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改革中的“救贖確據(jù)”與《第十二夜》

杰森·格雷克曼著，朱賓忠，錢宇明譯

（1.香港中文大學(xué)英語系，香港；2.武漢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2）

一

發(fā)生于16世紀(jì)的宗教改革，不僅改變了歐洲的社會面貌，而且將很多有趣的神學(xué)觀念引入（或者至少是再次引入）到歐洲人的神學(xué)意識中。其中包括了這樣一些觀念：人類的一切活動及思維都帶有約翰·加爾文稱之為“邪欲”的東西，一種先天的、不可磨滅的、無處不在的原罪；人類在墮落前已經(jīng)注定要墮落的命運（即上帝在創(chuàng)造世界之前早已經(jīng)定下了誰上天堂，誰下地獄）；由于人的原罪無所不在，其自由意志只能引導(dǎo)他走向墮落。另一個令人激動而又不安的新觀念則是“救贖確據(jù)”，即人們可以確信他們是“受選者”之一，肯定可以上天堂，獲得永生，而不是惡棍，等著下地獄，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境地。這種理念當(dāng)時不僅在全歐洲，而且在莎士比亞時代的英格蘭都廣為新教徒們所信奉。

這種“救贖確據(jù)”的哲學(xué)對早期諸多宗教改革家為何如此重要，并非本文主旨。但是，我愿意提出一個可能的原因，那就是，新教徒，尤其是加爾文教徒們，特別強調(diào)人類原罪深重而又普遍，這就要求信徒們在自我救贖的信念上也必須同等強烈而堅定。而根據(jù)新教所信奉的預(yù)定論，即上帝早在人出生之前便已預(yù)定誰將得到救贖這一觀念，是否有這樣一份希望就顯得尤為必要。1559年，加爾文在談到新教徒們的兩難處境以及隨之而來的對于“救贖確據(jù)”的需求時，這樣說道：

仰望上帝時，人要么能問心無愧接受裁判，要么心懷下地獄的恐懼而惴惴不安。所以除非我們懷有堅定不移的正義感，而這種正義感作為一種支撐我們靈魂的力量又能讓我們坦然面對審判，否則談?wù)撜x沒有任何益處。只有當(dāng)我們的靈魂里有了這樣一種力量，使我們在上帝面前不再害怕，使我們能欣然接受裁判，我們才會知道，我們找到的正義是貨真價實的正義。[1]

如果你們熟悉加爾文派的五點論（首字母縮寫為TULIP），那么你們就知道其中的“P”代表的是“圣徒式堅韌”，就是說，既然上帝已在創(chuàng)世之前——或者根據(jù)另外幾個版本的新教教義所說，在人類離開伊甸園的那一刻——便已決定了誰將獲得救贖，那么，對他們來說失去上帝的“恩典”是不可能的。于是，確切知道自己能得到救贖就成為了莎士比亞那個時代許多新教徒的最高目標(biāo)，而新教神學(xué)家和布道者們也的確向信徒們保證：獲得神選之人只要堅忍不拔，不管來自內(nèi)心或者來自身外的苦痛折磨有多少劇烈深重，信者終將苦盡甘來。

以下列舉了一些16世紀(jì)宗教改革者們關(guān)于個人有可能獲得“救贖確據(jù)”的論斷?？蔡夭状笾鹘虇讨巍ぐ赜?600年寫道：“這個（指救贖確據(jù)，引者注）可安慰受傷的靈魂和受煎熬的良心——這并非因為耶穌基督是全部世人的救星，而是因為他是我個人的救星，因此之故，我成為愈加良善之人?！盵2]威廉·帕金斯，英國最有名的加爾文教徒之一，對“救贖確據(jù)”的可能性則更加堅信不疑：“只有那些蒙選之人，而且是所有蒙選之人，不僅完全可能，而且確確實實會得到救贖，此生此世，直到永遠?！盵3]這些“救贖確據(jù)”的支持者通常會引用一些《圣經(jīng)》中的文字，例如當(dāng)圣彼得面對波濤洶涌的大海，縱使有耶穌本人向他保證，他仍然因害怕淹死而不敢下腳時，耶穌對他所說的話：“你這小信的人哪，為何要疑惑呢？”（《馬太福音》，第14章第31節(jié)）

很顯然，獲得這種確據(jù)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在宗教改革發(fā)端之初，馬丁·路德為這樣一種可能性而欣喜：個人憑信仰即可獲救，而無需教會伸出援手，于是他向世人宣告說“單憑信仰”便足以使人得到救贖。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樣的得救途徑似乎對于新教徒來說太過容易了：打個比方，如果某個惡貫滿盈的鄰居就像你一樣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能得到救贖，那么你又怎能指責(zé)他身處歧途呢？

針對這一問題，人們給出了各種各樣的答案。首先，英國的新教牧師們并不鼓勵信眾去思考他人靈魂所處的環(huán)境。其次，更為重要的是，獲得“救贖確據(jù)”的過程開始具備了“圖示”的特質(zhì)，藉此，“實驗派預(yù)定論者們”就以一種足夠敏銳的洞察力審視自我靈魂所處的狀態(tài)，來區(qū)分自己到底是真得救了，還是在自欺欺人。經(jīng)過“救贖確據(jù)”的幾個階段，比如從事一份職業(yè)(給人生一個目的）、為自己的罪孽陷入痛苦甚至絕望、認識到人無法自救而只能憑上帝及耶穌的恩典而得救——一個好教徒就可以確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得到救贖了。

然而，盡管許多新教徒們對尋求“救贖確據(jù)”十分細心——他們把靈魂當(dāng)作沙子用篩子篩一遍，以便分出哪些是罪孽，哪些是光榮——光榮來自于神的憐憫、恩典和恩選——卻仍然有人對這種追尋“救贖確據(jù)”的行為加以鄙視和嘲弄。文藝復(fù)興時期的羅馬天主教會就明確表示，任何相信“救贖確據(jù)”的人都只不過是在自欺欺人而已，很多新教徒也持相同的看法；事實上，“清教徒”這個詞當(dāng)初就是用來譏笑那些自覺高人一等的極端新教分子的（也就是所謂的“holier than thou”，意即“自命清高”）。這個詞常常用來指這樣一些人：他們看重“救贖確據(jù)”并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宣稱他們已經(jīng)確認蒙選。

二

現(xiàn)在我們來看莎士比亞和他的《第十二夜》。戲里有一個叫馬伏里奧的人物，在我看來，“救贖確據(jù)”現(xiàn)象就是以一種喜劇的方式生動地體現(xiàn)在這個人物身上的。馬伏里奧是美麗而又富有的奧麗維婭的管家，他為人驕傲，被人戲弄之下，以為女主人對他有意，有心嫁給他。人們普遍承認，馬伏里奧在戲中是被塑造成一個清教徒的，雖然侍女瑪利婭在劇中特別澄清馬伏里奧并非真正的清教徒，而只是個“追風(fēng)趕潮的家伙”（2.3.147），（很明顯這樣的澄清言論是為了安撫觀眾中有可能坐著的清教徒，雖然他們對看戲并不感興趣）。然而，馬伏里奧所擁有的一些特質(zhì)，例如他的嚴(yán)謹、他的自律，特別是他在人前的優(yōu)越感，這些都讓他成為了一個在莎士比亞那個時代十分經(jīng)典的清教徒形象。

為了強調(diào)馬伏里奧身上的那種清教徒特質(zhì)，莎士比亞設(shè)計了這樣一個情節(jié)：一封偽造的情書，正好掉在馬伏里奧必經(jīng)之路上。馬伏里奧果然上鉤，他看了情書，確信奧麗維婭小姐愛上了他。然而，這件事發(fā)生的過程并不只是表明存在著細讀之誤讀這個現(xiàn)象。馬伏里奧很在意這封信，尤其在意從信中讀出愛情的意味，讀出針對他個人的愛情表白，這種關(guān)注和強烈的需要與清教徒閱讀《圣經(jīng)》時的關(guān)注和需要如出一轍。清教徒們希望在閱讀《圣經(jīng)》時能獲得救贖的確據(jù)感，即經(jīng)文中的“救贖”是確確實實針對他們的，是專門對他們說的，而不是對蕓蕓大眾、對其他也會得到或即將得到救贖的人說的。因此，馬伏里奧先生就像其他那些尋求確據(jù)的新教徒一樣，迫切地希望能找到他得救的確定證據(jù)。于是，那封情書中的神秘代碼（“MOAIdoth sway my life”意即“我的命掌握在MOAI的手里”[2.5.109]）就一定是指他。

能不能牽附到我的身上？——慢！

M,O,A,I——M，馬伏里奧的意思；M，嘿，那正是我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哩。 （2.5.126-7）

而如果這封“圣書”沒能滿足他的愿望，他就會“稍微把它變通一下，就可以適合我了，因為這幾個字母都在我的名字里”（2.5.140-1）。馬伏里奧這荒謬的生搬硬套與熱切的清教徒的做法一般無二，他們在閱讀《圣經(jīng)》時是尋章摘句，字字推敲，希望在其中找到自己獲得救贖的確切標(biāo)記。

對這封情書一再研讀為馬伏里奧的“頓悟”提供了恰當(dāng)?shù)臈l件。這是一個基督徒們十分看重的神奇瞬間，可一直追溯到圣保羅的身上，當(dāng)其時，經(jīng)義的晦暗不明和理解上的莫衷一是在一剎那間變得明白曉暢，令人豁然開朗。這就是“救贖”的確證，藉此，人們相信，雖然只在瞬間，上帝的恩典已然降臨。在宗教史上，這是比較常見又極富戲劇性的瞬間。而馬伏里奧的“頓悟”無疑是恰如其分地戲仿了圣奧古斯汀的經(jīng)歷。當(dāng)時，他聞童謠“拿起書，讀一讀；拿起書，讀一讀”而發(fā)生頓悟。不過，對奧古斯汀而言拿起書是拿起《圣經(jīng)》，對尋常人馬伏里奧來說，拿起書就是拿起情書。

莎士比亞繼續(xù)用比喻說事，他用馬伏里奧這位“頓悟”者來展現(xiàn)獲得“救贖確據(jù)”這一行為的本質(zhì)和后果。馬伏里奧的語言在語氣上與莎劇中其他戀愛人物一樣，帶有初識愛情滋味的樂不可支、妙不可言的意味，但是就他的戀愛而言，觀眾知道他要栽個大跟頭。他興致勃勃地宣稱自己已經(jīng)獲得重生，將洗心革面（“我要棄絕那些鄙賤之交”[2.5.162-3]）。這意味著他將經(jīng)歷一場宗教洗禮，或者至少努力向純潔邁進一步。馬伏里奧一再聲明這樣的天賜良緣與他自己的努力無關(guān)（“感謝上帝，我微笑，我行動，全由您吩咐”[2.5.178-9]）。此舉與新教徒們的做法如出一轍，此輩堅信一切恩典均源于上帝之恩賜，而非來自罪人之作為。

馬伏里奧再一次上臺的時候，莎士比亞對他的嘲諷更加辛辣。這一次，他佩戴著那副有名的黃襪帶，手上拿著奧麗維婭寫給他的那封情書，成段地引用信中的文字，活脫脫一副狂熱的清教徒吟讀圣典的模樣，這就特別突出了他那把握十足的感覺：“嘿，一切都符合，一點沒疑惑，一點沒阻礙，一點沒有不放心的地方。完全可以說——可以說一切將如愿以償，諸事順?biāo)?。”?.4.78-83）抱著已經(jīng)得到神選的盲目自信，馬伏里奧接下來努力用謙虛來掩蓋自己的得意，就像一個優(yōu)秀的清教徒那樣。他說：“唔，成就此事的是上帝，而非在下，感謝上帝！”（3.83-4）他把自己的春風(fēng)得意歸功于上帝，而不算在自己身上，以免讓人覺得他“自高自大”，或者“自命清高”，而一般基督徒們正因為此等做派而在獲得救贖的問題上遭人攻訐。

不幸的是，事情并未向著馬伏里奧預(yù)期的方向發(fā)展——他本可以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盡管這種可能性很小。這里，莎士比亞是在暗示說，清教徒其實真的離瘋子僅有一步之遙。由于確信自己遠比他人有價值，馬伏里奧堅信沒有人能與他相提并論，他聲稱：“我跟你們不是同樣的材質(zhì)做的。”（3.4.125）這意味著他高于泥巴和水做成的蕓蕓眾生，屬于空氣與火所組成的上層世界。而他在戲劇最末一幕所遭受的悲慘待遇——戴著鎖鏈，被投入陰暗的地牢里——不僅暗示馬伏里奧精神世界的狹小，而且——正如堂娜·漢密爾頓所指出的那樣——也暗示英國溫和教派人士對清教徒的殘酷迫害[4]。劇終時，有人也許會覺得馬伏里奧所受的懲罰有些過頭，玩笑開得過火了，這時，馬伏里奧卻說出了他在本劇的最后一句話：“我要向你們復(fù)仇，一個都不會放過！”（5.1.377）這句話一說，就表明馬伏里奧斷然拒斥了社區(qū)人們之間團結(jié)與諒解的傳統(tǒng)，而莎士比亞戲劇，例如《溫莎的風(fēng)流娘兒們》等輕松喜劇，正是以這樣一個傳統(tǒng)為特色的；這也表明，莎士比亞不愿意讓那些死硬的清教徒們進入他的喜劇世界。

確實，在這部戲中，莎士比亞有點冒天下之大不韙，他這樣寫，不啻是說：一個人把自己想象成蒙神恩選的人，而且還信以為真，深信不疑，那他還不如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無賴呢?！兜谑埂分械奈靼退剐辆褪沁@么一個角色。他相信自己至愛的胞妹已經(jīng)死于海難，這場海難也使得他流落在異國的海岸邊走投無路，而這個國家正以謀殺罪在通緝捉拿他。西巴斯辛很理智地判斷自己注定厄運纏身，然而，他身上卻有莎翁劇作中常見的所有美德，例如，他堅持與好友安東尼奧分手，他這樣說道：

我是個倒霉蛋，我的晦氣也許會連累你，所以求你離開我，好讓我獨自擔(dān)承惡運吧。 （2.1.3-6）這話清楚地表明，就算在他人生的最低谷，西巴斯辛仍然將他人的需要置于自己的需要之上，并拒絕尋求幫助，唯恐自己的罪孽會殃及好心的伸出援手者。但在最后，正如你們可能期望的那樣，西巴斯辛喜從天降，收獲了奇跡般的愛情，這份愛情與馬伏里奧所經(jīng)歷的愛情一樣熱烈——只不過西巴斯辛的幸福并非南柯一夢。正好相反，他的愛情是他闖蕩天涯的意外收獲，而不是孜孜以求的求愛歷程的巔峰收官。這一點，似乎突出了 他與馬伏里奧的命運的云泥之別。

（第三屆武漢大學(xué)莎士比亞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

[1]約翰·加爾文.基督教要義：第一卷[M].約翰·T·麥克尼爾，編，福特·路易斯·巴特爾斯，譯.費城：威斯敏斯特出版社出版，1960:765.

[2]尼古拉·泰亞克.英國新教面面觀（1530-1700）[M].曼徹斯特：曼徹斯特大學(xué)出版社，2001：263.

[3]威廉·帕金斯.事關(guān)良心[M]//帕金斯.作品集：第一冊.倫敦：倫敦出版社，1626：429.

[4]堂娜·B·漢密爾頓.第十二夜：驅(qū)邪術(shù)之誤[M]//漢密爾頓.莎士比亞與新教英國政治.列克星敦市：肯塔基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1992：86-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