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玲
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把天堂帶回家》、中短篇小說集《西去玉門鎮(zhèn)》等。其中《把天堂帶回家》獲文化部和國家新聞出版總署主辦的“第三屆全國奮發(fā)文明進步獎”,中篇《上王村的馬六》獲全國梁斌小說一等獎及陜西柳青文學獎。銅川市作協(xié)副主席,現供職于某文化單位。
辛曉毅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正在門前的地里干活。
那個一周來一次的鄉(xiāng)郵員在不是周三的日子走在永安村的路上讓人感到有點奇怪,他在地頭停下了,抬手擦一把汗,問:辛曉毅是哪一家?辛曉毅從鋤把上抬起頭來,把鋤拄在下巴上說,我就是。這時恰有一滴汗水趁機滑下眉骨淹了他的眼,于是他那只眼眨著,用一只手扯了衣襟來擦。
辛曉毅身上穿的是一件破背心,整個假期在地里干活,皮膚曬得油黑,他把衣襟拉走了,肉上還穿著個背心印,因此鄉(xiāng)郵員不相信似的又問了一句,你就是辛曉毅?
旁邊地里也在干活的鄰居五叔說,沒錯,他就是辛曉毅。
鄉(xiāng)郵員說,那好,這里有你的快遞,小伙子,恭喜你呀!
聽鄉(xiāng)郵員這么一說,附近地里干活的人都圍了過來。
辛曉毅回家拿證件,走進院壩里,屁股后頭已經跟了幾個同村看熱鬧的。辛曉毅的母親前年中風不能行動,早上出門時他把她搬到院壩邊上那棵枇杷樹下的竹椅上通風,跟前一只方凳上放了杯水,防止母親口渴。此刻那搪瓷杯子卻在地上,顯然是母親取時手滑脫了。
看到兒子回來,母親囁嚅了嘴想說什么,說不清,辛曉毅卻聽清了,他回轉身對鄉(xiāng)郵員說,麻煩您稍等一下,背了母親去房后方便。
鄉(xiāng)郵員蹲在院壩里,打量辛曉毅家的房子,那房子還是多少年前的泥巴墻,已經千瘡百孔,破破爛爛看不清眉眼。伸了頭想瞄瞄屋里,也是一片黑,就由不得說,寒門出孝子,也出人才呀!
五叔湊過來,摸出盒煙抽了支遞給鄉(xiāng)郵員,也在自己嘴上栽了根,啪地摁亮打火機,說,可不是咋的!別家那些孩子,比他家條件好多了,可就是不好好學,拐三拖四的,還要打工的家長回來還賭債,你說邪不邪門?
就是、就是。眾人仿佛一下子找到了話題,隨聲附和。又有誰說,咱這村里可有好幾年沒出大學生了吧?這回也揚一回眉吐一回氣!
可不是!
這么說著,就看辛曉毅背了母親出來,還放在門前的竹椅上。
五叔說,嫂子,恭喜你呀!曉毅考上大學了,你看,郵遞員來送錄取通知書呢!
辛曉毅的母親回過神來,嘴抖著,卻說不出話。只是笑,抬著手比畫,笑著笑著,眼里忽然滾落兩行淚。
五叔說,你看你,喜事呢,流什么眼淚水?老實說,你熬出來了呀!
這時辛曉毅已拿了戶口本和身份證出來,在鄉(xiāng)郵員的小本子上簽了簽收。鄉(xiāng)郵員說還有別的村要去,就先走一步。
院壩里的幾個鄉(xiāng)親并不散去,那張紅色的錄取通知書在幾個粗糙的手中被小心翼翼地傳閱。有人說,地球物理系,那是干啥的?
背過辛曉毅,大家都存了一個疑問,這辛曉毅的大學能上成上不成?再說辛曉毅要去上大學,誰供他呢?還有他走了,他母親誰管呢?難不成還像高中那樣帶上老母親?可那是在縣里,這次是要去省城!
別說,還真是個麻煩事呢!
說到這里,就有必要說說辛曉毅的爸爸。辛爸爸在他初二那年出去打工,那個早上,他背了個蛇皮袋子,把一個背影留給院壩里枇杷樹下的辛曉毅母子。辛曉毅記得父親走上大路時還回頭揮了揮手,喊他聽母親的話,說他過段時間掙了錢就回來。但他卻一去無回,后來有傳言說他死了,也有人說他發(fā)財了,在外面又有了家,不要他們母子了。也不知道誰說的是真的,反正是再無音訊。
頭幾年,辛曉毅的母親還出去找,一去就是好多天,回來也不說話,情緒低落得很??吹侥赣H的表情,辛曉毅就把自己一肚子的問題壓下來,裝得什么也沒發(fā)生的樣子。
辛爸爸沒回來,母子的生活卻還要繼續(xù),慢慢地,辛曉毅的母親開始在縣城里給人打短工,農忙時還要回來種莊稼。好在她唯一的兒子辛曉毅很懂事,學習在村里的一幫孩子中是最用功的,對孤苦無依的她也是個安慰。
到了高中,辛曉毅竟然考上了縣一中,一時間辛媽媽又喜又憂,后來就在縣里租了一間房子,又在市場上租了個攤位,賣些蔬菜水果之類,專門住在那里陪讀。日子一天天往前走著,倒也相安無事。
到了辛曉毅高二的下學期,天已經有些熱,那天,他正在上課,卻被班主任叫出來,說是他媽媽在街上暈倒了,已送醫(yī)院,讓他快點去,辛曉毅桌子上的書都沒來得及收就跑走了。他怎么也沒想到母親才四十多會得那種病,醫(yī)生告訴他,辛媽媽勞累過度,又中風,命倒是保住了,就是落下了后遺癥,行動不方便,說話也口齒不清。
這種病很麻煩,康復起來很慢,正讀書的辛曉毅讀不成了,陪著母親回農村。先前給五叔照看的責任田又被辛曉毅拿過來,種些菜蔬之類貼補家里。
辛曉毅白天在田里忙活,回家照顧母親,忙前忙后,卻不甘心自己的命運就這樣成了定局。晚上干完活心慌意亂的,由不得去翻上學時的課本。也怪,那些課本一翻開,他的心就踏實了。時間久了他想,在內心深處他是希望有一天能回到課堂上的。他對自己說,我總得參加一次高考,測一下自己的能力才死心。所以過段時間他就要把母親托付給五叔家的五嬸子自己去一趟學校,請教老師他這一段時間自學遇到的困難,與同學交流下學習心得。
每一次,走在去學校的路上,辛曉毅的心情都格外舒暢,似乎沒多大會兒幾十里山路就走完了。到了學校,看到同學老師也是有說有笑,等到回程,那感覺就像吃了一頓大餐一樣愜意。他當然不知道,每次他走出老師的辦公室,班主任龐老師都是要遺憾地搖搖頭的。
辛曉毅告訴老師他想參加高考,老師回他,如果他要參加高考必須到校學習,所以高三的下學期,辛曉毅在學校外面租了一間房,帶上了母親。經過一段時間的護理,母親已經能坐起來了,這也是辛曉毅放心帶上她的原因。
到了高考,那兩天,別人都是家長護送,有些家長還在考點附近賓館開了房,以便于考生休息。辛曉毅卻每天早上如往常一樣,早早起來為母親和他自己準備早餐,然后安排好母親的一切,又給房東交代了才出門,早早趕到考點??纪旰蟛皇腔仡櫞痤}情況,也沒有探討正確答案,而是擠過校門外陪考的家長大軍,一路小跑匆匆趕回出租屋,第一件事就是帶母親上廁所。他知道,那時母親已經憋了一早上了。
至于高考,他只是想檢驗一下自己,誰知就考上了呢?
現在,那張紅色的錄取通知書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在最初的歡喜過后,引來了無盡煩惱。去,還是不去?去,又怎么去?不去,又是多么的不甘心!算起來,永安村已經多年沒有出大學生了,這且放下不說,那些付出呢?辛曉毅想母親還不是為了自己才中風的?如果自己不去,母親不就白中風了?想到這里,他就想征求下母親的意見,可是看著母親看他的眼神他又怎么都說不出口,感覺問了母親反倒是給她增加負擔呢。明擺的,作為母親,她不是做夢都想讓自己上大學嗎?
好幾天了,晚上他都能聽到母親用那只好手捶打床板的聲音。他問母親怎么了,母親唔唔著說不怎么。他說不怎么是怎么了?去看時就看到母親眼角的淚水把枕頭都打濕了。而他,又怎么能不知道她那種無奈的苦痛呢?
想到大學不比高中在縣城,一些平時在附近打工的鄉(xiāng)親還能照顧上,而省城,那個他從來沒去過的地方現在是個未知,如白紙一樣。
一時間辛曉毅的心在去與不去之間搖擺。搖擺的結果是他和門前的那塊地較上了勁,火辣辣的太陽下他揮汗如雨,手上磨出了泡不知道疼,回家做好飯端給母親,自己卻不知道餓。下定決心的那一刻,辛曉毅感覺自己的身子空了,空得仿佛靈魂飛走了,只剩了空殼子,像顆秕糠,輕飄飄的。
可是,昨天當他在早飯時把好不容易才拿定的不去的想法說給母親時,母親卻把他端給她的那碗飯用勺子搗到了地上。而五叔說,去!怎么不去?!
辛曉毅的頭大得很,他決定參加高考時只是想證明一下自己的能力,根本沒多想錄取以后的事。那時候,他想自己都近一年沒上課了,錄取?這兩個字的確在他腦海里轉了那么一圈,但那不是很沒譜的事嗎?可是現在,通知書卻在他家那張油漆斑駁的八仙桌上放著,真實到絕望。
然而,兩天后,五叔把全村人湊的5800塊錢從他那汗巴巴的手絹里拿出來放在了他家八仙桌上錄取通知書的旁邊。五叔說,你小子,是咱永安村的希望哩,可不敢胡思亂想。
辛曉毅的眼睛濕潤了。他太清楚這個時節(jié),很多人家的勞力都在外地打工,對于越來越蕭條的永安村來說,湊這5800塊錢可不是件容易事呢,何況,還明知是給他這樣一個沒有償還能力的家庭。
仿佛知道他想什么似的,五叔又說,你也不要有壓力,這錢是鄉(xiāng)親們給永安村的秀才的,沒人要你還,只要你爭口氣,給咱把這個夢圓了。五叔蹲在辛曉毅家的屋檐下,叭叭地抽他自己卷的大喇叭頭子煙,里頭的煙絲是他自己種自己碾的,他兜里的紙煙是專門招待外人的。村里的壯勞力都打工走完了,連以前的村干部也走了個精光,五叔的一條腿有毛病,才留了下來,又被臨時指派負責村上的事情。這時候他撓了撓自己的后腦勺,對辛曉毅說,再說,我不是還種著你家的地嗎?要還,也是我來還。
接著,一個早上,辛曉毅的班主任龐老師出現在永安村的鄉(xiāng)路上,他走得一身的汗,到了院壩里就喊辛曉毅,讓給他打碗涼水來,說這鬼天氣熱得惱火,他走得嗓子都要冒煙了。
一碗涼水下肚,龐老師抹著下巴上的水珠一副過癮的表情,才說,跟你們學校聯(lián)系好了,學校答應給你解決宿舍,同意你帶著你母親一同去上學哩!
辛曉毅接過碗,聽老師這么說,像在做夢,暗暗咬了一下嘴唇,是疼的,于是結了幾天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又結上,叫了一聲龐老師……有眼淚不爭氣地下來。龐老師笑著說,呀呀!這都大學生了!
就這樣,在九月的某一天,辛曉毅把母親背到了龐老師買來送他的一輛輪椅上,他與母親的換洗衣服背在背上,在趕來送他的五叔五嬸幾個鄉(xiāng)親的叮囑聲中,和龐老師一道,出了永安村向汽車站的方向去了。
龐老師是特意趕來送辛曉毅母子去學校的。
辛曉毅開始了他艱難卻快樂的大學生活。
學校鑒于他的特殊情況,為他們母子安排了一間獨立的宿舍,同時考慮到他的經濟狀況,特意安排辛曉毅在學生灶上幫廚以勤工儉學。每天早上,別的同學還在睡夢中的時候,辛曉毅已經在廚房里忙活著了。擇菜、淘米、掃垃圾打下手……等到別的同學陸續(xù)來灶上吃早餐,辛曉毅已經打了飯回到宿舍,之后自己也迅速地扒兩口,然后趕回餐廳,把同學們的碗筷盤子收到一輛餐車上,推回后廚,撒到地上的垃圾清掃干凈,桌椅擺好。
八點,踩著同學們的腳步,辛曉毅準時走進課堂,這時,他脫掉了油膩膩的工作服,又變回了一個清清爽爽的大學生。
整個大一的生活忙碌而有序。然而母親的病還在康復階段,除過每天必要的康復訓練外,還需要藥物治療。雖然辛曉毅已經拿上了助學金,經濟上時常還是緊巴巴的,因此怎樣開源節(jié)流就成了一個困擾他的大問題。慢慢地,他發(fā)現飯?zhí)美锩看纬酝觑埗紩a生一些飲料瓶之類的可回收廢品,他就悄悄把那些廢品揀出來,放在一個角落里。
廚房的大師傅們漸漸喜歡上這個話語不多手腳勤快的小伙子。辛曉毅還不知道先前大廳里的可回收廢品是有人收集的,只是大家知道了他的情況后,對他帶母上學的毅力特別佩服。一天,原先收集廢品的那個阿姨說,曉毅這孩子真不容易,是這樣,阿姨別的也幫不上你,以后那些飲料瓶你就自己收著吧!感動得辛曉毅那幾天老搶著幫阿姨干活。
傍晚,辛曉毅會把母親推出去透透氣。那天他又推了母親到校園湖心島那里散步,前邊一對顯然是戀人的男女學生也在那里,坐在湖邊石凳上說悄悄話,看到有人來就起身準備走。辛曉毅原本是沒有看見他倆的,正為自己打擾了那對學生而心有不安,就看見男孩把手里的礦泉水瓶塞進了不遠處熊貓垃圾桶的肚子里。
辛曉毅放好母親,剎了輪椅的手閘,蹲下幫母親按摩病腿,這是他每天與母親散步時必做的功課之一,但那天他的眼前老閃現著那只熊貓憨憨的樣子。以后的幾天,他觀察到校園里這樣的垃圾桶還有不少,如果……把這些廢品也收集起來呢?辛曉毅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那時候他正走在下課的人流中,左右看看,還好,大家都是匆匆的,沒有人注意到他。
辛曉毅不好在白天就去撿垃圾,下了晚自習,背過同學們,他在校園里走了一圈,竟然收獲不小,不僅有塑料瓶,還有含金量更高的啤酒瓶之類。辛曉毅頭回出去就揀了一大塑料袋,回到宿舍,他把那些東西一股腦塞進了床底下,直起腰來時一顆心還在兀自咚咚跳個不停。
比起剛來,母親的口齒清晰多了,看到他的表情問他在干什么?袋子里是什么?他說沒什么,母親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總說是自己連累了辛曉毅,害他每天那么辛苦。每當聽她那么說,他就嗔怪地說,媽,你說什么呢?!
辛曉毅千小心萬小心還是讓同學知道了他在校園里撿垃圾的事。倒也沒人說什么,只是他回宿舍的時候,會猛不丁地發(fā)現門口放著個塑料袋子,里邊放著一些廢書報以及用完的作業(yè)本什么的。有時候也會是一些硬紙板,隨意地放在門前。開始辛曉毅還不知道那就是給他的,東西放在那里,老不見有人收走,有時下了雨,那些東西就淋著了。辛曉毅看見,就提了袋子,把它們放在雨淋不著的地方,天晴了,也不見有人拿。倒是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工喊他收起來,說是學校里有規(guī)定,門外頭不允許放得亂七八糟的。
一天辛曉毅在灶上打了飯?zhí)崆敖o母親送回來,就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學生在前邊走,手里提了一包書本樣的東西,他本能地預感到是那些門前袋子的來源。果然,她把手里的東西放在他的門前就轉身離開了,他們擦肩而過時她甚至向他微微點了一下頭。辛曉毅進屋放了飯盒,出來看時果然是些廢書本。后來他上課時在教學樓里遇到她,一時間很尷尬,不知道是該打招呼還是不打招呼?而她卻像陌生人一樣旁若無人地走過去了。
日子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辛曉毅升到了大二,依然每天都是忙的。因為他總要努力來維持他娘倆的生活。僅僅生活也就罷了,還有母親每月的醫(yī)藥費。這時候他發(fā)現班上有幾個同學在外面代家教,家教一小時四十至五、六十元不等,不失為一項助學的好選擇。辛曉毅不能不心動。再說,以他一直以來的成績,是完全能勝任這項工作的。辛曉毅給幾個同學說了家教的事,大家都答應幫他瞅著。
代數學的李健笑他老土,說現在學生家教都是中介了,只要把你的資料與要求交到中介,留下聯(lián)系方式,有了合適的主家自會通知你,哪要你那么麻煩!
聽得辛曉毅感覺自己像外星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又說,我一天忙暈了頭,哪里注意到了這些!還是謝謝大家的告知。
同學們七嘴八舌說他,你那是老牛拉破車,瞪著眼睛只拉不看路,那怎么行?不累死你才怪!要懂得自己的價值,學會利用這些價值。說得辛曉毅一個勁地說是、是……
——不過有些主家合適了可是離學校有些遠呢?我上次就錯過了一家。
坐公交嘛,再不行打的呀!瞧你笨的,打的能要幾個錢!再說也不是要你天天打的!
辛曉毅在心里暗暗算了一下,打的與掙的家教費比起來是算不了什么,但對于他來說就是一筆不敢想的開支。這么一盤算,就又想起上高中時有很多人騎單車,經常就丟了,于是去二手市場買輛舊的,也不過五十元錢,卻是又方便又環(huán)保,不管遠近都能用。打定了主意,就只管吩咐同學帶他去見中介,也幫他留意好的主顧,說,距離不是問題,他能解決。
過了一段時間,中介果然通知他去見工,是一個高二學生,補數學和英語,對辛曉毅來說自然沒有任何問題。只是每周二、四、六,有兩天是利用晚自習時間去他家里給他開小灶,這樣一來,辛曉毅回學校就晚了,那時已經十一點過,公交肯定沒了。不過人家家長答應每月加一百元當作車馬費。辛曉毅哪里舍得拿錢去打車?他輕車路熟地跑到二手市淘了輛自行車,回來在他宿舍門前擦了整整一下午,又花一塊錢買了瓶縫紉機油,給那輛銹跡斑斑的自行車徹底松了回筋骨,完了又在校園里騎著轉了兩圈,直到認為完美無缺了才撐起來,加了把花10塊錢買來的鏈子鎖。
那天是星期天,李健陪著他一起擦車,看他還配了鎖,笑他,就這破車,也值得買把鎖?
辛曉毅說,這不過渡期嗎?以后肯定會有坐騎的!
辛曉毅很興奮,他問李健,你喜歡什么車?
李健說,我要買就買汽車。
辛曉毅說,那當然!哎,告訴你,不知道怎么,我就喜歡那種寬寬大大底盤高的車,越野,跑起來帶勁!
看起來都帶勁!他再說,眼里有一縷憧憬的光。
辛曉毅開始了他的家教生活。每周二、四加周六,他都要騎著那輛二手市場淘來的自行車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兩小時的課一下,風馳電掣回學校。母親倒是能自己上廁所了,但她顫顫巍巍的背影總讓他放心不下,他還聽說,這種病最怕二次摔倒,所以大部分時間辛曉毅會趕回來在身邊護著。
現在想那個老人是怎么沖到辛曉毅的車前的呢?他已經那么老了,周身的紋路仿佛秋后經霜的樹葉,被時光榨干了汁液,顯得是那么輕飄。好像在他看到他之前他已經緩緩地倒在地上了,或者,就是辛曉毅的出現觸動了他身上的某個摁鍵,使他一看到他就倒了下去。
辛曉毅已經帶家教好幾個月了,看到那老人,他身上的汗毛根根豎了起來,情急中他來了個急剎車,卻連人帶車摔倒在地,更要命的是車子倒在了那個老人身上!
不!不!后來他無數次回憶那個瞬間,不知道是他撞倒了老人還是老人絆倒了他。但不管怎樣,在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老人是痛苦地呻吟著的。
辛曉毅愣在那里,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路上的喧囂迅速退成一副默片,只有人群快速地圍過來。辛曉毅感到自己頭上背上的汗唰唰地流下來,這時候他聽到人群中有人喊還不快送醫(yī)院?這句話提醒了他,他彎腰抱老人起來,也沒管自行車,也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大的勁,抱著老人就去了附近的市人民醫(yī)院。
掛號、檢查、拍片……
拍片繳費的時候窗口喊出來一百二,聽著那個數字辛曉毅心里一跳,急急地掏口袋,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了,那是他準備給母親買藥的錢。還好,夠,這讓他緊著的心松了一下。繳完費的辛曉毅身上只剩了八塊錢,但那又有什么要緊呢?多代個家教的念頭似乎是閃了那么一下的,接下來就都是對老人不要有事的祈禱。
在等候片子出來的當兒,他問老人家人的聯(lián)系方式。老人說不出,只是抖抖索索地摸口袋,完了捏出張寫著字的紙。辛曉毅給那號碼打了電話,這時候他才感到自己膝蓋的疼痛,低頭看時,剛穿的那條新褲子破了個洞,有血跡從洞的毛邊里滲出來。他只是低頭那么看了一眼,潛意識中知道了膝蓋為什么疼而已。
近一小時后門口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的,看到靠在候診椅上的老人就沖過來,叫了一聲爸。老人已經很老了,看到兒子來就大聲地呻吟起來,眼里充滿了委屈,這讓那做兒子的大塊頭很氣憤,他抬頭在圍著的人堆里找,
誰?是誰撞的?!他吼著。
辛曉毅很害怕,他從沒經歷過這種事,但他覺得自己不能退縮,所以他盡管心跳得很厲害,還是答了一聲我……
后面的話他沒說出口,也不容他出口,頭上就挨了狠狠的一拳,他本能地向身后倒去,準備爬起來時,又一只腳跺過來,只聽那男的在罵:你他媽的眼睛長褲襠里了?我爸這么大年紀能經住你撞?!
辛曉毅終于爬起來,他感到一股腥咸的味道,伸手抹了一把,鼻子里有血出來,但他不怪那男的,反倒心里有一股隱隱的輕松。如果他挨幾下打能減輕那老人的痛苦,他倒愿意多挨幾下,現在他滿心都是對老人的歉疚之情。
就有保安過來,呵斥那男的,有事說事,你打他也不起作用……那男的立刻反擊,感情不是你爸!打的就是他這種不長眼的!
片子出來,老人腳踝骨折。拿到急診室,那個當班的醫(yī)生開了個單子,說,住院吧,先交5000塊押金!
辛曉毅手里接了那張單子,頭上身上的汗再次冒出來,他不敢對跟在后頭的那個大塊頭說他沒錢,只好對那個女醫(yī)生用了貓一樣細小的聲音說,是這樣,我是XX大學的學生,身上只有一百多塊錢,剛才已經交了拍片的費用了。能不能先給老人治療,我回學校想想辦法,我把身份證先押在這里。
辛曉毅說著就把手伸過去,手心里是那張薄薄的身份證。
女醫(yī)生擋了一下,面無表情地說,那怎么行!我們醫(yī)院是營業(yè)單位,遇到這種事也多了,都不交錢,我們還開不開門了?
辛曉毅說,我不會跑的,我把身份證押這里。
女醫(yī)生伸手又擋了一下,她說,我要你身份證干什么?快想辦法交錢吧!
大塊頭這時候又罵了一句,你小子別耍花招!你這種人我見多了!你快點!
這句話提醒了辛曉毅,他咬了一下嘴唇,又咬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大著膽子說,叔……叔,你看,你能不能先墊上,我回學校找了錢就過來。
誰是你叔,少擱這兒套近乎!你做夢吧!我沒錢!告訴你,我爸要是從此不能走路了,你拿三十萬都不一定依你!別說5000塊錢就打發(fā)了!
辛曉毅再求他,我身份證押你這……
那男的眼一瞪:我要你個破身份證干什么?你快點!告訴你,我爸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吃不了都要兜著走!伴著那男的惡狠狠的聲音,那老人又很響地呻吟了一聲,蒼黃的臉上竟然有細密的汗珠滲出來。
辛曉毅說,那我打個電話。
說著打個電話,他把平常在班上要好的幾個同學在腦子里過了一遍,不知道誰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給他湊5000塊過來。后來他幾乎是無望地撥通了李健的電話,李健聽說后說他也只有幾百塊,他再找同學借借,盡快趕過來,讓辛曉毅給大夫說說先治療。電話里李健一再安慰他別急,他說,別急啊,聽見沒,我一定過來。
可他能不急嗎?老人一聲一聲的呻吟,每一聲都聽得他心驚肉跳。他又去求那個女醫(yī)生,說先治療,他已經給同學打了電話,馬上就過來。
醫(yī)生依然不緊不慢,她說,那就等你同學過來吧!
更糟糕的是,他發(fā)現老人的兒子不見了。開始他以為他去廁所,但顯然不是。他問老人,問了好幾句,他才說走了,還模模糊糊說麻將什么的。辛曉毅聽不清,心念斗轉,滿腦子都是5000塊押金和老人越來越蒼黃的臉。
他竟然走了!他撥他電話,是關機。他再撥,明知道無望還是重復那個動作,聽話筒里機械的女聲一遍遍說:您所撥打的號碼已關機,請稍候再撥……面對這個八十多歲的老人,辛曉毅感到自己欲哭無淚。
他又進了急診室,這回女醫(yī)生顯然是被求煩了,她說,出去、出去!你這樣我還怎么為患者診治?辛曉毅再求她,她說,這醫(yī)院又不是我家的,我能說了算?!
辛曉毅的膝蓋一軟,感覺他要給她跪下了,如果跪能解決問題的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那老人的呻吟越來越小,直到悄無聲息,他依在椅子上仿佛睡著了。辛曉毅很害怕,剛才他呻吟時他怕,現在不呻吟了他更怕。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他會死,從他看到他的第一眼,他像枚輕飄的霜打的葉片,他就甚至以為他已經死了?,F在他試著叫他,拍他,他卻沒有一絲動靜。
他……死了……嗎?一瞬間,人來人往的樓道變得空曠可怕,辛曉毅驚慌起來,不知道怎樣才能求動這個女醫(yī)生。在他十九歲的意識里,他覺得只要說動這個女醫(yī)生,只要她點石成金的手在他的身上摸一把,這老人就可起死回生??膳t(yī)生再無耐心跟他糾纏,她伸手抓了桌子上的電話,撥了幾個數字,說,喂,保安嗎?
好像……哪兒不對了。辛曉毅十九年的人生里沒有和保安打過交道,在學校里他是好學生,遵紀守法,在家里他是好兒子,孝敬母親,即使那會子,好吧,就當是自己撞倒的,那會子撞倒老人,他也沒想到要逃跑,而是一口氣把老人背到了醫(yī)院?,F在他的腦子亂得很,聽到女醫(yī)生叫保安,他的眼前就出現了可怕的一幕,自己被關了起來……突然想起了母親,因為無人照顧,母親倒在衛(wèi)生間里人事不省……
辛曉毅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是去摁掉電話的,但他的確摁掉了電話。
女醫(yī)生的聲音突然高起來,嚇了他一跳。她喊的是你想干什么!
是呀!想干什么?他不是求了她很多遍了嗎?先為老人治療。于是,他就這么說了,可她像沒聽懂似的,不,她仿佛已經聽不懂他說話了,只是機械地問他,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人們發(fā)一聲喊涌出門去,保安的身影在門口若隱若現,他看到保安正對著手里的對講機說著什么。
辛曉毅重復著為老人治療的話,但是沒有人聽他的,不光是女醫(yī)生,所有的人都不聽他的,或者聽不懂他說什么,他們全都驚恐地望著他。
辛曉毅低頭,看到自己手里握著一把手術刀,刀口正對著女醫(yī)生的頸動脈,而他的另一只胳膊正死死地從背后箍著女醫(yī)生的身子,像——某一個電影里熟悉的場景。
窗外警笛大作。
似乎,很快地,有人拿著電喇叭對辛曉毅喊話,辛曉毅很著急,他想把那句從下午就重復的話喊出來,可是他意外地發(fā)現自己出不了聲了。他的嘴巴和喉嚨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他無法指揮它們,就像他幾個小時以來無法讓女醫(yī)生先給不斷呻吟的老人處理傷勢一樣。
天迅速地黑下來。警燈的紅藍把夜色切割得斑駁陸離,在那閃閃爍爍的光影里,辛曉毅看到了幾個在港片里才看到過的持槍身影。
防暴……警?他們防誰?他疑惑著,好大一會兒,目光碰到手上的手術刀,刀刃上一道細小的閃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把那把刀甩開,甩得遠遠的,但它仿佛粘在了他手上。
他忽然明白,一不小心,他成了那個關鍵的“暴”,他想,很快,從某個角度會有一顆致命的子彈飛向他,或者?在他沒看到他們之前自己就成了他們的靶子?
辛曉毅的頭暈得厲害,他想放了女醫(yī)生,可是,會不會在他松手的那一刻就有一顆早就準備好的子彈向他飛來呢?會不會?會——不會——會……
可是母親怎么辦?他沒想劫持女醫(yī)生的。然而誰能證明?誰?
就在這種糾結里,辛曉毅發(fā)現自己的手已經放不下來了。
李健趕到醫(yī)院的時候,一切已經變得不可收拾,他無法知道在他籌錢的這段時間里出了什么事,只看到醫(yī)院里亂成了一團。他給辛曉毅打電話,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沒人接,李健想進去找辛曉毅,他肯定他還在里面,不知道怎樣了。但警察把他轟走了,他跟他們解釋,他們沒人理他。后來他聽說里邊一個小伙子劫持了一個女醫(yī)生,不知道為什么,電石火花間他想到了……辛曉毅?
他聽見他們說,開槍?等一會?有人問能不能擊斃,“擊斃”兩個字嚇了同樣十九歲的李健一跳,萬一就是辛曉毅呢?雖然他一百個不相信是他。
情急中他喊了起來。
李健喊的是,辛曉毅——你在哪?辛曉毅——錢我給你拿來了!
李健連喊三聲,他不知道,正是他這幾嗓子救了辛曉毅的命。
聽到李健呼喊的一瞬間,辛曉毅的身子癱軟下來。幾分鐘后他被押上了警車,出來的時候,他用目光在人群里找到李健,他想對李健說一聲,讓照顧一下母親,他一直看著人群中的李健,卻最終只是嘴唇動了動,沒有發(fā)出一聲。
這一刻,辛曉毅發(fā)現,自己徹底失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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