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月光照著蘋果沒被曬紅的另一邊
那天我走在街上,水果店的卷簾鋁門“咔、咔”拉起來,讓我看到了一個美滿的世界:燈光下,黃的芒果、紅的西紅柿、綠西瓜和大白梨擺成一個個斜坡,像提醒人們別忘了世上如此多鮮艷的色彩。我進去逛了逛,檢閱這里的新疆棗干、魚雷式的榴蓮和伊朗椰棗。我看到胡亂寫在紙殼上的“伊朗椰棗”幾個字,無由想起“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覺得有一種水果應(yīng)該叫“阿拉伯神燈”才好。我看到擠在一起的蘋果,突然感到蘋果們好像是一群客人。我的意思說,它們不像是食物,像一群兄弟,剛剛從早晨醒過來,臉上帶著回憶的表情。
我拿起一個蘋果,看哪邊是蘋果的臉。員工喊:不許挑。我哪里在挑,我在想蘋果在想什么。蘋果,盤子里、桌子上、網(wǎng)兜里的蘋果都像客人,平和圓滿,帶著正派的鮮艷與富足。蘋果安詳,它的笑意在臉上轉(zhuǎn)了一個圈。還可以想象,柚子是厚皮大象,西瓜是農(nóng)夫,栗子是蠶蛹的堂兄弟。
有表情的蘋果可能在回憶著樹上的事情。月夜,蘋果從枝頭看見露珠的光亮,月光照著蘋果沒被曬紅的另一邊。結(jié)蘋果的果樹顯得比其它樹更富有。假如樹會走動,松樹和楊樹都要走進果園參觀結(jié)蘋果的是什么樹,這是樹里的奇跡。松樹猜想蘋果有沒有松香的味道,所有的樹都有一個愿望:吃蘋果。它們想知道蘋果是什么味,有沒有土和木頭的味,而蘋果樹緘默微笑。假如告訴樹們,蘋果香甜,它們會更疑惑:蘋果樹從哪里找到的甜,難道土里有甜嗎?
蘋果的笑容從紅的那一天開始一點點加深。秋天,從哪一個角度看它都是熱烈的笑臉。我看到蘋果就想起“滿足”這兩個字。蘋果滿足什么呢?它好像比其它水果心里都有數(shù),不像柿子一肚子稀粥。山楂紅得過分且很酸,蘋果一心一意的甜。
我在農(nóng)村看守果園,后半夜總像聽到笑聲,不是風吹樹葉的聲,也沒有下雨,月亮也沒出聲。笑聲更不像偷蘋果人發(fā)出的,他們笑也要回家笑。我背著那桿沒槍砂也沒火藥的鳥銃巡視,果園很安靜?;氐礁C棚躺下,笑聲又隱約傳來,像有人講故事把小女孩逗笑了,又像兒童下五子棋下高興了。現(xiàn)在想,這該是蘋果的笑聲,它們個個有那么圓的笑臉,怎么會沒有笑聲呢?
金雞牌鞋油的鐵盒
小時候,我吃了一個蘋果。消息傳到家屬院那幫兔崽子耳里,他們靜穆了,也可以說敬慕了,表情像喝醉了一樣遲鈍地看我。人堆——剛才正搞搶帽子混戰(zhàn),把誰的棉帽子搶來,像破狗皮一樣扔擲撕擄,直到稀爛——閃開一過道,讓我過。
他們沒吃過蘋果,但知道。小學(xué)算術(shù)1+2、2+3,課本畫的就是蘋果。3個蘋果加4個蘋果等于7個蘋果,而不說2個狼加5個狼等于幾,也不說3個糠菜團子加2個糠菜團子等于幾。不說嚇人與熟悉的什物。咱院小孩最熟悉糠菜團子,用它解說,學(xué)得更快。
我吃了蘋果后,他們從頭到腳觀察,吃蘋果的人有變化嗎?胳膊變長,頭發(fā)變綠像海帶那樣?沒有。
這個蘋果綠而皺,比雞蛋大一點,叫印度蘋果,那當然很甜,和糖精完全不同(有小孩舔過糖精)。吃,吃,剩一癟核。蘋果是不需要剩核的,核留給誰呢?所以我把核也吃了。吃完吐5個籽。小籽黑褐發(fā)亮,像田鼠的眼珠。我吃了一粒,白瓤,微苦,不及蘋果好吃。余下的在桌上擺成橫線豎線,然后放入寶盒。寶盒是“金雞”牌鞋油的空鐵盒,它口緊,用拐杖式的旋柄才能打開。蘋果籽放進去,里面還有帶豁口的玉墜,銅別針和不知什么鳥身上的黃色羽毛。
后來,有人用山楂籽換蘋果籽。不干,山楂多便宜。彈弓、玻璃球和松緊帶都沒打動我的心,只有蘋果籽可以證明我吃過蘋果。當時我想,人的一生也許只吃一次蘋果。
1970年,家要搬到五七干校,大人不許小孩帶東西。我把銅別針和羽毛送給了穆日根和木兔子,蘋果籽種在水文站房后。在墻上給每個籽的位置作了神秘記號。
干校有挺多好玩的東西,從游泳到捉刺猬。我看別人用“金雞”牌皮鞋油的時候,會猛然想到蘋果籽。我認為它們已是開滿碎白花的蘋果樹。一次做夢,家屬院小孩像猴子一樣懸在蘋果樹的每一根樹杈上,狂吃大笑,不聽我的苦勸,竟哭醒了。如果回到赤峰,我要告訴別人蘋果樹是我種的。他們當然不信。太好了,我當即指出,東邊那棵樹身上箍一個玉墜。我知道會有人懷疑,就把一粒籽埋在環(huán)形的玉墜當中。
那時有大人回城,我請他們到水文站看一看。我告訴他們那兒有蘋果樹。大人們哼哼哈哈,好像誰都沒去。
后來,我忘記了這件事。再后來,我不幸得知一個知識:蘋果籽長不成樹,需要嫁接。我再也沒去水文站。學(xué)這個倒霉知識之前,我以為咱院的兔崽子每年都被蘋果撐得滿地打滾,像犯了羊角瘋。
人的夢想太容易被知識擊敗,被世故淹沒,被時間隔離。帶鞋油味的蘋果籽,是我的珍藏物,后來卻被忘記了,因為有人說它們長不成樹。
熱烈到死的密集話語
我覺得甘蔗是極為離奇的植物,人如果不把它砍下來,它會把自己甜死。嚼甘蔗時,我一邊嚼一邊想:這么甜,甘蔗怎么受得了。真甜,太甜了!甘蔗早晚能把自己甜死。
甜死是怎么死的?首先是舌頭因狂喜而麻木死掉了,像毒販子吸食毒品過度死掉一樣,然后是主管嗅覺的中樞神經(jīng)被源源不斷的甜給甜死了。這里說的是人,而甘蔗作為植物,我認為它承受不了這么多的糖份。甘蔗的糖是單糖,熱量太大,不跑馬拉松消耗不掉這么多糖。況且——我稍微賣弄一下——甘蔗只有皮和瓤,而沒有肝臟。這就很成問題,沒肝臟,就沒一個化工車間把這些糖分解成葡萄糖或脂肪儲存起來,也沒有腎臟把糖尿出去。你不斷在甜,你甜無止境,這怎么能行呢?甘蔗沒有肝臟,是造物主的疏忽。當然植物們都沒有肝臟,正如動物們不會通過葉綠素吃太陽的飯,但其它植物也沒甘蔗這么甜。
甜大勁兒了是什么樣?就像甘蔗這樣,臉憋得紫紅(沒肝臟代謝),如同喝大酒的人一樣。臉紫紅且不說,甘蔗把自己甜得身披白霜,這是甜得沒法再甜的征象。在南方,我看到賣甘蔗的就趕緊買一節(jié)嚼一嚼,讓糖分進我肚子里呆一會兒,否則糖會在甘蔗肚子里甜爆炸了。
小時候,我唯一的夢想是天天遇到甜。那時候沒聽過世上還有甘蔗,但知世上有糖塊。正是糖讓我感到世界的神奇。神奇,說的是世上有房子、有樹、有土、有大人和小孩,但他們都不甜。我吃到糖后才感到世界的化學(xué)性和神奇性,一塊黑不溜秋的結(jié)晶體在嘴里,讓它在牙齒間嘰哩咯啷地翻身,我卻歡欣鼓舞,覺著人活著真沒白活。甜是什么?是熱烈到死的密集話語,是稠密的湖水,是欲罷不能,是舌尖上的歌聲,是生活的贊美詩,是味蕾的大合唱,是口腔的彌撒曲,是舍我其誰,是不知有漢,是玻璃紙里包裹的理想,是裝在兜里握在手里的快慰。小時候,衣袋里有糖的孩子誰不快慰?吃進去是嘴里甜過,握手里是早晚要甜。
那時候,如知世上竟有甘蔗,赴湯蹈火亦要取之。人生立志,當什么楊柳松柏?勿寧當一株甘蔗,不管其它,先甜起來看。
人長大竟無趣了,無趣之一是不再崇拜甘蔗。見了甘蔗不景仰不咽口水不開口大嚼,此曰無趣。連甘蔗都吸引不了你,還有什么能吸引你?錢?是的,錢了不起,但錢甜嗎?錢會造出甜但也造成苦,錢能放進嘴里嚼出甜水嗎?人在兜里揣著整齊的錢,莫如在懷里揣一節(jié)甘蔗。別人問是什么,你可以說是金箍棒。到無人地帶,你可以掏出甘蔗咔咔嚼之,甜水如河流灌溉你的胃與心腸。那一陣兒,你可能會放棄一些無趣的人生規(guī)劃??傊銜兂梢粋€跟甜有關(guān)的人。
牛羊蟲鳥不吃甘蔗,甘蔗的甜在于它和人的緣份。它為了人甜——姑且這么說吧,否則它為誰甜呢?它長在土里,它差一點就長成糖塊了。
甘蔗真是個好植物,每一株甘蔗都應(yīng)該佩戴一朵大紅花。
月夜,到甘蔗林里,聽一聽甘蔗在說什么話,聽聽落在甘蔗身上的小蟲子說什么話。月光在甘蔗身上照不了多久就變成了霜,甜得受不了哇!夜啼的鳥兒在空中兜圈子,呼喚“甘啊、蔗甘”。鳥兒被甜暈了,把甘蔗說成了蔗甘。僅僅是甜,就可以改變許多事情。
正像人有偶像,香蕉蘋果鴨梨的偶像是甘蔗。甘蔗雖然不圓,不掛于枝頭,但甜得心滿意足,讓水果們佩服得五體投地。
突然伸直的一個指節(jié)
在我小時候,玩具不是用別人為你制造的要由自己完成,或去自然界尋找。有一次,我們發(fā)現(xiàn)軍分區(qū)的一個小子從兜里掏一下,用虎口環(huán)著給我們看。
“大棗!”他說。
我們嘖嘖。真是大棗,這家伙竟然有大棗,多富!然而他松開手,原來“大棗”是把中指的第二指節(jié)用紅墨水染的,再一攥,挺好。我們紛紛在中指涂上了“大棗”,走在路上有一個指節(jié)是紅的。說起來令人羞恥,我們那時已經(jīng)上中學(xué)了,隱約也上過物理化學(xué)課程,但多半時間在學(xué)工勞動或挖防空洞。同樣令人羞恥的還有,我們沒錢買紅墨水,便到學(xué)校偷。幾人伙著到老師辦公室,天真爛漫地匯報最近遇到的事,把老師的視線擋住,偷紅墨水。一瓶紅墨水咋也染五、六十個“大棗”。
手上有了“大棗”,要趕緊向認識的人演示一下,看他驚訝與饞的表情。如果他可憐地央告“給我一個吃行不?”,那就太令人開心了。一般說,欺騙,目睹別人流露欲望時的可憐,以及迅速戳穿這個把戲,這些因素會構(gòu)置一個好的游戲。當被蒙騙的人發(fā)現(xiàn)“大棗”是你突然伸直的一個指節(jié)時,他的失望與惱怒亦可觀。他也會四處找紅墨水,讓別人仰慕大棗而暴露可恥。
游戲流行得很快。當你神秘兮兮地對別人說“大棗”時,他傲慢地仰起鼻子,也把涂一塊紅色的手指晃一晃時,這個迷人的游戲就接近了尾聲。我們?yōu)榱司S護它的活力,曾跋涉很遠,到金魚胡同和榆樹林的回民區(qū)演示,但那兒也有了。他們火氣大,認為我們跡近輕薄,欲施毆打,我們只好速返。
后來有人把這個游戲演進為畫老太太像。在中指關(guān)節(jié)畫個老太太,由于皺褶的原因,人臉在屈指時似笑,伸直則近于哭了。這也行,但為什么沒有“大棗”深入人心呢?因為后者是美味。在當時的中國,能常常吃到大棗的人,不是一般的人,我們都沒見過。在電影芭蕾舞劇《白毛女》中,成排的倩女穿著短而肥的褲子立足尖羅列而出,全留大辮子。我們對伊的身段容貌尚無思慕之心,但對每人端著的(道具)大筐充滿覬覦之意,里面堆著冒尖的大棗。
歌詞曰:大紅棗兒甜又香,送給親人嘗一嘗。一個棗兒一顆心,哎嗨嗨嗨喲嗬……云云。
當兵多好,有這么多的棗兒源源不斷地送來。歌詞說,棗兒這東西“甜又香”,這的確是不錯的。而吃棗,姑娘說是“嘗一嘗”,多客氣,我們認為每人只允許吃一顆才叫嘗,而他們明明有十多筐。歌詞寫得真好。
在沒有游戲的日子里,我們成排坐在盟公署家屬院后墻底下,緘默著。沒有書讀,當然也沒有電視,沒有打架或武斗的場面可供觀看。常常一直坐到太陽落山。我們希望有人給我們講黃天霸、海底兩萬里、牛虻,或隨便什么歷史上發(fā)現(xiàn)的或人們編出來的事情。但沒人懂這些事情。而懂得故事的大人們,都要噤口。
花開時未曾盡興
說高粱是莊稼里的石榴亦未嘗不可。
高粱暴露自己紅撲撲的臉膛,石榴只露出牙齒,像煮紅的魚籽。
見過高粱,你就要欽佩。它們把糧食舉在頭頂,而不像玉米那樣把玉米棒夾在胳肢窩。高粱高舉著米粒向天告白,也可說舉起了一炬紅燭。高粱壯烈,高粱不穿軍服也像個軍人,不像有人穿著軍裝也像小人。高粱像跋山涉水的游擊隊員,身子一動就刷刷響。高粱的葉子像一片片扁刀,割秋風、割露水,高粱不是好惹的,它私蓄一肚子酒精。
人在瓶上看到“大高粱”三個字,就知道是酒。而瓶上若有——大櫻桃、大谷子、大香蕉則不知所云,也沒人管谷子叫大谷,它是小米的前身。高粱的穗子不是白白紅的,山野里一嘟嚕一嘟嚕的紅,比雞冠花還像炭火,高高在上。高粱釀的酒一腔凜然。釀造五糧液的五種糧食,最有爺們風骨的只有高粱,一味陽亢。而大米與谷子旨在調(diào)和婉轉(zhuǎn),高粱是點火燒荒的當家人。
從分子化學(xué)說,高粱米含有鞣酸和膠質(zhì)。而且,高粱一煮就開花,從心里綻放的花,好像禁不起別人歌頌,歌頌就開花,人吃起來不太禁餓。高粱造酒性烈,一煮就開花,沒釀沒煮的時候,臉紅得已經(jīng)不行了。高粱不是一般人。
石榴是富貴人的愛物。舊時人物,堂上倘若掛一幅石榴,一定是祈生子孫。石榴胸藏百籽,讓不生育的人羨慕極了。這個籽,也被寓示子夜的子,一元之初。又是子鼠的子,生肖之長。所以,石榴呲牙咧嘴大笑之際,已被人間看出了福氣。好多人求畫家畫石榴,而石榴最不好畫,畫不好就像黃梨或小窩瓜。畫石榴開口更難,它不讓你寫意也不讓你寫實,中國畫的表現(xiàn)手法在石榴這兒得不到發(fā)揚。
石榴為什么會炸開呢?是方便小鳥啄食嗎?這么說并不是不講理,而在講道理。鳥啄石榴,把籽包裹在糞便里,帶到異國他鄉(xiāng),這正是石榴開口笑的理由。石榴汁可以治療痛風,治療風濕痛,卻不知有多少人的牙齒與石榴籽糾纏不清,牙跟牙打了起來,一個要嚼,一個不讓嚼??匆粋€人吃石榴能看出他對生活有多少耐心,雖然生活的糾纏不清甚于石榴,比石榴苦得多,但他甘愿忍受卻不愿向石榴妥協(xié)。人們想像吃西紅柿一樣吞吃石榴,卻吐出一粒粒殘紅的牙。慢慢地吃石榴,時光情愿為你停下來。你發(fā)現(xiàn)一粒石榴籽也是一座時鐘,藏著甘美的光陰。石榴籽像一顆顆魚的眼睛,在石榴皮里互相凝視。
高粱從綠色的秸桿里長出一穗紅,長到秋天,見誰都臉紅。石榴籽的紅沒有銹色,光瑩似珠。在植物界,果實的紅都因為花開時未曾盡興。
像雨衣一樣光滑
“葡萄。”我爸說,然后摘下一粒放在嘴里咀嚼。
我和姐姐甚至沒聽清,什么桃?也摘一粒放在嘴里。等我們把這種酸甜莫名的多汁之物咽進肚里后,我爸把葡萄皮吐出來。
“吃葡萄要把皮吐出來。”他意味深長地眄我一眼,又說“籽也要吐出來。”
我根本沒感覺出它還有皮和籽,而詫異于我爸能夠弄來這么奇特的東西。一粒粒緊密地挨著,像把魚尿泡系在了一起。如果他不說能吃,我以為這是一個擺設(shè)之物,工藝品。
“這叫什么?”我扭捏地又問一遍。
“葡萄?!蔽野终f。
“在哪弄的?”我不知這是他制造或怎么弄出來的。
“買的?!?/p>
世上還有賣葡萄的?我從未聽說過這件事,也就是說這么好的一件事始終瞞著我在人間發(fā)生著。
葡萄,我默念著這個古怪的名字,吃葡萄的速度已越來越快,引起我姐的抗議。她說剛剛吃一粒,我已吃兩粒甚至三粒了。葡萄,我管不了那么多,這個詞在腦子里此起彼伏地發(fā)出聲音。而且,這不能怪我,葡萄到了嘴里之后,自動沖進嗓子眼;它們掙脫了咀嚼,爭先恐后鉆進肚子里,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葡萄。
我聽說葡萄是馮阿訇所賣時,更驚訝了。馮阿訇住在我們?nèi)≡耗菞l路的邊上,胡須銀白,臉色干凈,向每一個路過的人親切地打招呼。他家里有葡萄,這就不奇怪了。
當最后一粒葡萄丟進嘴里后,我以極大的毅力把它取出來,放在桌上研究。剝?nèi)ニ淖弦路裼暌乱粯庸饣?。里面的果肉像模模糊糊的綠玻璃球,鑲嵌著縱橫脈絡(luò),籽兒坐在當中,這就是葡萄。但為什么這樣就不清楚了,也許馮阿訇知道。它很軟,不像蘋果或土豆那樣脆或喧,咬一下也沒有咬梨的“咔嚓”聲。
葡萄,那時我會不自覺地吐出這個詞,像打嗝一樣,像金魚在水面吐出的氣泡。
有一天,我終于下決心去拜訪馮阿訇,這距我吃葡萄已逾半年多了。我記得他永遠站在菜園對面的高門樓下,衣衫干凈,笑著跟人打招呼,嘴唇紅潤。到了之后,卻沒見到阿訇。我來回走了幾遍,見不到他出來。事實上,那一條街都沒有人。肥碩的白菜望不到邊,蝴蝶追逐著渠水飛向遠方。馮阿訇的家,院門緊閉,里面是樹與飛檐的青磚瓦房。我只好回去。
葡萄的事情剛剛被忘記,我和父母上街,不期然見到了馮阿訇。我掙脫母親的手,飛跑到馮阿訇面前,敬一個禮,說:“阿訇您好!”
馮阿訇被突如其來的禮遇感動了,父母對我的行為也滿意。阿訇問“幾歲了,學(xué)習好嗎””這些問題,我不言語,全由父母作答。
“走吧”母親說,又向阿訇解釋“我們上街”。
“好,好!”阿訇說。
“不”這是我在心里說的,我緊握著阿訇的手不動,在心里說“你們上街吧,快走,走得越快越好?!?/p>
父母見我不走,有些尷尬。他們覺得我平時并不是這樣,說“走啊”。
“不!”我開口告訴他們。
阿訇笑了,用慈藹的眼光征詢他們的意見。
“走啊!”我爸幾乎要發(fā)火了。
“快走啊!”我姐很急躁,她要為“六一”買一條裙子。
“不!”我緊緊握住阿訇的手。
我爸謙卑地向阿訇笑一下,說“阿訇,這孩子沒禮貌?!?/p>
阿訇說:“很好啊。”
我爸把我的手拽開,夾在肋下上路。我不禁涕泣,雙腳踢踹,把一只鞋子甩到渠水里,另一只甩到白菜地深處。我姐姐不得不下水并貓腰在菜地里尋找。
那天,他們疑惑不已,互相探討“這孩子到底怎么啦?”而我,拒絕了他們給我的買小人書、山楂冰棍以及上公園看熊等所有誘惑,心里只有美麗的葡萄園。
倒懸的金字塔
栽種葡萄的人雙手伸向葡萄,像給產(chǎn)婦接生。他踩在高高的凳子上,手上的靜脈隆曲,像通向葡萄身上的細小的河流。
這雙手被陽光曬得褐紅。手伸向葡萄時,人覺得他的手的內(nèi)部不再是骨頭,而有葡萄嫩綠的肉和汁液。手把汁液輸給了葡萄,或者葡萄把肉和汁水輸進了他手掌。
每一串葡萄都是倒懸、甜蜜的金字塔,我喜歡看小孩把葡萄摘下丟入(不是送進)嘴里。他們一定嫌自己的嘴小,不然可以一下丟入二十粒。甜在孩子們的舌面上泛濫成災(zāi)。
是誰讓葡萄長成倒懸的金字塔?葡萄粒的排列好像包含著深奧的數(shù)學(xué)道理,這個道理只能來自陽光。我們僅感到陽光的溫暖與酷熱——這是就它輻射的紅與紫外線而言,人類還沒從皮膚上領(lǐng)悟陽光所包含的甜(糖)的道理、讓青草變綠以及讓花變紅的道理,更不了解陽光里面代數(shù)與幾何學(xué)的道理。人類沒有陽光的解碼器。
我不止一次想到,葡萄就是精靈,它比山楂和棗都像水果王國的精靈。它們水晶般的紫,如綠玉蒙一層白霜。它們一粒又一粒擠在一起,如看戲的黔東南婦女。它們沒有枝,只有藤。透露它的精靈底細的是釀酒,如特朗斯特羅姆所說—— 一瓶才華橫溢的白蘭地。
葡萄酒何止才華橫溢,它像絲綢一般流淌,像栗子一樣暴躁、像詩歌那樣彼岸,像密探一樣難以捉摸。紅酒,是葡萄的轉(zhuǎn)世靈童。葡萄里的陽光在酒里變成月光,完成了中醫(yī)師常說的陰陽轉(zhuǎn)化。葡萄的須如蛇吐出綠色的信子。葡萄,誰說你不是精靈。《西游記》里為什么沒寫一個葡萄精呢?這是吳承恩的失誤。
人說,葡萄不僅吸納了天空瀉下的陽光,還吸納了更神秘的從海平面反射過來的陽光,后者把葡萄粒的底部催熟。如眼珠一般的葡萄肉透過紫色的胞衣看太陽,看它從東方升起,變?yōu)榘淼南﹃枴F咸延X得太陽是一粒起火的葡萄,它的上升、降落不過是為了與葡萄對視。
雨后出現(xiàn)月亮的夜晚,葡萄在寬大的葉子下偷偷發(fā)光,那是雨水流過時葡萄粒在眨眼。秋天,葡萄的白霜上留下人的指紋。在安塔盧西亞收獲葡萄的季節(jié),釀酒廠的工人在大池子里赤腳踩踏葡萄,稀爛的紫色汁液沉沒他們的雙腳。他們的腳多快樂、多罪惡,腳因為沒有舌頭而遺憾。最高興的是那些兒童,他們光著身子在葡萄汁肉里奔跑、打鬧、尖叫,被別的孩子推到在紫色汁的海洋里。人間的享受數(shù)不完。
種葡萄的人只知道世上一樣?xùn)|西——葡萄。他們看葡萄、拎著葡萄、用手托著葡萄,葡萄里藏著他們的口水。他們把葡萄皮像小帽子那樣包在手指上,他們的臉最后像葡萄干那樣起皺,還是沒明白葡萄到底是什么。它們?yōu)槭裁刺??為什么一粒挨著一粒?為什么是倒懸的金字塔?為什么釀成才華橫溢的酒?……
沒有拉丁名的東西不算是東西
沙果還叫什么名字,不清楚。葡萄有無數(shù)別名,如雷司令等等,而沙果只叫沙果。一事一物進入學(xué)問境地,就有俗名與學(xué)名。拿中國北方的鳥類說,樹串兒的學(xué)名叫黃眉柳鶯,拉丁名phylloscopusinornatus,比電子信箱還復(fù)雜。練鵲的學(xué)名叫壽帶,拉丁名就不寫了,太啰嗦。從博物學(xué)觀點說,一物沒有拉丁名,就不算是東西,或曰世上沒這樣?xùn)|西。美國雖說是創(chuàng)新國家,正規(guī)大學(xué)的畢業(yè)證書、學(xué)生致辭,亦用拉丁文,至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止。人也有俗名與學(xué)名,二狗子即張國棟,鐵蛋乃趙長江,只缺拉丁化。而沙果就是沙果,質(zhì)樸到家。“沙”,北方話是形容詞,與“脆”相對,說口感。而“果”便是果,不是瓜棗菜蔬。
洗好的沙果放進盤子,隔日生出瘀跡,像被人揍了一頓。人遭毆之后有“青一塊,紫一塊”之相,是軟組織挫傷,毛細血管破裂,自身無法吸收呈現(xiàn)的現(xiàn)象。沙果沒毛細血管,更沒得罪人,何故?此謂氧化。
氧化,是十分好玩的詞。我們所說的“衰老”,醫(yī)家稱之為氧化?!袄稀彼詿o法被制止,是器官——不光皮膚,包括血液細胞——無時無刻不在氧化之中?!袄稀笔且粋€不準確的詞,氧化才指出事的本質(zhì)。當病理學(xué)家指出某種東西具有“抗氧化”功效時,譬如維生素E、紅酒、蜂蜜等,等于說它可以減緩“衰老化”的過程。
有一次,和一位從日本回來的醫(yī)學(xué)博士飲酒作樂。席間,我出喟嘆,曰:“這幾年俺氧化得挺厲害!”海歸博士聽了,先笑后嗆,嘴如噴頭一樣將啤酒撲出,使其鄰座沐浴。我問:“說氧化不對嗎?”博士用餐巾揩鄰座人西服,說:“對是對,沒這么說的?!?/p>
跑步提高抗氧化能力,煙酒乃至膏粱厚味促進氧化。人和人,比的不是不氧化,而是誰氧化得慢。人稱贊人:“多年輕??!”用科學(xué)的術(shù)語說,即謂“多不氧化?。 被蛘摺案鷽]氧化似的。嘖嘖!”
不光有機物氧化——人當然是有機物——無機物也氧化,鐵,甚至水泥也由于氧化的原因失去了原來的性質(zhì),老百姓叫“到時候了”。水泥是無機物,泡在紅酒里也氧化。人泡在紅酒里或用紅葡萄汁洗澡,也阻擋不住老。外在的東西只起到減慢的作用。然而生活的道理不在有無之中,而存快慢之內(nèi)。
沙果氧化得很快,每一個都像打過群架。它們比不了人,以精密的血管網(wǎng)絡(luò)運送養(yǎng)料及排出廢料,人之臉色因而比沙果好看一些。我最近看了一些回憶錄,胡適的,胡蝶的,還有美國前總統(tǒng)胡佛的。看完,想他們說這說那,主義呀,境遇呀,紛紛攘攘。到底說什么呢?套用魯迅的話說: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氧化”。
氧化吧!去舊可以更新。
蜜抱著手指睡覺
我們在花里看到的是花瓣,是美人意態(tài)和飄零。蜜蜂在花里看到了蜜。
蜜在哪里?
嬌嫩的花蕊生在花的中心,像蛇信子、像微形豆芽、像海洋生物的手足。哪里有蜜?花蕊的冠上有一點點花粉,這是蜜源。世上所有的蜜都來自如此稀少的花粉,蜜蜂把它們釀成蜜。
人在世上昏昏噩噩幾十年,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比如曾經(jīng)吃過蜜,卻說不清什么是蜜。
蜜何止于甜?它是成份復(fù)雜的能量,也是生物體。蜜純凈如琥珀。我寧愿把琥珀看作是遠古蜂蜜的結(jié)晶,我希望它是蜜的化石,切成一個戒指面戴在手上。蜜抱著手指睡覺,手隔著銀子甜。
蜜的漢語發(fā)音輕柔甜美,吵架時用不上這個詞。你蜜,聽上去不狠。
蜜是世間最神秘的東西之一,它不同于純樸的糧食,要去殼碾壓,要煮熟果腹。蜜從蜜峰(的嘴里、肚子里,哪里不清楚)那里到人口中,融化了一個甜的秘密。它和舌頭如同情人一般相遇并相愛,纏綿不已。蜜在前生前世就知道人想蜜,知道舌愛蜜,最神奇的是蜜蜂知道蜜在哪里。只有蜜蜂知道花里有蜜。
花多干凈。我們以為花僅僅負責人間的美,人把花的圖案印在布上,雕成花放在房檐上,故宮影壁墻上刻著琉璃的荷花?;ㄓL搖擺,一如有情?;ㄅR水攬照,一如幽怨?;ú徽Z,人卻從花容里分明看出了笑容。而花竟是蜜蜂的糧倉。蜂沒吃掉花、沒嚼碎花卻采到了蜜,蜂從美里找到了糧食。
對人來說,蜂蜜提供熱量、愈合創(chuàng)面、止癢、解毒、甜。對蜂來說,所謂蜜是它一生的事業(yè)和負累。除了采蜜,蜜蜂什么也不會干,不會打獵,不會吃草??墒牵瑫擅鄣纳锸裁匆膊恍枰闪?,采蜜已近于天使,無須會其它技能。
在蜜蜂面前,我每每自慚形穢,我會的手藝雖多,肚子里卻沒有一滴蜜。我也沒見過其他肚子里有蜜的人。所謂甜言蜜語都是干壞事之前的鋪墊,肚子里也沒蜜。即使蜜蜂像法國地鐵工人一樣罷工,不再釀蜜,它的形態(tài)也令人敬重。金黃色帶黑條紋的肚子有一些豹的不羈,又生出透明的翅膀,上有河流般的網(wǎng)格。翅膀是蜜蜂的代步工具。它如此辛勞,上帝讓它再辛勞一些,給它安了個翅膀。眾所周知,長翅膀的生物沒有哪個懶惰,不停地飛啊飛。人的懶,原因之一是沒翅膀。人若插翅,會加速戶籍制度的滅亡,不亡也無用,人已飛了。海關(guān)的設(shè)立、邊檢站的設(shè)立、護照、飛機、汽車乃至婚姻制度的存在,皆因人無翅膀。有翅之人還坐什么飛機?辦什么護照?結(jié)什么婚?打一圈麻將的時光,人已飛出好幾個縣。就算胖人,也飛出好幾個村子了。借別人錢的人,永遠不用還,一飛了之。人長了翅膀,無須買房,誰家房子好,上他家房檐住去。惟人心念太多太雜,上帝不讓人長翅膀,讓人膜拜車和房,讓他們認為劉翔跑得很快。
蜜蜂像手腳沾著面粉的女人,沾的卻是花粉。它們說不出話,用翅膀代替嗓子,嗡——。蜜蜂一輩子只發(fā)這一個音:嗡。別人以為它還接著發(fā)——嘛、尼、叭、咪、虹。蜜蜂止語,只嗡,嗡的意思是熱鬧,熱熱鬧鬧,辦采蜜這么大一件事,不可能一點聲音都沒有。蜜蜂帶著它的花肚子,藏著它的暗刺,翅膀扇出人之視網(wǎng)膜識別不出的頻率,在花叢蹀躞徘徊。
人在槐花里呆一天能讓香味熏死,蜜蜂卻清醒。那些棗花、蕎麥花、蘋果花、黑莓的花,是蜜蜂一生的工作車間。它在花里度過匆匆忙忙的一生,它知道花瓣的質(zhì)地、花蕊的彈力、露水的深度,它手腳并用搬回來蜜。蜜蜂用太陽光照的夾角計算自己的路程,它從帶白絨的葉子上聽到植物的呼吸。
蜜的秘密無人知曉,人們吃掉蜜忘記蜜的味道。除了吃喝玩樂,人會忘記一切。蜜蜂在勞動中、飛翔中、睡夢中忘不了蜜,它把蜜安放在蜜的位置。它繼續(xù)飛,風告訴它花的位置,太陽與它復(fù)眼的夾角告訴它返程的路線,蜜蜂嗡遍了天涯海角。
資訊說,農(nóng)藥,特別是除草劑已讓蜜蜂越來越少,蜂類無法抵御化學(xué)制劑的殺傷力。資訊說,移動電話的基站讓蜜蜂的巡航系統(tǒng)失靈,蜜蜂找不到回家的路而死在塵土里。
人說,蜜蜂死了,人就吃不到蜂蜜了。實際上,現(xiàn)在沒幾個人吃過真正的蜂蜜。蜜蜂并不為讓人吃到蜂蜜而活著,正如它們沒想到因為農(nóng)藥和移動電話基站而死。連續(xù)三年,我家門口小花園的蜜蜂一年比一年少,世間將失去這樣一種美麗的、無害的、會制造甜蜜的小精靈了。孩子們將在課本里像認知恐龍一樣認知蜜蜂,好像它是三國人物。
天堂類似于教堂更類似于蜂巢
麥子,像海濤一樣翻滾的麥浪凝固在面包里,被凝固的還有早晨的露水和夜晚的月光。所有面包都像哈哈大笑的胖子,如果面包不胖,誰都別想胖了。僅僅在三十年前,胖仍然是一個好詞,胖子可以對向他諂媚的瘦子微笑并用鼻子出氣。由此上溯三千年,歷史上的胖子超不過三千個,胖比娶小老婆更讓人羨慕,那時沒有全球化。
面包的笑容,如同農(nóng)民坐地上盤腿喝酒的表情。對麥子來說,成了面包就上了天堂。天堂并不遠,需要爐子而不是梯子,誰進了天堂誰香。人的天堂有可能遙不可及。告訴一個人:你的天堂在你的善心里,在有鳥的樹林和有蜜蜂折騰的花蕊里。他不信,說你是個騙子。事實上,如果在雪地迎面撞見一輪紅日、月夜聽到小鳥的夢囈,都算天堂的一個小片斷,但人們不信。
麥子相信天堂不遠。它們成為面條算是參加工作,當面片是當自由職業(yè)者,變成餡餅皮和包子皮是在黑白兩道上混,當面包就進了天堂。
每個面包里都有一個天堂,類似教堂更類似于蜂巢,香味灌滿樓上樓下所有的房間,圓形屋子里有面粉砌的光滑的墻壁。如果小蟲鉆進面包,一天啃三遍墻就飽了。
面包的香氣從麥子、從爐火里來,但這只是表相。往深里說,面包的香氣包含著大地的沉靜,彌漫陽光所賜予的格調(diào)。這么說好像牽強點兒,其實不牽強。說陽光有氣味、有味道,不如說它有格調(diào)。曬過的被子有香氣,細究它不是香氣,是味,它是用嗅覺來品鑒的格調(diào),來自太陽和棉花之間,主體是陽光。面包里也有陽光的格調(diào),源于太陽對麥子的贊許。麥子護生,天地之大德謂之生。人類對香的理解很窄,對香的表述幾乎是文盲。香奈爾說她手創(chuàng)的5號香水靈感來自北歐的白夜,這種說法乃是顧左右而言他。一個人說不出東西的本質(zhì),就把它支得更遠。北歐、卡薩布蘭卡、麗江,均適合描述狂亂的想象。說香奈爾5號具有泰山的味道就不浪漫,不浪漫就沒人買。泰山屬于松柏加褐色大醬的香型。
面包的香味來自大地和光,來自爐火。而火的前身或者是樹和煤。燃燒的煤里有光,而煤不過是樹的化石。煤在地下藏了億萬斯年仍然儲存著陽光,否則它起不了火。玉就不燃燒,玉乃石髓,不挨著太陽。
這就說清了面包為什么笑和大笑、為什么胖。面包看見了鉆進麥子里的光和來自爐火的光,這些同學(xué)在自己身體里相遇,面包哈哈大笑。陽光遇見了陽光,真巧了。但天堂里沒有巧合,巧合只發(fā)生于電視劇。天堂不遵從戲劇三一律而恪守因果律。因果的意思是因即果、果即因,循環(huán)回轉(zhuǎn)、生生不息。我們在這個叫作面包的天堂里看到了陽光、雨水、土壤、夜色和火的笑容,神讓它們互相轉(zhuǎn)換,變成糧食,變成人的身體。實話說,每一粒糧食都是天堂。
在五個大廳里表決秋天的事情
在我長期喜愛的東西里,有一樣是——
西紅柿。
我甚至為它著迷。如果我看到哪一個人站在路邊,彎著腰,忘情地吃一只西紅柿時,就感到他是自己人,是“我們”。
而“我們”在吃過西紅柿后,手向地上甩汁水,以袖子擦腮,更令人感到親切。假如真的有一位上帝,它看到子民這樣享用造物的恩典,一定會高興。這樣吃柿子,與喝柿子湯、在桌邊文雅地吃糖拌柿子完全不一樣。當一個人腮邊沒有沾上西紅柿的汁液,那珍珠般瑩潤的西紅柿籽沒有在牙齒間上下飛逸時,仿佛還沒獲得更大的幸福。即使如啖西紅柿,幸福亦有大小之別。
我吃柿子前,掰開,看。贊美它們。在鮮紅的西紅柿的穹窿里,綠瑩瑩的籽像小粒的翡翠排成一個小金字塔,也像雜技演員疊成的羅漢。這令人欣喜,和其它果蔬比,這個情況似乎藏有更多的秘密,比杏與葡萄肉更神秘。我有時對站在頂尖的西紅柿籽說,小心。別掉下來!每個西紅柿里都有五個裝籽的房間,泛黃光的小籽像小鳥的眼睛,滴溜溜的。它們像議員一樣,在五個大廳里表決秋天的事情。
我的朋友趙世民是樂評家。有好幾次,我趕到他在鮑家街的居所時,都見他笑著,進廚房取一只大紅柿子,掰一半給我。接過來吃,特樸實,虛情假意的東西一點都沒有。他吃完還拍拍肚子,更加“我們”。而后的談話是輕松愉快的。那年趙世民生病不能下樓,其兄大踏每天都為乃弟送柿子。
西紅柿還有一些奧妙,譬如其番茄紅素對前列腺大有補益。但我們不圖這個,只為了稀拉呼嚕由口至腹的美感。
有一次,我到一位高官府上去。高官客廳里好吃的有的是,譬如鑲花生仁的紅棗等,荔枝成筐。高官挺客氣,問:吃點啥呀?我說有柿子嗎?高官寬和地笑了,進廚房取西紅柿。我從其不易察覺的嘆惋中,看出他對我的憐憫。大約是:天下之大,品嘗美味竟有未出柿子之右者。
在我兒時,文革硝煙剛起,有一派主導(dǎo)勢力名“五四兵團”,天天開宣傳車廣播,說西紅柿乃反動名稱,西即西方。號召人民管它叫“東紅柿”,籍此歌頌偉大領(lǐng)袖。
粟
早晨坐在北窗前,翻書、喝茶、看高遠的秋空。忽然發(fā)現(xiàn)灰漆的窗臺上散落一些小米,這必是被窗外的珍珠鳥踢騰出來的。
小米真小,我仔細看了半天也看不清它們的模樣。在窗臺上,三五十粒小米才占一點地方。拈些小米放在手心里觀察,真是很可愛,像小雞崽絨毛那種黃色,掌一動,它們幾乎無重量地跑動著。
小米的樣子有點像中國的玉,溫潤和瑞,半透明,沒有火氣。我素來不愛吃小米飯,因為小時候吃得太多了。跟大米相比,我認為結(jié)論是不容置疑的,小米不好吃。因為常聽到“延安的小米”云云,它便有了一些革命黨人的氣質(zhì),使我不敢腹誹。
除去革命形勢不論,北方干旱地帶的農(nóng)民只有吃小米。像我這樣僥幸生在城里(雖然是小城)的人,吃過大米白面,才排斥小米。小米在農(nóng)民口中,只有飽與不飽之分,沒有味道好與不好之別。
現(xiàn)在想,小米飯除了在嘴里不太滑溜,吾鄉(xiāng)人稱之為“柴”,也沒什么不好的味道。其味也如玉的性質(zhì),得乎中庸。一種樸素氣實際也是大家氣,能養(yǎng)活億萬斯民的味道,不可能是卓爾不群的海參鮑魚之味,大約就是像小米這樣沒什么味道的味道。
從古文化遺址看,小米還是農(nóng)耕文明中最早的產(chǎn)物,有“祖宗”一輩的地位。恕我唐突一句,小米歷經(jīng)商砵周鼎之后還是這么???在吃物紛繁吃法百般的今天,也還這么小?它真是歷滄海桑田了。這種悠遠,使它定型于永久,不想改變也順應(yīng)萬變了。
古人將小米稱為“粟”,好聽,典雅威重,登堂入室不妨。“粱”在漢以前也指小米品種之一?,F(xiàn)在植物學(xué)家和山地農(nóng)民都稱其為“谷子”,也好聽。一種東西,以同一稱謂流行官民之口,通行南北之間,是難事。除非它是極有來歷之物,如谷子。玉米這玩意,東北叫包米,貴州叫包谷,翻譯小說中矯情寫為玉蜀黍。名出百端,是因為它出身淺。至于餅干、克力架乃至曲奇,出身更淺。子曰:必也正名乎。其實大象之物,無須正名,海在哪里都叫海。谷子也是這樣,走到哪里一說:谷子。小米說的是脫殼的谷子,這名樸實得無法剝?nèi)トA飾,也無法分割。小——米,就是它。
得道了,小米,可以致廣大而盡精微。
小米的優(yōu)良還在不釀酒,雖然古書上說它能釀酒。但現(xiàn)時無人釀純小米酒。谷物正道是養(yǎng)人,旁門才釀酒。此事小米不為也。糧食里玉米個頭最大,如兵卒,常被碾碎。其次高粱,美艷而粗糲,其豪氣化為杯中物。大米是城里娘們,陰柔綿軟。麥子乃正房發(fā)妻,溫良和順。小米為王,不文不火,靜觀萬物,以小制大,是中國的王。至于雞鴨魚肉、熊掌牛鞭,則是幕僚門客俠人暗娼,一頓而已矣,兩三頓而已矣,轉(zhuǎn)瞬榮華奄忽泔水缸內(nèi)。它們哪里有小米的安詳寧靜。
我的夢想中曾有園圃之愿,譬如種點菜和向日葵,現(xiàn)在修正,加幾垅谷子。秋天,碾好的小米用簸箕飛瀉裝入白市布口袋,我像農(nóng)人一樣豎掌插入米中,抓一把讓它順拳眼瀉流,黃澄澄如細砂的小米摩挲著掌心流下,再抓一把,讓它流。嘴里學(xué)農(nóng)民的口吻說,嘖!多實誠。心里想,操,小米咋就這么小呢?這時,手與眼同時享受著一種比較開闊的喜悅,與天地關(guān)聯(lián)起來。若是高興,我可能扛半袋子小米,送給城里親戚。
它們就是人們
十月份去新賓,毗鄰行車道有一條正在修的高速路。
高速路真厲害,逢山開道、遇水架橋,難不住它。我目光隨它建設(shè)步伐往前看:一處山崖被劈開,陡面約十米高,上面站著大隊的玉米。玉米站在懸崖的盡頭,它前面連人的一只腳都站不下。秋天的玉米,葉子肥卷,深綠里的紫色如筆痕。成熟的玉米棒像它身上斜挎的匣子槍,每株斜插四五個,個個神氣。這個土崖楔子形,一側(cè)深溝,另一側(cè)是劈開的道。你看崖上這一群玉米,像聽到召喚從四方匯集此地,也如玉米的江水流到這里停下了。它們的葉子帶著晚秋的紫,穗流蘇老而飄零,真是悲壯。我第一次看到玉米的悲壯,即走投無路絕不退去的決絕。像邱吉爾在英國最危難時刻對國民宣誓:never,never,never,give,up.(絕不,絕不,絕不放棄)日頭偏西,余暉把劈開的崖壁刷上鮮艷的黃,玉米的葉子反光,如水碗。一群烏鴉呱呱叫著,從玉米頭頂上飛過,它們黑色的翅膀分割橙色與水藍的天幕,像斯密波爾的丙稀畫。
風吹來,玉米甩開袍帶,甩到彼此的身上。風吹得更大一些,玉米相互靠在一起。在如此明亮的黃昏,夜色正從腳底向上彌漫,玉米們在懸崖的風中擁抱。它們何止通人性,它們就是人們,成百上千,每株玉米都有心腸。
對自然真的不能仔細看,看進去覺得跟人間一模一樣。我替玉米們愴楚,為它們被懸崖阻隔而無回路的命運,并覺得崖下有一條江流過才好。江水不必清也不必靜,混濁地流淌過去,跟玉米上下呼應(yīng)??上佬g(shù)家沒看到這個場景。
轉(zhuǎn)一圈兒再看崖上的玉米,感到它們勇敢。這是我所看到最勇敢的玉米,好像一群抗戰(zhàn)時期的河北農(nóng)民,頂著日本人的槍口。如果在每株玉米頭戴一頂草帽,就成了游擊隊的整編師,氣勢可嚇跑任何正規(guī)軍。
多高的山上有多高的水,這話沒錯。玉米長在高高的崖上,長勢那么好,不缺水分。它們站崖上看公路人來車往,不知怎樣心情。那時候,覺得做一株懸崖玉米也蠻好,站一個秋天。
蜂蜜的田野
一個人在童年所接受的觀念,無論它來自謠曲、格言或俗語,會牢固地烙在心底,終生明晰。就是說,你在成年之后用理性的、分析的手段也無法驅(qū)逐這種觀念。
童年的心地是一片空曠的、滿是蜂蜜的田野,即使一片羽毛飄下來,也會牢牢粘住。
我長久不忘的一句話,來自童年,是母親說的:
—— 一粒米重如山。
這話的本意是珍惜糧食,但它對我卻沒有止于這一層含義,如戒律、或更神秘的讖語。每粒米在我眼里都非常神圣。我感到對糧食的輕狂會導(dǎo)致一場莫名的災(zāi)難。
因此我吃飯不敢剩飯粒,腳踩地上的米粒則不自在。倘若在街上看到垃圾里有白花花的大米飯,便要觸目驚心。這時,那句話不召自來。
—— 一粒米重如山。
山可以把人壓死,你怎么敢去褻慢?盡管我曾用各種道理試圖解開這個可怕的來自米的威脅,但無效。每當心思在剩飯之間猶疑時,它在心里朗朗響起—— 一粒米重如山。
我擺脫不了它,只好順從。如同拜物教的一種,也可以叫“恐米癥”。
恐懼是一種古老的情感,從人類早期開始,一直追隨到今天。對一些不明白的事情,不妨去怕,反能心安?,F(xiàn)代人的問題不是怕得太多,而是什么都不怕。在這種心態(tài)下受到傷害最多的是環(huán)境與資源。在本世紀,科學(xué)把中國人的心靈從鬼神的陰影下解放出來,同時又為生活提供了便捷與富足的可能,仿佛一個揮霍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在這種“什么都不怕”的境況下,環(huán)境日益惡化。譬如中國已經(jīng)成為造成大氣臭氧層破壞的有害氣體排放國,譬如黃河斷流、甘肅的月牙泉干涸、治理前的淮河甚至不能供養(yǎng)微生物,以成毒河。這樣的例子太多,因為我們什么都不怕,而不管子孫后代有沒有飯吃。
佛教中有“不殺生”之說,這種庇護不僅包括了人也包括了野生動物。伊斯蘭教在“齋月”期間、太陽徹底落山之前信徒不能進食。饑餓感導(dǎo)致憐憫心,一個從來不知道饑餓滋味的人永遠也不會憐憫窮人,同時“齋月”也是對資源中最重要一種——食物的珍重,使人想念并愛糧食,像我一樣不敢踩在糧食身上。而基督徒要在每餐之前背誦祈禱文。他們贊美上帝的時候選在吃飯之前,大有深意,實際是在贊美人類得以茍活到每一頓飯的理由是由于他們?nèi)匀粨?jù)有資源,包括產(chǎn)生資源的環(huán)境?;酵桨堰@樣的贊美獻給上帝。事實上,每一種宗教包括民間禁忌產(chǎn)生的原始動因,都包括了這樣的考慮:人的生存與使其生存的環(huán)境之間的共生關(guān)系。如果一個人不敬畏糧食,那么天地間還有什么其它可以敬畏的東西嗎?如果一個人不愛護環(huán)境,那么他到底要愛什么呢?在成為人的食物之前,米是莊稼,是漫山遍野的精靈、是土地懷里的孩子。天神牧養(yǎng)的畜群、是生長綠色的種子、是陸地結(jié)的珍珠。
我在電視里看到,當東北的災(zāi)民在屋頂被救到船上時,他們死死盯著在洪水里露出一點穗的高粱,淚水旋眶。那種神色,如與親人執(zhí)手訣別。對佛門中人來說,“不殺生”,甚至包括了不損害一草一木的含義,它們均有佛性,哪敢隨意摧折。佛經(jīng)中透露過這樣的意思,草木蟲蟻不僅有佛性,而且可與釋迦牟尼平等,誰敢害它們?
我的一位朋友說,咱們科爾沁人實際信薩滿教,信奉多神。山里樹上都是神,誰也不敢砍樹。我一想,的確如此,故鄉(xiāng)人不砍。不久前我在西康的貢嘎雪山腳下的一間客棧里和藏人聊天。他們信本波教,也是多神教。
我問,樹上有神嗎?一個紅臉膛的名字叫安波的藏人自豪地說,那當然。我說,誰也不砍樹?他說,那當然。在風雪中,我一下子想起朋友說過的話,人那么聰明干嘛?哪如信薩滿教,至少樹們平安。他和我一樣,無比愛樹。
我在信薩滿教之前,已經(jīng)奉行“拜米教”。雖然有虛偽的時刻,譬如飯餿了,我指使媳婦倒掉,勿使吾心不安。假如是剩菜我則棄之并不手軟,因為心里沒有“一葉菜重如山”這樣的芥蒂。盡管飯菜在生物學(xué)上都叫蛋白質(zhì)或碳水化合物,在經(jīng)濟學(xué)上叫資源。
童年的觀念會有這么大的力量,我則盼望天下母親在為孩子開蒙之時,把愛護環(huán)境與珍惜資源輸入孩子的頭腦,使其奉行終身,這實在比亂七八糟的知識、以及低級別的鋼琴書法等末流小技更合人性。一位優(yōu)秀的母親會在生活中找到一個小小的、又是常常見到的東西放在孩子的心上,讓他畢生恭謹,譬如
—— 一粒米重如山。
我母親就是這樣一位優(yōu)秀的母親。
青草炫耀毛茸茸的尾巴
我在童年具有“種子癖”。
我把收集的種子放到一個鐵皮盒里,盒有新疆人拍打的鈴鼓那么大。我常舉起來晃一晃,其音也如鐘磬。因為里面有桃核、杏核。而蘋果的籽兒和小麥只在里面“沙沙”地奉和,很謙遜。
我常抱著種子盒到向日葵下松軟的泥土上觀摩。桃核像八十歲老人的臉;麻籽里有果肉的絲長出來,扯不干凈;杏核無論怎樣,都是一只病人的眼,雙眼皮成就尤有工筆畫的意味;李子核與杏核仿佛,面上多毫,干了之后仍不光潔;麥子最好看,金黃而勻稱。我想上帝派麥子來,不是當白面烙餅,而是作砝碼的。從掌心捏麥子,一粒一粒擺上,仿佛什么事情就要發(fā)生了。我還收集過蕎麥的種子,因為弄不到,就把枕頭偷偷弄了個洞,搞一些出來。當然這只是蕎麥皮了,但我小時不計較這個。因此我讓蕎麥在盒里當警察。我收集的種子還有紅色的西瓜籽、花豆、像地雷似的脂粉花的籽以及芝麻。
我在種植之前,多次召集它們開會,為它們先王。舉起盒子“嘩啦啦”晃一陣,表示肅靜。桃核常常有一種霸王的氣勢,但因為愚昧,很快就被推翻了。杏核表示無意于高位,而黑豆與綠豆太圓滑,玉米簡直像個傻子。最后麥子當選了,即最大的麥籽兒,我在它身上涂抹了香油,又按著桃核與杏核的腦袋向它磕了三個頭,讓小紅豆作他媳婦,芝麻作他的智囊,西瓜籽兒每天必須向他溜三遍須。
我不明白為什么鮮艷多汁的杏肉會圍著褐色的核兒長成一個球。它們是從核里長出來的呢,還是生長暗暗藏著核。而麥粒會向上長成一根箭。我在吃東西的時候,遇到種子就會停下來。蘋果籽像嬰兒一樣睡在莢形的房子里,和其它兄弟隔一道墻壁,永遠也見不上面。而黃瓜籽活在黃瓜的腸子里,密密麻麻像搞雜技的疊羅漢。而雞蛋就是雞的籽了,而世上許多東西沒有籽。我在赤峰電臺工作的時候,曾有一位患強迫癥的編輯,把辦公室的紅燈牌收音機在半夜偷偷埋入地里。別人發(fā)現(xiàn)后,他說:明年它會長一個半導(dǎo)體。
他在為萬物尋找母體與種子的關(guān)系,把相近的事物看作是生育的關(guān)系。
種植的時候最讓人激動。當你把隨便什么核或籽扔進地里,看它孤零零地躺著,替他難過,又替它高興。它要生長了,也許被埋葬了——如果它不生長的話。我再也見不到你了,除非你明年長成樹。而長成樹我也見不到你了,因為你變成了樹。澆完水之后,立刻進入了盼望的焦慮里。你坐在土地上,靜靜等待種子破土而出,是天下最寂寞的事情。
而我所種下的,除了幾株草花之外,多半都沒有發(fā)芽,幾乎個個欺騙了我。我扒開土觀察,于是又見到了它們。還是老樣子,但庸俗,沒有靈性。我只好放棄努力,去撫愛那些并非由于我的原因而自由生長的植物,如辣椒,如楊樹,如在屋檐下擠成一排的青草。青草甚至從甬道的磚縫里長成來,炫耀著毛茸茸的草尾巴。我從書上看到,青草的種籽除了在風中播撒之外,還有一些是由鳥兒在身上夾帶到各處的。當天空飛過鳥兒,或電線桿的瓷壺上落著小鳥時,我就想,這家伙身上帶來多少草籽,又把草籽帶到了多么遙遠的地方。
空氣氣溫學(xué)
蔬菜里面,衣服最多的是洋蔥?;蛘哒f,洋蔥沒有身體,全是衣服。如果是紫皮洋蔥,剝開外面的紫皮,里面的衣服還是紫皮。把它的衣服一直脫下去,它的衣服一直紫下去,最后剩一個鈕扣大的、既不是核也不是芯的東西,像哨兵守在里邊,這個東西長開了還是衣服。因此說,所有洋蔥都是一個衣裳鋪子,或衣服柜子。
洋蔥在中藥學(xué)的藥性,有壯陽之效。誰生吃洋蔥都要冒汗,性大熱。但它怕冷,穿上了所有的衣服。而且它的衣服不分里外,樣式色彩全一樣,薄厚不一樣。小時候,我們夜里翻墻爬上小賣店的洋蔥垛吃洋蔥。躺在洋蔥上大吃,吃完一個再吃一個,跟吃梨差不多,把洋蔥的衣服全吃了,不辣,甜而脆?,F(xiàn)在的洋蔥個個脾氣火爆,再顯能耐的人也吃不了倆洋蔥。這是怎么回事?跟氣候變暖有關(guān)還是跟排碳量增加有關(guān),搞不清楚。也許是菜農(nóng)加了過多的添加劑,把洋蔥惹惱了,誰吃辣誰。
一次,我碰見一個在新疆生活的人,他說新疆的洋蔥可以生吃,甜。我一把拉住他的手,問:是真的嗎?他說真的。這下我放心了,世上還有溫良恭儉讓的洋蔥、君子紳士洋蔥,只是它們離咱們有點遠。
科學(xué)資訊說洋蔥有凈化血液的功效。敏德爾博士那本風靡全球的《最具抗衰老效果的100種水果蔬菜》,對洋蔥給予積極的評價。但洋蔥怎么吃好呢?它總是太辣。有人說拿洋蔥泡紅酒既好吃又好喝,我試過。我戴上韓國產(chǎn)、著名的“蝶衣牌”游泳鏡,咔咔切洋蔥,渾身熏出一層汗,但眼睛沒事。在洋蔥碎末里上倒上紅酒泡一個禮拜,問題來了。國產(chǎn)的中檔紅酒,開蓋后到不了一星期就餿了,拿勺豁拉酒里的洋蔥餿得更快。而且,你喝到的酒味道怪極了,這兩種東西似乎不應(yīng)該在一起混,混上就有不可思議的化工原料的味道。人說好多日本人正在喝這樣的洋蔥酒,他們太能自殘了。
有一年,香港遭遇寒流,凍死了一位70多歲的老人。他家里沒有取暖設(shè)備,香港過冬一般用不上取暖設(shè)備。人們發(fā)現(xiàn)老人身上穿著所有的衣服,共11層,除了兩件西服外,其余全是襯衣。這么多衣服也沒幫他保住體溫,他以洋蔥的樣子溘然離世。
服裝科學(xué)里面有一門人體工程學(xué),其中說衣服和保暖之間的關(guān)系。該學(xué)認為,若想有效保住體溫,不在衣服厚,而在層多。保暖的不是棉花、棉布與皮革,是每層衣服之間的空氣層。由此,服裝學(xué)里還有一門學(xué)科叫空氣氣溫學(xué),闡釋為什么穿很多層衣服會保暖。其實這門科學(xué)從仿生學(xué)而來,鳥類的羽毛就靠空氣層保溫與排熱,它是一個系統(tǒng)。
現(xiàn)在專家特別多,每一種學(xué)科派生出分支學(xué)科,分支再分支,簡直就像洋蔥一樣,繁復(fù)之極,內(nèi)里什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