個國家文學語言的變遷、文體的進化及題材的拓展并非處于同一水平，而是存在明顯的差異，文學進化的最終結(jié)果雖然會使世界各國的文學都“早日脫離一切阻礙進化的惡習慣，使他漸漸自然，漸漸達到完全發(fā)達的地位”，⑤胡適：《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1918年10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4號。但在這一慢長的過程中，不同國家的文學必須“相接觸”，才能推動文學觀念、文學體式及文學題材不停地演變、進化，逐漸達到“完全發(fā)達”的程度。中國文學只有“相接觸”外國文學，互相碰撞、融合，才能推動文學觀念進化，“從這個角度來寫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史，胡適是第一人。他也頗以此自豪，曾以哥白尼（Nicolails Copemicus，一四七三-一五四三）的天文革命來比喻他的歷史的文學觀。這個觀念使‘天地易位，宇宙變色’，使文言的正統(tǒng)在一夜之間成了‘妖孽、謬種’；而白話的傳統(tǒng)則成了正宗”，①〔美〕周質(zhì)平：《光焰不熄》，第252頁，北京：九洲出版社，2012。催生了新文學。

一

文學進化論是胡適對中國文學發(fā)展變遷的一種歷史哲學的思考，強調(diào)文學是人類生活和實踐的產(chǎn)物，發(fā)展變遷受人類社會生活的歷史實踐的制約。人類社會的進步?jīng)Q定文學的進步，決定文學進化的自然趨勢。各個國家因為社會生活及文化形態(tài)的不同，造成文學的發(fā)展變遷也有快有慢，呈現(xiàn)出不同的歷史發(fā)展階段。有的國家的文學一直順利地自然進化，走在文學演變的前列；有的國家的文學自然進化到一定程度后或是自然停止，或是進化受阻變緩，這時就必須與進化在更高級階段的國家的文學“相接觸”，借助他國文學的推動觀念進化，催生新文學。

國別間文學“相接觸”的重要橋梁是文學翻譯。胡適為推動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相接觸”，高度重視文學翻譯，并強調(diào)從翻譯西方文學名著入手，輸入“范本”，促進中國文學“接觸”西方文學，推動中國文學的進化發(fā)展。中國文學“接觸”西方文學，不僅引進新的文學理念，同時也為發(fā)展提供某種范本和規(guī)范。

胡適認為，文學革命必須從推動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相接觸”，“輸入歐西名著入手”。一九一六年二月三日，胡適致信陳獨秀，明確提出：“欲為祖國造新文學，宜從輸入歐西名著入手，使國中人士有所取法，有所觀摩，然后乃有自己創(chuàng)造之新文學可言也?！雹诤m1916年2月3日日記，《胡適日記全編》第2卷，第337、338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胡適不僅這樣倡導，而且積極行動。一九一九年十月，胡適將其翻譯的外國短篇小說結(jié)集為《短篇小說》第一集出版，共收法國都德小說《最后一課》、《柏林之圍》兩篇，法國小說《梅呂哀》、《二漁夫》、《殺父母的兒子》三篇，英國吉百齡小說《百愁門》，俄國泰來夏甫小說《決斗》，俄國契訶夫小說《一件美術(shù)品》，瑞典史特林堡小說《愛情與面包》，意大利卡德奴勿小說《一封未寄的信》。一九二〇年再版時，增加蘇聯(lián)高爾基小說《她的情人》。“《短篇小說第一集》銷行之廣，轉(zhuǎn)載之多，都是”胡適“不曾夢見的”?！翱伤闶墙攴g的文學書之中流傳最廣的。這樣長久的歡迎使我格外相信翻譯外國文學的第一個條件是要使它化成明白流暢的本國文字”，③胡適：《〈短篇小說第二集〉序言》，《胡適文集》第8卷，第439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推動中國小說與歐美小說“相接觸”，催生“明白流暢”的新文學。一九三三年，胡適出版《短篇小說》第二集，“《短篇小說》第二集比第一集更清楚地展現(xiàn)了胡適翻譯短篇小說的用意——為中國的新文學尋求‘范本’。這個‘范本’，從《短篇小說》第二集所選譯的小說可以看出，就是描寫下層社會的寫實主義”。④江振勇：《舍我其誰：胡適》（第二部“日正當中”，1917-1927）下編，第288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

胡適為保證中國文學“接觸”外國優(yōu)秀的文學，還特別強調(diào)“譯書須擇其與國人心理接近者先譯之”，⑤胡適1916年2月3日日記，《胡適日記全編》第2卷，第337、338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讓讀者容易接受，推動中國文學的進化。胡適并建議“國內(nèi)真懂得西洋文學的學者應(yīng)該開一會議，公共選定若干種不可不譯的第一流文學名著：約數(shù)如一百種長篇小說，五百篇短篇小說，三百種戲劇，五十家散文，為第一部‘西洋文學叢書’，期五年譯完，再選第二部”，⑥胡適：《建設(shè)的文學革命論》，1918年4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4號。以西方文學做新文學的旗幟，猛烈沖擊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弊端，推動中國文學充分接觸西方文學，加速文學觀念的進化，促進新文學逐漸進化完善。新文學就是中國文學“接觸”外國文學引發(fā)的文學進化，深受外來文學的影響，帶有明顯的“外來”影響痕跡。“魯迅是第一個在《新青年》寫白話小說的人，他的《狂人日記》，可說是第一篇短篇小說，其中就有著俄國果戈理、波蘭顯克微支、日本夏目漱石、森鷗外的氣息?！?

胡適為推動中國小說“接觸”歐美優(yōu)秀小說，促進中國文學的進化、發(fā)展、成熟，還結(jié)合所翻譯的歐美小說，從理論上闡述歐美小說所長，引導中國小說學習、吸取“歐西名著”的“范本”。胡適“曾譯出一種叫作《最后一課》（La derniěre classe，初譯名《割地》，登上?！洞蠊埠腿請蟆罚蟾挠媒衩?，登《留美學生季報》第三年）。全篇用法國割給普國兩省中一省的一個小學生的口氣，寫割地之后，普國政府下令，不許再教法文法語。所寫的乃是一個小學教師教法文的‘最后一課’。一切割地的慘狀，都從這個小學生眼中看出，口中寫出，還有一種，叫作《柏林之圍》（Le siege de Berlin，曾載《甲寅》第四號），寫的是法皇拿破侖第三出兵攻普魯士時，有一個曾在拿破侖第一麾下的老兵官，以為這一次法兵一定要大勝了，所以特地搬到巴黎，住在凱旋門邊，準備著看法兵‘凱旋’的大典。后來這老兵官病了，他的孫女兒天天假造法兵得勝的新聞去哄他。那時普國的兵已打破巴黎，普兵進城之日，他老人家聽見軍樂聲，還以為是法兵打破了柏林奏凱班師呢！這是借一個法國極強時代的老兵來反照當日法國大敗的大恥，兩兩相形，真可動人”。胡適特別強調(diào)：“這都是我所說的‘用最經(jīng)濟的手腕，描寫事實中最精彩的片段，而能使人充分滿意’的短篇小說。”②胡適：《論短篇小說》，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5號。所以，“胡適自己雖不曾寫短篇小說，但他翻譯的莫泊桑、都德的作品，都是短篇小說的精品，在那時的影響是很大的。（魯迅曾在《我怎樣做起小說來》中說：‘我的作品在《新青年》上，步調(diào)是和大家大概一致，所以我想，這些確可算作那時的革命文學?！雹鄄芫廴剩骸段膲迨辍?，第132、155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7。

胡適深受杜威哲學方法的影響，研究問題推崇“歷史的方法——‘祖孫的方法’”，這種思想方法“從來不把一個制度或?qū)W說，看作一個孤立的東西，總被他看作一個中段；一頭是他所以發(fā)生的原因，一頭是他自己發(fā)生的效果；上頭有他的祖父，下頭有他的孫子。捉住了這兩頭，他再也逃不出去了！這個方法的應(yīng)用，一方面是很忠厚寬恕的，因為他處處指出一個制度或?qū)W說所以發(fā)生的原因，指出他歷史的背景，故能了解他在歷史上的地位和價值，故不致有過分的苛責。一方面，這個方法又是很嚴厲的，最帶有革命性質(zhì)的。因為他處處拿一個學說或制度發(fā)生的結(jié)果，來評判他本身的價值，故最公平，又最厲害。這種方法，是一切帶有評判（Critical）精神的運動的一個武器”。④胡適：《杜威先生與中國》，1921年7月10日《東方雜志》第18卷第13號。胡適為證明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相接觸”就能促進發(fā)展演變，催生新文學，還運用“歷史的方法”，從中國文學發(fā)展脈絡(luò)中尋找外國文學的因素，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所受外國的影響，也就不少了。六朝至唐的三四百年間，西域（中亞細亞）各國的音樂，歌舞，戲劇，輸入中國的極多：如龜茲樂，如‘撥頭’戲（《〈舊唐書〉音樂志》）云：‘撥頭者，出西域胡人’），卻是極明顯的例（看《宋元紅戲曲史》第九頁）。再看唐、宋以來的曲調(diào)，如《伊州》、《涼州》、《熙州》、《甘州》、《氐州》各種曲，名目顯然，可證其為西域輸入的曲調(diào)。此外中國詞曲中還不知道有多少外國分子呢!現(xiàn)在戲臺上用的樂器，十分之六七是外國的樂器，最重要的是‘胡琴’，更不用說了”。⑤胡適：《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胡適因此強調(diào)，只有輸入外國文學，推動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相接觸”，吸收外國文學的精神，對接外國文學的價值，吸收外國文學所長，克服中國舊文學所短，逐步達到同構(gòu)，才能推動中國文學發(fā)展演變，創(chuàng)造新文學。

中國古代文學是大一統(tǒng)的封建文學，“忠君載道”始終被尊為唯一的文學觀念，而且始終被規(guī)范在封建正統(tǒng)的框架和藩籬內(nèi)，極度穩(wěn)定。隋唐以降，中國文學雖曾發(fā)生過一系列不同名目的文學運動，但幾乎每一次“革新”打的都是“復(fù)古”旗號，最高參照往往是“昔”、“古”。如唐初陳子昂詩歌復(fù)古運動、明代前后七子的詩文復(fù)古運動、唐宋古文運動等。胡適以文學進化論度衡中國文學的歷史，判斷中國文學發(fā)展落后西方文學，因而有意識地推動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相接觸”，輸入西方文學思想，最高參照標準徹底顛覆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昔”、“古”，完全以西方文明為參照，因為西方“文明建筑在‘求人生幸福’的基礎(chǔ)之上，確然替人類增進了不少的物質(zhì)上的享受；然而他也確然很能滿足人類的精神上的要求。他在理智的方面，用精密的方法，繼續(xù)不絕地尋求真理，探索自然界無窮的秘密。他在宗教道德的方面，推翻了迷信的宗教，建立合理的信仰；打倒了神權(quán)，建立人化的宗教；拋棄了那不可知的天堂凈土，努力建設(shè)‘人的樂國’、‘人世的天堂’；丟開了那自稱的個人靈魂的超拔，盡量用人的新想象力和新智力去推行那充分社會化了的新宗教與新道德，努力謀人類最大多數(shù)的最大幸福”。①胡適：《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tài)度》，1926年7月10日《現(xiàn)代評論》第4卷第83期。因此，胡適不僅主張從文學作品的結(jié)構(gòu)、技巧等創(chuàng)作問題上借鑒西方文學，而且重視更新文學觀念，在中國引發(fā)能與世界文學發(fā)展相適應(yīng)的新文學潮流，推動中國文學參與世界的文學發(fā)展，融入世界的文學。

胡適以西方文學為參照，發(fā)現(xiàn)文言文這種語言表達系統(tǒng)已不敷使用，不能夠承擔復(fù)興中國文藝的大任。因為“時代變的太快了，新的事物太多了，新的知識太復(fù)雜了，新的思想太廣博了，那種簡單的古文體，無論怎樣變化，終不能應(yīng)付這個新時代的要求，終于失敗了。失敗最大的就是嚴復(fù)的譯書……至于古文不能翻譯外國近代文學的復(fù)雜文句和細致描寫，這是能讀外國原書的人都知道的，更不用說了”。②胡適：《〈建設(shè)理論集〉導言》，《〈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shè)理論集》，第3-4頁，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所以，胡適提出文學革命必須從改變語言工具入手，只有創(chuàng)建了文學的國語，才能創(chuàng)造國語的文學。為此，胡適反復(fù)強調(diào)：“我也知道光有白話算不得新文學，我也知道新文學必須有新思想和新精神。但是我認定了：無論如何，死文字決不能產(chǎn)生活文學。若要造一種活的文學，必須有活的工具。那已產(chǎn)生的白話小說詞曲，都可證明白話是最配做中國活文學的工具的。我們必須先把這個工具抬高起來，使他成為公認的中國文學工具，使他完全替代那半死的或全死的老工具。有了新工具，我們才方談得到新思想和新精神等等其他方面。這是我的方案?！雹酆m：《逼上梁山——文學革命的開始》，1934年1月《東方雜志》第31卷第1號。

新文學改變了價值標準的參照系，文學革命的依據(jù)和最高目標不是復(fù)古、復(fù)舊，而是從“新”著眼，向往“新”，追求與世界文學同步、同構(gòu)，融入世界文學。胡適梳理中國文學發(fā)展變遷，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不但形式的進化處于低級階段，而且更缺乏與社會發(fā)展變遷相適應(yīng)的文學觀念，其中“最缺乏的是悲劇的觀念。無論是小說，是戲劇，總是一個美滿的團圓?，F(xiàn)今戲園里唱完戲時總有一男一女出來一拜，叫做‘團圓’，這便是中國人的‘團圓迷信’的絕妙代表”。④胡適：《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

胡適認為，中國文學缺乏悲劇觀念，根源是受傳統(tǒng)文化制約。傳統(tǒng)文學觀把“文”看成是“道”，把正視現(xiàn)實、正視人生的真實性強的戲曲、小說皆歸于陋俗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東西，使傳統(tǒng)文學偏離人類社會生活的實際，內(nèi)容趨于虛偽和程式化。其次，傳統(tǒng)人生觀強調(diào)塵世的茍生、茍歡，鼓吹知足常樂，讓人安于現(xiàn)狀，一味貪圖享樂，缺乏追求真理舍生取義的勇氣。“知足的東方人自安于簡陋的生活，故不求物質(zhì)享受的提高；自安于愚昧，自安于‘不識不知’，故不注意真理的發(fā)現(xiàn)與技藝器械的發(fā)明；自安于現(xiàn)成的環(huán)境與命運，故不想征服自然，只求樂天安命，不想改革制度，只圖安分守己，不想革命，只做順民。這樣受物質(zhì)環(huán)境的拘束與支配，不能跳出來，不能運用人的心思智力來改造環(huán)境改良現(xiàn)狀的文明，是懶惰不長進的民族的文明，是真正唯物的文明。這種文明只可以遏抑而決不能滿足人類精神上的要求?！雹莺m：《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tài)度》，1926年7月10日《現(xiàn)代評論》第4卷第83期。文學的大團圓反映的就是中國人不敢正視人生，勇敢面對悲劇的傳統(tǒng)人生觀，民眾心中普遍存在幻想，歪曲人類社會生活的真實，作家不但不批判這種虛假的民眾心理，喚醒他們，而且也和一般民眾一樣不敢正視生活悲劇，更不敢揭露“天下的悲劇慘劇”，不敢用犀利的筆“老老實實寫天下的顛倒慘酷”，所以，大團圓的文學實質(zhì)是說謊的文學。這種“團圓快樂的文字，讀完了，至多不過能使人覺得一種滿意的觀念，決不能叫人有深沉的感動，決不能引人到徹底的覺悟，決不能使人起根本上的思量反省。例如《石頭記》寫林黛玉與賈寶玉一個死了，一個出家做和尚去了，這種不滿意的結(jié)果方才可以使人傷心感嘆，使人覺悟家庭專制的罪惡，使人對于人生問題和家庭社會問題發(fā)生一種反省。若是這一對有情男女竟能成就‘木石姻緣’團圓完聚，事事如意，那么曹雪芹又何必作這一部大書呢？這一部書還有什么‘余味’可說呢?故這種‘團圓’的小說戲劇，根本說來，只是腦筋單簡，思力薄弱的文學，不耐人尋思，不能引人反省。”①胡適：《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

胡適為證明中國文學必須接受“悲劇的觀念”，還運用“歷史的方法”尋找中國文學作品中的悲劇情節(jié)，尋求中國文學現(xiàn)象支撐“悲劇的觀念”。胡適因此推崇《紅樓夢》后四十四回。胡適說：“平心而論，高鶚補的小說的四十回，雖然比不上前八十回，也確然有不可埋沒的好處。他寫司棋之死，寫鴛鴦之死，寫妙玉的遭劫，寫鳳姐的死，寫襲人的嫁，都是很有精采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這些人都寫作悲劇的下場。還有那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鶚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寶玉出家，作一個大悲劇的結(jié)束，打破中國小說的團圓迷信。這一點悲劇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我們不但佩服，還應(yīng)該感謝他，因為他這部悲劇的補本，靠著那個‘鼓擔’的神話，居然打倒了后來無數(shù)的團圓《紅樓夢》，居然替中國文學保存了一部有悲劇下場的小說！”②胡適：《〈紅樓夢〉考證》，《胡適文集》第2卷，第464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胡適如此推崇西方文學的“悲劇的觀念”，全因為“承認世上的人事無時無地沒有極悲極慘的傷心境地，不是天地不仁，‘造化弄人’便是社會不良使個人銷磨志氣，墮落人格，陷入罪惡不能自脫有這種悲劇的觀念，故能發(fā)生各種思力深沉，意味深長，感人最烈，發(fā)人猛省的文學。這種觀念乃是醫(yī)治我們中國那種說謊作偽思想的淺薄的文學的絕妙圣藥”。③胡適：《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

新文學就是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相接觸”的結(jié)果，“接受主體——中國知識分子通過種種選擇接受了外國文學，并把它們移植到中國以后，使中國世界化”，④陳思和：《中國新文學史研究的整體觀》，《中國文學中的世界性因素》，第9頁，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1。具有濃厚的西化色彩。新文學吸取西方文學新觀念，主張人的解放與西方文學“極其相似之點”，創(chuàng)造了融入世界文學的新文學。所以，“我們新的文學，受歐洲影響極大，歐洲文學，最近兩三百年如詩歌，小說等皆自民間而來，第一流人物，把這種文學看作專門事業(yè)，當成是一種極高貴的、極有價值的終身職業(yè)，他們倡導文學的是極有名的人，如華茨華斯（william Wordsworth，一七七〇-一八五〇），莫泊霜（Maupassant，一八五〇-一八九三）等等都是倡導文學的第一等人材，他們的文學并非由外傳染，而是由內(nèi)心的創(chuàng)造，他們是重視文學的，有這種種緣故，所以才能產(chǎn)生出偉大的作品。我們的新文學，現(xiàn)在我們才知道有所謂自然主義，浪漫主義，寫實主義、象征主義、心理分析……種種派別之不同，并非小道可比，這是我們受了西洋文學的洗禮的結(jié)果”。⑤胡適：《中國文學的過去與來路》，《大公報》1932年1月5日。翻譯文學史家也肯定：“新文學革命是以《新青年》的翻譯活動為序幕，從魯迅、陳獨秀等人的外國文學譯介開始的，而胡適、劉半農(nóng)、周作人、魯迅等人在《新青年》上的翻譯實踐，確立了文學翻譯與本國文學實踐緊密結(jié)合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雹拗x天振、查明建主編：《中國現(xiàn)代翻譯文學史》，第70頁，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

二

胡適主張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相接觸”，推動中國文學觀念的發(fā)展演變，最具影響力的是倡導“易卜生主義”。胡適認為，“易卜生主義”就是文學的“寫實主義”，有兩個突出的特征：一是文學的批判功能——揭露和批判現(xiàn)實；二是文學要高揚個人主義，把人的思想感情和智慧從神學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由此可知，胡適不是把易卜生當藝術(shù)家，而是社會改革家，只關(guān)注易卜生戲劇里的思想，將易卜生的問題劇看作傳輸思想的工具，譯介易卜生的“宗旨在于借戲劇輸入這些戲劇里的思想。足下試看我們那本《易卜生號》便知道我們注意的易卜生不是藝術(shù)家的易卜生，乃是社會改革家的易卜生”。①胡適：《答T·F·C——論譯戲劇》，1919年3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3號。

胡適文學思想的核心是徹底否定模仿古人、不能表情達意的死文學，倡導隨時而變、善于表情達意的活文學；批判說謊作偽、思力淺薄的假文學，倡導嚴謹寫實、思力深沉的真文學，因此特別重視文學的批判功能——揭露和批判現(xiàn)實。胡適認為：“易卜生的人生觀只是一個寫實主義。易卜生把家庭社會的實在情形寫了出來，叫人看了動心，叫人看了覺得我們的家庭社會真正不得不維新革命——這就是‘易卜主義’。”②胡適：《易卜生主義》，1918年6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6號。胡適因此旗幟鮮明地宣稱：“易卜生主義”就是寫實主義，寫實主義文學才是真正有意義的文學，它最惹人注目、最啟人深思的是揭露個人與社會間強烈、尖銳的矛盾沖突，反映現(xiàn)實生活和現(xiàn)實問題。因為中國“古文學的公同缺點就是不能與一般的人生出交涉。大凡文學有兩個主要分子：一是‘要有我’，二是‘要有人’。有我就是要表現(xiàn)著作人的性情見解，有人就是要與一般的人發(fā)生交涉”，③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1923年2月《申報》五十周年紀念刊《最近之五十年》。反映普通民眾的生活和現(xiàn)實，徹底摒棄中國舊文學僵化、教條，脫離平民生活，展示社會的種種虛偽和腐朽，控訴個人自由受到社會的壓制，能“有大影響于世道人心”，形成新文學的觀念?！昂m提出的寫實文學突出文學表現(xiàn)社會人生，關(guān)注民生疾苦、揭露時政弊端、張揚個性解放，符合時代潮流，符合新文化運動的需求，所以漸成新文學的主流并對新文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胡適的自由思想就這樣進入寫實文學，并構(gòu)成爾后‘為人生的藝術(shù)’的寫實主義（現(xiàn)實主義）流派的核心要質(zhì)?！雹芮f森：《胡適自由思想與寫實文學主張》，《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5期，第147頁。

胡適強調(diào)寫實主義文學的核心是批判精神，揭露社會的種種丑惡，警醒沉迷現(xiàn)狀的人，睜眼看世界，認識社會的罪惡，奮起改造社會。因為“人生的大病根在于不肯睜開眼睛來看世間的真實現(xiàn)狀。明明是男盜女娼的社會，我們偏說是圣賢禮儀之邦；明明是臟官污吏的政治，我們偏要歌功頌德；明明是不可救藥的大病，我們偏說—點病都沒有!卻不知道：若要病好，須先認有?。蝗粢魏?，須先認現(xiàn)今的政治實在不好；若要改良社會，須先知道現(xiàn)今的社會實在是男盜女娼的社會!易卜生的長處，只在他肯說老實話，只在他能把社會種種腐敗齷齪的實在情形寫出來叫大家仔細看。”⑤胡適：《易卜生主義》，1918年6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6號。胡適為此把易卜生和“娜拉”推入中國，成為批判揭露社會罪惡、奮起改造社會的旗幟，“娜拉”成為新青年向往的“時代英雄”?！昂我源蠹移x出Ibsen來呢？如青木教授在后文所說，因為要建設(shè)西洋式的新劇，要高揚戲劇到真的文學底地位，要以白話來興散文劇，還有，因為事已亟矣，便只好以實例來刺激天下讀書人的直感：這自然都確當?shù)?。但我想，也還因為Ibsen敢于攻擊社會，敢于獨戰(zhàn)多數(shù)，那時的紹介者，恐怕是頗有以孤軍而被包圍于舊壘中之感的罷，現(xiàn)在細看墓碣，還可以覺到悲涼，然而意氣是壯盛的?！雹摁斞福骸丁幢剂鳌稻幮：笥洝罚遏斞溉返?卷，第17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易卜生扮演了“革命的”、“政治的”社會批判角色，成為社會改良和民主運動的利器與號角，做了新文學的開路先鋒。

胡適寫實主義文學的批判指向是社會專制，“在《易卜生主義》里所要闡釋的，是社會的專制、虛偽、腐敗，以及它對個人無情的控制、壓迫與洗腦。由于這是胡適的主旨，《易生主義》所描寫的，主要是個人對社會的掙扎、妥協(xié)與反抗。因此，《易卜生主義》著墨最多的是《娜拉》（A Doll’s House）、《群鬼》（Ghosts）與《國民公敵》（An Enemy of the People）”。⑦江振勇：《舍我其誰：胡適》（第二部“日正當中”，1917-1927）上編，第309-310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

胡適借易卜生的戲劇提出，“社會最愛專制，往往用強力摧折個人的個性，壓制個人自由獨立的精神；等到個人的個性都消滅了，等到自由獨立的精神都完了，社會自身也沒有生氣了，也不會進步了”。社會面對要反抗社會的人總是威脅利誘?！吧鐣€人道：‘你們順我者生，逆我者死；順我者有賞，逆我者有罰。’那些和社會反對的少年，一個一個的都受家庭的責備，遭朋友的怨恨，受社會的侮辱騙逐”。而社會對于那些服從社會意志命令，維持陳舊迷信，傳播腐敗思想的人，一個個都有了重賞，有的發(fā)財，有的升官，有的享了大名。而少數(shù)人具有獨立思想，東沖西突與社會作對，不甘心受陳腐規(guī)矩束縛，則處處受壓，處處遭到社會的侮辱與迫害。因此，具有獨立思想，以個人為中心的少數(shù)人，“當此境地，不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決不能堅持到底。所以像褒匿那般人，做了幾時的維新志士，不久也漸漸的受社會同化，仍舊回到舊社會去做‘社會的棟梁’了。社會如同一個大火爐，什么金、銀、銅、鐵、錫，進了爐子，都要熔化。易卜生有一本戲叫做《雁》（The Wild Duck），寫一個人捉到一只雁，把他養(yǎng)在樓上半閣里，每天給他一桶水，讓他在水里打滾游戲。那雁本是一個海闊天空、逍遙自得的飛鳥，如今在半閣里關(guān)久了，也會生活，也會長得胖胖的，后來竟完全忘記了他從前那種海闊天空、來去自由的樂處了!個人在社會里，就同這雁在人家半閣上一般，起初未必滿意，久而久之，也遂慣了，也漸漸的把黑暗世界當作安樂窩了”。①胡適：《易卜生主義》。易卜生的寫實主義就是褒揚這些“頂天立地的好漢”，宣揚“真理往往在少數(shù)人手里”的個人主義。胡適最為傾心欣賞，最積極介紹、熱心引進的正是以這種個人主義思想為核心的易卜生的寫實主義，“其主旨是突出個人要敢于與罪惡的社會為敵，揭露社會的罪惡，以個人主義徹底顛覆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文化，用自由主義建構(gòu)中國新型的社會關(guān)系。這是胡適基于自由思想對中國社會的改革提出的最初的理性嘗試方案”。②莊森：《胡適自由思想與寫實文學主張》，《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5期，第144頁。

寫實主義文學批判社會的種種罪惡，不是用空洞的口號，而是運用文學手段反映“事實”，“說老實話”，寫出“社會種種腐敗齷齪的實在情形”，揭露社會蘊藏的種種“罪惡”，但中國傳統(tǒng)文學脫離社會現(xiàn)實，“文人的材料大都是關(guān)了門虛造出來的，或是間接又間接的得來的，因此我們讀這種小說，總覺得浮泛敷衍，不痛不癢的，沒有一毫精彩。真正文學家的材料大概都有‘實地的觀察和個人自己的經(jīng)驗’做個根底。不能做實地的觀察，更不能做文學家；全沒有個人的經(jīng)驗，也不能做文學家”。因此，新文學作家“必須有活潑精細的理想（Imagination）把觀察經(jīng)驗的材料，一一地體會出來，一一地整理如式，一一地組織完全；從已知的推想到未知的，從經(jīng)驗過的推想到不曾經(jīng)驗過的，從可觀察的推想到不可觀察的，這才是文學的本領(lǐng)”。③胡適：《建設(shè)的文學革命論》。所以，胡適強調(diào)寫實主義文學的批判重點是揭露“社會種種腐敗齷齪的實在情形”，明確“做書的目的，要使讀者人人心中都覺得他所讀的全是事實”。④胡適：《易卜生主義》。

周作人也認同寫實主義文學是為“社會的人生的”，正如“俄國近代的文學，可以稱作理想的寫實派的文學；文學的本領(lǐng)原來在于表現(xiàn)及解釋人生”，⑤周作人：《文學上的俄國與中國》，1921年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5號。展示“社會的人生的”現(xiàn)狀。周作人并斷定俄國文學就是中國新文學的將來，新文學必定是寫實的文學，為人生的文學。

胡適還指出，寫實主義文學批判社會的種種罪惡，單靠用“事實”寫出“社會種種腐敗齷齪的實在情形”還不夠，還需要塑造敢于與社會作對，愿舍出性命改造社會的“搗亂分子”。因為“一切維新革命，都是少數(shù)人發(fā)起的，都是大多數(shù)人所極力反對的。大多數(shù)人總是守舊麻木不仁的；只有極少數(shù)人，有時只有一個人，不滿意于社會的現(xiàn)狀，要想維新，要想革命”。但這絕少數(shù)具有獨立思想的個人主義者是社會最忌恨的，極大多數(shù)人都會罵他是“搗亂分子”，都說他“大逆不道”，他們用大多數(shù)人的專制權(quán)威去壓制那絕少數(shù)的理想志士，“不許他開口，不許他行為自由；把他關(guān)在監(jiān)牢里，把他趕出境去，把他殺了，把他活活釘在十字架上活活的釘死，把他捆在柴草上活活的燒死”。然而真理還是在這些“少數(shù)黨”的手里，“過了幾十年幾百年，那少數(shù)人的主張漸漸變成大多數(shù)人的主張，于是社會的多數(shù)人又把他們從前殺死釘死燒死的那些‘搗亂分子’一個一個重新推崇起來，替他們修墓，替他們作傳，替他們立廟，替他們鑄銅像”。①胡適：《易卜生主義》。幾千年的文明史就是這樣螺旋形發(fā)展進步。胡適因此強調(diào)說：“社會的改造不是一天早上大家睡醒來時世界忽然改良了，須自個人‘不茍同’做起，須是先有一人或少數(shù)人的‘不同’，然后可望大多數(shù)人的漸漸‘不同’?！雹诤m1921年4月30日日記?！逗m日記全編》第3卷，第233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其中的關(guān)鍵是社會需要不斷有百折不撓為追求真理而獻身的個人或少數(shù)黨。而這個人和少數(shù)黨能悲壯地投身入“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尋求真理的事業(yè)，推動社會向前發(fā)展的先決條件就是他們須要“充分表達自己的天才”，“充分發(fā)展自己的個性”。胡適悄悄修正了易卜生的批判對象，對中國封建傳統(tǒng)價值觀、對儒家倫理道德與社會觀念形態(tài)進行猛烈的抨擊，凸現(xiàn)易卜生的社會批判精神的強烈現(xiàn)實意義。這種易卜生寫實主義的思想核心是和黑暗的社會相抗衡，表現(xiàn)在新文學中就是以張揚個性、揭露弊端為己任，在對腐敗墮落的現(xiàn)狀的抨擊中，側(cè)重具體的觀察、客觀的寫實，在內(nèi)容傾向上和寫實主義流派構(gòu)成必然的學理邏輯聯(lián)系，并把這種張揚的個性主義輸入新文學，主張個人充分發(fā)展個性。胡適因此說：“我所最期望于你的是一種真實純粹的為我主義。要使你有時覺得天下只有關(guān)于我的事最要緊，其余的都算不得什么……你要想有益于社會，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有的時候我真覺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緊的還是救出你自己?！雹酆m：《易卜生主義》。胡適還努力通過創(chuàng)作問題小說《一個問題》、問題詩《人力車夫》及問題劇《終身大事》，努力實踐“易卜生主義”。

《終身大事》是模仿西方Farce（游戲的喜?。┑挠⑽亩虅。茉炝艘粋€中國的“娜拉”形象，充分表達婚姻戀愛問題追求自己做主、反對家長以任何理由橫加干涉，具有鮮明的“易卜生主義”。該劇圍繞田家小姐田亞梅的婚事而展開。田家小姐自由戀愛，可母親卻相信算命先生的意見，認為他們生辰八字不合，不同意他們戀愛。而且田小姐的母親潛意識里還把女兒當成私有財產(chǎn)，表面上對女兒疼愛有加，可在“終身大事”上并沒有給女兒自由，因為“我又只生了你一個女兒，我不能糊里糊涂的讓你嫁一個合不來的人”。田亞梅的父親看似開明，也同意女兒自由戀愛，但最后不同意女兒跟陳先生戀愛，理由是要守“中國的風俗規(guī)矩”，“兩千五百年前，姓陳的和姓田只是一家”。這讓女兒大吃一驚：“（絕望了）爸爸！你一生要打破迷信的風俗，到底還打不破迷信的祠規(guī)！這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薄督K身大事》肯定和張揚人的獨立自由權(quán)利，胡適借田小姐男友的話說：“此事只關(guān)系我們兩人，與別人無關(guān)，你該自己決斷?！雹芎m：《終身大事》，1919年3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3號。田小姐最后真的毅然決然離開家，奔向了獨立和自由。

《終身大事》雖然略顯幼稚，但勾勒出了中國娜拉的性格特征——個性獨立而敢于反抗，為反抗（父權(quán)、夫權(quán)或社會）而離家出走。此后，新文學出現(xiàn)的“娜拉”人物形象（社會現(xiàn)象）都蘊涵有這樣的性格和行動特征，并逐漸成為一個約定俗成的詞語。魯迅小說《傷逝》的子君，郭沫若歷史劇《三個叛逆的女性》的卓文君、王昭君，茅盾小說《虹》的梅女士，曹禺戲劇《北京人》的愫方，這些生活在不同年代和家庭、性格迥異的女性，都不同程度地閃爍著中國娜拉的性格或行為特征。《傷逝》、《虹》都還有女主人公閱讀及評論易卜生作品的情節(jié)。梅女士起初對娜拉很不以為然，很是欣賞為家庭而犧牲愛情、與錢結(jié)婚的林丹太太，但最終還是師法娜拉離家出走。

胡適發(fā)表《終身大事》后，再沒有寫過劇本，但始終全盤否定中國舊戲劇，強調(diào)中國戲劇的出路是學習西洋戲?。骸氨瘎〉挠^念，文學的經(jīng)濟——都不過是最淺近的例，用來證明研究西洋戲劇文學可以得到的益處。大凡一國的文化忌的是‘老性’；‘老性’是‘暮氣’，一犯了這種死癥，幾乎無藥可醫(yī)；百死之中，只有一條生路：趕快用打針法，打一些新鮮的‘少年血性’進去，或者還可望卻老還童的功效?，F(xiàn)在的中國文學已到了暮氣攻心，奄奄斷氣的時候!趕緊灌下西方的‘少年血性湯’，還恐怕已經(jīng)太遲了；不料這位病人家中的不肖子孫還要禁止醫(yī)生，不許他下藥，說道，‘中國人何必吃外國藥!’……哼!”①胡適：《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胡適強調(diào)，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出路，在于吸收西方文學的精神，在精神上對接、同構(gòu)西方文學的價值，高揚個人主義思想，提倡個性解放和個性自由，把人的思想感情和智慧從舊文學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胡適推崇易卜生，就是因為“易卜生最可代表十九世紀歐洲個人主義的精華，故我這篇文章只寫得一種健全的個人主義的人生觀。這篇文章在民國七八年間所以能有最大的興奮作用和解放作用，也正是因為他所提倡的個人主義在當日確是最新鮮又最需要的一針注射……這個個人主義的人生觀一面教我們學娜拉，要努力把自己鑄造成個人；一面教我們學斯鐸曼醫(yī)生，要特立獨行，敢說老實話，敢向惡勢力作戰(zhàn)。少年朋友們，不要笑這是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陳腐思想！我們?nèi)ゾS多利亞時代還老遠哩。歐洲有了十八九世紀的個人主義，造出了無數(shù)愛自由過于面包，愛真理過于生命的特立獨行之士，方才有今日的文明世界?！雹诤m：《介紹我自己的思想》，《胡適文集》第5卷，第510-511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胡適最為傾心欣賞，最積極介紹、熱心引進的正是以這種個人主義思想為核心的“易卜生的主義”。新文學關(guān)注人的解放，關(guān)注下層民，用“人”的尺度衡量一切道德和行為，表現(xiàn)人格的醒悟，形成個性解放的思潮，奠定新文學以文學為本位思考人，并延伸到社會意識領(lǐng)域，融合、對接思想革命與文學革命，有意識地通過文學的力量影響和推動社會變革，形成“人的文學”的明確走向，匯成一股規(guī)模頗大的“人的文學”的潮流。

三

新文學與舊文學的本質(zhì)區(qū)別是“人的文學”。胡適認為，文學革命之初就制定“兩個目標，一個是‘活的文學’，一個是‘人的文學’”，③胡適：《〈中國新文學運動小史〉自序》，《胡適文集》第1卷，第105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并強調(diào)“人的文學”是中國文學從舊文學轉(zhuǎn)折為新文學的關(guān)鍵，提出“人的文學”目標，使新文學注入“人”的精神，新文學觀念真正成熟并形成較大的潮流。胡適因此強調(diào)：“文學革命的目的是要用活的語言來創(chuàng)作新中國的新文學——來創(chuàng)作活的文學，人的文學。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有了一分的成功，即是文學革命有了一分的成功?！雹芎m：《〈建設(shè)理論集〉導言》，《〈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shè)理論集》，第1頁。

一九一八年，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學”，并強調(diào)這個人是“一個生物學上的‘人’，他是有感情、觀念和喜怒哀樂的。他既有缺點，也有長處。這些都是新文學的基礎(chǔ)，那時我們不但對人類的性生活、愛情、婚姻，貞操等問題，都有過很多的討論；同時對個人與國家、個人與家庭與社會的關(guān)系也都有過討論”。⑤胡適：《胡適口述自傳》，《胡適文集》第1卷，第341頁?！叭说奈膶W”雖由周作人提出，但不僅是周作人一個人的文學主張，而是新青年社團⑥有關(guān)新青年社團，見莊森的《〈新青年〉團體的社團性質(zhì)》（《新華文摘》2009年第1期）及莊森的《飛揚跋扈為誰雄：作為文學社團的新青年社研究》，（陳思和、丁帆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社團史”研究書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項目成果》，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6。）的“共識”，文學革命的核心理念。陳思和就指出：“作家開始寫作的時候，急于要進入主流，難免要趨時，因為自己還沒有話語權(quán)，就不得不借助時代的共名來說自己的話。比如，周作人在五四時期寫了許多文學理論和文學批判的文章，如《人的文學》，就是一篇表述時代共名的文章。”⑦陳思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第79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溫儒敏更直接地指出，“人的文學”“是新文學先驅(qū)者的‘共識’，并非周作人獨特的發(fā)現(xiàn)，他不過是順應(yīng)時潮，及時將新文學運動所渴望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與方向加以較明晰的理論表述。也就是說，周作人在一九一八年提出的‘人的文學’，主要還是以新文學運動代言人身份出現(xiàn)的”。⑧溫儒敏：《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第32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人的文學”有兩個突出特征：一是關(guān)注“自然人性”，即“人是一種動物”，又是“進化的動物”；因此“人”具有“肉”與“靈”的兩重性，即“以動物的生活為生存的基礎(chǔ)”，而“其內(nèi)面生活，卻漸與動物相遠”，“獸性與神性，合起來便只是人性”。二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即“人”具有“個人與人類的兩重性”，“個人愛人類，就只為人類中有了我，與我相關(guān)的緣故”，因此，“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①周作人：《人的文學》，1918年12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6號。周作人用“人的文學”否定由“儒教道教”產(chǎn)生的中國舊文學，強調(diào)凡“色情”、“鬼神”、“神仙”、“妖怪”、“奴隸”、“強盜”、“才子佳人”、“下等諧謔”、“黑幕”以及“集以上大成者”，全是“妨礙人性的生長，破壞人類的平和的東西”。所以，“人的文學”首先“是人性的；不是獸性的，也不是神性的”；其次“是人類的，也是個人的；卻不是種族的，國家的，鄉(xiāng)土及家族的”。②周作人：《新文學的要求》，《藝術(shù)與生活》，第19頁，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人的文學”觀念就是中國文學“接觸”西方文學的成果。周作人吸收了西方自宗教改革、文藝復(fù)興及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關(guān)于人的理論的種種學說，提出人生便是“靈肉二重生活”，指出人“有兩個要點：（一）‘從動物’進化的；（二）從動物‘進化’的”。周作人說：“這兩個要點，換一句話說，便是人的靈肉二重的生活。古人的思想，以為人性有靈肉二元，同時并存，永相沖突。肉的一面，是獸性的遺傳；靈的一面，是神性的發(fā)端。人生的目的，便偏重在發(fā)展這神性；其手段，便在滅了體質(zhì)以救靈魂。所以，古來宗教，大都厲行禁欲主義，有種種苦行，抵制人類的本能。一方面卻別有不顧靈魂的快樂派，只愿‘死便埋我’。其實這兩者都是趨于極端，不能說是人的正當生活。到了近世，才有人看出這靈肉本是一物的兩面，并非對抗的二元。獸性與神性，合起來便只是人性。”③周作人：《人的文學》，1918年12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6號。周作人抨擊“禁欲主義”“抵制人類的本能”，是人生的一種“極端”，“不能說是人的正當生活”?！叭说奈膶W”就是從這個意義上談人的解放，把人從“禁欲主義”的觀念、道德標準、情感認同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叭说挠X醒”構(gòu)成新文學“新”的核心價值，奠定了新文學現(xiàn)代性的重要思想范疇?！叭恕背蔀樾挛膶W衡量一切道德、行為的尺度，個性主義成為衡量新文學的倫理目標?！斑@是‘人的發(fā)現(xiàn)’的時代潮流在文學上的投影。當時的‘為人生的藝術(shù)’派和‘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派，雖然表現(xiàn)出來的是對立的形勢，但實際上卻不過是同一根源底兩個方向。前者是，覺醒了的‘人’把他的眼睛投向了社會，想從現(xiàn)實底認識里面尋求改革底道路；后者是，覺醒了的‘人’用他的熱情膨脹了自己，想從自我底擴展里面叫出改革底愿望。”④許志英、鄒恬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主潮》（上），第31頁，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叭恕钡某叨忍N藏的生命關(guān)懷與人性解放，帶來新文學空前的活躍，也使晚清以來就醞釀的新文學終于徹底沖破儒教倫理，找到了超越政治啟蒙的、表現(xiàn)“現(xiàn)代”思想情感的新話語。

胡適的《易卜生主義》最先從中國文學“接觸”西方文學的視角，指出新文學以人的解放為核心，構(gòu)建了“人的文學”的內(nèi)核。胡適把中國文學放在世界文學的格局中衡量，在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相接觸”的對比中，發(fā)現(xiàn)西方文學的進化、演變實質(zhì)是文學世俗化的過程。西方文學描述的人類社會現(xiàn)實生活，往往包含著深刻的人學內(nèi)容，體現(xiàn)出一種人本主義精神。歐洲的文藝復(fù)興運動將人從神壇上拉了下來，恢復(fù)了人的本來面目，肯定了人的世俗生存和自然欲望的合理性?！皻W洲關(guān)于這‘人’的真理的發(fā)見，第一次是在十五世紀，于是出了宗教改革與文藝復(fù)興兩個結(jié)果。第二次成了法國大革命，第三次大約便是歐戰(zhàn)以后將來的未活事件了。女人與小兒的發(fā)見，卻遲至十九世紀，才有萌芽。古來女人的位置，不過是男子的器具與奴隸。中古時代，教會里還曾討論女子有無靈魂，算不算得一個人呢。小兒也只父母的所有品，又不認他是一個未長成的人，卻當他作具體而微的成人，因此又不知演了多少家庭的與教育的悲劇。自從茀羅培爾（Froebel）與戈特文（Godwin）夫人以后，才有光明出現(xiàn)。到了現(xiàn)在，造成兒童學與女子問題這兩個大研究，可望長出極好的結(jié)果來。中國講到這類問題，卻須從頭做起，人的問題，從來未經(jīng)解決，婦人小兒更不必說了。如今第一步先從人說起，生了四千余年，現(xiàn)在卻還講人的意義，從新要發(fā)見‘人’，去‘辟人荒’。”⑤周作人：《人的文學》，1918年12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6號。

建設(shè)“人的文學”是新青年社團文學革命的目標——創(chuàng)造以人為核心的新文學。陳獨秀就非常明確地說：“新文化運動是人的運動；我們只應(yīng)該拿人的運動來轟散那狗的運動”。陳獨秀還進一步強調(diào)，新文化運動就是“令資本家要把勞動者當作同類的‘人’看待”。①陳獨秀：《新文化運動是什么？》，1920年4月1日《新青年》第7卷第5號。陳獨秀肯定新文化運動就是“人的運動”，核心是人的解放。胡適借易卜生的戲劇論述個人主義，用具體的文學形象啟發(fā)人的解放，新文學進入“個人解放”的時代，詩歌、小說、戲劇都出現(xiàn)大量以“人”為主題，揭示人的不幸與痛苦，探求人生的美與丑、愛與恨的作品，開創(chuàng)了新文學的新局面。翻開新文學的作品，“會發(fā)現(xiàn)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小說的主人公或戲劇的主角往往由女性擔任，作家對她們不屈的斗爭精神，頑強的意志更是給予了高度的贊賞。在過去了的幾千年封建社會中，婦女從來就是被污辱被欺壓的對象，從來就是作為男性的附屬品而存在的。只有到了‘五四’的時代，婦女才成為‘五四’普通人概念中的不可缺少的重要成分，因為她們也是‘人’，也是一個完整的精神個體。正是由于受壓迫最深因而最麻木、最愚昧，所以她們更迫切地需要獲得‘人’的解放……文學中也因此出現(xiàn)了真正具有獨立人格和現(xiàn)代個性意識的婦女形象。葉紹鈞《兩封回信》里的主人公明確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具有人格的平凡的人，不是供人欣賞的鳥雀花草，也不是高不可攀的仙人，所以對兩位還不了解自己的追求者，毫不隱諱地指出：‘你的見解錯了！’表現(xiàn)出一個具有現(xiàn)代個性意識的中國女性高度的思想境界。婦女最受壓迫的命運決定了她們是比男性更堅決更勇敢的成分，她們從愚昧中覺醒過來后，就一無牽掛，全身心地投入于新生活，因為這是她們唯一的道路。沈澤民的一首詩作《羞啊，我》，寫‘我’不能在‘她’的鼓勵下接受愛情，卻‘躊躇’、‘猶豫’，最終失去了愛，因而感到無比的羞愧。這羞愧是屬于一個軟弱的男子漢的羞愧。婦女在關(guān)系到自身的幸福斗爭中一反嬌羞纖弱、溫柔敦厚之態(tài)，表現(xiàn)了空前的大膽和熱切。因為她們知道追求的不僅僅屬于個人的愛情幸福，也是自我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尊嚴。在眾多富有光彩的婦女形象中間，女作家筆下的女主人公，給人特有的真實感和親切感。作品中回蕩著女性自己的聲音。馮沅君和她的人物最充分體現(xiàn)了女性的勇敢。她的小說集取名《卷葹》，意謂拔心不死，可見她的決心。在《慈母》里，那位女學生具備了‘促使個人的自由而脫離家庭的勇氣’，使守舊的長者也不得不做些讓步?！砻梢誀奚?，意志自由不可以犧牲，不得自由列寧死’，這就是現(xiàn)代女性的勇敢和毅力。黃琬的小詩《自覺的女子》的主人公堅決反抗家庭包辦婚姻，為保全人格，決計以生命的代價維護女性作為一個人的尊嚴。還有一些不怎么知名的女作家也在自己的作品里，留下了要求個性解放的真切呼聲，顯示了一代新女性的覺醒”。②許志英、鄒恬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主潮》（上），第80-82頁。

胡適的《談新詩》是白話新詩第“一根大柱”，著力張揚“詩體的大解放”，強調(diào)“文學革命的運動，不論古今中外，大概都是從‘文的形式’一方面下手，大概都是先要求語言文字文體等方面的大解放……新文學的語言是白話的，新文學的文體是自由的，是不拘格律的。初看起來，這都是‘文的形式’一方面的問題，算不得重要。卻不知道形式和內(nèi)容有密切的關(guān)系。形式上的束縛，使精神不能自由發(fā)展，使良好的內(nèi)容不能充分表現(xiàn)。若想有一種新內(nèi)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縛精神的枷鎖鐐銬。因此，中國近年的新詩運動可算得是一種‘詩體的大解放’。因為有了這一層詩體的解放，所以豐富的材料，精密的觀察，高深的理想，復(fù)雜的感情，方才能跑到詩里去。五七言八句的律詩決不能容豐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絕句決不能寫精密的觀察，長短一定的七言五言決不能委婉達出高深的理想與復(fù)雜的感情?！雹酆m：《談新詩——八年來一件大事》，1919年10月10日《星期評論》“雙十節(jié)紀念專號”。所以，胡適白話新詩理論的靈魂是“詩體的大解放”，主張“做白話詩的大宗旨，在于提倡‘詩體的解放’。有什么材料，做什么詩；有什么話，說什么話；把從前一切束縛詩神的自由的枷鎖鐐銬，攏統(tǒng)推翻；這便是‘詩體的解放’”。④胡適：《答朱經(jīng)農(nóng)》，1918年8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2號。胡適這種“詩體大解放”的主張，體現(xiàn)了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相接觸”的時代精神。梁實秋評價新文學時就說：“我一向以為新文學運動的最大成因，便是外國文學的影響；新詩，實際就是中文寫的外國詩?！雹倭簩嵡铮骸缎略姷母裾{(diào)及其他》，1931年1月20日《詩刊》第1期。

中國長期處于宗法封建社會，儒道佛精神枷鎖束縛人性，胡適借易卜生主義提出只有以個人的覺醒和解放為前提，才能激發(fā)出反封建的巨大精神力量；只有在個人覺醒和發(fā)展的基礎(chǔ)上，才能真正實現(xiàn)群體的發(fā)展，推動中國社會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二十世紀初，魯迅就以“掊物質(zhì)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從數(shù)”的思想，鼓吹個人的覺覺醒、覺悟。認為救國必先救人，救人需先啟蒙。“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zhuǎn)為人國。”②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第57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魯迅還特別強調(diào)：“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所以，“所謂中國的文明者，其實不過是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謂中國者，其實不過是安排這人肉的筵宴的廚房”。③魯迅：《燈下漫筆》，《魯迅全集》第1卷，第224、228頁。胡適的《易卜生主義》大力鼓吹人的獨立的人格，獨立的個性，打破一切“天經(jīng)地義，自古皆然”的成見，把人當成“人”。陳獨秀更極力呼吁“以個人主義易家族本位主義”。④陳獨秀：《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1915年12月15日《青年雜志》第1卷第4號。胡適因此強調(diào)，新文化運動是中國的文藝復(fù)興運動，并與歐洲文藝復(fù)興及人的解放聯(lián)系起來。他說：“中西雙方〔兩個文藝復(fù)興運動〕還有一項極其相似之點，那便是一種對人類（男人和女人）一種解放的要求，把個人從傳統(tǒng)的舊風俗、舊思想和舊行為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歐洲文藝復(fù)興是個真正的大解放時代。個人開始抬起頭來，主宰了他自己的獨立自由的人格，維護了他自己的權(quán)利和自由?！雹莺m：《胡適口述自傳》，《胡適文集》第1卷，第340-341頁。新文化運動與歐洲的文藝復(fù)興都是對人的解放的呼喚，最大的成功是發(fā)現(xiàn)“個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人”，為君存在，為道存在，為父母存在?！霸婓w大解放”是人的覺醒的思想反映在文學中。所以，胡適談的雖是“詩體大解放”，但出發(fā)點卻是人，因此能迅速引起詩人的共鳴，掀起了聲勢浩大的白話新詩運動。

胡適認為，中國社會的三大勢力——法律、宗教、道德是社會對人性的摧殘，“人的文學”張揚人，就是延伸易卜生主義。周作人將個人本位思想、易卜生主義與文學的個人性相提并論，提出個人和文學的獨立價值，強調(diào)任何社會、國家、家族、集體都不能抹殺，并以人道主義構(gòu)建“人的文學”的核心。為了防止誤解，周作人還特意指出：“我所說的人道主義，并非世間所謂‘悲天憫人’或‘傅施濟眾’的慈善主義，乃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周作人針對中國幾千年封建思想對個人的扼殺，個人主義的喪失，提出要重新發(fā)現(xiàn)人，一切都“從個人做起”，認為“文學是人類的，也是個人的”。周作人“為了說明‘人的文學’是一種什么東西，引用了易卜生、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和哈代等人的作品做例子，說這些作家所描寫的雖然僅是平凡人的生活，但卻能從中表現(xiàn)出愛心、同情心和道德感來。其實，周作人在這篇文章說的話，大概上與十九世紀西方寫實文學所揭橥的目標相仿，不過他確是把當時強烈的個人主義和人道精神記錄出來了。同時，我們也可以從此看出中國知識分子正在尋找一種更能適合現(xiàn)代人需要的、足以取代儒家倫理觀的思想。因此，周作人的《人的文學》實在可以看作是現(xiàn)代中國文學成熟時期的開端”。⑥〔美〕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15-16頁，劉紹銘等譯，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5。

“人的文學”是新青年社團構(gòu)建新文學的理論的重要支點。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因而從根本上闡明文學“新”的核心價值，奠定了新文學的重要思想范疇?！叭恕背蔀楹饬恳磺械赖?、行為的尺度，人道主義與個性主義成為衡量新文學的準繩，帶來文學關(guān)懷生命及人性解放。新文學因為“不是獸性的”，所以無情抨擊黑幕小說、色情小說以及鴛鴦蝴蝶派小說，魯迅才能用文學發(fā)現(xiàn)中國社會的種種“吃人”景象，體現(xiàn)一種獨獨屬于“人”的豐富性與多樣性。西方思想史中“人”的解放，是掙脫宗教神學的束縛，新文學倡導的“人”的解放，更多指掙脫中國幾千年“群體”束縛的解放，所以，強力吶喊個性意識和個性解放是新文學最早的實踐，無論是小說寫實與自我的對壘、還是新詩象征與格律的交替，在“人的文學”下觀照，呈現(xiàn)都是一種相互促進與補充，一種同生共長式的繁茂與多資。新文學最大的功績是發(fā)現(xiàn)了“人”。“它對個人主義的力倡與傳播，確實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中國歷史的新課程，其作用類似于文藝復(fù)興對歐洲近代歷史的意義。胡適在多年后一直堅持稱五四新文化運動為‘中國的文藝復(fù)興’，而當初北大學生雜志《新潮》的英文名字就是Renaissance（文藝復(fù)興）。當然，胡適使用‘文藝復(fù)興’這一概念，至少是為了在話語表層邏輯上強調(diào)五四文學與中國傳統(tǒng)白話文學的關(guān)系，以此類比于歐洲文藝復(fù)興，這是胡適謹慎的個性使然。而傅斯年、羅家倫、毛子水等北大《新潮》派，他們使用‘文藝復(fù)興’的概念與胡適不同，他們不是為了表明五四對中國傳統(tǒng)‘復(fù)興’，而是強調(diào)中國現(xiàn)代文化的‘西化’，強調(diào)其人文主義的價值觀。不管概念的所指有怎樣的差異，五四新文化與新文學所標舉的道德，已不再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固有的‘仁’、‘禮’，而是西方人文主義的‘博愛’與‘自由’。所以，晚清的新文學運動，盡管有極大的反叛傳統(tǒng)的傾向，清末至民初的個別作品也具有相當?shù)娜宋木瘢ㄈ鐒Ⅸ樀摹独蠚堄斡洝?、曾樸的《孽?；ā贰⑻K曼殊的《斷鴻零雁記》、徐枕亞的《玉梨魂》等），但是，由于人文主義尚未成為社會的理想價值被推崇，新的話語方式難以形成，直到五四之前，中國文學還是沒有能夠與‘世界’對話?！恕陌l(fā)現(xiàn)，‘人道主義’的概念，為中國文學開辟了一個全新的視界，提供了一種現(xiàn)代的話語。由周作人的理論和魯迅的創(chuàng)作所體現(xiàn)的‘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使五四文學獲得了自己全新的視角與體驗，也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找到了最核心的價值準則?！雹贄盥?lián)芬：《晚清至五四：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的發(fā)生》，第49-50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四

胡適認為，中國古代文學始終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倫理附庸，實用與功利成為文學的最高價值和唯一目的，依附政治話語。中國文學必須與西方文學“相接觸”，變革文學批評的語言工具，構(gòu)建現(xiàn)代文學的批評話語。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歷史的文學觀念論》、《談新詩》、《建設(shè)的文學革命論》、《國語文學史》、《白話文學史》、《談〈詩經(jīng)〉》、《紅樓夢考證》等是新文學批評話語的典范。它們充分借鑒西方文學的文學批評話語，創(chuàng)造區(qū)別傳統(tǒng)文體的新文學批評體式，形成新文學的批評話語。胡適“對《紅樓夢》文學價值的評判，則完全是西方的。不但是西方的，而且是傳統(tǒng)西方的。更確切地說，是西方在‘文藝復(fù)興’重新發(fā)現(xiàn)亞里士多德以降的文學理論。從這個角度來說，胡適完全是以是西方作為中心、作為尺度，來衡量《紅樓夢》的文學價值”。②江振勇：《舍我其誰：胡適》（第二部“日正當中”，1917-1927）下編，第124頁。

胡適留美多年，深受西方思想方式的浸潤，“思想受兩個人的影響最大：一個是赫胥黎，一個是杜威先生。赫胥黎教我怎樣懷疑，教我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jù)的東西。杜威先生教我怎樣思想，教我處處顧到當前的問題，教我把一切學說理想到思想的結(jié)果。這兩個人使我明了科學方法的性質(zhì)與功用”，③胡適：《介紹我自己的思想——〈胡適文選〉自序》，《胡適文集》第5卷，第507-508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所以，學術(shù)思維浸染的“西化色彩”相當濃厚。批評思維與文學批評的話語關(guān)系密切。文學批評是文學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隨著文學作品的傳播、接受的產(chǎn)生、發(fā)展而產(chǎn)生、發(fā)展，并成為構(gòu)成文學理論最重要的內(nèi)容，是文學活動的一種動力性、引導性和建設(shè)性因素，既影響文學思想、理論的發(fā)展，又推動文學的傳播與接受。所以，有什么樣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有與其相適應(yīng)的文學批評，從而進一步推動文學的創(chuàng)造、傳播與接受。而批評話語指“批評家在其理論批評中所運用的基本概念、角度、層次以及語態(tài)、語式、文體，等等，所組成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④溫儒敏：《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第26頁。胡適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藝術(shù)辭藻”多帶有語體色彩，注重審美經(jīng)驗，捕捉玩味，主觀感情激賞，文體風格追求形象，造成詞義模糊而不確定，不講究學理性，文體特征表現(xiàn)為點悟性、含混性、籠統(tǒng)性和經(jīng)驗性?！白畈荒苁谷藵M意的是把‘神’‘氣’等等后起的觀念牽入古代文學見解里去。如《孟子》說‘浩然之氣’一章與文學有何關(guān)系？如《系辭傳》說‘知幾其神乎’，與文章又有何關(guān)系？如《莊子》說皰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視’，這與文章又有何關(guān)系？千百年后盡管有人濫用‘神’‘氣’等字來論文章，那都是‘后話’，不可用來曲說古史；正如后世妄人也有陰陽奇正來論文的，然而《老子》論奇正，古書論陰陽，豈是為論文而發(fā)的嗎？”①胡適：《〈中國文學批評史〉序》，《胡適文集》第8卷，第442頁。所以，主張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相接觸”，不僅要引進西方文學的文本，關(guān)鍵的是引進西方文學的思維方式及思想，吸取西方文學的思維乃至思想，因此提出：“今日吾國之急需，不在新奇之學說，高深之哲理，而在所以求學論事觀物結(jié)網(wǎng)之術(shù)。以吾見言之，有三術(shù)，皆起死回生之神丹也：一曰歸納的理論，二曰歷史的眼光，三曰進化的觀念?！雹诤m1914年1月5日日記，《胡適日記全編》第1卷，第222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胡適的文學批評話語因此深受受科學理性、西方哲學思維、西方文學批評理論及西方?？睂W等的影響，重邏輯思辨、理性分析和實證精神，具有西方現(xiàn)代批評的邏輯性、理論性和系統(tǒng)性。所以，“胡適的文學批評理論完全是西方的，完全是他在美國留學的時候?qū)W來的。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的《建設(shè)的文學革命論》最具諷刺意義的地方，在于它不只要用西洋的文學理論來革中國文學的命，而且要用西洋的文學理論來建設(shè)中國的‘國語’文學。胡適說得很清楚，無論是從方法、體裁、材料，還是布局來看，中國根本沒有范本可用。中國的文學要革命，別無他途，就是向西方取經(jīng)”。③江振勇：《舍我其誰：胡適》（第二部“日正當中”，1917-1927）下編，第191頁。

胡適受赫胥黎及杜威的影響，認為“凡是有價值的思想，都是從這個那個具體的問題下手的。先研究了問題的種種方面的種種事實，看看究竟病在何處，這是思想的第一步工夫。然后根據(jù)于一生的經(jīng)驗學問，提出種種解決的辦法，提出種種醫(yī)病的丹方，這是思想的第二步工夫。然后用一生的經(jīng)驗學問，加上想象的能力，推想每一種假定的解決法應(yīng)該可以有什么樣的效果，更推想這種效果是否真能解決眼前這個困難問題。推想的結(jié)果，揀定一種假定的（最滿意的）解決，認為我的主張，這是思想的第三步工夫。凡是有價值的主張，都是先經(jīng)過這三步工夫來的?！雹芎m：《介紹我自己的思想——〈胡適文選〉自序》，《胡適文集》第5卷，第509頁。所以，胡適的文學批評文字以邏輯分析、推演歸納，精確界定概念范疇能夠，遵循三段論的邏輯形式，強調(diào)縝密的推理和詳細的論證，使批評文字呈現(xiàn)出全面性、完整性與系統(tǒng)性，形成完整的述學式文體。如《什么是文學》的篇幅雖小，但突出文學的“有三個要件：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能動人，第三要美。因為文學不過是最能盡職的語言文字，因為文學的基本作用（職務(wù)）還是‘達意表情’，故第一個條件是要把情或意，明白清楚的表出達出，使人懂得，使人決不會誤解。”⑤胡適：《什么是文學》，《胡適文集》第2卷，第149頁。條理清楚，邏輯順暢，有例有證，淺顯易懂，清楚地闡述了“達意達的好，表情表的妙，便是文學”的論題。胡適還指出：“詩是人的性情的自然表現(xiàn)，心有所感，要怎樣寫就怎樣寫，所謂‘詩言志’是?！雹藓m：《談?wù)劇丛娊?jīng)〉》，《〈時事新報〉學燈》1925年10月17日。所以肯定，胡適提倡白話文學旨在為了表達能夠自由，使精神能夠自由發(fā)展。

胡適認為，西方的文學批評從文學實踐出發(fā)，分析和評論文學作品，既影響作家理解文學及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又影響讀者鑒賞文學作品，發(fā)揮文學的社會功能，影響同時代作家群體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藝術(shù)傾向，甚至能改變一代文學風尚，提高讀者的接受能力和藝術(shù)趣味，促進社會和時代形成審美的理想。胡適以西方文學批評理論為參照物，批評中國“現(xiàn)在有一些寫文字的人最愛用整串的抽象名詞，翻來覆去，就像變戲法的人搬弄他的‘一個郎當，一個郎當，郎當一郎當’一樣。他們有時候用一個抽象名詞來替代許多事實；有時候又用一大串抽象名詞來替代思想。有時候同一個名詞用在一篇文章里可以有無數(shù)的不同的意義”。胡適認為，受過西方學術(shù)訓練的人，“受過一點嚴格的思想訓練的人，每讀這一類的文字，總覺得無法抓住作者說的是什么話，走的是什么思路，用的是什么證據(jù)。老實說，我們看不懂他們變的是什么掩眼法”。胡適指出，這種人深受中國傳統(tǒng)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的毒害，養(yǎng)成了“‘濫用名詞’的思想作文方法。在思想上，它所造成懶惰籠統(tǒng)的思想習慣；在文字上，它造成鏗鏘空洞的八股文章。這都是中國幾千年的文字障的遺毒。古人的文字，談空說有，說性談天，主靜主一，小部分都是‘囊風囊霧’‘捕風捉影’的名詞變戲法。‘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是人人皆知的模范文體?！枚挥?，即有真空，空而不無，玄知妙有。妙有則摩訶般若，真空則清靜涅槃。般若無照，能照涅槃；涅槃無生，能生般若。’我們現(xiàn)在讀這樣的文字，當然會感覺這是用名詞變戲法了”。胡適因此主張，文學批評與說話、作文一樣，都應(yīng)該講求清楚平實，反對中國傳統(tǒng)的這種文學批評，認為“這種文字障，名詞障，不是可以忽視的毛病。這是思想上的絕大障礙。名詞是思想的一個重要工具。要使這個工具確當，用的有效，我們必須嚴格的戒約自己：第一，切不可亂用一個意義不曾分析清楚的抽象名詞。（例如用“資本主義”，你得先告訴我，你心里想象的是你貴處的每月三分的高利貸，還是倫敦紐約的年息二厘五的銀行放款。）第二，與其用抽象名詞，寧可多列舉具體的事實：事實容易使人明白，名詞容易使人糊涂。第三，名詞連串的排列，不能替代推理:推理是拿出證據(jù)來，不是搬出名詞來。第四，凡用一個意義有廣狹的名詞，不可隨時變換它的涵義。第五，我們要記得唐朝龐居士臨死時的兩句格言：‘但愿空諸所有，不可實諸所無?！緵]有鬼，因為有了、大頭鬼’‘長腳鬼’等等鬼名詞，就好像真有鬼了。濫造鬼名詞的人自己必定遭鬼迷，不可不戒！”①胡適：《今日思想界的一個大毛病》，1935年6月2日《獨立評論》第153號。

中國新詩批評隨白話新詩的誕生而出現(xiàn)。一九一九年三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三號刊發(fā)俞平伯的《白話詩的三大條件》，這是新文學第一篇新詩批評文章。一九一九年十月十日，《星期評論》“雙十節(jié)”紀念專號刊發(fā)胡適《談新詩——八年來一件大事》，運用西方文學理論，開辟了以分析性陳述、邏輯性闡發(fā)為主要話語的白話新詩批評模式，這種話語模式帶著濃厚的西方文學理論色彩，不僅建構(gòu)了白話新詩較為系統(tǒng)、較為龐大的理論體系，而且將一個具體的詩學問題比較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并借助較為嚴密的邏輯演繹和抽象推理而加以闡明，還因為它建立在概念、判斷和推理的基礎(chǔ)上，因此具有突出的可操作性，能夠通過訓練逐步熟練掌握，宣告中國詩歌批評話語方式的根本轉(zhuǎn)變，新的分析性、邏輯性的話語模式成為中國詩歌批評的話語主體，并逐漸成為近百年中國新詩批評的基本話語形式。此后，劉半農(nóng)、宗白華、康白情、郭沫若等相繼發(fā)表白話新詩批評文章，創(chuàng)造了白話新詩批評模式。中國“現(xiàn)代批評作為有一定的規(guī)模聲勢、能直接左右文壇空氣的潮流，是在文學革命發(fā)難之后、特別是新文學有了相當?shù)膶嵖冎?。從一九一七年初《新青年》的同仁揭文學革命的大旗開始，現(xiàn)代文學批評才進入了生氣勃勃的創(chuàng)建期，不再是王國維當年獨立墾拓那樣的慘淡經(jīng)營了。幾乎所有的新文學先驅(qū)都一身二任。他們既嘗試新的創(chuàng)作，又從事現(xiàn)代文學理論與批評建設(shè)。從提倡白話文創(chuàng)作、引進‘易卜生主義’、探討新詩與‘美文’的格式、批判‘黑幕小說’與‘鴛鴦蝴蝶派’、反擊復(fù)古思潮，一直到討論‘為人生’還是‘為藝術(shù)’，在短短幾年時間里，新文學先驅(qū)通力合作，破舊立新，為建立新文學理論批評做出了彪炳史冊的巨大貢獻”。②溫儒敏：《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第30頁。

一九一八年三月十五日，胡適給北京大學文學研究生講短篇小說，斯洛伐克的漢學家瑪利安·高利克就認為，胡適的演講稿《論短篇小說》綜合了美國C.漢密爾頓（Hamiltou）和B.馬修斯（Matthews）兩個人的觀點。③〔斯洛伐克〕瑪利安·高利克：《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發(fā)生史》，陳圣生等譯，第10-11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7。胡適用漢密爾頓和馬修斯的文學觀念衡量和審視中國傳統(tǒng)文學和西方文學，以西方小說發(fā)展的史實證明：文學越進步，篇幅和結(jié)構(gòu)就“由長趨短，由繁多趨簡要”，而且是“代表世界文學最近的趨向。這種趨向的原因，不止一種：（一）世界的生活競爭一天忙似一天，時間越寶貴了，文學也不能不講究‘經(jīng)濟’，若不經(jīng)濟，只配給那些吃了飯沒事做的老爺太太們看，不配給那些在社會上做事的人看了。（二）文學自身的進步，與文學的‘經(jīng)濟’有密切關(guān)系。斯賓塞說，論文章的方法，千言萬語，只是‘經(jīng)濟’一件事。文學越進步，自然越講求‘經(jīng)濟’的方法。有此兩種原因，所以世界的文學都趨向這三種‘最經(jīng)濟的’體裁”。①胡適：《論短篇小說》。全文層次分明，舉例中西兼得，呈現(xiàn)出結(jié)構(gòu)完整、邏輯性強和嚴密準確的述學風格。

胡適以語言工具革命批評、否定中國文學，建構(gòu)了語言工具革命與新文學批評形式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在批評話語、批評思維、批評標準及批評方法等方面具有鮮明的西方文學理論色彩，引導和推動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使新文學“所包含的現(xiàn)代性的世界性因素具有豐富內(nèi)涵和多元成分。正在盛行的西方現(xiàn)代思潮和先鋒思潮作為同步的世界性思潮，對新文學運動發(fā)起人產(chǎn)生過深刻的影響。五四新文學初期混雜著多種來源于西方現(xiàn)代文化思潮，如李大釗的含有無政府共產(chǎn)主義理想的社會主義學說，陳獨秀的來自法國大革命的激進的民主主義思想，胡適的來自美國的實用主義現(xiàn)代哲學和個人主義學說，周作人以‘人的文學’為核心的人道主義和‘人生派’文學主張，田漢及創(chuàng)造社諸君子提倡的‘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唯美主義和頹廢主義藝術(shù)主張，等等，而來自魯迅、郭沫若等文學創(chuàng)作和沈雁冰等人的文學理論，則是具有激進反叛姿態(tài)的先鋒文學思潮，他們與幾乎同時期發(fā)生的西方先鋒思潮未必有具體的聯(lián)系（雖不能排除兩者之間的啟發(fā)），但是這種世界性因素反映了當時中國與歐洲各國在戰(zhàn)爭與革命、傳統(tǒng)危機、文化變革等大趨勢方面是一致的。其特點為:徹底的反對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批判社會混亂現(xiàn)狀的戰(zhàn)斗態(tài)度，堅決認為文學運動與知識分子要求改變社會現(xiàn)狀的目標是不可分開的，反對藝術(shù)脫離社會的自律行為，語言與形式盡其可能標新立異，力求打破傳統(tǒng)習慣，追求陌生化的效果，既反對文化上的保守勢力也反對同一陣營里的權(quán)威意識，等等，中國的五四新文學運動與俄、意的未來主義運動、德國的表現(xiàn)主義運動、法國的超現(xiàn)實主義思潮等激進思潮具有相同的先鋒性質(zhì)。有了這種先鋒精神所起的核心作用，新文學運動與舊傳統(tǒng)的斷裂和新質(zhì)的產(chǎn)生才能成為可能。也是在這種先鋒精神的帶動下，中國文學才有可能比較徹底地完成了自我更新的蛻變過程，開始二十世紀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的獨特的審美軌跡”。②陳思和：《從魯迅到巴金：新文學傳統(tǒng)在先鋒與大眾之間》，《文學評論》2006年第1期，第7頁。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年度項目“《新青年》的‘新青年’元敘事研究”(批準號：13BXW007)、貴州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胡適媒介管理思想研究”(項目編號：12GZYB32)的階段性成果〕

莊森，蘇州大學、貴州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