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起,上世紀60年代生,陜西延安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延河》《延安文學》等刊。著有長篇小說《大榆樹》。現(xiàn)供職于延安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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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為,世界上最刺激的事情是和死亡玩耍。認識我的人都知道,二十七歲那年,我和胃癌玩耍過;三十八歲那年,我和窒息玩耍過;前年,我和醉酒駕駛玩耍過。我在幾次和死亡玩耍中,雖然玩得你死我活,甚至被黑白無常押解過,被閻王殿喜歡吃人肉的小鬼們垂涎過,但只覺其樂融融,未曾盡興,所以一直惦記著繼續(xù)和死亡玩耍。
前些日子,我又和死亡玩了一次。這次跟我玩的那個家伙叫腦死亡,醫(yī)學上稱腦梗死。
那天,我坐在辦公桌上埋頭改我的中篇小說《流放的蝙蝠》,突然覺得房子里一片漆黑。沉沉的漆黑里抽動著數(shù)條金黃色的絲線。絲線彎彎曲曲地附帶著或長或短的分叉,活像我們經(jīng)常見到的天上打雷時從云彩底部射出來的電光;不同的是,那些絲線一樣的東西雖然也帶著亮光,但亮光是獨立于漆黑之外的閃爍,漆黑與閃爍的亮光互不相干,各行己事,黑得無所顧忌,亮得唯我獨尊?,F(xiàn)實中根本無法想象出那樣的情境。你可能認為漆黑是因為絲線亮光不夠亮的原因,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因為只要你瞅一眼那些絲線,就會有針刺和視網(wǎng)膜被撕扯的感覺。不一會兒,那些絲線又打彎成圈,或遠或近,或多或少地套在一起,圓圈在逐漸的收縮中,原來散漫的刺激被集中得越來越緊密,最后形成了像許多把被燒得通紅的匕首一樣地尖銳。閉著眼睛,依然能“看見”它們飄來飄去,像在水中游蕩的,吐著信子的毒蛇在漫無目的地碰運氣;一旦你瞄上一眼,它們又變成了原來匕首的尖銳樣子,直直地向你刺來,你馬上就會感到心臟不停地抖動,腦部瞬間就產(chǎn)生了被剜動的疼痛,身體也產(chǎn)生了被抽了筋一樣支離破碎的感覺。
閃著亮光的匕首退去后,房子里反倒不再擁擠著漆黑,昏昏黃黃地像一片汪洋。汪洋沒有水的密集,卻像煙團一樣散漫而抽離,間隙里翻騰著各式各樣的造型,有黑壓壓的山,有巨浪翻騰的洪水,還有怪模怪樣的圖像,讓人有身處無際蒼茫之中的感覺。
就在我稍未留神之際,無邊無際的蒼茫中忽然間擠來一個肥頭肥腦的家伙,塞滿了我周圍的所有空間。那個肥頭肥腦的家伙在我的眼前卻堆滿了山一樣的酷似肉質(zhì)的臉面,有鼻子有眼,但就是分不清鼻子在哪里,眼睛在哪里;伸手觸摸,卻是空蕩蕩的感覺。我感到眼花繚亂,身如篩糠,每個細胞都在不停地分裂。分裂后的細胞像空氣中被蒸發(fā)的水分子一樣不再回落,飄得不知了去向。我覺得意志和肉體都在趨于虛脫。不一會兒,我又感到渾身的肉在被剝離,骨頭上殷紅的血被火焰烤灼凝固成片后,瞬間就變成了粉末狀,不停地散發(fā)著被燃燒了的焦糊味。于是,原來趨于虛脫的感覺土崩瓦解后,僅留下的白骨瞬間便輕飄飄的沒有了存在的感覺。
我以為自己累了,只好停下手里的活。我趴在桌子上,想閉著眼睛休息一會兒,企圖找回原來的正常。
“你就是那個喜歡跟我們玩的馮先生吧?”一個來自很遠的聲音。
“哦,我是馮學起。你是個什么怪物?”
“啊哈,我們是死亡家族成員,我是腦死亡。多年前把我的幾個朋友都玩得一塌糊涂。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對你這樣的硬漢情有獨鐘。我這次找你,也想跟你玩玩?!?/p>
唉,原來是這么個爛事——又來了個死亡!
看陣勢,這家伙不是個軟貨?!芭?,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不說,我早就忘了?!蔽覍λf。我想起了以前幾次和胃癌、窒息、危險駕駛等死亡玩耍的經(jīng)歷。
“忘了?你是不是有點偏灑脫了。這個世界上,有的人喜歡玩物,有的人喜歡玩錢,有的人喜歡玩女人,有的人喜歡玩毒品,更有把玩人作為最高境界的人。玩物的人樂此不疲,玩錢的人矢志不移,玩毒品的人死不改悔,玩人的人臨死都有‘萬水千山只等閑的美妙記憶和‘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自豪,即使是和女人玩過一夜情的人,也會對曾經(jīng)的疲勞裹著的幸福終身難忘。你跟我們幾個死亡大佬幾次玩得撕心裂肺、響徹云天,現(xiàn)在竟然忘了?”
“哦,對不起!我從小就這脾性,雖然喜歡跟死亡玩耍,玩的時候也有過心跳,但玩過就不再刻骨銘心了?!?/p>
“這么說,你是一個鐘情于刺激的家伙!那么,你肯定對跟我玩也很感興趣了?”
“哦,玩得多了,再玩玩也不推辭,興趣么,很一般。”
“那好!請抽一支我的煙,好嗎?”
“好啊!煙是我的寶貝。你看!幾十年來我從未間斷過抽煙,不僅白天煙不離口,半夜起來上廁所還要抽一支?,F(xiàn)在依然如故。煙啟發(fā)了我的智慧和靈感。”我伸出右手被煙熏得焦黃的指頭,左手又端著桌子上盛著滿滿煙蒂的煙灰缸讓他看。接著,又點燃了它遞給我的一支煙,有滋有味地抽了起來。
“嗯,很好。我們一起喝兩杯酒,你不介意吧?”
“笑話!酒是我有生以來最大的摯愛。它讓我激情蕩漾,勇往直前。沒有酒,我便沒有了做事的激情,更沒有了做人的膽量和勇氣。年輕時,瓶子不倒我不倒,瓶子倒了,我自巋然不動;現(xiàn)在,我不再年輕,雖然浩氣不再,但每頓半斤八兩能奈我何?”于是,我們又開始喝酒。
“好??!有酒就得有肉呀!來碗紅燒肉咋樣?”
“紅燒肉?。〖t燒肉是我的命呀!三日不吃,便覺神魂顛倒,說話吐字不清,走路下腳不穩(wěn)。”我們伴著大杯喝酒,又開始大塊地吃肉。
“很好!那你好自為之。我們改日見。”吃完喝完,結(jié)束了歡快后,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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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里又恢復(fù)了以往的模樣。數(shù)日里不再有什么異常情況討擾我的孤獨,我也便心安于以往的孤獨之中。于是,我便繼續(xù)我以往的習慣,埋頭寫作,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隔三差五地狂飲至醉,常有不省人事的表演,堅持著“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的生活。不一樣的是,從那以后,我隱約感到一個美麗的紅衣少女成天帶著嫵媚的笑顏和母親對嬰兒一樣的關(guān)懷圍繞著我,一會兒遞煙,一會兒端茶,時刻提醒著我肉的美味和酒的醇香。在她的鼓勵下,我每天消耗的煙酒肉數(shù)量在直線上升;消耗越來越多,心理依賴越來越嚴重,思想上越來越不能舍棄。沒有煙,我無法寫作;沒有肉,我提不起走路的精神;兩天不喝酒,便萬箭穿心般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