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成
王祖成跟我有一點親戚關系。他的姐姐是我三舅家大表哥的第三房。大表哥的頭一門樊嫂子得慢性腎炎死了,二房離婚了,就找了第三門王嫂子。王嫂子的頭一門在山西礦上被炮打死了,當時剛好溫總理發(fā)了話,補了二十幾萬塊,算是手上有點錢,就有幾個男人去說她。她家住在雞公峽緊挨著的上灣里,爬上去一趟要結實出一身汗。大表哥因為長年在本地煤礦里干,吃得苦,跑得勤,能撒潑,就打退了其他兩個競爭者,把王嫂子帶著兩歲的小孩新娃子接了過來。
王嫂子和王祖成只有兩姊妹,王嫂子十二歲那年,老娘嫌上灣地方孬家里窮,被人拐賣到安徽去了,從此失去音信。過了幾年爹死了,王嫂子和弟弟相互扶持成人,沒有分家。王嫂子再嫁之后,房子就歸弟弟王祖成住,王祖成也成了家,生了兩個小孩。王祖成以前就跟著姐夫出門下礦,結婚了繼續(xù)去山西當炮工。趕上扶貧搬遷,上灣的人大半搬下河了,王祖成前年也在灣口公路邊上買了一塊地基,還沒攢夠錢起房子。
這年開始,王祖成在礦上總是感冒,后來去醫(yī)院檢查,說是塵肺。瞞了兩個月繼續(xù)上班,后來礦上知道了,就不讓他干了。
不能下井了,王祖成回到家里,養(yǎng)了一群羊子,和幾桶蜜蜂。后來病情加重了,又出去治,平利、安康、銅川,幾個來回,羊子和豬賣了,存的底也墊空了。
去年國慶放假,我們第一次通電話,王祖成正在從廣佛醫(yī)院回上灣的路上。之前他在廣佛鎮(zhèn)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只能消炎,治不了病。他嫌住在醫(yī)院花錢,非要回上灣。我問你現(xiàn)在的身體能回上灣么,他說走兩步就歇一氣,把一天到黑來走。屋里還有兩桶蜂子,到了取糖的時候,要回去看看。話說多了,手機里能聽見他的喘氣聲。
過年回去,在姐姐家玩,聽說王祖成又住院了,可能都打不過年關。姐姐家離醫(yī)院只有幾步路,我?guī)弦磺г杩钸^去。
走進病房,只見王祖成的鼻孔上,還掛著吸氧的管子,在等著換氧氣瓶。他半佝著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扶著床,似乎還認得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我把錢拿出來,說了來意,他的媳婦有些不知所措。
我把事先寫好的收據(jù)條和圓珠筆拿出來,讓她點一點錢,簽個字。她并沒有點錢,王祖成伸手拿過收據(jù),襯在膝蓋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不大,有點斜著,但簽得整齊。
女人仍舊有些不知所措,說我給你做飯吃啊。我看了床頭柜上兩只有剩飯的碗,知道他們是自己開火的。我趕忙說不用了,問了兩句住院的情形,就出來了。她在后面送著,說著感謝的話。
上三舅家玩,在半溪灣路上遇到王嫂子下廣佛,說是去看兄弟,當天就回來。見到大表哥,他說,王祖成的事,到底是自家親戚,想得周到。我說他確實困難,再說是別人的錢,我只是跑個路。他說還不是你主持的唦。
天黑的時候,王嫂子回來了,說王祖成這兩天還好,能吃點飯。大家在詐金花,五塊錢的底,三十塊封頂,王嫂子也上了桌。十點多時候,忽然接到電話,說兄弟病突然加重了,厲害得很,趕緊要下去。兩人連夜過了大隊,后來聽說路上有雪,沒有包到車,是走路下去的。
年后從八仙回來,聽說那晚上王祖成過世了。人在醫(yī)院斷的氣,運回雞公峽去安葬。房子和地雖說都在上灣,但人抬不上去,上頭除了王家,只剩一戶五保了。棺材就停在路邊買的宅基地上,借了賣主的房子弄飯待客。數(shù)九寒天,露天生了兩爐火,幫忙的人都站在凌(陵)地上,幾個去奔喪的親戚說腳都凍掉了。早上五點上坡,埋在一個樹扒里。
初幾里,鎮(zhèn)街上到處是碎鞭炮。三個女人從一處門面出來,和我們擦肩而過,同行的表弟告訴我,那就是王祖成的媳婦。我沒認出來,大約她的樣子實在太平凡,表情也很平常,看不出前兩天喪事的痕跡。那座樓里王嫂子租了一間房,帶新娃子上學。王祖成的大兒子也在這里住,上小學二年級。女娃子還小。
文清香
天氣很冷,要飄雪米子。我和一個朋友騎摩托車去羅家院子。
走到馬頭,路上有零片薄雪了,一輛車停在路邊上防滑鏈。一過魚洞子,雪忽然完全蓋住路面,像一條薄單子,摩托車忐忑地軋出兩道白印子,終究看到了羅家院子。
院子里所有的房子都起到了路外邊,靠坡只剩下一戶。這應該是林家了。
它還保留著這里以前土房子的面貌。土房子從溝邊往里起,延伸進去很長,接了兩間偏廈和棚子。院子里有很多水管子,汩汩地流水。讓我想到多年前,這幢房子面朝馬路起著,小小的兩間,門前倒著燒過的熟煤炭灰堆。有一只管子,不知如何穿過了房屋,在煤炭灰堆上方流出水來。這股流水讓我對房子生出幻想,卻并不知道這家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小姑娘。小姑娘長大之后,兩個招了女婿,林志學是要姑娘招的。
見到林志學的時候,他靠在廣佛鎮(zhèn)醫(yī)院的病床上,對面倚著一個大氧氣鋼瓶。一會他坐了起來,佝頭倚著著氧氣鋼瓶的把手,微弱地喘氣,說不出一句話,也沒有看我。床頭柜上擺著一碗剩飯一碗剩菜。同屋的老人說,他不能躺下去,只能這么半靠著或者佝一會。夜里沒有一分鐘能睡著。以前一咳嗽要半夜,現(xiàn)在好像沒有咳嗽的力氣了。前兩天有人照料,今天只有個小孩來送飯,是他侄子。媳婦說是在廣州那邊打工,這幾天趕回來?;貋砭鸵喂茏?,只管這一瓶氧氣了。我們說著這些話,似乎旁邊床上的林志學并不存在,或者他軟弱得失去了聽力。
這時小孩進來了,問了他幾句,知道他是林志學的侄子,父親死了,也是在礦上出的事。林志學自己有兩個孩子,都還小。前幾天是老娘在照料,昨天二叔林志兵過世,老娘趕回羅家院子安排,讓他來送一天飯。林志兵也得的是塵肺,又說是肺結核。
再去時,屋里多了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婦女,是林志學的媳婦文清香。
她穿著紅衣服,臉容看上去很新鮮,有些容光煥發(fā),像是從廣州那邊帶回來,還來不及換掉。這樣的神情,和床上的林志學反差太大,像是完全無關,卻又特意帶來安慰。手臂里的嬰孩和病房里的氣氛,使她顯出內(nèi)斂的情態(tài),又使人感到這真是一對夫妻,仍然有著默契,但事實上各自已經(jīng)生死有別。endprint
她說到林志學得病之后,只要勉強能出門還是出門,后來實在不行了,只要一聞到什么氣味就要咳嗽,一陣個把小時,晚上休息不成。家里欠了很多賬,后來借都借不到了,她只好時斷時續(xù)地出門打工。有兩個娃兒,大的五歲多,不會說話。小的時候也會說話,因為長附耳,一歲多做附耳手術,可能做壞了,以后就越來越少說話。去年又生了娃兒,更缺錢用,娃兒一歲一個月她就出門,在廣州萬達電子廠,給充電器裝盒?;貋頃r辭工辭不掉,老板不允許,說是現(xiàn)在工人難找,所以請了二十天假。她說話輕言細語,懷里的嬰孩也很安靜。我想到那個老人說的,只看這一瓶氧氣,拔了管人就不行了。
文清香說,丈夫是最好的炮工,礦上的爆破證就是他的,帶徒弟。
文清香留了一個家里的電話。知道林志學過世后,我打過去,是一個老婆婆接的,告訴我文清香過廣東了,林志學是她女婿。林志學是在家里斷氣的,中午拔了管回家,傍晚就斷氣了?!把鯕獯虻?jīng)]得希望了?!彼f。幺女拿錢請了一夜喪鼓,把女婿送上了街。
八年前她也是這么送走了二女婿林志華,林志華是林志學的親哥哥,林家三兄弟父母雙亡,成人以后兩個做了她女婿,老幺林志兵也住在她家,不久前得塵肺和肺結核死了?!傲种救A那年二月初十滿三十六歲?!彼f,“在屋里成親,沖了喜,才過山西去打炮,還是打壞了?!背鍪聲r娃兒才九個月,女兒改嫁后就跟著老的,后來又在廣佛街上租房子讀書,由她嫁到街上的大女兒照看?,F(xiàn)在林志學過世,文清香出門打工,三個孩子都由老的撫養(yǎng)。她今年五十幾歲,老漢快八十了,還有一個老實小叔子六十多歲,就是傻的意思。
我問你老漢怎么比你大那么多?她有點不好意思,講起她是本縣西河人,娘死得早,爹不務正,五搞六搞的,家里房子搞沒了,就帶上她和妹妹還有一個哥哥出門了。到了羅家院子,文家兩弟兄都是單身漢,大的要有40歲了。爹說文家只有兩兄弟,上頭無老的,好侍候,就把她給文老大了。她那年只有十六歲,只好聽從。爹又帶著妹妹和哥哥到了八角廟,把妹妹也給了那邊一戶人,自己也在那邊安了家,找了個后娘,依舊帶著哥哥。
想不到前年八月十九,爹把哥哥砍死了。爹和大哥不過。那天哥哥給人掰包谷,黑了才回來,洗了頭睡著了,爹拿斧子把哥哥砍死了。
到了冬月間,她才聽說大哥被爹殺了,心想師(是)后娘指使。當時問在公路上承包修溝的老板,報不報案?“老板說我知情不報,要受處理。”她只好報了案,當天派出所上來幾個小車,把她帶過去,調查了一大天,腳凍得像狗啃。爹那年八十九了,抓進看守所拘留了二十多天,因為年紀太大,怕死在牢里,又放回來,來年2月間就過世了。后娘卻沒什么事?!拔蚁肫饋磉@件事,心里不是滋味。”
我們走到林家院子里,門虛掩著,叫了兩聲卻沒人,看來還沒起來。后來才有了應聲。我往里頭走,看接的兩間棚子,里面擺著一張床,破破爛爛的。回到屋子里,人才起來了,一個矮小的老太婆引著我們到火屋里坐,我想這就是林志學的岳母了。還有另一個老漢在邊上,一問并非她丈夫,但也在這家住著,幫著做點活路。丈夫還沒起來?;馉t很小,土墻也不嚴,透進外面冷天的氣息。我問她年過得好吧,她說就這么過呢。我提起那個電話,她微微笑了笑。這時另一個人也起床過來了,一看是文清香,還是像在醫(yī)院里看見那樣,穿著紅衣服,臉色顯得新鮮。她還認得我,說到是過年前回來的,過幾天又要走。我說明了來意,把錢拿出來,問你們誰拿到好呢,兩人都是掛著點似乎看不出的笑容,又不做聲,我就給文清香了,她簽了字。我看老婆子還是那樣,帶著平淡的表情,抽著一支自己卷的旱煙。心里又有點遲疑。
似乎因為這一千塊錢,有點冷場。聊了幾句,我們就出來了。走到街上,朋友說那個火屋里的老漢也許是和老婆子有關系的,所以就住在這家。我想到文清香,帶著兩個孩子改嫁可能不容易。
回到廣佛街,跟住在街上的哥哥提到這件事,他說自己知道林志學,說起文清香,他說:“她把他當么子!”我想他還有話沒說,又并不想追問。想到她那新鮮的臉色。老婆子年輕時候,大概也是漂亮的,生的女兒人材都好。
王多權
去王多權家的路遠。
第一次去王家,路上遇到一個下八仙鎮(zhèn)街賣野菜的婦女,和我們同姓。她每天四點鐘起床,把種在山上的紅谷筍,在樹林里挖的丹參和家里熬的麻糖一起背上,走四十分鐘到街上,中午再回來。聽我們說去王多權家,她說是在一個院子里。院子在自生橋上邊高坡上,原來有一所小學,從這里望得見。小學撤并后,她家用學校房子辦了一座養(yǎng)豬場,響應政府號召,不料去年大虧,翻不起身。
過了自生橋頭有一棵大青樹。樹身上掛著縣政府的古樹保護牌子,樹下又有一座供奉小廟,樹身上搭著紅。賣野菜的婦女說,這棵古樹去年斷了一根枝椏,結果村子里死了三個人,其中一個是王多權的父親。他是在地里干活突然吐血死的,現(xiàn)在還遣在地里。
遣墳是這里的風俗。對于墳地方位和生存(辰)八字屬相不合的死者,要先把棺材擱在地里,等到大寒中百無禁忌的時令落葬。路邊收過的玉米地里砌著一個石頭窯子,上面搭著幾個花圈,面前還有一堆黑色的紙灰。這就是王多權父親遣的地方了。
王家在村子的最高處,一條小路在竹林間通上去,還有些殘雪。爬到一半,兩只狗很猛地吼叫起來。
這使人擔心,不過狗似乎是拴著的。過一會有人出來了,是一個老年婦女,呵斥著狗,看來是王多權的母親。還有一個青年人也出來了,是王多權的弟弟。我們說了來意,王母趕忙領我們進屋,說以前也有記者來訪問,是縣上的。
屋的開間有些矮,還整齊,進了火屋,王多權的屋在火屋里邊。推開門,一個年輕人躺在床上的,仰著頭,頭頂上懸著一幅十字繡,繡了一半的樣子。以前我們聽說,王多權癱在床上繡花,看來就是這個了。屋里生著個帶煙道的煤爐子,還算暖和。
王多權看起來面容清秀,看起來以前個子也不小,胸口以下蓋著被子。見到我們,他沒有表現(xiàn)得很局促,大約是因為縣上的記者來過一次。我們說了來意后,他就慢慢講起出事的經(jīng)歷。endprint
1996年,十八歲的王多權有了對象,為了掙錢結婚到山西下礦。在礦上干最苦的拉車,一個班下來人只看得見牙齒,不過他總是在睡覺前脫下礦工服,洗得干干凈凈。一天新開采面冒頂,半噸多煤塊塌下來,王多權被埋在下面。扒出來以后,腰椎骨斷成幾截。在醫(yī)院里住了四個月后,王多權被送回了家鄉(xiāng),當時還說有希望。鎮(zhèn)上醫(yī)院里有個外科老大夫李新星,當過全國勞模,會治神經(jīng)壓迫,用手一摸,說沒希望了。從此躺在床上,胸部以下失去了知覺。礦老板是王多權的表哥,也沒賺到錢,王得到了兩萬塊賠償,當時已經(jīng)算不錯。
轉來頭幾天,胃腸壞了,反酸倒苦水,水米不進,一天掛水。小便從食管里嘔轉來,又插胃管。爹娘聽人安排,預先置了一副棺材,叫作沖喜。也許是真起了作用,胃又調理轉來了。
最初想到死,白天黑夜望著電燈。一天抽一兩包煙,借口睡不著要安眠藥。母親去鎮(zhèn)上揀藥,醫(yī)生問明了情況就不開給她。王多權對母親說,你要防防不住的,有千百條路。但想到父母的傷心,慢慢地就活下來了。一臺電視機混時間,也看些武俠書。后來添了小侄女,有了生趣。
小侄女的母親原來是王多權的女友。王多權出事后,到醫(yī)院看了兩次,就不再提起婚約了。但后來另找對象也沒談成,有人就撮和,讓她不出王家門,嫁給王多權的弟弟。王家雖說窮,兄弟人材都好,原來也熟,說成了。轉年生下了小侄女。
但女方看到家里的局勢,負擔大,又分不了家,到底撇下女兒走了。這次父親過世,她還上來了一趟。弟弟長年在外打工,小侄女就跟著王多權,“整天在床上滾”。為了小侄女,王多權的煙也戒掉了。
躺了兩年后,王多權看著母親做鞋墊,開始跟著學。以前在學校里,王多權也會針線,會自己開扣眼什么的,慢慢地就會了,還給小侄女做了一雙小花鞋。九九年和兩千年,集中做了一批,有的送親戚,有的也賣,是那種簡單的花樣,一雙幾塊錢。以后式樣逐漸復雜,價格也漲到十五塊、三十塊錢,去年才賣起了一百塊錢一雙的。
2008年汶川地震,王多權從電視上看到捐款捐物的,就繡了十雙有“眾志成城,重建家園”字樣的鞋墊,托人郵給了紅十字會。玉樹地震的時候,他又寫信給民政局想組織義賣鞋墊,沒有得到回音。
做一雙鞋墊,要十來天左右,費工又賣不起價。今年開始改十字繡,這幅“家和萬事興”已經(jīng)繡了十幾天,看上去只繡好了一半左右,字出來了,背景還沒有著色。用兩根交叉的線,把標注了針腳的刺繡底子吊在頭頂上方,仰著頭兩面穿針引線。以前還繡了一幅,但還沒有賣出去。
王多權從鋪蓋里邊拿出繡好的那幅給我們看,是一幅花開富貴,各樣的花團簇在一起,大致是常見的圖樣,卻莫名地透出一股新鮮味,似乎他個人的氣質,在嚴密的針腳里能夠保留下來。王多權說,父親過世之后,他意識到自己對家庭的責任,就更想賣出十字繡了。
王多權的母親在火屋里跟我說,學校撤并了,她帶孫女在街上租房子上學,那天周五回來,老漢背了一整天沙,又給他們做好了飯。她帶孫女上學以后,地里家里的活都是老漢的,種八畝地,還喂幾大口豬。他還想砌一口新水井,好熬麻糖,叫她在街上賣。熬麻糖要好涼水,家里旁邊溝里水小,只夠人吃,要下坡到自生橋大青樹底下有一股好涼水,挑上來要半天。老漢想把原來的水井弄大,他沒請人,一個人背沙背石頭,累過了。那天晚上10點多睡的,早上5點鐘老漢起床,心里不舒服,吐了兩口血,喊她去找人,她回來進堂屋門,聽見孫女在喊,他還在答應,進火屋他就不答應了,進房屋地下一大攤血,鋪上到處是的,小孫女在搖他。掐人中半小時,摸胸口不跳了。
王多權沒有殘疾證,人家說辦了也沒多大用處。后來他寫信到民政局反映,民政局上來了人,送了他一個輪椅,記者也是那次跟著來的。老漢在世的時候,遇到天氣好,父母會把王多權抱到輪椅上,推出去曬曬太陽,現(xiàn)在也辦不到了。這兩年辦低保,說是有王多權的名字,卻領不到錢,錢是用王多權的名字批下來,別人領的。找了兩次,也沒有解決,到現(xiàn)在也沒吃到低保。
同伴采訪中,我走出門看了看王家的屋子。這是有年代的土墻房子了,周圍種著各樣樹木,有前幾年值錢的司命皮樹。夏天來的話,院落會在一片濃蔭中。屋左方的溝里,我看到了那個已經(jīng)完工的水井,水泥砌得嚴實,有兩米見方,不知多深。不知道它以后是否派得上用場。靠著王多權房子這頭的陽溝里,架著兩排菌棒,大約是長香菇的。走到屋子另一頭,有兩座豬圈,圈里都有不止一頭豬。山房上也搭了兩垛菌棒,種這些樹木,大約也是方便在樹下種香菇。在大門上,我看到兩個“木耳養(yǎng)殖戶”和“農(nóng)技推廣戶”的牌子,還有多年前的一塊“文明家庭十星戶”牌子,有幾顆星星銹掉了。
在這個高度望過去,對面山上存著雪,霧氣聚散,沒有人戶了。
過完年去王家,路過那塊蘿卜地,看到遣的墳依舊沒有落葬,心里奇怪。見到王多權的母親,知道第二天是正日期。
院子里沒有鞭炮的碎屑,大約老了人不能放炮子。弟弟已經(jīng)出門了,但家里添了一個小侄女。王多權的床下,添了一個自制的鳥籠子,里面兩只畫眉不住地在咕咕叫,是小侄女捕捉的成果。
王多權的床鋪上方,上次來時掛著的那幅刺繡已經(jīng)完工了,換上了另一幅剛開頭的。王多權說,現(xiàn)在只能照幾個固定的樣子,要是有電腦就好了,他聽說有一種軟件,能夠自己設計圖案,那樣花樣就自由了。一幅刺繡能夠賣到一千五百塊錢,就能幫到家里了。
王多權說,學十字繡以后,他有些入迷?,F(xiàn)在白天從十點做到下午五點,晚上七八點開始做,做七八個鐘頭,沒多少瞌睡。有時繡專注了,忘了時間。時間太長,眼睛越來越花,看鞋墊子有些不清楚了。我們讓他多休息。
說話當中,王多權拿床腳的小鏟子,給火里加煤。我問這些是你自己做么?他說屋里長時間沒得人,能做的盡量學到自己做,包括翻身大小便這些。翻身是自己用兩只手,把下身搬過來,過幾個小時要搬一次,免得長褥瘡。背上有兩個指頭大的褥瘡,沒有痛感。大便出來的時候,也是自己擦,弄好了擱在床下,再等爹媽回來倒出去。endprint
你知道大小便什么時候出來呢?
控制喝水,小便來的時候基本上曉得。大便要出來的時候,也有感覺。在床上躺久了,便秘,五六天才來一次。我吃的也不多,一天兩小碗。
上次我們翻開王多權的被褥,看過一次他的腿。兩條腿完全干了,沒有剩下肉,只有嬰兒的手臂粗,上面跟時間久了的漆器一樣,有些剝落的斑點。這樣的兩條腿,難以和被子上一個成人的面容和肩背聯(lián)結起來。
我把以前的收據(jù)樣式拿給王多權。他沒有在我擬好的收據(jù)上簽字,而是要過了我的記錄本,在上面寫了一頁,字跡整齊。窗臺上有兩包煙,他說自從弟弟回來后,有些家事心情煩悶,一天又要抽幾根。
弟弟在陜北油田里打井,一月有三千多塊錢工資,但給家里支援少。往年他過年總是不回來,平時回來。平時回來沒錢,過年結了工資,家里又看不到。一年給家里只有千把塊錢,算是小侄女的生活上學費。這次是父親過世,才在年前回來。母親說,回來還是沒給好多錢。王多權說還是給了四千塊錢。
弟弟大約是談朋友花錢,他談了一個石泉的女孩子,女孩那邊家境好,估計不會同意,瞞到的。上次我們來,女孩子就在靠外頭臥房里,一直沒出來。
小女孩中間出去了,這會進來喊著套住了畫眉,要奶奶去給她抓。我跟她們出了屋,來到山房上。豬圈屋頂上的篩籃底下,果然蓋著一只尋食的畫眉,不住的撲騰。老婆婆站到圈欄上,小心地伸手去篩籃底下摸,另一手把畫眉往手這里趕。豬圈那頭大母豬還在,年前下的豬仔都不見了,一問說是都賣了,滿月的賣二三百塊一只。這頭母豬已經(jīng)養(yǎng)了三年,下了五窩,虧了這頭母豬。
山房上的樹林里,倒著很多成材的椿樹,每根都有茶壺粗。我問是怎么回事,她說是去年老漢死時,準備砍了作料的,后來有現(xiàn)成的錐栗子料,比濕木頭做好。但這些樹已經(jīng)從下半截剝了皮,干了水汽,就在前兩天放倒了。
她跟我說話分了心,手撐的縫大了一點,結果畫眉撲一聲從縫里飛走了。小女孩有點失意,但也沒有鬧,重新準備支架子。我問她現(xiàn)在上學怎么辦,老婆婆說家里離不開人,沒辦法在鎮(zhèn)上租房子了,只好半接半送,每天早晨送到二道溝底下,和另外幾個小學生會合,一起走下去,下午也是到二道溝接。
走的時候,路過坡下第一戶院子,一個女人在接水。我問了句過年好,她看著我,似乎無反應地走掉了。忽然想到,她是不是王多權母親說的那個女人,丈夫九年前死在礦上,兒子八年前出門,一走再無下落,連謠言都沒造過。她一個人過,慢慢地人出問題了。白天還好,問答頭兩句都正常,晚上卻不行了,關上大門,一個人在堂屋里排節(jié)目,唱歌里拉的,又像演戲,扮幾個人說話,一演半夜。站在王家院子里,聽得好好的。
高章平
雙河口路外邊一間小房子,是高章平的住處。就在小學校下邊。一眼就看到了。
我以往進河時沒注意。
當時搬下來的時候,高章平是想小學生能夠時常幫他些忙,再做點孩兒生意。不料學校撤并了。
進門時候,高章平坐在輪椅里,在和一個人說話。屋子的一半是床,高章平的輪椅靠著床,面前小凳子上擱著一只大膠盆,膠盆另一邊落在一個磚砌的案板臺子上,膠盆里面是洗過衣裳的剩水。
高章平的下身沒有知覺,但他靠著上身可以做這小屋里的一切事情。做飯切菜,加煤上水,上床下床。還可以出門晾衣服,衣服晾在旁邊小菜園的籬笆上,菜園也是高章平的。另有一個廁所。
這塊地基是高章平向村里申請來的,之前他在山上已經(jīng)過了十多年。父親在他兩歲時過世,一個哥哥長年在外給人賣工,管飯不掙錢,不歸屋。前幾年他躺在床上,生了很多褥瘡,由母親侍候,直到母親漸漸衰老,柴米不能到家。舅爺爺來探望,叫他鍛煉坐起來。開始筋繃得蠻痛,后來繃直了,能坐在地上。但山上不能用輪椅。他向村委會提出申請,得到了這塊地基,家族出了木料,自己花了剩的一千多積蓄,起了這座小房子。
他搬了下來,靠著每月的五保生活,開始是一天一塊,后來漲到一年一千,又到一月一百二十塊,一年一千四百四十,再后來漲到一年兩千四百元,去年漲到一月250元。物價也隨著漲,原來一袋20斤的米給28元,現(xiàn)在要55元。他安排自己的支出,生活水平提不高也沒有降低。我們?nèi)サ臅r候,他招呼我們坐下來,從紙箱子里拿出兩個小蘋果請我們吃。
米面之外,一年最大的支出是煤。煤八毛錢一塊,賣煤的讓利給他七毛五。屋子里冷,河風吹,有半年必須燒煤。雙腿早就萎縮了,躺在床上,即使到了后半夜,摸上去還是冰冷的。
摸了一下他的小腿,感覺干得沒有王多權那樣厲害,卻非常冷,這種肉體的冷的感覺,會長久留在人心里。
天氣暖和一些,就改用煤氣,比煤便宜些。煤和糧食都是給錢請人買,有時能在路邊就近買點菜。菜園子也能出些菜,請人下種,給兩包煙。有人過身,請人幫忙把菜扯到路上。鄰居們也給些白菜蘿卜。買不起反季節(jié)蔬菜,個人腌的有兩壇酸菜。村委會主任照顧他,過年時送了兩塊臘肉,村上慰問了一百塊。
兩塊臘肉掛在小屋的梁上,沒有動。問他過年吃肉沒,他搖搖頭,說還無平常好。因為往年娘過年下來,今年沒下來,托人帶話說走不動了。
山上沒有幾戶人了。娘在山上沒有好的吃,他也就不想吃。
高章平的眼睛濕了。這以前有一絲笑容始終在他的臉上。
和王多權一樣,高章平有一臺電視機,也愛看書。九三年初中畢業(yè),高章平考上了平利縣一中,考中專差了三分,沒錢上高中,就出門打工。三個月之后,高章平正在井下佝腰做活,一塊煤炭砸在了他背脊上,尾椎以下失去了知覺。工頭騙他回來,說有希望治好,只補了幾千塊錢。仍舊是那個李大夫告訴他治不好。接了一年多尿管,現(xiàn)在小便仍舊不怎么好控制,只能注意喝水。背上的鋼板現(xiàn)在一變天仍舊很刺激。
大便的時候,坐著輪椅到廁所里去,廁所里有一只椅子,中間空著能坐著解手那種,雙手撐著從輪椅里到椅子上,解完了又撐回輪椅上,再手動著坐回來。腳不管用了,手就是最重要的。上床也是這么撐上去。床占了屋子的一半。endprint
高章平的廁所里很干凈,比一般農(nóng)民家里都要干凈。便槽口上有一塊石板,每次解完手蓋上去。
出事以后,高章平一個同班同學黃國林來看他,給他幫忙找書,《說岳全傳》、《隋唐演義》之類。不料幾年后黃國林也出了事,一樣是腰桿打壞了,現(xiàn)在躺在床上,情況比他要嚴重得多,褥瘡見到骨頭,尾椎骨爛空了。
今年,高章平39歲了。在路邊這座小屋里過了八年。
劉光友
劉光友的房子在竹園溝頂頭上。
屋的一面依著坡,門對著一股山泉水,用一根竹管子接下來,劉光友坐著輪胎,可以提著茶壺去接水。
失去雙腿之后,他起來像一個坐著蒲團修行的和尚,但手中多了兩個木墩,用來撐地前進。
上坡的時候,要撐著地向后挪。因為地勢高,這所房子的價錢便宜。
這幢屋子里,所有日用品的位置比別的屋子低一些。
電線接上了比通常更長的拉繩。沒有窗臺。案板架在離地半尺的臺子上。沒有椅子,拿板凳給來人坐,主客之間不會高低懸殊。
劉光友在礦上是推礦車的,一輛螺栓沒上緊的礦車從斜坡上滑落,切除了他大腿以下的部分。劉光友當時沒有感到疼痛,甚至沒出血。似乎過于突兀的創(chuàng)傷本身引發(fā)了止血和麻醉的功能。直到在送往醫(yī)院的車上,鮮血才和疼痛一起涌動起來。
劉光友母親早死,父親在他出事后一年去世,當年八十六歲,“我還要照顧他”。
有一個人來和他同住,是大姨的兒子,在礦上砸壞了尿管,身上沒有干的時候。他沒有房子,來找劉光友合住。劉光友答應了他。兩人白天各自開火,一張高的飯桌是他遺留下來的。共烤一爐劉光友出錢的火,晚上睡一鋪。
他對自己身上干不了絕望。有一次劉光友出門的時候,他在這張床上吊死了。
劉光友上床要分三步,先解下輪胎,撐到一個小板凳上,再撐到一個高板凳上,第三步上床。他已經(jīng)很熟練,用不著降低床腳。床是這間屋里唯一保持著正常高度的東西。
也許,他白天在低平面之下生活,但晚上要睡在正常高度的床上。
有的晚上,他放棄睡眠,守在人家的豬圈邊。他看守著臨產(chǎn)的母豬,等待母豬下兒。他喜歡這個情景。豬仔圓滾滾地蠕動,發(fā)出哼哼,他數(shù)好頭數(shù),照料著不讓母豬壓死豬仔。到天明交付給主人。
每個月,他要下一次鎮(zhèn)子,領取低保。另一件事是理發(fā)。從溝頂下到鎮(zhèn)街,要兩個小時。他緊挨大路邊挪著,以防大車看不見。大人小孩超過了他,但他終究能到街上。理發(fā)的時候,他像上床那樣解開了輪胎底子,撐到理發(fā)椅上。坐在理發(fā)椅上,他就顯得和正常人一樣高了。白布系在脖頸上,搭下來蒙住了全身,顯得是個正常人在理發(fā),師傅按部就班地侍弄他。這時候,他臉上的表情很安靜,就像在沉思。
回去的時候,坡度陡的地方,都需要倒撐著挪回去,用的時間要長一倍??傆幸恍┤嗣鎸χ^他,也有人從背后遇到他,彼此打個招呼,“回來了”。有時候面對著他說,“我上前啊?!?/p>
一年之間,他要出一次遠門,下鎮(zhèn)街坐車到廣佛,五十公里的路。下車之后去姐姐家,玩幾天,拿到今年用的錢。出事補的十多萬塊錢,有八萬放在姐姐那年(邊),按年頭取用,現(xiàn)在剩下五萬。拿了錢再自己坐車回來。上車之后,劉光友買了坐票,沒有解開輪胎坐墊,墊了一塊布坐著,也像正常人那樣看著風景。姐姐沒有上來過。
還有一個哥哥,到對面青巖溝上門。今年春節(jié),哥哥過來接,劉光友跟哥哥一起,走到了青巖溝,用了兩個小時。哥哥的個子高,劉光友以前的個子也高。走一陣,哥哥停下來等一會。到了哥哥家里,玩了四天。哥哥的家起在溪邊坎上,劉光友過了一道木頭搭的橋,也沒要哥哥抱。
我們是在哥哥家里見到劉光友的。他在火爐邊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跟大家一起烤火。他不識字,家里只有劉光友上初一的侄女認識,讓她簽她躲到了堂屋里。后來簽了字由母親拿進來,字小而清楚。
聽說她學習還好,同行的朋友以前在八仙中學任過教,說讓班主任關照一下。小侄女嚴肅地回答:又怎樣關照呢?
伍于林
伍海的二層樓房起在石水溝半腰,雕花瓷磚和彩瓦很顯眼。他是這條溝里出名的礦老板,我們走訪過的兩位死亡和癱瘓礦工是他的工人,說他補償?shù)煤竦馈?/p>
村里的水泥路在離伍海家不遠地方斷頭了。伍海的父親說,原來說好修到家,伍海一去世,捐不了那么多錢,路也就罷場了。
伍海的父母住在樓房旁邊一幢土房子里。樓房由伍海媳婦和弟弟分住。媳婦沒有改嫁,但一直在上海昆山打工不回來,一對兒女是龍鳳胎,跟著兩個老的。
伍海是和妹夫一起過世的,兩人去查看廢棄封閉一年的礦井。打開砌死的石塊,廢氣猛然沖出來,兩人來不及往出跑就倒在巷道里。
“要不是他死了啊,我也不會落到現(xiàn)在這個樣子?!蔽楹5哪赣H抹著眼淚說。伍海是大兒子,十六歲出門下礦,從礦工做到帶班的,直到自己包礦,人多時有一百多礦工。死亡時三十二歲。
伍海的遺產(chǎn)在媳婦手里,媳婦并不給家里兩個兒女生活費。提到媳婦可能改嫁,老人說,改就改唄,兩個孫兒她想帶就帶走,一人管一代。
住著樓房的二兒子夫妻,也和兩個老的鬧矛盾。這天老婆子出門給人做媒,二兒子剛剛來吵過,被砸壞的洗衣機躺在堂屋地上,老人也不去收拾,“就讓它擱在這”。他用戴著女式袖套的手,拿著剛上學前大班的孫女的筆,簽下了伍于林的名字,像個文化人寫的。
伍海的墓在山上,砌在坎子里,是本地的習俗。墓碑被垂下的藤蔓遮住,隱現(xiàn)出“先考伍海大人”,碑志說明他十六歲出門,艱苦立業(yè),對下寬厚,在鄉(xiāng)里有名望,英年早逝,親戚鄉(xiāng)鄰,共同嘆惋。兩個小孩跑在我們前頭,飛快地穿過蘿卜地壟的翠綠,站在墓門兩邊,墓志以他們的名義。弟弟和我蹲在蘿卜葉間留存的小路上,給我指兩座墳背后山上的巖屋,說出事前三個月,兩座巖屋幾乎同時垮了,當時擔心,還上香搭了紅。還是沒避過。endprint
石水溝和竹園溝正對面,是陽坡,水泥路一直修上頂,陽光下顯眼。除了伍海的樓房,坡上還有兩處新樓房,其中一座是五邊形的樓頂。有點像個別墅。出現(xiàn)在這個坡上,顯得有些特別。二伯說,這房子起得樣式不好,風向不對。還有一家的房子,一長排窗戶,每個窗戶的顏色有差別,由淺到深,從淺藍趨于淡紫。
劉厚碧
劉厚碧的屋在伍海家對門坡下,上下是田坎,沐著冬天稀疏的陽光。
院壩竹籠里有一只兔子。原來養(yǎng)了兩只,被人偷走一只。母豬下了六個豬仔,這天有人來問,她說都已經(jīng)有人定了。
養(yǎng)兔子干什么?劉厚碧說,兔兒也能殺了吃。
她的眼淚又出來了,在丈夫鄒尚存墳上起頭的。從丈夫過世,眼淚沒干過。
你怎么就走了,把我一人甩下了。我哪么過日期。她對丈夫說。石頭隔開兩人有五年多了。鄒尚存是炮工,打眼的時候塌方了。
遇見她的時候,她在蘿卜地里。這塊蘿卜地異常翠綠,中間是原來的老屋。老屋很長,但沒有人敢住,空了。因為屋里鄒家三弟兄都死了,老二得喉癌過世,老大和老三在礦上壞了。鄒尚存死后,劉厚碧和老三家的不過,個子小,妯娌打她像哈雞子。只好搬到了下坡的屋子。堂屋里有一盞時樣的吊燈,是接媳婦那年買的。
老三先走三年,弟兄兩個在一個礦上,弟弟死在老口,哥哥死在新口,中間隔了一個喉癌死的老二。劉厚碧穿過菜地,帶我們?nèi)タ葱【俗拥膲?。和鄒尚存的石頭墳不一樣,這座是水泥的,顯得面目呆板。水泥墳是近幾年興起的。
老二過世后六年,妻子給人做工抬石頭,和男人一起四人抬,個子矮,石頭順杠子望(往)她滑下來,壓斷八根肋骨,住十天院死了。劉厚碧撫養(yǎng)大了侄子侄女,侄子二十三歲了,出門打工后,幾年不回來,電話也沒有了。今年給婆婆打了一個。老三媳婦帶孩子改嫁了,在班車上賣票,能干,脾氣大。
婆媳兩個住在坡上。劉厚碧有一個兒子,長年出門打工,在鐵礦里,媳婦和兒女住在街上,三畝地是劉厚碧自己做,農(nóng)忙時媳婦回來搞天巴子,也不拿錢回來。養(yǎng)蠶喂蠶子,掙點油鹽錢。老婆婆一月有60養(yǎng)老保險,有了這個,就把低保取了,低保只拿了半年240。說是老婆婆的戶頭跟到她的,不符合條件。老婆婆有胃病,長年要吃藥,窗臺上還掛了一包前幾天揀的。劉厚碧說,村里不給低保,可能是看礦上補了20多萬,但實際上錢都叫兒子起房子了。晚上看電視,看了還想看,國家好多好政策,我是沒享受到。去年村里的扶貧鍋,有20多個,都沒給到我。
把錢給了劉厚碧,她不會寫字,出門去找鄰居簽。老婆婆很快地問我,給的多少?我說是五百。過一會我問,你們婆媳相處還好吧?她說,還好,算好的。
鄰居下來,說起老婆婆姓夏,是白沙的人,八十六歲了,老漢得胃癌過世早,三個兒子都走在前頭。自己的料做起,頭副的幺兒睡了,再一副二兒媳婦睡了。鄒尚存死的時候,沒再動老人的料。夏老婆婆說,自己所有的親人都死光了,只剩自己了。連親的堂兄妹都沒有了。
我說,會不會有人說你命硬,克兒女?夏老婆婆的臉僵住了。鄰居簽完了名,說哪么不是,明的不說,暗的還不是有人說。
[資料寫作者附言]:在雜志社包房的酒店大堂見到了涂艷,落座之后她說:“你帶的東西呢?”
我從一個小本的塑封里掏出四張疊在一起的收據(jù),另有三份從小本上撕下來。簽字的都是接受捐款的礦工或者他們的家屬。
涂艷是我剛離職的單位的同事。年前,因為看到了一組關于我家鄉(xiāng)八仙鎮(zhèn)遇難或者殘廢的礦工的圖片,她托我春節(jié)回家?guī)迩гX,捐給五個人。后來知道給了七個人,她愣了一下,后來才明白,“你不是給每個人一等分?!?/p>
涂艷展開那些收據(jù)看著?!斑@七個簽名,你就一個個給我講一下吧?!?/p>
我大體按著記憶的先后講了上述七個收條的故事。
資料寫作者:袁凌,記者,現(xiàn)居北京。以上資料由作者本人提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