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祥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北京 100732]
眾所周知,齊澤克從自己的著作《意識形態(tài)的崇高對象》開始,就致力于構(gòu)建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體系,或者說是意識形態(tài)批判理論體系。筆者曾經(jīng)集中探討過齊澤克意識形態(tài)理論中的崇高對象的意義及其邏輯。齊澤克意識形態(tài)理論中的崇高對象,與拉康精神分析理論中的對象a關(guān)系非常密切,崇高對象就是對象a在現(xiàn)實世界——即拉康所謂幻象符號界象征界中的賦形。對象a在拉康的理論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它關(guān)涉著對拉康整個理論體系的理解。只有真正透徹地理解了對象a,才有可能真正理解拉康的整個理論;反之,即使對拉康理論的各個部分有一些了解,如果對對象a的認識不能真正深入,則對拉康理論的整體和(或)其實質(zhì),將不可避免地陷入誤解。對象a,欲望之對象,主體之原因,虛無縹緲,似有若無,看不見,摸不著,說不清,道不明,這個幽靈一般的對象,是如何成為崇高對象的?如果說理解對象a是破解拉康哲學(xué)理論的關(guān)鍵,那么破解對象a到崇高對象的邏輯,破解這個卑鄙的、庸俗的、低級的、淫穢的,滲透了力比多快感、貫注了死亡驅(qū)力的幽靈之虛在,如何變成了崇高的、神圣的、高級的、純潔的,表征著道德之謙遜、滿載著信仰之虔誠的崇高之實在的邏輯,則尤為關(guān)鍵。
這里我們首先說明,完全徹底地闡釋對象a,試圖一勞永逸地把握對象a,其實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故而,在此做出的種種界說,在某種意義上乃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在闡釋不可言說的東西,筆者只能盡量給予較為清楚的說明,至于能不能完全說清楚,則是另一回事。在此,我們暫時懸置對象a在拉康理論中的歷時性發(fā)展,因為我們基于這樣一個假定,即拉康后期的思想覆蓋了前期思想,而不是顛覆(拋棄和否定)了前期思想,由此我們對對象a的闡釋乃是以后期理論來統(tǒng)攝前期理論為前提。
首先,對象a是烏有的幽靈式的欲望對象。烏有(the nothing)并不是無。對象a不是實存意義上的存在,它是回溯性地產(chǎn)生的,是主體在符號界中所遭遇到的一系列失敗之回溯的結(jié)果,或者不如說,是在邏輯上推論出來的。作為主體的人,其本質(zhì)是一個欲望的主體,因此總是在不懈地追求自己的欲望對象,并努力地去實現(xiàn)它。但是主體發(fā)現(xiàn),自己的欲望永遠難以得到真正的實現(xiàn),而是無窮無盡的失望。主體以為自己得到了自己的欲望對象,但是,一旦此對象被得到了,主體馬上就發(fā)覺,對象并不能滿足自己,自己的欲望是還在此對象之后面的東西。這個在此實際對象之后的東西,永遠被無限地推回到遠處的東西,就是對象a。正如齊澤克所指出的那樣,“不是一個純粹的‘此物’(this),它是沒有所有物的對象,對象 a是缺乏存在的所有物的包裹?!盵1](P179)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說對象a是幽靈的虛在。
第二,對象a是主體先期失落的欲望對象。如何理解這個先期失落的對象呢?所謂先期失落,也許我們可以將主體比喻為一個還未懂事就失去了雙親的孤兒,他要尋找自己的雙親,終其一生要找到他們(對象a),但他得到的永遠是失望,一次次的失望,因為每一次他發(fā)現(xiàn)了對象a的有形之物時,主體立即同時就發(fā)現(xiàn)這一有形之物并不是主體所真正欲望的,那真正欲望的東西又隱退到陰暗的不見之處。由此對象a永遠是暫時的,轉(zhuǎn)瞬即逝的,它永遠需要被賦予形體,但永遠不可能被完全賦予形體,它是主體心中永遠無法徹底解脫的痛苦。這個孤兒,這個主體,他永遠無法找到自己的雙親,因為他們本來就不存在,而主體卻誤以為它是存在的。
第三,對象a是被先天切除的菲勒斯。那么,這個先期失落的不存在的對象,到底是什么呢?拉康認為,是菲勒斯,但是它是被先天切割了的菲勒斯,拉康用(minus phi即-φ)來表示這個意思。在拉康那里,菲勒斯是什么?菲勒斯也是欲望,是絕對的永遠無法滿足的欲望,或者說,是一個短缺的欲望,絕對的欲望,也可以說就是絕對欲望的代理。菲勒斯是主體在成長過程中被先天切除掉的,它源自于父之名對主體的閹割?!斑@種來自父親的干涉疏遠了孩子和母親的距離,而且使孩子有可能離開母親的世界。同時,這種干涉還把陽具(菲勒斯)作為一種失去的東西,且永遠無法得到。[2](P88)拉康也說道:“對象a是某種主體為建構(gòu)自身而從自身中作為器官而分離出的東西。它充當了短缺的象征,即是說,菲勒斯的象征,但不是就其本身而言的菲勒斯,而是就其作為短缺而言。因此,它必須是這樣一個對象,首先,它是可分離的;其次,它是與短缺相聯(lián)系的。”[3](P103)對象a就是先天切除掉的菲勒斯,φ前面的這個負號或減號,可以被看做是先天切除的標志。這說明,對象a是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的欲望對象,同時也是主體無窮無盡的痛苦的原因所在。
第四,對象a是主體欲望的對象-原因。就此言之,對象a并不能被看作是一般意義上的對象,因為一般意義上的對象總是一種實際的存在,是物質(zhì)性的,或者說是客觀性的。Object一詞本身也正具有客觀實在的意義。這樣所說的對象存在于符號界,它具有一個符號化的實存的載體。例如,我要實現(xiàn)一個什么樣的具體目的,我要找一個什么樣的女人(或男人)為配偶,我要考上哪個大學(xué)的博士,我要達到哪個級別的官位,我要賺到多少錢等等,這些都是可以用語言來描述的,它們處于符號界之中,它們是一個有其所指的能指。而對象a卻不同,它沒有所指,它是一個空缺的能指,它無法被描述出來,我一旦描述出來,它就不是對象a了。對象a本質(zhì)上屬于拉康所說的實在界,雖然它也會在符號界中偶現(xiàn)崢嶸,但其在符號界中的現(xiàn)身是暫時性的、稍縱即逝的。但對象a是主體的欲望之原因,人們之所以有欲望,完全是因為有對象a存在。正是對象a促使主體不斷追求新的欲望對象,不斷實現(xiàn)自己的欲望。可以說,它是對象,又不是真實的對象,而是欲望的原因,是一個空無,引起欲望的空無,它處于欲壑難填的欲望之溝壑中永遠無法被滿足的虛空之處?;蛘呶覀兛梢哉f,對象a是欲望的本體論之根所在。就此而言,如果說主體的實質(zhì)是欲望的存在,那么對象a就是主體存在的本體論依據(jù)。“a的狀態(tài)是純粹本體論的,即作為幻象-對象的a是這樣一個對象,它是一個空的形式,是一個規(guī)定實證實體狀況的框架?!盵1](P181)齊澤克曾經(jīng)用麥格芬來比喻,麥格芬并不存在,只是一個烏有,是一個純粹能指,沒有所指,但正是它充當了展開所有情節(jié)的內(nèi)在動因。[4](P183-184)
第五,對象a是剩余快感。對象a是實在界被符號化之后的殘余,是符號化對主體閹割之后的剩余,即不能被符號化的實在界。拉康宣稱馬克思發(fā)明了剩余價值,而他則發(fā)明了對象a,并在這兩個概念之間進行等價交換,指出就是剩余快感。齊澤克則指出:“這就是在剩余價值—啟動資本主義生產(chǎn)過程的肇因和剩余快感—欲望的對象-原因之間的同宗關(guān)系。”[4](P54)剩余快感在主體中起著建構(gòu)的作用,失去了剩余快感也就失去了主體本身,主體就死亡了。剩余快感“并非一種使自身依賴于某些普通的基本快感的剩余,因為這些快感只有在這種剩余中才能出現(xiàn),因為它是一種構(gòu)成性的‘過量’(excess)”。[4](P54)
第六,對象a是邪惡的大他者(超我)的凝視。拉康曾經(jīng)有一個表述:“作為對象a的凝視:凝視本身就包含著拉康的代數(shù)式對象a——主體正是在這里陷落了,并且,使可視領(lǐng)域具體化并產(chǎn)生出專屬它的滿足的是這樣的事實:由于結(jié)構(gòu)原因,主體之陷落總是不被覺察的,因為主體被還原為零?!盵3](P76)在此僅指出一點,即關(guān)鍵之處在于,對象a的凝視不是主體間性的凝視,它引入了一個第三方對象a。主體間的凝視是可能的看,而對象a的看是不可能之物的凝視。在拉康那里,所謂的凝視“指既在主體之內(nèi)又在主體之外的某個東西的凝視,是在他者那里失落的原質(zhì)之‘物’即‘對象a’的凝視,是不可能之物的凝視?!盵5]拉康還曾經(jīng)說道:在可見領(lǐng)域內(nèi),對象a就是凝視?!霸谝暯珙I(lǐng)域內(nèi),主體本質(zhì)上不是非決定的;嚴格說來,主體是由確定a之突然闖入的分離所決定的,就是說,是由凝視所引入的這一迷人要素決定的?!边@就是說,拉康意義上的凝視對對象a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從而也就對主體具有決定作用。這種凝視是超越了二元主體間性的,對象a就是超越主體間性的核心所在,因為對象a既在主體之內(nèi),又在主體之外,它的凝視不僅僅是大他者的凝視,而且也是主體本身內(nèi)部的欲望的凝視。這個凝視,總是邪惡的、誘惑性的。
通過以上的描述和界定,我們對對象a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在主體的建構(gòu)中,對象a具有什么功能呢?在此我們簡單地說明幾點。首先,對象a是主體的本體論存在的依據(jù);其次,對象a是主體永無休止地不斷朝向其欲望趨近的內(nèi)在動因;再次,對象a促使主體不斷地朝向死亡,追求對象a實際上是不斷趨向于死亡驅(qū)力的過程。前面兩點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關(guān)于第三點,對象a與死亡驅(qū)力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呢?在拉康的欲望和幻象公式$◇a中,被切除的短缺主體被幻象隔離開來,而這個被切除的主體卻不甘心,它總是要朝向?qū)ο骯,試圖去擁抱對象a。而實際上,這就是主體的死亡驅(qū)力,對象a使主體不斷地趨向于死亡。主體追求欲望的過程就是其不斷地向?qū)嵲诮绲膶ο骯進發(fā),試圖擁抱對象a的過程。但主體一旦接觸到對象a,對象a一旦實在化為主體的真實對象,那么主體也就死亡或者瘋狂了。
那么,這個不可捉摸的、永遠虛無縹渺的幽靈般的對象a,具有什么樣的特質(zhì)?筆者認為,對象a至少具有以下特質(zhì)。一是對象a的淫穢性。對象a,它既居于主體的實在界之中,又居于主體之外,具有外密性。它是主體永遠難以說出口的隱痛,是主體先天的愁苦,是主體擁有不可能擁有的菲勒斯的欲望之因。因而,它貫注了主體性欲的力比多,具有淫穢性。其實,也可以說,對象a是主體最見不得人的,說不出口的,但又無時無刻不在刺激著主體的令人羞恥的絕對欲望的體現(xiàn),它本身是淫穢的、卑俗的、丑陋的。二是對象a的欺騙性。對象a具有欺騙性,作為欲望的絕對對象,作為主體欲望的本體論之根,對象a總是誘惑著主體去將對象a實體化,欺騙主體將其變?yōu)榭捎|的有形實體。但對象a永遠只能是極為短暫的、稍縱即逝的,在主體還沒有接觸到時,它已經(jīng)離開了。正是這一欺騙的維度,誘使著主體像飛蛾撲火一樣永遠毫無希望地朝向它,像西西弗斯毫無希望地抬起巨石一樣。三是對象a的悖論性。對象a滲透著悖論性的特質(zhì),它的悖論性表現(xiàn)在很多方面。在此我們只強調(diào)一點,即對象a如此淫穢,但它本身的悖論性質(zhì)決定了它一旦被賦予了形體,它就成為崇高的對象。對象a是如何“現(xiàn)形”的呢,它是如何成為崇高對象的呢?
在此我們還是要不厭其煩地再次澄清一個問題,即對象a是不可能被真正賦予形體的,是不可能成為一個可見可觸的實體性的對象的。之所以在上面的標題中將賦形打上了引號,就是提醒讀者,是不要被賦形一詞所迷惑。被賦形的對象a并不是真正的對象a,它只是對象a的替代物,是一個虛假的對象a,是對象a的虛假的二重身,是對象a的贗品和假面。真正的對象a已然從這一有形之物出離遠隱。那么對象a是如何被賦予形體?這個對象a的虛假代理,這個對象a的贗品,是如何出現(xiàn)在符號界的?在此,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加以說明,一個普通的對象,在經(jīng)由以下三重機制之后,變成了對象a的贗品和代理,成為崇高對象。
一是崇高的位置。齊澤克指出,作為崇高對象的東西,本身并不是崇高的,而僅僅是因為其占據(jù)了崇高的位置,才變成了崇高對象,以崇高對象的面目展示給了主體。占據(jù)了崇高位置的東西就是對象a的代理和贗品、對象a的假面和鬼臉。齊澤克指出:
“這也是拉康式對象邏輯的基本特征:位置在邏輯上先于占據(jù)這一位置的對象,對象以其既定的實證性所掩飾的,不是某種其他更具實體性的對象秩序,而只是空無,是它們所充滿的虛空。我們必須記住,在崇高對象中,沒有任何內(nèi)在的崇高之物——根據(jù)拉康的見解,崇高對象只是一個普通日常對象,它相當偶然地發(fā)現(xiàn)自己占據(jù)了拉康所稱之為原質(zhì)——即不可能-真實的欲望對象——的位置。崇高的對象是‘提升到了原質(zhì)層面的對象’。正是這一結(jié)構(gòu)上的位置——它占據(jù)了神圣/被禁止的快感位置的這個事實——而不是其內(nèi)在性質(zhì),賦予了它以崇高特性?!盵4](P221)
崇高是一個位置,是一個空位,這個位置先于對象而存在,它虛靈地存在著,等待著一個實在的對象去填充。位置、空位在先,崇高就是這個有待填充的空位,任何事物只要填充進這個空位就成了崇高對象,而不管其本身是什么。那么,這個位置到底在哪里?齊澤克指出,是在兩種死亡之間的位置上,位于不可能之原質(zhì)的位置。
“兩種死亡之間的位置,崇高美或可怕怪物所處的位置,正是原質(zhì)的位置,是處于符號秩序中間的真正創(chuàng)傷性內(nèi)核的位置。這個位置是由符號化/歷史化所開啟的:歷史化的過程意味著存在著一個空位,一個非歷史的內(nèi)核,符號網(wǎng)絡(luò)就是圍繞著它編織起來的?!盵4](P150)
拉康認為,任何主體都要經(jīng)歷兩種死亡:第一種死亡是生理性的自然死亡;第二種是符號性的死亡,或者說社會性的死亡,在符號秩序中的死亡。符號性死亡,是“對符號性肌質(zhì)的徹底消除,所謂的現(xiàn)實就是通過符號性肌質(zhì)構(gòu)建起來的”。[4](P147)第二次死亡是對死亡的符號化處理,是結(jié)賬,是對事情的了斷或了結(jié),是符號性命運的完成。兩種死亡之間的缺口可以以各種方式填充,既可以以崇高美(例如安提戈涅)也可以用可怕的幽靈怪物(如哈姆雷特父親的鬼魂)來填充。位于兩種死亡之間的位置乃是原質(zhì)的位置、崇高的位置。這是什么意思呢?簡言之,如果一個主體,它生理上死了,但卻未進行符號性死亡的處理,它就處于兩種死亡之間,就成了崇高對象。它就既非死人,也非活人,而是活死人或者死活人。無論是只有生理死亡而沒有符號死亡的主體,還是只有符號死亡而沒有生理死亡的主體,都占據(jù)了兩種死亡之間位置,成為崇高對象,只是表現(xiàn)形式不同而已。也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這個兩種死亡之間的位置,它位于生理死亡和精神死亡之間,如果某個人,生理上已經(jīng)死亡,但是精神仍未死亡,仍然在糾纏著活人的頭腦,甚至受到人們的頂禮膜拜,是為神也——許多神靈不正是這樣形成的嗎?如果一般人生理上死亡了,而精神上,或者符號化未完成,如冤死屈死的亡靈,則將變?yōu)楣砘?,是為鬼也——這又是另一種崇高之物。例如安提戈涅,她一心赴死,也被排除在城邦的符號秩序之外,可以說精神已死(符號性死亡)但生理未死。而哈姆雷特的父親,生理已經(jīng)死亡,但未能符號性死亡,他就以幽靈的形象再次現(xiàn)身,也成了崇高對象。對于普通之物升華為崇高對象的過程,齊澤克寫道:“拉康所說的升華,是力比多從無用的原質(zhì)之空缺轉(zhuǎn)化為需求的某種具體的物質(zhì)對象;一旦這種對象占據(jù)了原質(zhì)的位置,這個具體物質(zhì)對象就具有了崇高性質(zhì)?!盵1](P95)
二是幻象的座架。理解對象a,必須從拉康的幻象公式$◇a說起。同樣,對象a如何現(xiàn)形為崇高對象,被賦予臨時的代理,出現(xiàn)了對象a的贗品,也必須從幻象的框架來理解。何謂幻象?首先我們必須明確的是,幻象并不是虛幻的東西,恰恰相反,它是我們通常所言的現(xiàn)實,即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現(xiàn)實,只有在幻象中,我們才是一個正常的人。對此,我們可以通過齊澤克的一段話來理解。
“幻象顯現(xiàn)為對‘Che vuoi’(你到底想怎么樣)的回答,對大他者欲望的難以忍受之謎的回答,對大他者之短缺的回答;但是同時正是幻象自身為我們的欲望提供了坐標系——它提供了一個框架,使我們能夠欲望某種東西?;孟蟮耐ǔ6x(‘表現(xiàn)欲望之實現(xiàn)的想象的場景’)因此就產(chǎn)生了某種誤導(dǎo),或者至少是模棱兩可的:在幻象場景中,欲望不是被實現(xiàn),‘被滿足’,而是被建構(gòu)(被給予其對象,等等)——通過幻象,我們學(xué)著‘如何去欲望’。在這一中間位置上,存在著幻象悖論:它是座架(co-ordinating)我們欲望的框架,但與此同時也是對‘Che vuoi’(你到底想怎么樣)的抵御,一個遮蔽了溝壑——大他者欲望的深淵——的屏障。將此悖論激進解釋到極致——激進化為一個同義反復(fù)——我們可以說,欲望自身乃是對欲望的抵御:通過幻象而建構(gòu)的欲望,乃是對大他者欲望的抵御,對這個純粹欲望,超幻象欲望的抵御(即是說,以其純粹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死亡驅(qū)力)。”[4](P132)
這段重要的論述,可以說是對幻象的一個全面的解釋。齊澤克在這里指出,理解幻象的關(guān)鍵之處有兩點:一是幻象的座架功能,即幻象建構(gòu)我們的欲望,為欲望提供了框架。在幻象中,我們的欲望被建構(gòu)出來?;孟箢愃朴诳档滤^的先驗圖式:“在欲望的機制中,幻象的作用與先驗圖式在知識過程中的作用相似?!盵4](P132)二是幻象的抵御功能,它使我們能夠抵御大他者欲望之溝壑,抵御這個純粹的超幻象的欲望,即是說,抵御實在界的入侵,抵御與死亡驅(qū)力的直接面對。這是一道把實在界與現(xiàn)實隔離開的屏障。“把實在界與現(xiàn)實隔離開來的屏障絕非‘瘋癲’的標志,而是獲得最低限度的‘常態(tài)’的條件;瘋癲——精神病——發(fā)作于這道屏障坍塌之時,發(fā)作于實在界淹沒現(xiàn)實或?qū)嵲诮绨诂F(xiàn)實之時?!盵6](P203)正是在幻象的座架中,對象a顯現(xiàn)為崇高對象,一個普通的對象;一個經(jīng)驗性的實證的對象,乃是因為進入了主體的幻象框架,被主體的幻象所座架;經(jīng)由幻象的框架之座架,就變成了崇高對象——超驗的、神圣的、遙不可及的、不可接近的對象。這里存在著兩種幻象,我們必須加以區(qū)分,齊澤克稱之為幻象1和幻象2:一種幻象是符號性虛構(gòu),即通常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一種幻象就是崇高對象,幽靈的顯靈,對象a的賦形。 “幻象2是否有效,是幻象1能否維持其控制的條件?!盵6](P161)齊澤克以《后窗》為例對此進行了說明。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并不是因為某些實證原因,而是由于對方進入了這個人的幻象框架,被這個人的幻象所座架。例如,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乃是因為其接近于其母親。但是一旦過于接近其母性原質(zhì)的對象出現(xiàn)在框架中,那么對象就會在亂倫恐懼中窒息——我們也可以說,過于接近其對象a了。[4](P133-134)
也許我們可以引申這一幻象理論來解釋我們?nèi)粘I钪械囊粋€經(jīng)驗。有作家曾言:夜乃夢之谷,夢乃欲之壑。許多人都有如此經(jīng)驗,夜晚在失眠時,人們會思緒萬千、浮想聯(lián)翩,對未來做出種種假設(shè),似乎自己的夢想明天就會實現(xiàn);當然,在夢中,人們甚至可以直接擁抱自己的欲望,與對象a直接相遇。這里人們恰恰面對的不是幻象,而是面對實在界。到第二天天亮?xí)r,一切又恢復(fù)原樣:我所心儀已久的愛人仍然那么遠不可及,我所希望實現(xiàn)的雄心壯志仍然是一個夢想。這就是人們又回到了幻象之中:恰恰這個幻象才是人們?nèi)粘I畹默F(xiàn)實。如果我們?nèi)匀蝗缫归g所想所夢一樣行事,無疑會被視為瘋狂。對象a的代理,被幻象框架所座架了的對象,仍然是崇高對象,它仍然是遙不可及的、神圣之物。當然,穿越幻象,直接擁抱對象a,也會有這種時刻——稍縱即逝的瞬間,但對象a永遠不可能真正與主體相重合,一旦幻象被穿越,崇高對象就失去其崇高性,成為一個普通的低俗之物。
三是雙重的欺騙。對象a之所以被賦形為崇高對象,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邏輯在支持,這就是辯證的邏輯,也是悖論的邏輯。這一悖論的邏輯蘊涵于對象a本身之中。某物本是一個庸俗之物,但由于其占據(jù)了崇高之空位,就變成了崇高對象,由普通的低俗之物,變?yōu)槌绺咧铩_@里存在著一種欺騙,即遮蔽了對象本身的低俗性質(zhì)。經(jīng)由幻象之座架的對象,實際上也是在這種雙重欺騙的邏輯之下成為崇高對象的。齊澤克指出:“關(guān)于對象a,我們需要一直牢記的第一件事是,與拉康其他范疇的情況一樣,我們所涉及的是這樣的概念,它由自身和它的對立面和/或掩飾組成?!盵1](P178)
拉康在《精神分析的四個基本概念》中對其有較為詳細的說明。在宙克西斯與巴哈休斯的有關(guān)繪畫的著名故事中,巴哈休斯畫的幕布欺騙了宙克西斯。拉康說道:“問題并不在于繪畫給予了我們對象的幻覺的對等物,即使柏拉圖似乎想要這么說。問題在于繪畫的假象假裝是不是其自身的某物?!盵3](P112)齊澤克則更為明確地闡發(fā)了普通對象經(jīng)由雙重欺騙轉(zhuǎn)變?yōu)槌绺邔ο筮@一邏輯機制。崇高對象乃是一個迷人的、以宏偉神圣形象呈現(xiàn)的對象,在它的身后是什么?是烏有,是空無。
“對象以其宏大而迷人的呈現(xiàn)所遮蔽和隱藏的,不是某種別的實證性,而是其自身之位置,即這一空洞,即以自身呈現(xiàn)所填充的空缺——大他者中的空缺。拉康所稱為‘穿越幻象’之過程,確切而言就存在于對于此幻象-對象的如此這般的顛覆中:主體必須經(jīng)歷這個永遠缺位的對象-原因本身只不過是某個短缺的客觀化和賦形的經(jīng)驗;主體必須經(jīng)歷對象的迷人呈現(xiàn)在此只不過是遮蔽其所占據(jù)的空位的經(jīng)驗,這個空位確切說是大他者中的空缺——正是這個空缺使大他者(符號秩序)被穿孔,成為不一致的?!盵4](P221-222)這里的關(guān)鍵在于,崇高對象乃是幻象-對象,而它是對象-原因——我們知道,它就是對象a——的客觀化和賦形??諢o,烏有,短缺,借助占據(jù)了大他者中的短缺之位,使對象a被賦形,成為崇高對象,行使了欺騙功能。沿著這一思路,齊澤克對黑格爾的實體即主體理論進行了自己的解讀。齊澤克論述說,在康德那里,表象遮蔽的背后是自在之物。而在黑格爾那里,表象則掩藏的是空缺,是烏有,而這個烏有就是主體本身。在實體的層面上,我們可以說表象遮蔽的是實證的先驗本質(zhì),而在主體層面上,在把實體體驗為主體的層面上,現(xiàn)象隱藏的就是烏有、虛無本身,而這一烏有就是主體。齊澤克指出了在黑格爾的表象理論中的雙重欺騙之邏輯:“在實體層次上,表象僅僅是欺騙,它給予我們本質(zhì)(the Essence)的虛假圖像;而在主體層次上,確切地說,表象是通過假裝欺騙進行欺騙——假裝存在某種需要被掩藏之物。它掩藏的正是沒有什么可以被掩藏的事實:它不是在說謊時假裝在說實話,而是在說實話時假裝撒謊——就是說,它通過假裝欺騙進行欺騙?!盵4](P221-222)
齊澤克認為,這種雙重欺騙是人所特有的。動物只能進行一種欺騙,即把有假裝為無,或把無假裝做有,而人卻進行雙重欺騙,即把無假裝為無,或者把有假裝為有。在這里表現(xiàn)的恰恰是人之欺騙的獨特之處:“人騙人的專有方式是模仿對現(xiàn)實的掩藏——確切而言,正是通過假裝掩藏某物的這一掩藏行為欺騙了我們?!盵4](P223)這種雙重欺騙,正如諸葛亮在《空城計》中的表現(xiàn),我們知道,在那里,諸葛亮就是通過雙重欺騙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不是把無表現(xiàn)為有,而是把無表現(xiàn)為無進行欺騙。這使我們不禁聯(lián)想起紅樓夢中那幅著名的對聯(lián):“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對象a就是在這種雙重欺騙的邏輯之中實現(xiàn)了自己的由卑俗向崇高的邏輯嬗變。對象a賦形于普通對象而變成了崇高對象,但是這一崇高對象卻做出了一種并不崇高的姿態(tài),這使它顯得更加崇高;崇高對象在主體看來雖然遙不可及,但它卻又做出一副低姿態(tài)來誘惑著主體,仿佛主體可以在一定的情況下?lián)碛泻瓦_到它。正如某些明星大腕,作為粉絲們的偶像,他們被崇高化了,但他們自己卻走向粉絲中,簽名,擁抱,聲稱自己是普通的人,聲稱自己和普通人沒有什么區(qū)別——這倒是實話——但通過這個實話,卻更加掩飾了他們的真實,粉絲們由此更加覺得他們是偶像了。這里存在的不正是雙重欺騙的邏輯嗎?
正是在崇高的位置、幻象的座架、雙重的欺騙這三位一體的幻象機制中,對象a現(xiàn)形為崇高之物,它由一個卑俗的虛無的幽靈,現(xiàn)身為崇高的實在的實存之物。但這個崇高對象卻僅僅是暫時的、稍縱即逝的,它只是在幻象中存在,因此我們也可以說,這個實存的崇高對象恰恰是虛假的實存,而對象a卻永遠是不出場的在場,是真實的虛在,可以說,正是它建構(gòu)了主體本身,主體正是圍繞這個烏有而建構(gòu)起來。不僅如此,整個社會現(xiàn)實——符號界、想象界、實在界也都是圍繞著它建構(gòu)起來的。在這個意義上說,這個根本的空缺,這個虛無,構(gòu)成了比現(xiàn)實事物更具基礎(chǔ)性和深刻性的真實。*也許從這里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拉康把對象a所主要棲居之地名之為“the Real”,中文翻譯為“實在界”、“真實域”或“真實”,確實,在拉康看來,只有對象a才是真實存在著的,是主體的根據(jù)所在,“the Symbolic”即符號界(或者說象征界)和“the imaginary”即想象界都是在此基礎(chǔ)上的想象和虛構(gòu)。這正是對象a根本的悖論,也是主體和世界深刻的悖論。
為深入理解拉康的對象a,讓我們進一步來探討齊澤克對對象a的種種假面——崇高對象所做的闡釋和分析。對于哲學(xué)思想的闡述來說,舉例和比擬往往是捉襟見肘的,但齊澤克似乎并不在意這一點,他不厭其煩地通過舉例來證明自己的觀點。無疑,這些例證對我們理解拉康的對象a有所助益。我們且通過幾個主要例證來解讀崇高對象與對象a的關(guān)系。
安提戈涅。安提戈涅是如何成為崇高對象的?顯然,安提戈涅穿越了幻象,她一直執(zhí)著于自己的欲望,不在欲望面前讓步,走到極限,在對死亡驅(qū)力的固執(zhí)中,走向了死亡。安提戈涅處于兩種死亡之間的原質(zhì)之位上,在符號秩序中,她已經(jīng)死亡,但在生理上,她還活著。由此她成了崇高對象。在我們的幻象架構(gòu)中,她不再處于正常的人($)的一方,而處于了對象a一方,她成了對象a的“賦形”。齊澤克指出,安提戈涅所提出的問題,與以恐怖主義的行為將世界從日常愉悅和世俗事務(wù)中喚醒過來的狂熱禁欲者居德倫、淫蕩的越過一切界限不顧一切地追求快感的朱麗葉一樣,都是崇高對象,他們提出了同樣的“Che vuoi”(你到底想怎么樣)的問題,并作出自己的回答。他們擁有相同的倫理立場,即不在欲望面前讓步。[4](P131)普通人或正常人($)的回答是幻象,并沉醉在這個幻象中。而安提戈涅們的回答是:穿越幻象,直接擁抱對象a。與對象a的重合,直接擁抱對象a,使他們變成了崇高對象。
法西斯主義意識形態(tài)中的猶太人。猶太人本是和其他人一樣的人,但是他們被放在了原質(zhì)之位置上,變成了崇高對象。在法西斯主義的反猶主義看來,猶太人指示著一系列的特質(zhì):貪婪、無恥、狡猾等等……社會之所以成為一片混亂,不是因為別的,正是因為猶太人,因此只有消滅這些猶太人,社會才有可能。這正是法西斯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幻象建構(gòu),它把猶太人置于原質(zhì)之位,猶太人變成了對象a的代理。猶太人同樣也是處于兩種死亡之間,法西斯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將其排除在其符號秩序之外,力圖消滅之,而猶太人在生理上或?qū)嶋H上卻不可能被消滅,反而越來越多,越來越恐怖?!蔼q太人就是一尊物神,它同時既否認又體現(xiàn)了‘社會’的結(jié)構(gòu)上的不可能性:似乎在猶太人的形象中,這種不可能性已經(jīng)獲得了實證的、可觸的存在——這也就是為什么它在社會領(lǐng)域標志著快感的爆發(fā)的原因所在?!盵4](P142)猶太人不過是社會不可能性的“賦形”,是社會不可能性的體現(xiàn)。并不是因為猶太人,社會成為不可能的,而是社會本身的不可能被相當偶然地表現(xiàn)在了猶太人身上。社會是圍繞著對象a這個短缺建構(gòu)起來的,在這里,猶太人成了對象a的代理,也成了崇高對象。齊澤克還指出,在法西斯意識形態(tài)中所說的猶太人,不是實際的猶太人,毋寧說是概念猶太人,是幽靈般的存在,就是對象a的假面。[6](P153-157)
國王(或君主)。齊澤克曾經(jīng)列舉了黑格爾的四個命題:“精神是骨骼、自我即財富、國家即君主、上帝即基督”。在這幾個命題中,主語與謂語是極為不相稱、不兼容和不可比的。骨骼、財富、君主、基督在此是崇高對象,它們是對方的代理;而另一方本身乃是幽靈般的存在,或者不如說是對象a,是一個虛無和短缺。在此,“崇高之物(the Sublime)只是一個其實證性軀體僅僅是烏有(Nothing)之賦形的對象?!盵4](P234)我們不擬對這四個命題進行詳細解讀,而擇取其中一個進行一下分析,即國王(或君主)這個崇高對象。
國王是一個崇高對象,這似乎并不難以理解。但是,深究起來,這里所講的崇高對象與世俗理解的崇高之意義有很大差別。在《因為他們所知非所做》一書的最后一章中,齊澤克較為細致詳盡地探討了作為崇高對象的國王的意義,在此我們只能簡單概括。國王具有雙重軀體:一個是自然軀體,一個是神圣(崇高)軀體,二者集中體現(xiàn)在一個人的身上。其悖論之處在于,國王越是一個普通人,我們越是知道他和我們一樣具有各種病態(tài)性的特征,他就越是一個國王。比如中國封建社會的皇帝來比喻,越是無能的皇帝,就越體現(xiàn)出皇帝的崇高一面,那幾歲甚至幾個月大就登上了皇帝之位的,就越具有崇高的特征。這里的關(guān)鍵之處不在于國王的經(jīng)驗性軀體和其符號性(象征性)軀體之間的斷裂,關(guān)鍵倒毋寧說是這個象征性作用使其軀體二重化了。拉康指出:軀體與國王同在,而國王不與軀體同在。國王是某種物,一種烏有之物(a thing of nothing)。齊澤克寫道:“在此軀體/物之間的區(qū)別,就物質(zhì)性軀體與神圣性軀體之間的區(qū)別相一致;這里的‘物’就是拉康稱為對象a的東西;一個崇高的、‘烏有之物’的閃爍不定難以捕捉的軀體;一個無實體的純粹假象?!盵7](P255)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國王之所以成為崇高對象,乃是因為其經(jīng)驗性物質(zhì)軀體之內(nèi)包含了對象a,國王是對象a的賦形,是對象a的假面。 作為崇高對象,國王是作為虛空的位置之持有者。[4](P267)這個虛空就是權(quán)力的空位,即不可能之原質(zhì)之位置的空位,也是兩種死亡之間的位置。在國王身上體現(xiàn)的,是作為統(tǒng)一體的國家之烏有,通過國王這個代理人,遮蔽了這個令人不安的事實。國王作為崇高對象,是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gòu),主體可以心安理得地沉醉在這個幻象之中;沒有人去揭穿皇帝陛下一絲不掛的事實,因為揭穿這個事實意味著直面實在界,直面死亡驅(qū)力,而這會令正常人($)失去其統(tǒng)一性。
卑俗的幽靈般的對象a,經(jīng)由一系列的幻象機制,化身為崇高對象,而這個崇高對象的崇高性只是暫時的,它的自身邏輯使其進一步走向其反面,從崇高走向荒謬,由此對象a才能完成其整個路程。限于篇幅,這不是本文所能完成的任務(wù)。但是經(jīng)過本文上述的探討,我們已經(jīng)窺視到拉康對象a的嬗變邏輯,初步破譯了對象a的神奇密碼,為我們進一步理解拉康精神分析哲學(xué)奠定了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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