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忠
(湖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是為丁玲和20世紀40年代解放區(qū)文學贏得巨大聲譽的長篇小說。作品完成于1946年,其“創(chuàng)作構想、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設置都是按照當時關于農(nóng)村土地改革與農(nóng)村階級斗爭的理論與政策來安排與設置”[1]325的,可以視為丁玲全面接受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洗禮、嚴格遵循“為政治服務、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二為”方向打造的標志性成果。因此,作品的話語重心在政治而不在文學。作為多維度、立體化、全程性反映和記錄從而發(fā)動、指引土改運動的政治化文本,結構其故事的主要是斗爭、運動等政治性、革命性事件。解放區(qū)土改運動,實質(zhì)是在解放區(qū)重新分配、劃定以土地為基礎的生產(chǎn)資料、消費資料的革命運動,最終結果很大程度上表現(xiàn)為解放區(qū)農(nóng)村消費事實的轉(zhuǎn)換和變革。也就是說,作品書寫的是奪取生產(chǎn)資料、消費資料這一事關消費的政治斗爭和運動,服務的是奪取生產(chǎn)資料、消費資料這一事關消費的政治。這樣,雖然消費書寫不具有本質(zhì)論目的,但作為政治書寫的具體化和載體,它還是占據(jù)著《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話語場域的重要位置。除了奪取與守護消費資料(生產(chǎn)資料是消費資料的來源,也可視為消費資料)的斗爭,作品中的消費話語因子,還含蓋不同階級類屬(成分)的群體、個人的消費狀況、情形和消費水平、條件,以及他們各自的消費心態(tài)、意識。不管何種向度的消費書寫,其故事功能都服務與服從于政治功能,都圍繞著推動、促成、引導土改運動這一政治行為而展開。比如,對地主和窮人的不同消費狀況、消費條件、消費欲望的書寫,意在傳達促成、展開土改運動的必要性、迫切性;對惡霸地主對消費資料的死守、強護的書寫,意在反映土改運動中敵我斗爭的激烈、尖銳;對干部和群眾對于消費資料的私心雜念和其他不良消費意識的書寫,意在表現(xiàn)土改運動的復雜、艱巨,等等。必須看到,《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雖然因高效落實了政治功能而獲得了高度認可,但它畢竟是文學作品而不是純粹的政治讀本,其政治功能是經(jīng)由文學敘事才得以實現(xiàn)的。作為敘事話語,與對作品中所有故事內(nèi)容一樣,對于消費,作品也經(jīng)由了“敘述”這一文學化處理,而且也正是這一處理,才達成了文本中消費敘事的政治功能。在創(chuàng)作原則上,《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是一部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長篇小說,其敘事策略與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存在著大量一致性,因此可以進行一般性的敘事學分析。“語式”和“語態(tài)”是敘事學的兩個基本理論范疇,運用語式中的“敘述距離”、“敘述投影”和語態(tài)中的“敘述聲音”等命題,對《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消費話語的敘事特征進行深入分析,便會弄清它的政治功能的實現(xiàn)方式。
小說文本是對“故事”或“事件”進行“敘述”而形成的“敘事話語”,根據(jù)這一敘事學基本理論,必然就要關系到故事被敘述的程度和容量,于接受美學而言,則是故事的“清晰度”和信息量。故事被納入敘事話語的程度和容量直接決定于敘述方式,也就是“對敘述信息”進行“調(diào)節(jié)”的“語式”[2]前言6。熱拉爾·熱奈特在其“語式”理論中著力分析的“敘述距離”,所指涉的正是故事被敘述進文本的程度和容量。敘述距離中的“距離”,運用的是其物理意義的引申意義,含義為敘述者與作為敘述對象的故事的“相對位置”:遠則信息量大而清晰度低,近則清晰度高而信息量小。其實,關于敘述距離的問題,柏拉圖就已經(jīng)關注到了,他是用“純敘述”和“完美模仿”這對概念來探究敘事話語對故事的敘述程度和容量的。熱拉爾·熱奈特顯然延續(xù)、承接了柏拉圖的觀念,用了“講述”和“展示”這對概念來描述他對敘述距離的分析。對于講述和展示,熱奈特主要是從文本維度作純技術把握的,較少與故事功能、創(chuàng)作意旨等文本外要素結合起來。事實上,對故事無論是講述性還是展示性敘述,除了具有組織文本的功能外,也都具有文化的、政治的和其他“文本”外的功能。正因為如此,后經(jīng)典敘事學“力圖將注重形式特征的敘事學理論和與社會發(fā)展密切相關的意識形態(tài)內(nèi)涵和社會歷史語境相互結合起來”[3]184。消費或與消費相關的“故事”,成為《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敘述對象之一,而以敘述距離為角度來考量,它們中既有經(jīng)由講述被敘述的,也有通過展示被敘述的。由于《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消費敘事的目的,根本指歸在于作者政治動機的實現(xiàn)、作品政治功能的落實,因而,之所以有的消費事件被講述,有的消費事件被展示,就是為了服務、配合作品預設的政治意圖和政治動機。
講述,即敘述者遠距離觀照并呈現(xiàn)敘述對象,體現(xiàn)為敘述者對故事、事件的概略性(程度視情況不同)描述、敘說。在小說敘事中,講述主要包括事件講述和話語講述。事件講述指對行為、情形的過程、狀況性講述;話語講述指對人物的言語、心理(思想)采用“間接引語”方式進行的轉(zhuǎn)換性陳述。參照熱奈特敘述時間中的“時長”概念,講述屬于故事時間大于敘述時間的“概括”性敘述?!短栒赵谏8珊由稀分械闹v述性消費話語,主要集中于作品人物消費條件、處境和消費能力、水平的敘述。在故事層面,這類消費話語運用二元對立的運思結構呈現(xiàn)出富人和窮人各自的衣、食、住、用條件,也就是對消費資料(包括生產(chǎn)資料)的占有狀況;其故事功能則在于說明富人和窮人之間的巨大消費差異以及與之對應的剝削與被剝削、壓迫與被壓迫的階級關系,進而昭示土改工作的合理、合法性。這種講述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里主要有兩種方式:一是脫離開具體事件(場景、情形)介紹、交代某個人物對消費資料的占有情況等消費水平、消費處境。惡霸地主錢文貴是“村子上八大尖里面的第一個尖”*論文所引作品原文均出自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丁玲選集》(第一卷)中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作品在介紹首次出場的錢文貴時這樣講述了他家的消費情狀:“過的生活就簡直跟城里人一樣,斷不了的酒呀,香片茶呀,常吃的是白面大米,一年就見不到高粱玉茭窩窩,一家人都穿得很時新?!倍窃谑稣f介入與消費無關的事件的人物時,順帶提及其消費狀況,主要是其吃、穿、用、住的對象。“任國忠揮著蒲草編的小團扇”、“錢文貴……便又遞過去一支太陽牌煙”、“他打起了日本式的印花紗簾”,這樣的語句,便有意無意地簡明涉及了出現(xiàn)在特定活動、行為場面中的人的消費情狀。當然,《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也有不少對于人物具體消費行為、舉動的概括性敘述(講述)。這樣的消費話語,故事動機在于透析這些行為、舉止所承載的消費主體對于土改運動的立場、態(tài)度。作品在這方面以講述人物處理消費對象的方式、面對消費對象的心理最為常見。對侯忠全退還侯殿魁地契的敘述、對土改運動展開前群眾把羊賣了、把豬殺了的敘述等具有典型性。這些事件說明的是土改運動的阻力還會來自農(nóng)民自身的消極、落后意識,來自由于政策闡釋的不到位導致的群眾對土改運動的錯誤認識。
展示,即敘述者近距離透視并記錄敘述對象。在小說作品的展示敘事中,敘事者以“詳盡、準確、‘生動’的方式”敘述故事和事件,使其如同在戲劇中一樣生動、直觀地演示、展覽,以至于“程度不同地造成模仿錯覺”[4]109。展示在小說文本中,主要表現(xiàn)為對事件發(fā)生的場景、情形所進行的掃描、還原式敘述,其中也包括對人物言語、心理(思想)的“直接引語”式傳達。就“時長”而言,展示或者屬于故事時間等于敘述時間的“場景”性敘述,或者屬于故事時間接近于零的“停頓”性敘述。作為一場革命運動,土改運動的根本即為爭奪與守護消費資料的斗爭。不管是要順應真實、充分反映土改運動的客觀狀況的目的,還是要服從發(fā)動、指導土改運動的意圖,《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在敘述爭奪與守護消費資料的斗爭時、在敘述占取和享擁消費資料(生產(chǎn)資料)時,都需要運用展示的方式。佃農(nóng)到李子俊和江世榮家奪地契,窮人在李子俊家果園摘果子,干部在斗爭地主后重新分配土地,群眾在翻身后領取財產(chǎn)……諸如此類事件中的場景、情形,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完美模仿”。顯然,這些展示都“完美”服務于土改運動這一“政治”。奪取地契的斗爭中,不管是對李子俊老婆哭哭啼啼、耍悲情的細致描摹,還是對江世榮陰陽兩面、死皮賴臉的書寫,以及對佃農(nóng)們或者動搖、或者沖動的刻畫,無不在于達成顯示土改的艱巨性和復雜性的目的:一方面是地主耍盡伎倆的抵制,另一方面是群眾未曾覺悟、未曾真正理解土改而帶來的干擾;而對于最終成功奪取地契過程、情形的精細表現(xiàn),則在于實現(xiàn)為土改運動中如何解決這類難題提供樣本和指南的意圖。之所以作品要詳實展示窮人翻身后摘果子、分取財產(chǎn)的場景、畫面,是因為這能充分昭示土改運動的勝利果實給翻身農(nóng)民帶來的巨大喜悅和歡欣,從而在政治路線層面驗證土改運動順乎民意的事實,在邏輯歸屬上起到鼓舞、激勵、號召廣大農(nóng)民投身土改運動的積極作用。如何正確對待、處理土改成果,如何做到公正、公平分配包括土地在內(nèi)的消費資料和生產(chǎn)資料,干部如何帶頭,群眾如何克服私心,都是土改運動中需要加以引導的重要問題,因此,對于土地分配方案爭論的場面、分配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些異常事態(tài),文本以展示的方式作了較為詳盡、細致的敘述。
在敘事學的“語式”體系中,“敘述投影”是與“敘述距離”并置的理論范疇。敘述投影關乎的是故事、事件的哪些方面、維度進入了文本。故事、事件即生活內(nèi)容,而生活內(nèi)容是立體的、多維的,只有被“看”到的那些方面、維度的內(nèi)容得以成為敘述對象;借用光學術語,即熱奈特所說的只有被“聚焦”到了的那些方面、維度才被捕捉成了敘述對象。“看”故事的眼光、視線究竟是如何投射的并投注到了故事、事件的哪些方面、哪些部分,取決于看——觀照、感受、體驗——故事的人的視點、方式。在此意義上,敘事視點具有生成敘事話語的作用,就像華萊士·馬丁所指出的:“正是敘事視點創(chuàng)造了興趣、沖突、懸念、乃至情節(jié)本身?!盵5]130敘述聚焦所要解決的便是“誰看”的問題:看的人不同,“在場”于敘事話語的故事成分便會有所不同,因為不同的人會采取不同的方式看,選擇不同的視點看。敘述聚焦不是純粹的技術活,而是具有明顯的主觀性,原因在于,一切視點都是意識形態(tài)視點,文學敘事中的聚焦者都是有著特定的知識涵養(yǎng)、文化背景、思想意識的“這一個”人,而且也都是帶著特定的意圖、動機從事敘事活動的。由此一來,后經(jīng)典敘事學所主張的對敘述聚焦應該進行意識形態(tài)分析而不能只進行客觀的技術性分析就顯得合理、必要了。熱奈特根據(jù)聚焦者與故事人物的關系,將敘述聚焦分為“零聚焦”或“無聚焦”、內(nèi)聚焦、外聚焦三種。這三種聚焦的聚焦者,都是秉承各自的視野范圍和視點(姿態(tài)、立場)觀照故事的,都染有各自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就具體的敘事文本而言,這三種聚焦方式的選用、三種聚焦者的設定,自是作者安排、謀劃的結果,而安排、謀劃的依據(jù),便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意圖,既包括審美價值的實現(xiàn),也包括意識形態(tài)功能的達成?!短栒赵谏8珊由稀酚兄苯印⒚鞔_的“政治寫作”傾向,其政治動機也落實在了敘述聚焦方式的選取、處理上面。作品以無視角限制的零(無)聚焦為主,但在某些敘述情境中也通過視角越界、視角轉(zhuǎn)換等“技術手段”而采用有內(nèi)聚焦、外聚焦。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消費事件作為文本經(jīng)營的重要敘述內(nèi)容,與其他故事內(nèi)容一樣,根據(jù)最大程度服務與服從政治功能的需要,也被分別置于零聚焦、內(nèi)聚焦和外聚焦的觀照、把握之下。
零聚焦或無聚焦,是傳統(tǒng)第三人稱全知敘事小說普遍采納的聚焦模式。小說敘事中的零聚焦并非真正沒有聚焦,也不是不存在聚焦者。零聚焦指的是沒有視角限制的聚焦,羅蘭·巴特謂之“用居高的視點、即上帝的視點傳發(fā)故事”[6]29的聚焦。在零聚焦中,作為聚焦主體的聚焦者,是一個雖“缺席”于事件但卻可對事件隨意觀看的人,因此,他(她)可以根據(jù)彰顯思想主題、塑造人物形象、生動故事情節(jié)和營造審美品格的需要,有意識地抽取、調(diào)用故事內(nèi)容的任一側(cè)面、各個部分為聚焦客體被察看、觀照,進而成為敘述對象。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零聚焦的聚焦主體就是“一個置于場景之后的作者的隱含的化身”、“一種自己的優(yōu)越的替身,一個‘第二自我”[7]169,也就是作品的“隱含作者”。作品的內(nèi)涵意蘊、動機意圖都把持、操控于隱含作者,因而,由隱含作者出任聚焦者,自然能夠“隨心所欲”地觀照、體驗故事內(nèi)容。《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隱含作者全力擁護農(nóng)村土改運動并很好領會農(nóng)村土改運動的政策方針、掌握農(nóng)村土地改革運動的方略、步驟,了解土改運動中出現(xiàn)的各種矛盾、問題并知曉解決它們的途徑、舉措,同時洞徹土改運動中不同階層、不同群體的生活水平、生命事實以及心理狀態(tài)、思想情形。隱含作者的這些特征,也直接體現(xiàn)在了對消費和與消費相關的事件的聚焦上面:既聚焦在了不同階層人們(如地主、富農(nóng)、窮人)的消費水平、條件、對象,聚焦在了具體的消費情形、狀況,也聚焦于奪取與守護消費資料的場面、態(tài)勢,聚焦于了人們的消費觀念、意識、欲望等“內(nèi)宇宙”。這些聚焦所在,有的“講述”于文本之中,有的“展示”于文本之中。不管聚焦到的是什么,它們之所以會被聚焦(看、體驗)到,完全是因為它們足以服務與服從于宣傳、動員與引導、推進土改運動的功能性政治目的。隱含作者對于消費條件、水平的聚焦,地主的是富裕、奢侈,窮人的則是貧困、寒酸;對于與消費有關的場面、情形,隱含作者總是聚焦到足以鼓舞、感召土改運動的內(nèi)容,如“果樹園鬧騰起來了”一節(jié)中對窮人在李子俊果園摘果子場景的聚焦,如“翻身樂”一節(jié)中對翻身窮人分取地主“浮財”情形的聚焦;對于對消費資料的奪取與守護、對待與處理,隱含作者總是聚焦到能指導、示范土改運動的內(nèi)容,如“初勝”一節(jié)奪取江世榮地契的斗爭場面,如“自私”一節(jié)錢文虎和趙全功評地時爭地的情狀。
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這樣的第三人稱敘事話語中,外部敘述層(第一敘述層)采取的是零聚焦,而在內(nèi)部敘述層也采取有內(nèi)聚焦和外聚焦。內(nèi)聚焦,即人物聚焦,指的是聚焦者為故事人物的聚焦模式。在內(nèi)聚焦中,敘述眼光由置身故事中的人物投影,其敘述視野受限于人物的視點,也就是說,內(nèi)聚焦的聚焦對象只能是人物聚焦者所能“看”到的那個方面、那個部分的故事內(nèi)容。因此,正如熱奈特所指出的,對于內(nèi)聚焦而言,聚焦主體的視野等于人物的視野。外聚焦也屬于有限視角聚焦,其聚焦者雖未介入故事但作為旁觀者、見證者“在場”于故事外圍。這樣,外聚焦的聚焦對象就要局限于聚焦者的視點,只能是聚焦者的視線所能覆蓋的故事范圍。文學話語中的聚焦,即聚焦主體操持自身的情感態(tài)度、意識觀念對生活內(nèi)容的觀照、體驗,因而可以反過來認為,發(fā)現(xiàn)并呈現(xiàn)于文本中的聚焦所在,是聚焦主體人格形象的“顯影”,也就是其情感態(tài)度、意識觀念等等的“敞開”。由于是嵌合于零聚焦之中的次聚焦,所以《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內(nèi)聚焦和外聚焦的文本功能,除了反映內(nèi)聚焦、外聚焦所聚焦的對象之外,更在于反映內(nèi)聚焦、外聚焦的聚焦主體,反映他們的聚焦。內(nèi)聚焦、外聚焦及其各自的聚焦主體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是作為零聚焦(隱含作者的聚焦)的聚焦對象而存在并顯示意義的,這意義主要就是動員、引導土改運動的政治價值。作品中的消費故事,有不少是通過內(nèi)聚焦和外聚焦觀照、發(fā)現(xiàn)的。內(nèi)聚焦主要體現(xiàn)為消費狀況、消費情形是通過作品中的人物打量、察看到的,如“訪董桂花”一節(jié)中,楊亮對村副趙得祿媳婦、孩子住、穿的消費狀況的聚焦;如“買賣果子”一節(jié)中,任國忠對李子俊老婆收藏財物、糧食等情形的聚焦;外聚焦則反映為觀看、呈現(xiàn)消費現(xiàn)象的人雖未有名有姓地參與故事,但明顯置身外圍,以見證和旁觀的目光掃描著消費現(xiàn)場,如“光明還只是遠景”一節(jié)中對江世榮家的消費條件的聚焦、“決戰(zhàn)之前”一節(jié)中對錢文貴被抓時的穿戴的聚焦。作品設置故事人物或旁觀人物而不是隱含作者來“看”這些消費事實,主要意圖在于表現(xiàn)是誰在看、誰在怎樣看這些消費事實的,表現(xiàn)不同政治身份的人面對、看待消費現(xiàn)象的姿態(tài)、立場,從而傳達出他們對于土改運動的不同反應、態(tài)度,進一步指認出他們對于土改運動的或積極或消極的作用。
敘述語態(tài)也被敘述學所重點關注。敘述人稱、敘述聲音、敘述干預、可靠敘述與不可靠敘述等敘述語態(tài)的理論范疇,著力解決的是“誰寫”——敘述者——的問題。作為敘述主體,敘述者是“表達出構成文本的語言符號的那個行為者”[8]19,因而只能是人,是有著思想、情感也有著技藝、方法的人?!罢l寫”其實是“怎樣寫”以及相應的“寫成怎樣”——寫的人不同,寫出的狀貌也會有所不同。“怎樣寫”受制于敘述者的動機、意圖,而“寫成怎樣”則順應、滿足于作品的思想主題、內(nèi)涵意蘊。敘述者的敘述,“動作”上包括對故事的陳述、闡釋、評價等,“形式”上包括語詞、語氣、語音等,“敘述聲音”就表征在該“動作”和“行為”上,同時“敘述干預”也是通過該“動作”和“行為”完成的。文學話語中的敘述主體與聚焦主體可以同一也可以相異,敘述者可以敘述自身聚焦的對象,也可以敘述他人視點下的存在;反過來則是,聚焦者既可以自我敘述聚焦對象,也可將聚焦對象交由他人敘述。與聚焦主體一樣,雖然一定“在場”于文本,敘述主體卻是可以“缺席”于故事的。正因為這樣,敘述學中有了“同故事敘述”和“異故事敘述”之分,前者指的就是敘述者出場于故事的敘述,此敘述者稱為“故事內(nèi)敘述者”;后者指的則是敘述者不在故事中出現(xiàn)的敘述,此敘述者稱為“故事外敘述者”?!短栒赵谏8珊由稀返臄⑹鼍劢苟嘀亍碗s,其敘述者形態(tài)也同樣多重、復雜。大致來看,作品的敘述者主要有四種:作為隱含作者的故事外敘述者,作為故事旁觀者的敘述者,直接出面的故事內(nèi)敘述者(故事人物),隱含故事內(nèi)敘述者。在這其中,前兩種屬于故事外敘述者,后兩種屬于故事內(nèi)敘述者。像《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這樣的政治化文本的敘事,根本上都屬于意識形態(tài)敘事,話語建構時對敘述者的指派,對敘述聲音的設置,一個核心目的就在于作品政治層面的主旨意圖的有效傳達和充分彰顯。作品中消費敘事的敘述者,以隱含作者為主,但也有其他三種敘述者,無論是哪一種,他們都通過敘述消費顯示了各自在土改運動中的政治取向、價值觀念。
先來看故事外敘述者的消費敘事。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故事外敘述者之一的隱含作者不僅是最主要的聚焦者,同時也是最主要的敘述者。作品宣傳、引導土改運動的政治意愿主要就是經(jīng)由隱含作者的聚焦和敘述實現(xiàn)的。就消費話語而言,一方面,隱含作者以自己的政治視點聚焦到土改運動前后暖水屯各個政治群體的人的消費故事,另一方面,又將它們用自己的敘述聲音呈現(xiàn)出來。敘述者的敘述聲音是敘述者的價值立場、情感態(tài)度的最直接、明確傳達。因而,作品對于形形色色消費事實的敘述,不管是消費條件、能力還是消費行為、活動,既發(fā)布著隱含作者對消費現(xiàn)象的看法,也投遞著隱含作者對從事消費的人的態(tài)度,而其秉持的原則、依據(jù)就是所敘消費事實與發(fā)動、指導土改運動的關系。隱含作者在敘述消費時的敘述聲音反映為對消費事實的陳述、闡釋和評論?!耙驗榫司耸盏玫募Z食都交租了,即使是好年成,他們也常常眼看著別人吃肉,吃白面,吃小米,他們是連幾頓正經(jīng)高粱飯也難吃到的。他就象條小牛似的,只要有草吃也可以茁壯起來……他拿自己的工資來養(yǎng)活他兄弟。那瘦孩子就擔負著撿柴,燒飯等等的事。”這是隱含作者以講述方式對支部書記張裕民早年消費情形的敘述。其中無不飽含著對張裕民這樣的貧苦農(nóng)民的消費條件、狀況的同情,以及對其成因的不滿:陳述方面如“別人吃肉,吃白面,吃小米”這樣的節(jié)奏和“眼看著”、“連”、“瘦孩子”這樣的語詞,闡釋方面如“因為……交租了”、“拿自己的工資來養(yǎng)活……”之類的言辭,評論方面如“他就象條小牛似的,只要有草吃也可以茁壯起來”這樣的用語。對于惡霸地主的消費事實的暴露、批判價值立場,也表現(xiàn)在隱含作者的敘述聲音上。在“買賣果子”一節(jié)中,隱含作者對李子俊老婆在土改即將展開前的消費動態(tài)是這樣敘述的:“于是就更要裝窮,更不肯雇人了”、“女人成天就設法東藏一個箱子……西又藏一缸糧食,總想把所有的東西全埋在地下。”《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另一種故事外敘述者是作為故事旁觀者的敘述者,這類敘述者主要有故事發(fā)生當時當?shù)?暖水屯土地改革時期)的農(nóng)民(貧農(nóng))和當?shù)馗刹?包括老董),還有就是工作組成員。在對于消費現(xiàn)象上,他們的總體價值指向與隱含作者趨于一致。在“侯忠全老頭”一節(jié)里,開篇時的“村子上的老人還可以記得”表明下文對于貧苦農(nóng)民侯忠全的經(jīng)歷的敘述是旁觀者敘述。其中“父親……死了,連買棺材的錢也沒有……他開始還幻想著另打江山,發(fā)筆財回家……家里已經(jīng)住了別的人,娘搬在破廟后的一間土房里”等等關于消費的敘述,無不通過語氣、語詞等傳遞出敘述者“村子上的老人”的闡釋、評價的敘述聲音——飽含悲憫、滿溢悲憤。
再來看故事內(nèi)敘述者的消費敘事。故事內(nèi)敘述者本身就是故事角色,他(她)不僅在場于事件發(fā)生時的場景、情形中,而且作為親歷者參與、演繹著場景、情形。根據(jù)是否出場于文本,故事內(nèi)敘述者往往可以分為直接出面的故事內(nèi)敘述者(故事人物)和隱含故事內(nèi)敘述者。前者以有名有姓的方式(作品人物)直接出場于文本,而后者雖然在場于故事,但卻缺席于文本,即他(她)隱含于故事之中來敘述他(她)所親歷的故事。《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大故事總是由許許多多小故事連綴而成的,而且這些不同的小故事未必都由相同的人“上演”,也未必都由相同的人敘述。工作組成員、暖水屯村各類干部、農(nóng)民、地主等等,無論是正面角色還是反面角色,不管是積極分子還是落后分子,其中都有人或多或少成了《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故事內(nèi)敘述者。故事內(nèi)敘述者的敘述聲音是故事介入者懷揣自身的情感態(tài)度、觀念意識對故事采取陳述、闡釋、評價等手段進行敘述干預的結果。可以認為,《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的故事內(nèi)敘述者對于消費等故事內(nèi)容的敘述聲音,標識、顯示出的是敘述者的階級類屬、是敘述者對于土改運動的政治態(tài)度、是敘述者在土改運動中的表現(xiàn)等等意識形態(tài)內(nèi)容。作品中的消費事實由直接出面的故事內(nèi)敘述者敘述的情況十分常見?!昂髞碓S有武到新保安搞煤炭組合,他(江世榮——筆者注)去幫他做事,兩只狗眼,可勢利呢。他兄弟是個殘廢,他占了他的財產(chǎn),卻不給他吃好的?!蓖ㄟ^領導土改的干部李昌對地主狗腿子王榮的消費情狀的上述敘述,不難“聽”出揭露、控訴的敘述聲音,自然也不難由此領會到出于“徹底斗爭和清算”的目的而施予的敘述干預?!盀槭裁催€讓他們住那末好的房子?那房子是他當甲長時新修起來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為什么還讓他存那末多糧食?……為什么讓他柜子里收藏著那么多衣服?如今多少人正沒有衣穿呢?!薄肮饷鬟€只是遠景”一節(jié)中上述對于地主江世榮的消費狀況,則是由作為隱含故事內(nèi)敘述者的參與斗爭江世榮的貧苦農(nóng)民敘述出來的,其中不管是排比式、感嘆式等陳述語氣,還是“為什么”、“如今多少人正沒有衣穿”等評論,以及“那房子是他當甲長時新修起來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等闡釋,都“書寫”出貧苦農(nóng)民對地主的憎恨、憤怒以及投身土改運動的熱情、斗志。
土改運動固然是斗爭性、革命性的政治運動,然而它卻直接而又明確地關聯(lián)于消費現(xiàn)象。這既體現(xiàn)為斗爭、革命的內(nèi)容集中于對消費資料和與之相關的生產(chǎn)資料的爭斗、較量,又反映為斗爭、革命的結果即為消費資料、生產(chǎn)資料的重新占有和分配;與此同時,具體、特定的人的消費狀貌、水平和欲求、觀念,也傳達出土改運動的必要性、基礎、條件,投射出土改運動遭遇的挑戰(zhàn)、困難以及需要采取的舉措,等等。因此,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丁玲以消費現(xiàn)象作為結構文本、組織話語的一種基本材質(zhì),將消費敘事處理為一個敘事重心,無疑在政治功能層面把握住了土改書寫的要義,從而得以高效落實推動、指導土改運動這一政治意圖?!跋M對象對于消費者不僅具有物質(zhì)形態(tài)上的使用價值,而且其觀念形態(tài)上的符號象征價值……成為人們‘自我表達’的主要形式和‘身份認同’的主要來源。”[9]66的確,人類消費從來就不是單純的生理行為,而同時也是承載著一定符碼價值的指意行為,其意義所指通常包括消費主體的身份、地位、品位、能力、個性等。作為一部政治色彩鮮明的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的消費書寫所著力突顯的主要是消費主體的政治身份、地位和政治人格、個性,呈示他們與土改運動或正或反的關系,以實現(xiàn)他們作為政治符號的功能。不過,政治身份、地位和政治人格、個性自然也屬于人物的形象特征,就此而言,《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的消費書寫也就達成了塑造人物形象這一文學性意旨。丁玲寫作《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時主觀化的政治意圖、動機不容質(zhì)疑,同樣不能忽視的是她客觀化的文學自覺和相應的美學動機。前文詳細分析了消費書寫中對于敘述距離、敘述投影和敘述語態(tài)等敘述策略的調(diào)用所起到的主題功能(也就是政治思想價值),事實上,從文學性角度看,這些策略技藝也正是丁玲寫作《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時的文學自覺。經(jīng)由這些敘述策略對包括消費行為在內(nèi)的土改活動的編碼,使得《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有幸升格為“寫作政治”的文學文本而不致跌落為“政治寫作”的政治話語?!短栒赵谏8珊由稀返拇_表征出丁玲對土改政策文件、綱領報告的準確把握和認知,但與同期及后來大量詮釋政治綱領、圖解政治文件的所謂文學作品不可同日而語。無論是敘述距離方面“講述”和“展示”的合比例配置,還是敘述投影方面零聚焦、內(nèi)聚焦、外聚焦的機巧設定,以及敘述語態(tài)方面多類敘述聲音的多維安排,都全面、充分展現(xiàn)了《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及物”性和“現(xiàn)場”性。也就是說,作家丁玲是深入到客觀、真實的土改運動中去了的,她不僅客觀“記錄”了土改的現(xiàn)實場景、情形,也不僅如實描摹了卷入土改運動的各個階層、類群的人的言行舉止、精神心靈,而且經(jīng)由她的切己體驗和感受“研究”了土改運動中的人和事。具象化使得作品獲享了審美的基礎,而藝術形象的“真實”則成為作品文學性(美感)的源泉。的確,作品中那些匯集在不同視點下的圍繞消費資料而展開的細致逼真、繪聲繪色的斗爭場景,無不給人以審美愉悅;那些敞亮在不同敘述聲音中的活靈活現(xiàn)、惟妙惟肖的消費情形、消費欲求,無不給人以美的快感。當然也應該看到,由于受到立體、全面反映土改運動以便盡可能充分、高效指導土改運動的現(xiàn)實功利目的的內(nèi)在推動,作品納入的“場景”過雜、“講述”過多,包攬的人物(包括視點和聲音)較泛較濫,這必然使得作品的文學特質(zhì)有所減弱。比如,作品情節(jié)不夠集中,詳略、主次難得辨析;還比如,盡管對不同政治身份類群中的代表人物都打造得有血有肉,但卻難得指認出作品的主人公(或者說核心人物),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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