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湖夢尋》校讀札記

張 紅

(閩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西湖夢尋》五卷，明末清初張岱撰。張岱為明清之際著名文學家，其所著的《西湖夢尋》一書以筆記形式記載西湖掌故、地理、雜史等，兼錄前人詩文，敘寫西湖名勝，寄亡明遺老故國哀思，史料價值頗高。現(xiàn)今《西湖夢尋》的通行版本，為今人馬興榮以光緒本為底本點校，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收入《明清筆記叢書》[1](下文簡稱上海本)，2007年中華書局又收入《元明史料筆記》[2](下文簡稱中華本)，流傳頗廣。但由于這兩個版本都是輾轉(zhuǎn)翻印，以訛傳訛，通讀全書則發(fā)現(xiàn)有文字不通、文字誤用、標點失當?shù)痊F(xiàn)象。古籍整理工作艱巨，需要編校者有較強的專業(yè)知識和細膩的文字功夫，差錯在所難免。這些詞語、標點方面的瑕疵，需要作進一步?？闭怼，F(xiàn)依據(jù)該書更早之康熙年間刻本，即《武林掌故叢編》(光緒年間錢塘丁氏嘉惠堂刊本)所收《西湖夢尋》[3](下文簡稱光緒本)及《續(xù)修四庫全書》[4]第729冊所輯錄康熙本(下文簡稱康熙本)，從文字訛誤、衍文、脫文、標點等方面對馬興榮點校本指瑕，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一、 文字訛誤

《西湖夢尋》中華本與上海本在排印過程中，出現(xiàn)了文字的訛誤現(xiàn)象，主要存在形近誤用、同音誤用等情況。這種誤用，導致上下文文意不通，現(xiàn)予指出，希望在以后的出版整理中加以改進。

(一)因形近而誤用

1．袁宏道西湖總評詩：……孤山舊亭子，涼蔭瀟林樾。一年一桃花，一歲一白發(fā)。(中華本：124)

“瀟、發(fā)”，康熙本、光緒本亦作“滿、髪”。

案：“滿”，為布滿之意，“瀟”“滿”因形近訛誤；“髪”，此處指白發(fā)，說明“人一年一年地老去”，因簡體同形致使繁體誤用“發(fā)”。實則上海本此處作“滿、髪”，而較晚之中華本則出現(xiàn)訛誤，為編輯失察。

2.吾想法夜聞鐘，起人道念，一至旦晝，……《般若》一轉(zhuǎn)矣。(中華本：132；上海本：11)

“法夜”，康熙本作“清夜”。

案：“法夜”一詞《漢語大詞典》未收，應有訛誤?！扒逡埂?，《漢語大詞典》釋為“清靜的夜晚”，此處是說“作者想在清凈的夜晚聽到撞鐘聲，和僧人們一起念經(jīng)”，“清夜”正合文義。唐代李端《宿瓜州寄柳中庸》詩：“懷人同不寐，清夜起論文?！盵5]3255又如《全元曲》：“司馬、文君情偏重，他每也曾理結(jié)絲桐。又不是《黃鶴醉翁》，又不是《泣麟悲鳳》，又不是《清夜聞鐘》?！薄扒濉敝輹c“法”字形近，故而訛作“法”。

3.知寺後有來提舉夫人與陸左丞化女，皆以色天，用水銀灌殮。(中華本：143；上海本：21)

“天”，康熙本作“夭”。

案：“色天”在此處文意不通。“色夭”二字連用，為病狀名，指皮膚色澤枯槁無華，見于久病、津液氣血嚴重耗損的患者。此處指來夫人與陸女皆呈此病狀而身亡?？芍疤臁碑敒椤柏病?，文字形近而誤。

4.張岱壽具和尚并賀大殿落成詩：……笑之間事已成，和尚功德可思議。黃金大地破慳貪，聚未成邱粟若山。(中華本：147；上海本：25)

“未、邱”，康熙本作“木、丘”。

案：“未成邱”在此文意不通。據(jù)“粟若山”對應可知前文應為“聚木成丘”，“木、粟”，“丘、山”各自成對，形容為修建大殿所用木料聚積如山。此處“未”“木”因形近而誤用，“邱”“丘”因形近且同音而誤用。

5.張祐靈隱寺詩。(上海本：25)張祐孤山詩。(上海本：42)

“祐”，光緒本、中華本(148，167)作“祜”。

案：《中國歷代人名大辭典》載，“張祜，名或誤作祐。唐代清河人，一說南陽人，字承吉”[6]1227。又《全唐詩》第511卷有《題杭州靈隱寺》詩，正是此處詩句，作者為張祜[5]5869。 因此，“祐”當為“祜”，形近而誤。

6.古松攀龍蛇，怪石坐牛羊。慚聞鐘磬聲，飛鳥皆下翔。(中華本：149)

“慚”，康熙本、光緒本、上海本(26)均作“漸”。

案：“漸”字可表現(xiàn)出鐘磬之聲徐徐而來，體現(xiàn)一種從容不迫的心境，而“慚”字則表示心有愧事，不符合全詩的閑適意境。兩相比較，應為“漸”字。此處為形近而誤。

7.徐渭蘇小小墓詩：一壞蘇小是耶非，綉口花腮爛舞衣。自古佳人難再得，從今此翼罷雙飛。(中華本：173)

“壞”，康熙本作“抔”；“此”，上海本、康熙本均作“比”。

案：“壞、此”二字不符合文意?！皰g”為量詞，多用來指沙、土一類的東西，“一抔”形容蘇小小墳墓之??；尾句據(jù)“雙飛”可知此句化用“比翼雙飛”一詞。此處為形近誤用。

8.仙翁名洪，號抱樸子，句客人也。(中華本：176)

“客”，康熙本、光緒本、上海本(50)均作“容”。

案：“客”當為“容”。句容，古地名，在今江蘇省鎮(zhèn)江市。《中國歷代人名大辭典》：“葛洪，東晉丹陽句容人?！盵6]2248此處為形近訛誤。

9.王世貞泛湖度六橋堤詩：拂幰鶯啼出谷頻，長堤夭矯跨蒼旻。六橋天闊爭虹影，五馬飇開散麯塵。碧水乍開如轉(zhuǎn)盼，青山出沐競舒顰。莫輕楊柳無情思，誰是風流白舍人。(中華本：179；上海本：53)

“盼”，康熙本作“盻”，皆誤，當作“眄”。

案：“眄”之俗體，不知者常訛為“盻”，后又誤為“盼”，蓋今“盼”之“顧望”義來源于“眄”?！绊怼薄氨_”“盼”三字俗寫相混[7]?！稗D(zhuǎn)眄”此處為“轉(zhuǎn)眼、瞬間”義。如唐杜甫《曉發(fā)公安》詩：“出門轉(zhuǎn)眄已陳跡，藥餌扶吾隨所之。”[5]2564

10.鏐起勸酒，自唱還鄉(xiāng)歌以娛賓曰：「玉節(jié)還鄉(xiāng)兮掛錦衣，父老遠近來相隨?！?中華本：187；上海本：60)

“玉節(jié)”，康熙本作“三節(jié)”。

案：五代十國時期吳越國創(chuàng)建者錢镠在唐已任鎮(zhèn)海、鎮(zhèn)東兩軍節(jié)度使，后入梁又任淮南節(jié)度使，故錢镠還鄉(xiāng)歌中自稱“三節(jié)”?！妒呤飞倘丁ば屡f五代史·三節(jié)》(卷九十七)：“開平四年，鏐游衣錦軍，作還鄉(xiāng)歌曰：‘三節(jié)還鄉(xiāng)兮掛錦衣’。”[8]908為證。

11.張岱鎮(zhèn)海樓詩：……成嘉到此經(jīng)三火，智值王師靖海年。(中華本：223)

“智”，康熙本、光緒本、上海本(91)均作“皆”。

案：“皆”，即“都、全”。鎮(zhèn)海樓在成化、嘉靖年間多次遭遇火災而重建，而鎮(zhèn)海樓火毀之時都適逢明王朝與倭寇作戰(zhàn)時期，用“智”上下文意不通，用“皆”文意通暢，此處為形近而誤。

12.宋室無謀，歲輸鹵救萬幣，和議既成，安得兩宮歸朔漠。(中華本：202)

“救萬”，康熙本、光緒本、上海本(73)皆作“數(shù)萬”。

案：“數(shù)萬”常組合在一起，形容數(shù)量多。據(jù)《金史·宗弼傳》：“(宋)歲貢銀、絹二十五萬兩、匹”[9]1755，可知此處應為“數(shù)萬”?！熬热f”則文意不通。

(二)同音誤用

1.金谷郿塢，著一毫寒閒不得，索性繁華到底，亦杭州人所謂「左右是左右」也。(中華本：194；上海本：156)

“寒閒”，康熙本作“寒儉”。

案：“寒閒”不辭，《漢語大詞典》未收；“寒儉”據(jù)《漢語大詞典》意為寒酸儉嗇，不體面。“寒、閒”二字在古文中不見連用，此處用“寒儉不得”來反襯金谷郿塢的豪華。此處為音同而誤。

2.宋室無謀，歲輸鹵救萬幣，和議既成，安得兩宮歸朔漠。(中華本：202)

案：“鹵”，本當作“虜”。清代文人為避滿族為少數(shù)民族之忌諱，改侮辱性的“虜”字為“鹵”，此種用法行文中常見，多造成后人的閱讀困難。

(三)其他

1.受肇和自韜光登北高峯詩：高峯千仞玉嶙峋……登臨處處有遺文。(中華本：151；上海本：28)

“受肇和”，康熙本作“姚肇和”。

案：“受肇和”三字與下文文意不通?！段淞终乒蕝簿帯の骱斡[志》(卷十)：“姚肇和詩高峰千仞玉嶙峋……登臨處處有遺文?！盵10]故可知“姚肇和”為人名。此處為編校者疏忽。

2.徐渭望江亭詩：亭上望湖水，晶光澹不流?！魪暮贤?，翻羨此亭幽。(中華本：165；上海本：39)

“望江亭”，康熙本作“望湖亭”。

案：《西湖夢尋》一書寫西湖舊事，而西湖地理位置與錢塘江仍有一定距離，在湖邊難以望到江水。據(jù)首句“亭上望湖水”，可知應為“湖”字。

3.徐渭三茅觀觀潮詩：……誰將練帶括秋空，誰將古概量春雪。黑鰲戴地幾萬年，晝夜一身神血乾。(中華本：231；上海本：98)

“乾”，康熙本作“竭”。

案：雖然“乾、竭”都有窮盡之意，而根據(jù)詩文格律，“雪”“竭”押韻，作“竭”更妥帖。

4.蘇軾梵天寺題名：……再至惘然，皆晚生相對，但有不恨?！?中華本：214；上海本：83)

“不恨”，康熙本作“愴恨”。

案：“愴恨”，即“悲痛”義，表明蘇軾當時的悲痛心情?！安缓蕖辈环衔囊狻?/p>

這種文字的訛誤，原因主要在于編校者缺乏相對應知識，或疏于檢查，如“色夭”“句容”等需要編校者具備醫(yī)學或地理常識；如“望江亭”“受肇和”等主要在于編校者的紕漏。

二、標點誤用

同其他點校本一樣，該書也存在標點錯斷而出現(xiàn)的瑕疵，數(shù)量雖然不多，但在理解方面造成一定的障礙。

1.其絶頂爲寶峯，有保俶塔，一名寶所塔。蓋保俶塔也，宋太平興國元年，吳越王俶聞唐亡，乃與妻孫氏、子惟濬、孫承祐入朝，恐其被留，許造塔以保之。(中華本：131；上海本：9)

案：“蓋保俶塔也”一分句，應屬上句，前當為逗號，后為句號，中華本、上海本均誤。

2.從蜀師剃度受具，遊方至伏牛，坐煉囈語忽現(xiàn)舊習，而所謂一筆勾者，更隱隱現(xiàn)。去經(jīng)東昌府謝居士家，乃更釋然作偈曰：「……」(中華本：217；上海本：86)

案：應作“更隱隱現(xiàn)去”，此處“去”當解釋為消失，“現(xiàn)去”當說明“隱隱”一詞，應在“現(xiàn)去”后斷句。

3.張果聽師說《心賦》於永明李屯部，婦素不信佛，偏受師戒，逾年屈三指化云，身是梵僧阿那吉多。(中華本：218；上海本：87)

案：當作“逾年屈三指化，云身是梵僧阿那吉多”，“云”字引出下文所述之語。

4.化前一日，漏語見一大蓮華蓋，不復能秘其往生之奇云。(同上)

案：當作“漏語見一大蓮花，蓋不復能秘其往生之奇云”，“蓋”為推測下文語意，不當與“蓮華”合為“蓮華蓋”一詞。

5.吳琚六和塔應制詞：玉虹遙掛，望青山、隱隱如一抹。忽覺天風，吹海立、好似春雷初發(fā)?！盟茀莾?，飛彩幟、蹙起一江秋雪。(中華本：220；上海本：88-89)

案：此句化用蘇軾《澄邁驛通潮閣》中“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fā)是中原”一句，“望青山”與“隱隱如一抹”為順承關(guān)系，之間非并列關(guān)系，“望青山”后當為逗號。同樣，“吹海立”與“飛彩幟”二者后也當為逗號。

三、衍文、脫文

1.平章敗，後人鐫鐫爲半身佛像，飾以黃金，構(gòu)殿覆之，名大石佛院，至元末燬。(中華本：130)

康熙本、光緒本此僅亦一“鐫”字。

案：“鐫鐫”當為“鐫”，意為“雕刻”，即“為賈平章作雕像”。此處為排版之誤。

2.及余飯後出寺門，見有千餘人蜂擁而來，肩上擔米，頃刻上廩，斗斛無聲，忽然竟去。(中華本：147；上海本：24)

案：“肩上擔米”句有脫文，康熙本作“肩上有布袋，貯米五斗，齊至倉前。庫頭掣數(shù)袋斛之，五百擔米”。此乃馬興榮所用底本之誤。此處于康熙本，“肩上”處于列之尾，“擔米”則處于列之首，“有布袋”至“五百”正處于兩列之間。后文具和尚言語中有“歲致米五百擔”之句為證。

《西湖夢尋》一書的出版，既是對西湖文獻的整理，又是杭州地區(qū)提倡休閑旅游背景下對西湖旅游的促進。正確理解這些書籍中的文獻典故，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西湖前事。今依據(jù)指其瑕誤，希望對該書的整理和再版盡微薄之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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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張 岱.陶庵夢憶·西湖夢尋[M].馬興榮，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

[3] 張 岱.西湖夢尋[O].清光緒年間錢塘丁氏嘉惠堂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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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彭定求.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99.

[6] 張 之，沈起煒，劉德重.中國歷代人名大辭典[K].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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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田汝成.西湖游覽志[O].清光緒年間錢塘丁氏嘉惠堂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