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隨著眾多奇幻小說在全球的暢銷和以奇幻故事為題材的影視劇的熱播,“奇幻文學(xué)”(Fantasy Literature)這一文體再度受到了大眾的矚目。作為20世紀奇幻文學(xué)的開山鼻祖,牛津大學(xué)默頓(Merton)英國語言文學(xué)講座教授John Ronald Reuel托爾金(一般簡寫為J.R.R.Tolkien,1892-1973)也重新被大眾所關(guān)注。他的代表作,如1937年出版的《霍比特人》(TheHobbit)、1954年出版《魔戒》三部曲(TheLordoftheRingsTrilogy)、以及他逝世后由他兒子1977年整理出版的《精靈寶鉆》(TheSilmarillion)等,從題材、結(jié)構(gòu)、形式等各方面都為后代奇幻文學(xué)奠定了基礎(chǔ)。
托爾金曾說,每次讀了一部中世紀時期作品后,他的反應(yīng)并不是寫評論或語文學(xué)的論文,而是想模仿其文學(xué)傳統(tǒng),寫一篇現(xiàn)代作品。他畢生的努力就是為英國這個沒有自己神話的國度寫一部真正屬于自己的神話。這個神話體系——“中土世界”(Middle-earth)貫穿托爾金整個的寫作生涯,并有他自己的理論作為支撐,主要表現(xiàn)于1939年3月8日于蘇格蘭圣·安德魯斯大學(xué)(University of St Andrews)所做的報告《論幻想故事》(OnFairy-Stories)。他更是通過作品為這個與現(xiàn)實平行的“第二世界”(Secondary World,或譯“架空世界”)塑造出了完整的文化和歷史。Tolkien的好友、同樣也是奇幻文學(xué)作家的C.S.Lewis (1898-1963)曾評論道:“……待他們(小讀者)成長到十歲、二十歲時,他們就會明白,作者用了多么淵博的知識,多么深刻的思想,才讓一切都變得那般成熟,那般好讀,在某種程度上說,是那般真實”(White 2005:172)。我們細細研究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力圖表現(xiàn)真實性的寫法與筆調(diào)正是古代神話的遺風(fēng)。并且,這種真實性恰恰是其中的神話思維造成的。
Lauri Honko在《神話界定問題》中為神話的內(nèi)容進行了一個界定:“神話是關(guān)于神祇們的故事,是一種宗教性的敘述,它涉及宇宙起源、創(chuàng)世、重大的事件,以及神祇們典型的行為,行為的結(jié)果則是那些至今仍在的宇宙、自然、文化及一切由此而來的東西,它們被創(chuàng)造出來并被賦予了秩序”(Honko 2006:61)。托爾金作品中自然少不了對“中土世界”這個整個故事和“神話世界”所處背景之歷史脈絡(luò)的敘述。在記載中土起源比較詳細的《精靈寶鉆》一書中,托爾金詳細地描寫了其神話世界的造世主伊露維塔如何派遣眾愛努(即天使)奏樂章以創(chuàng)造中土世界和創(chuàng)造精靈、人類等的行為,并在《霍比特人》、《魔戒》等書中記述了邪惡愛努米爾寇麾下的大將索倫是如何墮落、控制中土而最終被人類戰(zhàn)勝的故事。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需要注意的是,正如神話一貫的表現(xiàn)方式,“模仿”的原則在托爾金神話體系建造中處于很重要的地位。Gaster在《神話和故事》(2006:145-149)一文中提到,現(xiàn)實與神話其實是一種現(xiàn)實與觀念之本質(zhì)對應(yīng)的認識,人間的建筑、廟宇等都是對天上神的居所的模仿,摩西在西奈山拿到的十誡也只不過是上帝律法的副本。但是在托爾金筆下,這種模仿并不完全是復(fù)制,他更強調(diào)后者與前者的對立。
首先,伊露維塔依據(jù)自身存在的神界而創(chuàng)造了精靈與人類的居所,當(dāng)眾愛努演奏樂章完畢,他向他們說道:“這便是你們吟唱之歌謠所生成的,你們每一位都會從眼前我的設(shè)計中,找到仿佛是你們設(shè)計或添加的一切”(Tolkien 2012:6)。這其中不僅有善、純潔的方面,也包括米爾寇邪惡的一面。但是,盡管中土世界是模仿神界而來,如若中土世界的居民——主要是精靈和人類,想要追求與神界同等的地位,特別是不死的力量,那么他們最終會遭到神的懲罰。索倫興起的一段歷史非常類似伊甸園中的夏娃受到蛇的誘惑,違背上帝旨意偷吃智慧樹果實的歷史。這段《圣經(jīng)》中的故事,曾被弗雷澤爵士解釋為是蛇誤傳了上帝允許人類吃生命果的信息,使人類不免一死,而蛇自己得以永生。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索倫,正如那條蛇,蠱惑了中土世界的精靈,使他們被禁錮在死亡之中,而索倫自己妄想不死。也正因如此,神關(guān)閉了中土與西方神界的連通道路,精靈與人類再無法避免死亡的結(jié)局,只有少數(shù)極優(yōu)秀的高等精靈除外。
而最重要的模仿出現(xiàn)在指環(huán)上。在世界之初,精靈費艾諾打造了三枚精靈寶鉆,這是中土的圣物,整個中土世界的命運,包括大地、海洋、天空,都與它們息息相關(guān)。米爾寇曾經(jīng)想要奪取精靈寶鉆而未遂,后來,索倫為了與精靈抗衡,蠱惑精靈,打造了十九枚戒指,包括人類九戒、矮人七戒和精靈三戒,它們力量不等,每一枚戒指都鑲嵌有自己獨特的寶石。但是在這些戒指完成之后,索倫偷偷學(xué)到了打造戒指的秘訣以及精靈的弱點,于是在末日火山中親手打造了一枚力量最為強大的至尊魔戒。它不同于其他魔戒擁有華麗的寶石鑲嵌,而是一枚用純金打造的戒指,設(shè)計非常樸實簡單,光滑而圓潤,毫無裝飾,純凈美麗。在一般情況下上面沒有任何肉眼可見的痕跡,而且永遠不會刮傷或是褪色。但是至尊魔戒最重要也是最邪惡的力量在于,這是一枚可以統(tǒng)御其他十九枚戒指的至尊魔戒。遇火后,魔戒上會出現(xiàn)一圈龍飛鳳舞的文字。“它們發(fā)出刺眼的光芒,卻又遙不可及,彷佛是從地心深處所發(fā)出的烈焰一般”(Tolkien 2011:36)。這些文字是古老的精靈文,話語卻是邪惡而古怪的黑暗之地的語言。它的意思是:
“至尊戒,馭眾戒,
至尊戒,尋眾戒,
魔戒至尊引眾戒,
禁錮眾戒黑暗中?!?Tolkien 2011:37)
在《魔戒》故事所發(fā)生的第三紀元,九枚賜予人類、七枚矮人擁有的魔戒都已不復(fù)存在,只有精靈王的三枚魔戒被精靈們隱藏起來,不允許索倫的邪氣和野心沾染。但是如果他找回了至尊魔戒,他將可以再度號令眾戒,連精靈王的三枚魔戒都無法幸免,而無論是精靈、矮人、巫師、人類,抑或是生活在遙遠夏爾無憂無慮的霍比特人,甚至自然界中的其他生物,都會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和苦難中,索倫將會獲得空前絕后的強大力量,重新用邪惡和黑暗來統(tǒng)治天下。最終,善的力量聯(lián)合打敗了索倫,中土世界得以保存和延續(xù)。在此過程中,一系列關(guān)于善與惡、道德、力量、友情等中土世界的基本價值得以確立。
在《論幻想故事》(Tolkien 2006:109-161)中,托爾金提到奇幻故事的一個功能是“安慰”,也就是說,人們在經(jīng)歷了故事的一系列變動后,依然可以從最終的結(jié)局中找到心靈的安慰。托爾金稱這種“在大難迫近之時出現(xiàn)奇跡,在顯而易見的災(zāi)難下的令人欣喜的拯救”(Bassham & Bronson 2005:183)為“善災(zāi)”(Eucatastrophe)。這種“善災(zāi)”發(fā)生的前提條件就是信仰,其實也是基于對善的相信和向往。這在托爾金的奇幻文學(xué)理論中也反復(fù)提及。托爾金說,要想直接地經(jīng)歷“第二世界”,那么不論有多么不可思議,你都必須把自己堅定地交給一種“原始信仰”(Primary Belief)。在中土,真正的信仰能夠戰(zhàn)勝一系列現(xiàn)實,可以改變因果。顯然,這種“原始信仰”正與神話最初的功能一致。
托爾金曾與好友成立“維京俱樂部”(Viking Club),后來又成立了一個叫做“寇拜特”(Kolbítar)的古冰島語俱樂部,經(jīng)常聚會,閱讀古冰島薩迦等等。北歐的神話史詩對于托爾金影響巨大,因此在分析托爾金作品中的文化傳統(tǒng)時,北歐傳統(tǒng)理應(yīng)占據(jù)非常重要的位置。在構(gòu)建“中土世界”時,托爾金融入了許多北歐神話和史詩。例如其中的種族分類,包括霍比特人、人類、精靈、矮人、巫師,以及反面的半獸人、食人怪和黑暗魔王索倫等等,這種構(gòu)架可以明顯地看出是從古代北歐神話演繹而來。不僅如此,托爾金的指環(huán)意象更多地借鑒了北歐的神話和史詩,特別是冰島《埃達》和《薩迦》中關(guān)于北歐諸神和英雄西古爾德殺龍奪寶的故事。
指環(huán)的打造者和持有者,即其來源可謂是所有故事展開的基石。在北歐神話即及后世文本中,指環(huán)最初打造者和擁有者都既不是神,也不是人類,而是“用巨人伊米爾的血液”和“用巨人布萊恩的手腳”捏出來的精靈和用泥土捏出來的人形矮人(佚名2000:4)?!栋__》和《伏爾松薩迦》中稱之為精靈恩德瓦爾,《尼伯龍根之歌》中是矮人阿爾伯里希1。精靈和矮人在神話中,可以說都是能工巧匠,他們心靈手巧,知識淵博,能鍛造出各種首飾,有的還精通魔法。相比之下,矮人的為人往往更圓滑狡黠,并且由于有著與生俱來的對黃金寶石的渴望,所以更易被邪惡力量所蠱惑。神話之所以這樣安排是有一定原因的。據(jù)一種古史記載,中世紀的北歐人,是讓村夫鄉(xiāng)愚去“訓(xùn)練耕牛、制造犁頭、建筑房屋、鑄金屬器皿、造運貨車以及耕耘土地”(Thompson 1997:344)。一般的人是以海盜為生。也就是說,北歐人將為他們打造金屬制品的人投射到精靈和矮人上去,既對他們的技藝充滿敬佩之意,但同時也對其為人抱有一些蔑視態(tài)度。指環(huán)在打造之初,就融合進了外表的完美無瑕和內(nèi)質(zhì)的陰鷙邪惡,甚至成為了災(zāi)禍與死亡的預(yù)兆。特別是它每次的轉(zhuǎn)移都是伴隨著暴力與死亡,比如指環(huán)被火神洛基一把奪過的時候,就被小精靈恩德瓦爾施下了狠毒的詛咒。他說道:“這戒指……它將會使兩兄弟送掉命。而且會使八個王子紛爭,我的財寶對誰都無好處”(佚名2000:305)洛基在以抵債的形式將指環(huán)和其他寶物給了雷金和法弗尼爾的父親雷德瑪爾的時候,也說道:“黃金已經(jīng)交給你做賠償,一分一厘都不曾有短少。為活命我只得忍痛破財,付出的代價真大得嚇人。這筆財富不會帶來好運,你們兩個必將貪財喪生”(佚名2000:305)。果不其然,當(dāng)場雷德瑪爾就被自己的兒子殺死。之后,有很多年,指環(huán)都被變成惡龍的法弗尼爾看管在寶藏窖藏中,由于沒有人能夠打敗惡龍,奪取寶藏,所以,世界也相對平安無事。直到西古爾德聽從雷金的教唆,出現(xiàn)并打敗了法弗尼爾,指環(huán)重見天日時,惡龍告誡西古爾德:“那黃金鏗鏘那珍寶光焰沖天,丁丁當(dāng)當(dāng)都為你敲起了喪鐘”(佚名2000:315)?!斑@筆黃金就是你的死神,因為它會害死所有得到它的主人”(佚名2003:1076)。也就是從此刻起,指環(huán)揭開了一系列殘忍仇殺的序幕,最終導(dǎo)致了西古爾德的滅亡,乃至諸神的黃昏與滅亡。
在《魔戒》中,索倫的外形與身份一直沒有被說明,或許正是因為他是結(jié)合了精靈、矮人、巫師甚至人類各種特質(zhì)的綜合體而變得無比強大。這枚指環(huán)雖然外表美麗,但是卻蘊含著無比邪惡的力量,能夠擁有它的人在獲得強大力量的同時,也面臨著受到指環(huán)與生俱來的邪惡影響的危險。所以,這枚魔戒在制造之初就是集美麗與邪惡為一體的,同時兼?zhèn)淞藘煞N極端的屬性。
但是它被霍比特人獲取的方式卻與北歐神話不同。在北歐神話和史詩中,西古爾德雖然沒有明確知曉指環(huán)的力量,但仍然是有備而來,并且憑借武力殺死惡龍,得到以指環(huán)為首的寶藏。在《霍比特人》中,雖然也有殺龍奪寶的情節(jié),但是那些武力行為并不是直接由主人公霍比特人比爾博進行的。比爾博得到魔戒的方式也很特別。他被迫踏上屠龍的旅程,但之前并不知道有魔戒這樣的東西存在,只是在逃生過程中,于黑暗的洞穴中突然摸索到了一個戒指摸樣的東西,而且得到后也不知道它究竟有什么用處。他與咕魯,即魔戒的前主人在洞穴中進行了一次有趣驚險而不乏禮貌規(guī)范的猜謎競賽并最終巧妙獲勝。值得注意的是,托爾金在《霍比特人》1937年初版中,并沒有將咕魯寫成一個非常壞的家伙,而是一個雖然心狠卻依舊謹遵諾言的人。只是在《魔戒》寫成后出于連貫性的考慮,才將咕魯?shù)男蜗笞隽烁膭印Vi語比賽的獎品在初版和后來的版本中也有所區(qū)別:在后來的版本中,比爾博與咕魯?shù)谋荣惇勂肥枪爵攲⒈葼柌С龆囱?。但在初版中,比賽獎品是咕魯送比爾博一個禮物,這個禮物就是咕魯稱之為“我的寶貝”(My precious)的魔戒。不過無論是哪一種版本,比爾博獲得魔戒都是在與咕魯比賽之前,猜謎競賽充其量只是確認了魔戒所有權(quán)的轉(zhuǎn)移。
于是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次的指環(huán)轉(zhuǎn)手,并沒有伴隨殺戮。于是,指環(huán)一直以來運行的邪惡軌跡在此出現(xiàn)了一個重大變化。同樣,魔戒到達佛羅多的手上,也并非出于武力。雖然比爾博在下定決心要將魔戒給予佛羅多之后,在心理上仍有波動,甚至嘗試過偷偷地帶走魔戒,但最終,在巫師甘道夫的幫助之下,他還是自愿地放棄了魔戒所有權(quán)。這在魔戒轉(zhuǎn)移的歷史上又是頭一次。如果說之前魔戒的轉(zhuǎn)移,或多或少都在索倫邪惡力量的掌控之中,那么后兩次的和平轉(zhuǎn)移,尤其是最后一次出于自愿的贈與,正如精靈三戒那樣,完全超出了魔戒鑄造者的預(yù)期和他能夠控制的力量。因此,這枚指環(huán)逐漸在善與惡抗爭的過程中向善而行。
在托爾金的中土世界中,他認為:“我探討的不是絕對的惡。我并不認為世上存在可以被稱為絕對惡的東西,因為那即是虛無”(Tolkien 1981:243)。在《魔戒》中,托爾金借精靈中地位最高的愛隆之口,非常堅定地聲明,萬物在起初都不是邪惡的,甚至索倫也不是,邪惡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首先,構(gòu)成魔戒的基本元素并不邪惡,而是索倫在其中注入自己的力量與意志使其邪惡。其次,索倫其實也并不是萬惡之源,而只是邪惡的奴仆。如果索倫被打敗了,一定還會有另外的邪惡來代替他。由此,他認為善是第一性的,是獨立的;惡是第二性的,依賴善而生存,越是接近邪惡越是空虛,比如戒靈、索倫,都是沒有具體人形的東西。
那么既然惡不能被創(chuàng)造出來,在善的世界中,惡之濫觴為何?在這一點上,托爾金的態(tài)度也很明確:惡來自對自由意志的濫用。他曾在書信中說,始于戒指的戰(zhàn)爭“基本上不是關(guān)于‘自由’,盡管也涉及自由,而是關(guān)于神以及唯神才配享的神圣尊敬”(Tolkien 1981:243)。這里的“神”是指Tolkien為中土世界所創(chuàng)造的精靈主神。也就是說,索倫的最終目的并不滿足于將中土世界占為己有,他更大的野心在于戰(zhàn)勝精靈主神并取而代之。正是這種對于神的僭越導(dǎo)致了惡的產(chǎn)生。
相對應(yīng)地,在“善”的內(nèi)涵中,謙卑與自我犧牲就是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在托爾金看來,強者并非依靠濫用強力來表現(xiàn)自己,強者是在甘愿放棄中表現(xiàn)為強者的。勇氣和理性之舉的最偉大例子即在于“拋下自我”(Bassham & Bronson 2005:89)。筆者認為,“拋下自我”有兩種表現(xiàn),一是拋下個人榮譽,二是放棄自己的生命,二者都是為了成全更大的利益。整個摧毀魔戒的征程,雖然依然伴隨著主人公的成長,但已經(jīng)不再是北歐史詩中爭奪個人榮譽的角斗場?!痘舯忍厝恕分校葼柌┯邪讼喟?,最終矮人首領(lǐng)索林英勇犧牲。《魔戒》中,佛羅多最早有霍比特人山姆、梅里、皮聘相伴,后來又有護戒遠征隊的其他五名成員誓死相助,最終進入魔都也有忠實的山姆跟隨。巫師甘道夫、人皇亞拉岡等,都甘愿犧牲自己的榮譽乃至性命而換取持戒者的安全。一路上,又得以有眾多精靈、人類,乃至樹人、鷹王、駿馬等以各自的方式幫忙,甚至咕魯也作為向?qū)鹆酥陵P(guān)重要的作用。持戒者佛羅多之所以最后能夠成功,離不開集體的力量。
在《魔戒》中,真正拒絕了魔戒誘惑的人并非沒有,巫師甘道夫、精靈女王凱蘭崔爾、古森林之王湯姆·龐巴迪、霍比特人山姆都成功抵制了誘惑,尤其是湯姆·龐巴迪,他甚至曾經(jīng)戴上過魔戒,但是令人驚奇的是,魔戒并不能夠讓他隱身,他也未從魔戒得到任何的力量,這是因為他是“萬物之中最年長的?!诤恿骱蜆淠境霈F(xiàn)之前,湯姆就已經(jīng)存在”(Tolkien 2011:127)。但他并不擁有那些河流與樹木,他只是自己的主人。湯姆·龐巴迪的存在其實只是托爾金作品中“萬物有靈”觀念的一個體現(xiàn),而這種體現(xiàn)正是Eric Dardel所謂“本真的神話的核心的精髓”(Dardel 2006:285)。在原始時代中,人類對于自然界的動物植物總是有一種敬畏之感,他們認為自然界的萬物皆有生命和性靈。尤其對于森林,他們相信主宰這些森林的是各種神靈,樹木和居住在樹木中的生物都是神圣而不可褻瀆的。托爾金繼承了這一點,在他筆下,居住在森林中的還有比翁(熊人)、樹人、鷹王等等,他們并非屈從于人類,而是與人類完全平等,甚至比人類還要古老和高貴,人類有著和他們進行交流的強烈愿望。在托爾金的觀念中,這不僅僅是童話才有的描述方式,恰恰相反,這正是我們?nèi)祟悆?nèi)心所愿意看到的,也渴望藉此而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現(xiàn)實。通過這樣的敘述,讀者可以得到一種“恢復(fù)”功能,重新獲得視覺上的活力和更清晰的眼光。這種“魔力”是“不會腐朽的,因為它追求的不是欺騙、迷惑或是控制;而是共同的繁榮,是創(chuàng)造和快樂里的伙伴情誼,而非主仆關(guān)系”(Tolkien 2006:19)。所以,在《魔戒》中,自然界的萬物與人類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如果進一步分析,其實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指環(huán)”的內(nèi)涵也正是運用了萬物有靈的思想。正如James Frazer在《金枝》(GoldenBough)中所提到的槲寄生與橡樹(Frazer 1998:990-1004),基于萬物有靈的思想,遠古歐洲人認為橡樹精靈將自己的生命寄托在槲寄生中,只要槲寄生完好無恙,他就像北歐神話中的巴爾德爾一樣不會死亡。因此,要想殺死他,就必須折斷槲寄生,并且很可能要像殺死巴爾德爾那樣,用折下的槲寄生作為武器才能把他殺死。也就是說,神物的生命在某種意義上寄托在自身之外。在托爾金作品中,這種情況不是發(fā)生在神的身上,而是邪惡的索倫那里,但方式是類似的。魔戒里面蘊藏著極大一部分索倫自古以來所擁有的力量,即其精神本身,所以這枚魔戒擁有的某種可以影響它持有者的力量,可以強大到征服任何擁有它的人,它將會占據(jù)他們?nèi)康纳硇?,使得魔戒的持有者也成為索倫生命的另一個分擔(dān)者。即使遠離鑄造者,魔戒也會照顧自己,并且會極力試圖回到鑄造者身邊。它的尺寸和外型變化不定,會以詭異的方式縮小和變大,甚至可能突然間從手指上掉落下來。對于持有并經(jīng)常使用至尊魔戒來隱形的凡人來說,他們可以不老不死,但并不會繼續(xù)成長,他只是肉體繼續(xù)存在,“最后他會永遠地隱形,被迫在管轄魔戒的邪惡力量之下,游走于幽界之中”(Tolkien 2011:32-33)。
所以指環(huán)的結(jié)局不同于也必須不同于神話傳統(tǒng)中回歸河底,它的歸屬不再是隱匿,而是被徹底摧毀。因為魔戒與黑暗魔王索倫有著太過緊密的聯(lián)系,只有深入末日火山,即魔戒當(dāng)初鍛造出的地方,用魔戒這棵槲寄生來投打索倫,才能完全杜絕索倫東山再起的可能性。在當(dāng)代J.K.羅琳的小說《哈利·波特》中,羅琳發(fā)展了這種將生命寄于體外的方式,并且較托爾金更進一步。她將伏地魔的生命放置在七個不同的“魂器”中,每一個魂器的消亡對于伏地魔來說只是能量的略減,只有將七個魂器全部消滅,他才會徹底完結(jié)?!耙粋€人不僅存在于可見的、肉體的自我之中,而且也存在于更廣泛的、超越此時此地的本質(zhì)之中?!@種關(guān)系意味著人格不僅可以在經(jīng)驗的層次上獲得,而且也可以在觀念的層次上獲得”(Gaster 2006:146-147)。這句話也許正適合解釋這種體外存在形式的內(nèi)在意義。而且更重要的是,從毀滅和死亡中產(chǎn)生出了新的宇宙和新的生命。
至于托爾金“再造神話”是否成功,或者就他最初寫一部神話的初衷來說是否成功,我想神話學(xué)界可能存在一定爭議。但不可否認的是,在文學(xué)界,特別是在奇幻文學(xué)界,托爾金的作品打通了童話與成人世界的聯(lián)系,將故事用神話的筆調(diào)寫出。何況現(xiàn)代語言哲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維科認為,人類文化的真正統(tǒng)一表現(xiàn)為語言、藝術(shù)和神話的三者合一。托爾金不僅再造了一部神話,而且創(chuàng)造了這部神話的語言,這種嘗試,為現(xiàn)代人對神話的觀望增加了一種極具可讀性的模式,也不失為一種對古老神話的致敬。
注釋:
1 也有人說這兩者為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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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 越: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