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網(wǎng)絡大眾對經(jīng)典文學的個體化解讀

賈柯

(廣州體育學院 中文教研室，廣東 廣州 510500)

文學史與經(jīng)典作品作為一種“知識”結構似乎長期以來都有一種蓋棺定論的意味，當網(wǎng)絡平臺出現(xiàn)后，這個大眾文化公共空間里不僅出現(xiàn)了數(shù)量驚人的當代文學作品，而且，也有一部分寫作者把筆力投向文學經(jīng)典的重構上。這種重構，與文學機構或高校專業(yè)內部的那種帶有權威話語和中心論的聲音有所不同，網(wǎng)絡平臺上對經(jīng)典文學的重構完全是一種自發(fā)的基于個人興趣的精神活動。這種活動的舉措沒有想重構文學史的宏大意圖，沒有關于知識與話語權力在相關場域的占領心思，可以說是一種獨立的重構，也是有些寂寞的重構，如果，給這類文章打上一個標簽，更近于一個人的閱讀史。

“既然作者和讀者都在相互尋找自由，從一個世界上經(jīng)過時都感到痛苦不安，那么我們同樣可以說，作者是通過對世界的某個方面的選擇來確定他的讀者；反過來，作家正是通過對讀者的選擇來決定他的主題材的。因此，所有精神產(chǎn)品本身都包含著它們所確定的讀者的形象?！盵1](P119)觀照西方20世紀轟轟烈烈的文藝理論論風潮，正是“從現(xiàn)象學開始，文學本體論需要重新改寫，把作者或作品作為文學本體的文論在20世紀受歡迎程度因此大為降低；讀者和閱讀、批評家和評論進入現(xiàn)象學文論的本體論觀照之中?！盵2](P215)再從文化的轉型上看，當大眾文化日益興趣，文學范疇內個人化的閱讀就更加顯得重要。自發(fā)性的閱讀之音在大眾文化與網(wǎng)絡傳媒前景開闊的當代文化格局中發(fā)揮越來越大的能量與影響力，這幾乎是不容質疑的。而種種對經(jīng)典作品的重新闡釋，又掀起了經(jīng)典重構的新生文化現(xiàn)象。

在經(jīng)典重構的話語形成當中，網(wǎng)絡博客相關內容按與原典的關聯(lián)大致有三種風貌，一是以忠經(jīng)尊圣的態(tài)度進行考據(jù)、邏輯、論證似的理性化原意闡釋；一是將個體的生命與原典相融的體驗化解讀；一是消解經(jīng)典的反撥式解讀。

考證式解讀

博客寫作者有人致力于經(jīng)典閱讀，解讀方式主張“羽翼信史而不違”，主張不應有任何的虛構，要嚴格按照歷史史實作“實錄”式敘述。

許久以來，大家都有疑問，如果讓林黛玉，賈寶玉生在現(xiàn)在這個社會，貧窮之家會是什么樣子的。

其實在書中，《紅樓夢》的作者借賈雨村的嘴已經(jīng)告訴我們答案了。在賈雨村提到寶玉性格時，賈雨村的原文是這樣的：“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痹暮竺孢€例舉了不同朝代，不同性別，不同階級許多人物。

這一段文的描寫作者就明確指出，性格由于受環(huán)境，出身，時代，性別等因素影響而有所局限性的變化，而其最“本我，本真”的精神卻無法改變。而《紅樓夢》中影子們的存在正是為了進一步論證這一觀點。

以上節(jié)選自網(wǎng)絡寫作者明媚的冬季的博客文章《說說紅樓里影子存在的意義》，這位網(wǎng)絡寫作者的博客目錄中專門開辟一類為《紅樓雜談》，截止2012年3月底，她關于《紅樓夢》的閱讀思考一共完成了23篇，個人解讀主要集中在人物的性格研究之上，同時，對《紅樓夢》也有一些社會學、哲學、宗教的探討，如論紅樓夢的階級、影子說、與儒釋道法的思想關系；此外，也還存在個別篇章是以極為感性的方式來解讀，如寫史湘云與林黛玉的兩篇就完全是抒情散文的體例與樣式。就總體而言，明媚的冬季對《紅樓夢》的解讀是回到原典中去，從原典中來，在原典中搜索、伸展、闡發(fā)，最后再回歸到原典中來。

她一系列讀紅心得，基本都是帶著問題去讀，或是人物性格的成因分析，或事件的原由剖析，或現(xiàn)象背后的社會政治文化哲學宗教因素探討，總體而言，她的思路與方法論主要是從文本的章回中作查詢、追溯、梳理，來龍去脈理得非常清晰。雖然，作者并不是所謂紅學專家，也還見不出深厚的功力，但對《紅樓夢》的癡迷以至一章一節(jié)的熟拈于心可以見出用心至深，且在論及所談問題時言之有物，說理有節(jié)，凡問題皆從原著中一一對映出出處，再加以自己的邏輯推理，進行絲絲入扣的論證，整體行文結構完整，推演成序。體例上即使稱不上嚴格意義上的學術文章，或者范式上還欠缺，但思路也已經(jīng)具備了一定的學理素養(yǎng)，且有獨立思想的能力，加上用心經(jīng)營的文字與對《紅樓夢》這一經(jīng)典之作的一腔深情，使得這位網(wǎng)絡寫作者經(jīng)典閱讀在眾多同質性的文章別具一格。

體驗性解讀

網(wǎng)絡文學閱讀批評當中，這樣在閱讀的印象中來觀照自己生命的，也成為一類，這類經(jīng)典批評有著鮮明的個人化風格。

蕭紅童年的時候，真是一個野丫頭，頑皮得甚至有點瘋，可是她也是極聰穎的，她童稚的眼睛似乎隨時都在好奇地看著這個世界，寫這些文字時的她似乎并沒有長大，她看世界的眼光，也是童年一樣極單純的，生活與人生是怎樣的就是怎樣的，她呈現(xiàn)了她童年那個世界里的原生態(tài)，幾乎沒有蒙上任何的道德教訓。……這種境況，和蕭紅記魯迅病重時周海嬰尚小頑劣無知相仿佛……這情景也和我八歲的時候母親死了時有些相仿佛，在哥哥的哭聲里，在姐姐的哭聲里，在各親戚的哭聲里，我也不知哭，也不知傷，只知道和其他的小孩子們一塊趴在地上，撿拾了鞭炮“啪啪”地放著玩兒，這情景在我當時并是不覺的，可在別的人眼里看著也許卻很是心酸。

以上段落選自網(wǎng)絡寫作者河風的博客文章《蕭紅閱讀筆記》，這類筆記式的經(jīng)典批評幾乎與主流文學批評路數(shù)完全不同。首先，它在批評解讀的范式體例上基本沒有采用論的方式言說，也就是將學理與格式排除在外，自覺地采用了散文這種文體來行文運筆，使得這樣批評疏于學理而長于抒情，整個文章中一直鋪敘著一種來自寫作者自身的情味。正如作者在評論中表示，自己的閱讀筆記盡量擺脫他人已有的研究，直接進入文本來找尋自己的第一體驗，就是為了保持自我閱讀觀感的原汁原味，而少疊床累架地搬來古今中外的理論書袋，因此，作者經(jīng)典閱讀與批評的立意也是顯而易見的，就是不再重復或借力他人的研究，而直面文本對自己閱讀時的沖擊與體驗。

這種唯文本的作法無形當中與新批評有所匯通，布魯克斯就曾總結過新批評的文學觀念，“1．文學批評是對批評對象的描述與評價。2．文學批評主要關注的是整體，即文學作品是否成功地形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組成這個整體的各個部分又具有怎樣的相互關系?！?．形式就是意義?！盵3](P486)新批評因著這一批評派別格外重視文學本體的文學性，內部形式研究，并抽離了過去的作家論、外部研究的史論，而又被稱為孤立的“精致的甕”。也可以說，所有的學派都有自己的創(chuàng)見與局限，沒有完全齊備之說，這類批評直面文本是其鮮明的特色，優(yōu)長即缺陷，也因此與眾家之論之長失去了聯(lián)系顯得孤身單薄也在情理之中。但其作法對文本尤其經(jīng)典文本的高度尊重卻不失閱讀的一項好出路。

寫作者基于對文學的語言文字的深愛，而對經(jīng)典作品的文風時時倒有整體又不乏細致的把握與鑒賞，這也是寫作者一系列經(jīng)典閱讀批評中一直都關注的一個方面，注重文氣，文風，也使得此類經(jīng)典批評對文學本體稱之為文學性的那一部分不失有突出的體味與解讀。這也使得批評文章相應地也具有了文體文風的意韻，作者在寫作時有意地拉近了與經(jīng)典作品的風格距離，比如在評論一系列中國現(xiàn)代大家時，文風也染上了那股現(xiàn)代味道，似與經(jīng)典作品融成一片的效果。

作者在文風上自由如云卷云舒，在批評內容上常常將閱讀者的自我生命體驗相應地投射到文本特定的人物、情節(jié)、命運中去，這主要是在把握作品的具體情節(jié)的細節(jié)之處，作者對應了自己個體的生命體驗。正如李健吾作為印象批評者跟從法朗士認為文學的意義在于用自我的存在在印證別人一個更深更大的存在，閱讀的過程就是靈魂的冒險者，通過經(jīng)驗，和對人世的觀察、洞悉、體會，來發(fā)現(xiàn)作品與作者之間隱秘的關系。這類批評所做的事是要在文本中喚醒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以生命體驗為橋梁，更深地體會作家與作品，完成自己生命的重新體認。

反撥式批評

進入大眾文化和消費時代之后，“戲說歷史是消費時代的一個獨特表征。”“歷史被以戲說的方式敘述，也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對待歷史和現(xiàn)實的態(tài)度。”重要的是，“戲說歷史消解了歷史認識論的定式”，[4](P164)這段文字置換“歷史”一詞為“經(jīng)典”，同樣成立。經(jīng)典作品長期以來經(jīng)過時間的檢驗，成為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的圣典，久盛不衰，進入到大眾文化時代之后，種種新生的價值觀念引進到文化領域，使得經(jīng)典面臨了一次重新的整合與解讀，其中，去經(jīng)典化的消解經(jīng)典之音在這個時代不乏傳出來，讓經(jīng)典在新的時代文化面前遭遇著“祛魅”的危機。“祛魅”，可以說是一些經(jīng)典在大眾文化來臨之際的一種命運。

《水滸傳》的死穴，《水滸傳》的罪惡就是，毫不留情的放開了隱藏在人性中的罪惡的獸性，滿篇是殺戮，仇視，視生命為草芥，殺人如麻的屠刀上血水四濺，蒙蔽了人性的天空。蔑視母親，仇視女人，一些社會底層燒殺掠搶的土霸王剛一爬到水邊小土疙瘩上，吃了幾口肥肉，喝了幾口燒酒，就徹底暴露他們心底丑陋的短視，制造新的等級，編排出一百零八將的座次，再一次把人分為三六九等，下山搶劫陷害殺人，上山喝酒吃肉顯擺權力，極盡人性之丑惡，把人性的美好撕碎踩在腳下狂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原本是社會底層的人，原本是為了反抗統(tǒng)治階級壓迫剝削的一群人，跑到梁山，然后，再制造新的階層，新的等級，新的不平等。欺壓打擊凌辱自己的兄弟。這就是好漢們的嘴臉。

……我拿起劍，我眼里含滿淚水，我要一劍封喉，讓水滸徹底草莽。

以上段落節(jié)選自網(wǎng)絡寫作者張廷珍的博客文章《我一劍封喉，讓水滸徹底草莽》。張廷珍對《水滸傳》提出的筆力猛烈的清算，首先，在于《水滸傳》之書充滿了殺氣，而殺戮這一行為本身就是反映的人性兇惡野蠻的一面。她認為該作對這種殺戮行徑是沒有批判意識的，并且這些草莽英雄在梁山上興起的排座次、分等級的做法與封建王朝一樣的腐朽，是以一種封建對抗另一種封建，性質相同。這一點可以見出作者并沒有囿于過去對這部著作主題反封建的說法，而是提出了它在本質上同樣是封建的，這一讓人新鮮的關于批評立場的見解。

其次，作者對《水滸傳》當中對女性的寫作明確地持了批判態(tài)度，指出小說作者施耐庵對女性是懷著封建的男尊女卑的思想，在整部小說中，女性是被輕視、被丑化的，甚至沒有一個具備基本情操的女性存在，這點認識，作者顯出了自己深刻的洞見以個人批評的方式對《水滸傳》進行了經(jīng)典反撥。

經(jīng)典的“祛魅”、“遮蔽”與重構

上述三種大眾個體對經(jīng)典文學的解讀，可以看出隨著社會文化的轉型，過去那種精英知識分子統(tǒng)治主導文化話語權力和文化大方向的單一格局也明顯產(chǎn)生了變化，這些散兵游勇的社會群體不僅創(chuàng)造自己的文化，還可以推動新時期的文化走向，甚至擁有了比大傳統(tǒng)文化強大得多的社會影響。這是由于，“相較于傳統(tǒng)受眾，現(xiàn)代受眾具有更強的參與性。網(wǎng)絡技術的支持，以及相對寬松的文化環(huán)境，再加上全球化的趨勢，中國受眾對文藝的參與程度越來越強。他們不只是被動地接受，而是積極主動地參與?！盵4](P263)也正是在新的歷史環(huán)境與新的文化語境之下，曾經(jīng)創(chuàng)造小傳統(tǒng)的相對處于文化邊緣地帶的大眾群體奇異地獲得了比主流大傳統(tǒng)文化后來居上甚至強大得多的話語影響力。

所謂的經(jīng)典解構也是這樣的時代大氣侯下應運而生，回顧起來，文學史也好，文學理論發(fā)展史也好，就是歷朝歷代的經(jīng)典與大家的聲音，而這種聲音的選擇模式與傳播流向，多多少少是有些大一統(tǒng)意味的，一段時間，“遮蔽”與“祛魅”，二詞在當代文化界風行，人們探討歷史問題時，常用上這兩個詞，“遮蔽”，“遮蔽”了什么呢？“祛魅”，又祛了什么呢？

所謂“遮蔽”，就是一種隱性的存在，那么相對于長期以來教科書式的腔調單一的文學史，文學理論批評史，它的身旁與背后，事實上還存在著另一部同類的歷史存在，只是這一部歷史是被淹沒了聲息的，不被選擇，不被紀錄的一種存在。而20世紀大眾文化的興起，科技革命帶來的大眾傳媒平臺，卻忽如一夜春風來，把那些象冰山一樣深埋冰下八分之七的“遮蔽”的存在給浮上了冰面。而當“遮蔽”的存在浮現(xiàn)之后，曾經(jīng)主流的文化又開始遭受到時代新一輪突如其來的沖擊，這種沖擊是一種復雜的文化現(xiàn)象，有相互沖突，有相互磨合，有企圖共存，在種種現(xiàn)象當中，主流文化的“祛魅”也是突出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办铟取?，一方面是長期以來文化的單一格局給人帶來了些許的審美疲勞，一方面當新生的文化冒出芽之后，有些生鮮新銳的文化景觀給人們帶來了一種新文化的振奮感，因此，這兩個詞語所賦予的兩種文化感受往往是伴生著一些文化現(xiàn)象交替出現(xiàn)。

應當看到，種種新興的個人批評話語當中隱含的文學價值標準與文學批評體系的價值標準所存在的現(xiàn)實遷異，是當下這個由現(xiàn)代網(wǎng)絡傳媒和大眾文化匯合起來的文化力量與發(fā)展方向。

[1]胡經(jīng)之，張首映主編.西方二十世紀文論選(第3卷)[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2]張首映.西方二十世紀文論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3]趙毅衡.形式主義批評家，“新批評”文集[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4]蘇桂寧.消費時代中國文藝的價值演變[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