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菁菁
中圖分類號:G658.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661(2014)03-0014-02
史家陳寅恪先生“理解之同情”和錢穆先生“溫情與敬意”均言后人關照古人不可攀至道德制高點上作張牙舞爪的優(yōu)越姿態(tài),而應設身處地深入到歷史語境的脈絡肌理之中努力去無限接近。錢基博先生當初作現代中國文學史課程講稿時,不欲直接講古文學“惹諸位的厭”,因而論的是“三十年文學演變以到胡適,其人皆現在” 的時下星空,秉持的是“長編不厭求詳……以俟后來者之要刪焉”的書寫法則,如今歲月流轉,巨浪淘沙,舞臺上留下的當時明月與最初的星空有了不同,站在今天的角度尋求新的理解也有了必要性和可能性。
錢基博先生《現代中國文學史》議詞錄有朱祖謀并況周頤,論曲則關顧王國維和吳梅兩家。值得注意的是,曲篇題目下方特有兩行題旨,言“詞者,劇曲之所自出也。顧能詞者不必識曲。而并世之治詞以進于劇曲者,有海寧王國維、長洲吳梅”,說的是王、吳二位先生由詞入曲之學術路線的異人之處,隱有贊賞之意。然而,錢先生言說王國維時《人間詞話》篇幅所占不多,以“論詞標舉境界”始,中引幾則抉幽探微、論及“境界”的詞話,以“此國維論詞大概”終,僅在略提《人間詞》中“花間派”和“李后主氣象”時才掠過一句“為論詞者所重焉”的評價,和其對王國維文、劇曲、考據的言說大為不同,談及《靜安文集》時錄有“議多違俗,物論害之;尋遭禁絕,不行于世”的世評,談及《宋元戲曲史》時則美譽“顧所殫心者尤在劇曲……而國維所自愜意者……蓋綜生平論曲之旨而集大成者”“識者信其言之匪夸”云云,談及后期考據之學更有“義據精深,方法縝密,極考證家之能事”“言之尤為真切”之激賞。再反觀錢先生論詞家況周頤時“論詞最工,細入毫芒,能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的肯定,相較可見無論在王國維文學成就的范疇還是詞學范疇上,《人間詞話》在錢先生的話語體系中并不占何優(yōu)勢地位。這與我們今日的閱讀視野截然不同,《人間詞話》作為王國維先生國學大師的身份標簽之一盛名長久不衰,甚至入選基礎教育教材,而《蕙風詞話》卻默默無名,無獨有偶,學界對兩者的研究關注亦有云泥之別,知網上以《人間詞話》為主題的文獻有一千七百余篇,而《蕙風詞話》僅得區(qū)區(qū)一百六十篇而已。
這種反差,似乎可以從錢先生對現代詞風更迭的梳理中覓出些許緣由,“自王鵬運之歿,朱祖謀、況周頤更主詞壇,導揚宗風,而后學者乃趨向北宋,以深美閎約為歸;佻巧奮末之風,自此而殺?!蔽覀冎?,王國維自謂自己的詞“境界不隔,足追五代、北宋名家”,可見他的詞學觀尊承南唐、北宋一系。這與當時白話文豪,掌握主流話語的胡適先生重北宋蘇辛、輕南宋諸家、批吳文英詞派的詞學主張不謀而合,再加之西學在《人間詞話》中的融入,在新學漸盛的現代語境中,“后學者”們特別是胡氏一派對《人間詞話》的推崇自然就無以復加了。
有關這個著說傳世之際遇的問題,王水照先生為我們提供了更有生趣和見地的角度。他意在探究兩家詞話同刊登載、處于同一個話語空間的況、王二人交流互動中存在著的“一冷一熱”反差背后的旨趣差異,試圖梳理出況周頤背后“若隱若現的‘金陵—臨桂詞派”之脈絡,并對王國維“境界”和況周頤“重、拙、大”兩種不同的詞學審美范式各作了一番客觀的關照。讓我受益匪淺的不僅是這種理解的姿態(tài),還有文獻剪裁、梳理的功夫。正是在這樣的態(tài)度和角度的指引下,以及文獻功夫的積淀下,王先生為我們呈現了前所未關注的兩人關系之“冷熱”:王、況二人關系和諧的酬贈、酬應之舉均是王國維應邀贈況周頤詩作、扇面,王國維在私人書信與公開場合雙雙對況氏人品和詞作之由衷贊揚。如在給羅振玉信中嘉況之“志節(jié)”,說的是況周頤困居滬上,為人所不解,但因志節(jié)高亮,竟也有平息議論之效;又如他在《人間詞話》卷下評點況氏詞集《蕙風琴趣》,言“蕙風詞小令似叔原,長調亦在清真梅溪間,而沉痛過之。疆村雖富麗精工,猶遜其真摯也。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果何為哉!”,王國維說況周頤詞小令可比肩他心中圭臬——“唐五代北宋之詞”中翹楚——“生香真色”的晏幾道,亦言長調沉痛超越周邦彥和史達祖,又道真摯勝過朱祖謀,評價不可謂不高,而最后“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的喟嘆又不可謂不情真意切。但值得玩味的是王國維對于和《人間詞話》同時、同刊公諸世的況氏詞論作品《蕙風詞話》卻三緘其口,況周頤和同道詞家也對王國維的詞學不加評價,期待中的兩家交流落空了,呈現為王國維對況周頤人品和詞作的敬崇之“熱”,況周頤對王國維其人其作不作評價的沉默之“冷”,以及王國維、況周頤同時在對方詞論評價上的話語缺失。王先生文章極有分寸,他先列出“況氏年長王氏十八歲”因而“不與后輩論難之意”之可能,囿于未有證據“不得而知”,再于后文以豐富、扎實的文獻證據一步步推究王國維和況周頤意見相異的詞學背景。特別是當其把沈曾植先生對兩家“折衷”之見,唐圭璋先生對“境界”說的全面質疑,以及王國維對舊作《人間詞話》和西學態(tài)度的轉變清晰地一一呈現時,我們終于有了一種“撥開云霧見天明”并“醍醐灌頂”的清醒。如王國維不同于在《人間詞話》中僅第18則中明引西人尼采,他作《<紅樓夢>評論》就自白“立論雖全在叔氏之立腳地,然于第四章內已提出絕大之疑問。旋悟叔氏之說,半出于其主觀的氣質,而無關于客觀的知識”,表明一種不再與西學亦步亦趨的氣質;又如王國維不同于早先作《人間詞話》言“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的自信自得,他1925年《致陳乃乾》信中說:“《人間詞話》乃弟十四五年之作?!藭酂o底稿,不知其中所言如何”的不大看重,旁人如張孟幼先生、羅根澤先生更言王國維“深悔少作”“有人詢以《紅樓夢》及論詞主張,王輒瞠目以對,說是從來沒這回事”,亦表明王國維學術成熟后的一種清醒和獨立。以這樣一種還原歷史語境的思路下,王先生得出王、況二家詞論秉持不同又互補的詞論主張、各有局限和歷史貢獻的“折衷”之“平議”,私以為甚為得當。我們今天,在喟嘆王國維殉文化之死時,還是否記得況周頤的十年海上?在詞學上標舉王國維為現代的開拓者,況周頤為傳統(tǒng)的總結人,且揚《人間詞話》而抑《蕙風詞話》時,是否能還原當時況周頤和《蕙風詞話》掌握著的知識的權威,是否能看清由歷史的勝利者掌筆的現代性書寫?在奉《人間詞話》為圭臬時,是否關照到王國維本人態(tài)度的轉變?同情之理解,若不進入歷史真實,不打破現有觀念束縛,則永無達成之可能。endprint
錢基博先生這本《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年草創(chuàng),1922年成書,1932年付梓,1936年增訂,正如他1923年在上海圣約翰大學首開此課的開場白所言,他是站在當時那個時間節(jié)點,關照政治上“千年之未有之變局”在文學身上的投射,以現代文學的脈絡闡發(fā)“中國四千年文學之演變”。因此當初時間的演變尚不足使人看清王、況兩家詞話際遇之變,但今日我對這個問題的關注,依然和《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感召大有聯系。
《中國現代文學史》追求的是一種“論治不緣政黨,談藝不入文社” 的獨立品味和“不逐時賢后塵”的桀驁風格,在評騭人物方面,往往不為尊者諱,每每有未發(fā)之覆,時時道未盡之言。如他道章士釗和魯迅之文,言歐化文章之得失,贊章“歐化的古文”之“謹嚴”“條達”“茹古含今,熔裁自我”,評魯迅“歐化的國語”之“詞意拖沓”“字句格磔”“生吞活剝,模擬歐文”。又如評梁啟超和胡適,即肯定兩位“一時大師”對于南北青年“實倍耳提面命之功”的導揚之功,也直言二者“惜無抉困持危之術”,并細細闡述梁之“嫵媚”,胡之“武譎”。錢先生言此四家,所評皆有中的之處,在當時“當局者迷”和“白話昌盛”的情景下,錢先生依然可以擁有一種犀利的直覺和堅持己見的勇氣,正如他言“溺于風尚,中于意氣,必有以余論列為不然者”之邊緣性的洞若觀火,又如他言“吾知百年以后,世移勢變,是非經久而論定,意氣閱世而平心,事過境遷,痛定思痛,必有沉吟反復于吾書,而致戒于天下神器之不可為,國于天地之必有與立者”的一份凜然和無愧。我們今天可以清楚地看到魯迅文章中“刀筆”和“獨語”的得失,也許魯迅的愛好者會認為“模擬歐文”的評價未必準確,也許會認為錢先生他有洞察之力,卻未得理解之心。但這份偏頗不是因為他有何個人恩怨,而是因為他所秉持著一種獨立的價值判斷和文學觀念。這在他言說林紓時體現得尤為淋漓盡致,對于與自己有過節(jié)的人,他依然能體察對方“創(chuàng)作自我,造境為難”的一顆“矜持異甚”的文心,論林氏之文云:“紓之文工為敘事抒情,雜以恢詭,婉媚動人,實千古所未有,故不僅以譯述為能事也。”又云:“紓讀書能識古人用心,抉發(fā)閫奧。及其老也,雖散文亦以拗筆、蹇筆、澀筆出之,固非其倫,而名亦漸衰?!北戎廊?,可謂知音。
關注變局中傳統(tǒng)和現代相互博弈的張力,是錢先生以“借今鑒古”的著述初衷所明確表示的;而含蘊著溫情和敬意、張揚著個性之獨特的“同情之理解”則是在不言中以點點滴滴滲透進字里行間的。正是因為有這兩者,我們才得以看到豐滿、復雜的人物如劉申叔、章士釗、康有為,那般鮮活地躍然紙上。這一思路是錢先生這本《現代中國文學史》帶給我的最大啟發(fā)之一,同時也應先生“俟后來者之要刪焉”之勖勉,來關照書中留下蛛絲馬跡但卻未嘗通透呈現的況周頤和王國維在詞學上的交集。
(責任編輯 全 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