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娃”

秦曉華

(華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州 510631)

常用詞演變研究，是漢語詞匯史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學(xué)者們已越來越注意到常用詞演變研究的重要性。本文主要考察“娃”詞義演變的軌跡，希望能對常用詞的演變研究提供個案參考。

一、唐代以前的“娃”

《說文解字·女部》：“娃，園深目貌，或曰吳楚之間謂好曰娃?！薄斗窖浴返诙骸巴?、嫷、窕、豓：美也，吳楚衡淮之間曰娃，南楚之外曰嫷，宋衛(wèi)晉鄭之間曰豓，陳楚周南之間曰窕，自關(guān)而西秦晉之間凡美色或謂之好，或謂之窕，故吳有館娃之宮，秦有·娥之臺，秦晉之間美貌謂之娥，美狀為窕，美色為豓，美心為窈，皆戰(zhàn)國時諸侯所立也?！?/p>

由上可知，“娃”最早為方言詞語，本義為美麗，而且是特指女子貌美。由于“娃”指貌美，所以古人多用“娃”字來稱呼美貌女子，由形容女子貌美引申指美貌的女子，是順理成章的事。例如：

(1)惠文王，惠后吳娃子也。(《史記·趙世家》)

(2)吳廣聞之,因夫人而內(nèi)其女娃嬴。(《史記·趙世家》)

(3)資娵娃之珍髢兮，鬻九戎而索賴。(《漢書·揚雄傳上》)顏師古注：“娵、娃皆美女也?！?/p>

(4)幸乎館娃之宮，張女樂而娛群臣。(《文選·左思〈吳都賦〉》)劉逵注：“吳俗謂好女為娃?！?/p>

由于是方言俗詞的緣故，唐代以前的文獻，“娃”出現(xiàn)的次數(shù)相當(dāng)少。

二、唐宋時期的“娃”

唐代開始，“娃”用例逐漸增多，在唐代詩歌當(dāng)中多有出現(xiàn)。唐詩中的“娃”有相當(dāng)一部分是用在典故當(dāng)中的，例如：

(5)提攜館娃宮，杳渺詎可攀。(李白《西施》)

(6)因問館娃何所恨？破吳紅臉尚開蓮。( 李紳《回望館娃故宮》)

(7)宮館貯嬌娃，當(dāng)時意大夸。(劉禹錫《館娃宮在舊郡西南硯石山前，瞰姑蘇臺傍有采》)

例(5)(6)(7)均是化用前人典故。吳地稱美女為“娃”， 館娃宮則為美女所居之宮，其本是春秋時期吳王夫差為美女西施建造的宮殿，“館娃宮”即由此得名，故址在今蘇州市西南靈巖山上，見例(5)。而“館娃”亦可指代美女西施，如例(6)。例(7)中雖未出現(xiàn)“館娃”一詞，但該例中“宮館貯嬌娃”，此處“嬌娃”正是美女西施。

唐詩中的“娃”除化用典故、與美女西施有關(guān)外，僅表“美女”的用法亦不乏用例。例如：

(8)光搖越鳥巢，影亂吳娃楫。(陸龜蒙《相和歌辭·江南曲》)

(9)蜀妓輕成妙，吳娃狎共纖。(司空圖《偶書五首》)

(10)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白居易《雜曲歌辭·憶江南》)

以上三例中的“吳娃”就是吳地美女的代稱，因吳地多美女，加之美女西施的緣故，“吳娃”一詞在唐詩中亦高頻出現(xiàn)。另外，戰(zhàn)國時期趙武靈王之妻，吳廣之女娃嬴，也稱“吳娃”，而唐詩中的“吳娃”多指前者，即吳地美女。除“吳娃”用例較多外，“娃”表“美女”的其他用法亦不乏其例。例如：

(11)天子方清暑，宮娃起夜妝。(盧綸《天長久詞》)

(12)宮娃幾許經(jīng)歌舞，白首翻令憶建章。(盧綸《華清宮》)

(13)金屑醅濃吳米釀，銀泥衫穩(wěn)越娃裁。(白居易《劉蘇州寄釀酒糯米李浙東寄楊柳枝》)

(14)失盡白頭伴，長成紅粉娃。(白居易《櫻桃花下有感而作》)

(15)鸚鵡饑亂鳴，嬌娃睡猶怒。(元稹《夢游春七十韻》)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非常熟悉的唐傳奇《李娃傳》，美麗的女主人公即稱為“娃”，這里的“娃”與“孟姜女”之“女”作為通稱的用法類似，專指美貌女子。例如：

(16)見一宅，門庭不甚廣，而室宇嚴(yán)邃。闔一扉，有娃方憑一雙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絕代未有。生忽見之，不覺停驂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詐墜鞭于地，候其從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白行簡《李娃傳》)

唐詩中，“娃”在詩人大量使用的過程中，意義逐漸發(fā)生了變化，由原來特指美貌女子開始泛化指一般女子，不再突出強調(diào)其美貌。如：

(17)鄰?fù)薇M著繡襠襦，獨自提筐采蠶葉。(《全唐詩·相和歌辭·陌上?！?

而“娃”前加“小”字之后即可表少女。如：

(18)嘗酒留閑客，行茶使小娃。(白居易《春盡勸客酒》)

(19)小娃撐小艇，偷采白蓮回。(白居易《池上二絕》)

(20)持齋已滿招閑客，理曲先聞命小娃。(劉禹錫《和樂天齋戒月滿夜對道場偶懷詠》)

(21)寶瓶下井轆轤急，小娃弄索傷清冰。(李沇《方響歌》)

通過分析唐代“娃”出現(xiàn)的文獻材料，我們認為，“娃”在唐代的流傳與詩人用典有密切關(guān)系。如上所述，由于“娃”本是方言詞，在唐代以前的文獻中用例甚少。到唐代，由于詩人喜用典故，“娃”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詩歌的典故中，在用典的基礎(chǔ)上，“娃”的用法逐漸靈活，不但可以表示美女，而且也可以泛指一般女子，但是從總體上來看，“娃”的應(yīng)用范圍比較狹窄，僅見于詩文當(dāng)中，敦煌變文、翻譯佛經(jīng)都未見用例，可見，其是一個典型的“文人詞”。

宋代的“娃”沿用唐代的用法，基本上沒有什么變化。或用于典故中，或用來指美女，或泛指一般女子等。與唐代相類似，宋代“娃”亦多用于文人詩詞當(dāng)中：

(22)村尋魯望宅，寺認館娃基。(王禹偁《謫居感事》)

(23)紅粉蓮?fù)藓翁幵?，西風(fēng)不為管馀香。(賀鑄《攤破浣溪沙·山花子》)

(24)舞娃取捧笑向客，不顧插壞新烏紗。(梅堯臣《三月十日韓子華招飲歸成》)

(25)鄰?fù)匏婆c春爭道，酥滴花枝彩剪幡。(黃庭堅《再次前韻》)

(26)晁二家有海棠，去歲花開，晁二呼杜卿家小娃歌舞花下，痛飲。(張耒《詠海棠》詩題)

上例(22)化用典故，“館娃”是為美女西施建造的館娃宮。例(22)(23)則用來指美女，例(25)(26)則泛指一般女子。

三、元代的“娃”

元代的“娃”延續(xù)了唐宋以來“美女”的用法，大量的用例見于元詩、元曲當(dāng)中，例如：

(27)笑語喧嘩，墻內(nèi)甚人家？度柳穿花，院后那嬌娃。(關(guān)漢卿《碧玉簫·笑語喧嘩》)

(28)明月中流歌扣舷，柔雪雙娃同采蓮。(張可久《湖上醉余二首》)

(29)你鳴珂巷艷娃，我梁園內(nèi)社家，兩下里名相亞。(湯舜民《聞嘲》)

(30)無人坐，一個是玉堂學(xué)士，一個是金斗名娃。(楊立齋《般涉調(diào)·哨遍》)

(31)美娃載后乘，銷金燦裳衣。(庚集《感興七首》)

而唐宋表少女義的“小娃”在元代繼續(xù)使用。例如：

(32)小娃十歲唱桑中，盡道吳風(fēng)似鄭風(fēng)。(楊維楨《吳下竹枝歌七首》)

(33)小娃雙歌蕩舟劇，漚波滉漾青于苔。(庚集《送趙季文之湖州知事二首》)

(34)小娃唱得新翻曲，多是芳亭春雨余。(張簡《次韻寄鐵崖》)

而即使沒有限定詞“小”，“娃”亦可表示少女。例如：

(35)娃兒十五瘦腰肢，眼角紅妝淺淡施。(宋褧《姑蘇即事二首》)

“小娃”最初指少女，但少女的年齡我們發(fā)現(xiàn)有越來越小之趨勢。如上例(32)中的“小娃”年僅十歲。除了“小”與“娃”連用表少女，年齡有變小的趨勢外，“娃”單用也有變小的趨勢。而這個變化，唐宋應(yīng)該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如：

(36)曲池眠乳鴨，小閣睡娃僮。(唐·李賀《惱公》)

(37)笑鄰?fù)薨V小，料理護花鈴。(宋·張炎《滿庭芳》)

例(36)的“娃”與“乳”對文，其義應(yīng)與“乳”相近。例(37)之“娃”又癡又小?？梢?，這些用例當(dāng)中“娃”已經(jīng)與“小孩”產(chǎn)生了某種聯(lián)系。

我們認為“娃”的低齡化，一是和“女子貌美”的意義有關(guān)，因為詩文中的美女有年輕化的傾向；二是和表“少女”的“小娃”有著某種聯(lián)系。而且，在詞義發(fā)展的過程中，“娃”經(jīng)歷了一個從開始指美女、少女，特指女性，到詞義核心集中于年齡的幼小，而性別因素逐漸被忽略掉的過程。不過，從目前所見到唐宋以來的文獻中，我們發(fā)現(xiàn)“娃”的低齡化尚未達到最低。直到元代，在北方話中的口語中，“娃”詞義的“低齡化”才達到最低，且不再限于女性。劉致《紅繡鞋》曲題云：“北俗小兒不論男女皆以娃呼之?！?/p>

在元代的文獻中，表小孩義的“娃”經(jīng)常疊用，這一點區(qū)別于表女子的“娃”。例如：

(38)堪笑這沒分曉的媽媽，則抱得不啼哭娃娃。(喬吉《一枝花·雜情》)

(39)我其實怕他，大奶子休唬小娃娃！(《元刊雜劇三十種·薛仁貴衣錦還鄉(xiāng)記雜劇》)

(40)我問甚玉杯珓下下，偌大個東泰岳爺爺，他閑管您肚皮里娃娃？(《元刊雜劇三十種·相國寺公孫汗衫記雜劇 》 )

上述“娃娃”年齡都比較小，當(dāng)特指嬰兒。元代的“娃”雖然可以表示小孩，但是在整個元代文獻中，用例相對來說比用作指女子的“娃”要少的多，“娃”主要還是用來指女子。因此，“娃”指嬰兒、小孩子這種用法僅是北方方言中的用法，分布并不廣。

四、明清時期的“娃”

明清時期，雖然“娃”仍然可以表示美女或一般女子，但是僅出現(xiàn)于一些比較典雅的作品當(dāng)中，且用例較少。例如：

(41)莫言綺縠無風(fēng)?試看金娃對玉郎。(《紅樓夢》第八回)

(42)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紅樓夢》第四十九回)

(43)探地穴辛勤憐弱女，摘鬼臉談笑馘淫娃。(《兒女英雄傳》第七回)

以上例(41)、(42)兩例都是章節(jié)題目，而例(43)則出現(xiàn)在該篇篇首的詩句中，語言均較為典雅。

明清以后，“娃”的意義已經(jīng)主要表示“小孩”了，但其使用的范圍并不寬泛，主要出現(xiàn)于一些方言色彩比較濃厚的材料當(dāng)中。例如，清代河南作家李綠園所作的《歧路燈》是一部用帶有河南地方色彩的語言寫清初的河南社會生活的一部長篇白話小說，*語見姚雪垠。歧路燈·序[M].奕星，校注。中州書畫社，1980.在這部小說里，“孩子”經(jīng)常用“娃”來稱呼：

(44)娃娃認得我么？(《歧路燈》第十回)

(45)二公只穿便服，娃娃們帶上墊子，咱就同去。(《歧路燈》第十回)

(46)好嫂子，你把這女娃引到廚房下坐坐，我與奶奶好說句話。(《歧路燈》第十三回)

(47)騎著一頭新買的好騾子，跟著寶劍、瑤琴兩個小娃子。(《歧路燈》第十八回)

(48)人家一個年輕娃子，知他性情怎樣的？(《歧路燈》第二十八回)

《歧路燈》中的“娃娃”其所指已經(jīng)不限于嬰兒，年齡大的也可以稱為“娃娃”，且性別不限。并且，“娃”的組合也更加靈活多樣，有“女娃”、“小娃子”、“娃子”等多種方式。

《歧路燈》代表了清代河南方言中“娃”的使用情況，而另據(jù)《清代史料筆記叢刊·竹葉亭雜記·卷七》記載可以看出北方方言中“娃”的使用情況，“仆高媼舊與之同村居，一日稱某為娃娃，舉室愕然。晚間詢之，據(jù)段媼云：北方謂人在某地生者則曰某地娃娃。如京里生，則稱京里娃娃，屯里生則稱某屯里娃娃。謂秋兒為娃娃者，蓋追言其所生之地也。說頗有理。若陜西人直稱年三、四十許者亦曰娃娃。書此以備方言一則?！笨梢?，在清代，北方方言中的“娃”已經(jīng)較為普遍，指稱孩子，無論長幼、男女，河南、陜西話中的“娃”均是如此。

“娃”至今仍是一個方言俗詞，但其分布的地域較為廣泛，陜西、河南、江蘇、廣西、貴州等地的方言都有分布?！巴蕖痹诟鱾€地方的發(fā)展是不平衡的，有的方言中的“娃”所指范圍比較寬泛，如在南京，未結(jié)婚的都可稱“娃”；而有的地方比較狹窄，如河南安陽，“娃”所指的年齡比較小，一般是指還在襁褓中的嬰兒，而離開襁褓就不可以再稱呼“娃”了；而有些方言中，“娃”的詞義又有進一步的引申，由表小孩引申為表幼小的動物，有豬娃、雞娃、牛娃等用法，如湖北安陸、陜西西安等地。

五、小結(jié)

通過以上考查，我們可以理出“娃”詞義的演變軌跡：

作為一個方言詞，“娃”在唐以前的文獻中很少出現(xiàn)。唐詩由于多用典故，“娃”的用例較為常見，在頻繁的使用中，“娃”由用典逐漸擴展為一般的用法，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文人筆下，反觀一些口語性比較強的文獻當(dāng)中，“娃”基本上沒有出現(xiàn)。宋、元表美女的“娃”亦是是如此，僅出現(xiàn)于詩詞、戲曲當(dāng)中，顯然是一個文人詞。唐代，“娃”就已經(jīng)開始有了低齡化傾向，和小孩有了一定聯(lián)系，雖然開始僅表示女姓，但是到了元代，“娃”在北方口語當(dāng)中已經(jīng)有了“小孩”的用法。明清之后，表女子的“娃”逐漸消失，而表小孩的“娃”逐漸由北方方言擴展開來，并且意義有了進一步的引申。

[1] 陳章太，李行健.普通話基礎(chǔ)方言基本詞匯集[M].北京：語文出版社，1996.

[2] 羅竹風(fēng).漢語大詞典[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7.

[3] 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1999.

[4] 李榮.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