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無“根”的茫然
——論韓少功“后知青”小說的精神敘事

四川 王輝 上海 郭名華

潛思探微

精神無“根”的茫然
——論韓少功“后知青”小說的精神敘事

四川 王輝 上海 郭名華

熱切關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精神危機

韓少功在1980年代文化尋根的浪潮中打著尋找文化傳統(tǒng)的旗號，造傳統(tǒng)文化的反，批判傳統(tǒng)文化的糟粕，目的是通過新時期啟蒙，開創(chuàng)新的精神生存空間，代表作有《爸爸爸》《女女女》等。而后，趁著新時期文學和社會生活的緊密聯(lián)系，他把熱忱投入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追求小說的自由精神?！恶R橋詞典》其實是他精神上的一種反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努力，把精神價值寄予民間文化形態(tài)。在幾十年的精神探尋中，韓少功對西方文化和民間立場的尋找，都未能解決他面臨的現(xiàn)實對人們生活的巨大改變的問題。于是，他創(chuàng)作了《暗示》這樣有著獨特意義的作品。以至于此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韓少功把自己的思想和才情放在了對社會現(xiàn)象作即時反應的雜文隨筆創(chuàng)作之中。“精神危機正在威脅著人類的生活，人類文明的命運正在面臨著新的現(xiàn)實難題?！雹儆腥送ㄟ^閱讀韓少功的小說，發(fā)現(xiàn)其間貫串著一條鮮明的精神軌跡：“從傷痕式的知青生活描述到反思式的知青生活審視；從雙向運動的‘逃匿’‘回歸’到無法索解答案的精神圍城；從實有性的矛盾、取舍到抽象性的懷疑、詰問?！段魍┎莸亍贰讹w過藍天》《遠方的樹》《歸去來》以及《馬橋詞典》《暗示》等正是這一精神軌跡的一個個驛站?！雹谠谡務撔≌f的精神時，韓少功往往會提到史鐵生和張承志，把這一類作家譽為“精神圣戰(zhàn)”的勇士。這里，我們要探尋的則是韓少功小說中的精神性存在。張志忠認為“韓少功是我們當代最有思想的作家之一”，“90年代以來，他特立獨行，從《馬橋詞典》《暗示》到《山南水北》，可以看出他（韓少功）一直是追蹤思考當下的思想文化狀況”③。此外，也有人認為：“韓少功在他那一代作家里面是非常具有思想含量的?！雹堋半S著《夜行者夢語》《性而上的迷失》的發(fā)表，這些散文隨筆越來越成了韓少功文學業(yè)績中不容忽視的組成部分?！雹菪≌f家韓少功淡出，而學者、思想者的韓少功形象卻在中國文壇日益凸顯?！埃n少功）90年代的作品相對于同時代的作家而言，以思想的深刻性取勝，正因如此，人們很容易忘記他作家的身份，而不知不覺將他歸于學者和思想者的行列?！雹迲斦f，這一時期的韓少功有著其獨特的價值，同樣，韓少功最近發(fā)表與出版的《日夜書》⑦引起了大家的關注。

《日夜書》寫的是在不同的歷史境遇、不同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人們的不同生活狀態(tài)，跨越了從知青時代到經(jīng)歷了改革開放三四十年的當前的現(xiàn)實生活。小說主要聚焦于“后知青”時代人們的生活，但韓少功并不拘囿于這樣一個小眾的人群，他只是借助了這一特殊的視角，他的思考顯然是遠遠超出知青群體?！度找箷吠ㄟ^對白馬湖茶場幾個知青回城之后的描寫，實際上展示了他們的“遭遇后遺癥”。⑧韓少功自己則認為：“以知青為題材的作品已有很多，是新時期文學的一大筆財富……我贊成記住歷史的苦難，但一個問號打給社會的時候，另一個問號也許需要打給我們自己?！雹犴n少功對知青題材的寫作有自己的看法：“他們是不是知青，對于我來說不太重要。他們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也是人類反復出現(xiàn)的那些文化和精神的難題，對于我來說才是重要的?！雹?/p>

韓少功在小說《日夜書》中，誠實地呈現(xiàn)了他所感應到的現(xiàn)實世界。在韓少功看來，誠實“意味著作者不論膚淺與否，靈敏與否，他們留給這個世界的是一種誠實的聲音。當越來越多的面孔變成謊言的時候，誠實是上帝伸向我們的援手，是一切藝術最基本的語法”?。作者精神處于掙扎之中，無處安妥自己的靈魂，為了獲得心靈的寧靜，只好誠實地把這一切都寫下來，算是對這個世界的一份交代，留待后人評議。

反思路徑：從知青時代到“后知青”時代

1968年開始的知青運動，至今四十多年了?！绊n少功曾經(jīng)六年(1968年至1974年)的插隊經(jīng)歷，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經(jīng)驗來源。進入新世紀后，韓少功依然持續(xù)著他的知青敘事?！?“韓少功認為‘50后’是復雜的一代，大部分人都當過知青，他們跨越城市和鄉(xiāng)村兩個空間，歷經(jīng)了‘文革’和改革開放兩個時代，他們經(jīng)歷了時代的巨變、撞擊和高壓下的裂變……因此這一代人有許多值得反思的地方?！?此前，韓少功的《爸爸爸》和《歸去來》《藍蓋子》《雷禍》《老夢》《誘惑》《空城》等短篇小說其實都在“反思民族、反思個體”?，呈現(xiàn)了“文化反思精神”?。在《日夜書》中，韓少功的這種獨特的“知青敘事”得到延續(xù)——“在這部小說里，我對同輩人有同情，有贊美，但也有反省和批評，包括寫了一些可能讓我們難堪的東西。”?

知青文學經(jīng)歷了“傷痕”“反思”以及“超越”等幾個階段，在其沉寂了一段時間之后，韓少功在“后知青”時代重提知青話題?！度找箷穼懼鄠儺斈甑钠D苦生活，也寫了知青一代對知識的渴望?；馃岬那啻撼錆M激情，知青們懷有一種年輕人的命運和祖國緊密相連之感。馬濤等對政治非?？駸?，忘我地鉆研政治書籍?！爸囫R濤、賀亦民、姚大甲、安燕們讀書，思考，身居鄉(xiāng)土卻關心世界，并以少年人的意氣互相標榜，斗氣，樂此不疲，在此過程中，他們以求異的姿態(tài)挑戰(zhàn)平庸的現(xiàn)實生活，在思想的領域里尋找理想生活。”?

不過，小說的重心是“后知青”時代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而不是再現(xiàn)知青生活。韓少功反思“后知青”時代人們的生活時，并未簡單地予以批判，而是充滿曖昧、猶疑和矛盾的態(tài)度。這恐怕跟韓少功本身就曾經(jīng)是知青中的一員有關，同時，也和他所持的思想以及文學的關懷方式有關?！绊n少功從知青階段走向現(xiàn)代社會，他不斷地反思經(jīng)歷，而反思的依托并不是宏大歷史事件，而是個人成長史，以及他性格改變的過程?！?小說中，知青群體并不是鐵板一塊，而有著各自不同的命運。小說深情而深沉地寫出了現(xiàn)實殘酷的一面，寫出了知青們的悲劇命運。作家龔政文評價韓少功“知青敘事”的特點時說：“（他）更多地關注著知青群體自身的人格缺陷和他們在急劇變化的時代中的不適、不順、無奈和挫敗。為應對這種不適和挫敗，他們左支右絀?！?小說中的陶小布（同時也是敘事者）、馬楠、姚大甲、郭又軍、小安子、賀亦民等知青，在“后知青”時代的現(xiàn)實生活中非常糟糕。陶小布身為環(huán)保廳的廳長，但他的周圍卻充滿了官場可怕的權力爭斗，他的清官和救世理想慘遭失敗。他正直地想彈劾陸副廳長，卻根本行不通。他身邊布滿了重重利益鏈，即使他熟悉的蘇副省長，也在這利益鏈中。馬楠為別人操勞了一輩子，為了救出哥哥而失去貞操；為了大姐的生活，貢獻出她心愛的收音機；為了救大姐，同人打架；為了二姐，她在寒夜找火車站的熟人，終于找到一張下鋪臥鋪票。她為了家庭付出那么多，卻沒有得到好的回報，甚至還慘遭誤解，這是生活中極大的悲哀。郭又軍在這一批人中是知青“總管”，是知青們生活的樞紐。但是，在“后知青”時代，他自己卻只能成為一個攤販，在旮旯里找生活。最后，郭又軍被生活所迫，自尋死路。賀亦民生來矮小，自小承受命運的折磨，在外顛沛流浪，當扒手，打架，后來又自學電工知識，人是很聰明，甚至成了發(fā)明家，成了沒有文憑、沒有職稱、沒有工作的專家。賀亦民聰明一世，最后身陷牢獄之災，也許要判死刑。梁隊長也一樣，他失去了男性的性生活能力，容忍妻子偷人，克服萬難把兩個妹妹撫養(yǎng)成人。這些人破碎的生活，種種不堪的現(xiàn)實，讀來悲涼徹骨。也許，這就是韓少功對“后知青”時代進行反思的立足點。

“后知青”時代的人性與物質(zhì)社會的精神現(xiàn)狀

知青一代都為他們的理想和追求付出了沉重代價。馬濤、小安子等人沉湎于追求自己的理想，卻給家人留下了難以彌合的創(chuàng)傷。馬濤以他的“博學”、善思、聰明和優(yōu)秀，讓人崇拜，但他卻在具體的生活中不近人情，某些行為不可理喻。他給家人帶來了難以估量的災難，他的母親為他憂愁，牽腸掛肚；妹妹馬楠為了救出陷入牢獄之災的哥哥，被權力者占有了她處女之身；他的妹夫在他回國期間接待他，然而馬濤狂躁、難以伺候；他的妻子更是要照顧他的日常生活?！熬耦I袖馬濤是許多知青的導師，才華橫溢，但他的自私與極端的自我中心卻給家人和朋友帶來災難，他慣于把自己罩在光環(huán)里，即使在美國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馬濤曾經(jīng)是一個“革命”青年，但漸漸轉(zhuǎn)化為一個狂熱的依靠政治而吃飯的人。不在于他真正做了多少政治上的事，他是通過這樣一個手段，去獲取自己的生活資源。對此，張檸一針見血地指出，馬濤所體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迫害狂”?：“但對馬濤們來說，知青生活的苦難——來自體制性的迫害，保證了他們本身的正當性和崇高性，仿佛是一張累計利息的有價證券或欠條，給了他們向歷史、社會索取債務的權利，也讓他們呈現(xiàn)出讓人難以容忍的自私褊狹，從不體諒他人。馬濤一直生活在表演中，一直和權力默契地玩著施虐與受虐的游戲。”?

小說表達了對親情的渴望，然而現(xiàn)實生活卻是親情淡漠。小安子追求極樂生活，拋棄自己的家庭，使得自己的丈夫郭又軍過著非人的生活，又使女兒丹丹失去母愛。小安子回國后，對女兒是漠然的；對丈夫造成的傷害，也缺乏反省。郭又軍含辛茹苦地撫養(yǎng)女兒丹丹，然而，女兒對于父親根本不知道感恩，甚至沒大沒小，把爹叫作“哥”。丹丹只知道索取，每天嘮叨著還可以吃什么時尚的食品、什么冰激凌之類。更甚的是，她根本不顧父親的艱難，頻頻在外惹是生非、制造事端，讓父親最后只好以死來威脅（拿瓶子敲破自己腦袋），讓孩子懸崖勒馬。

小說中最年輕的人物形象笑月，馬濤和前妻生的女兒，她在缺乏父愛的環(huán)境下長大，幾乎是一個紈绔子弟。她曾神經(jīng)質(zhì)地舉槍，要槍殺撫養(yǎng)自己長大的姑爹。她吸毒，甚至可能和黑社會有染，最終跳崖身亡。張志忠認為知青的第二代是《日夜書》中一個很重要的命題：“馬濤的女兒笑月對馬濤和陶小布的指控，令人觸目驚心，因為在《日夜書》里邊第二代人沒有正面出場，真正出場的只有笑月，臨死之前把父輩貶斥得一塌糊涂、一無是處，這是現(xiàn)實生活中比回憶苦難更為重要的問題?！?小說彌漫著命運殘酷與死亡的氣息，物質(zhì)統(tǒng)治的世界令人絕望，精神茫然無措。年輕人代表著未來，然而，我們在知青二代的身上看不到民族、人類的希望。小說極其悲觀，后一代已無任何希望，這種絕望成了小說的底色。

在物質(zhì)主義的時代，人與人之間變得冷漠，親情、友情和愛情，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裂變。小說寫了“醉鬼”這只猴子，它和一個小孩差不多，非常機靈，給人們帶來歡樂。從它身上可以反觀，人類渴望情感，而現(xiàn)實卻冷漠無情。小說寫了知青聚會，聚餐需要二十元錢，但是，很多人都不愿意出這錢。顯然，這可以看出來他們團聚之情的虛假。

物質(zhì)利益壓倒一切，在物質(zhì)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人的精神空間日益萎縮了。人越來越成為依附于物質(zhì)的可有可無的存在。在物質(zhì)社會中，人們的精神漂泊無依，處于一種茫然的狀態(tài)。生存的艱難，主要體現(xiàn)在物質(zhì)利益支配著人們的生活，物質(zhì)利益成了首要原則?！艾F(xiàn)代社會中的一個致命的癥結，是急劇增長的物質(zhì)財富與迅速頹敗的人文精神日益擴大的落差?！?這帶來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巨大改變。韓少功敏銳地看到了這個矛盾，他指出：“沒有人能阻止經(jīng)濟這一列失去了制動閘的狂奔的列車。幸福的物質(zhì)硬件不斷豐足和升級，將更加反襯出精神軟件的稀缺，暴露出某種貧氣和尷尬。上帝正在與人類開一個嚴酷的玩笑，也是給出一種考驗?！彼喈敿怃J地指出：“歐洲的現(xiàn)代精神危機不是產(chǎn)生于貧窮，而是產(chǎn)生于富有。”?

悲憫情懷與精神超越

小說從政治、社會和思潮等角度切入到這些主人公曾經(jīng)的知青生活和“后知青”時代的生活當中去，最后卻是從精神的角度來對現(xiàn)實生活進行反思。一方面，韓少功貼近生活，揭示出生活中的種種矛盾；另一方面，在文學的層面，把這一切都接受下來，表達了悲憫。小說感情深沉，以抒情的筆調(diào)，抒寫對親情、友情、戰(zhàn)友情的留戀。小說不僅僅寫出人的惡性，也寫出每一個人物的可理解性。比如說，小安子的家庭生活經(jīng)歷對她人生的影響，馬濤對于某些思想“中毒”太深，以致后來他只能夠在他的人生航道上行駛。環(huán)境和小說人物自身的生活邏輯造成他們的行為選擇。從理性的角度我們理解他們，然而從情感的角度，他們的某些行為終究不可原諒。不過，作家對小說中的所有人都懷有深沉的感情，以博大的胸懷來悲憫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切。

人的精神日益被侵蝕，本來是厭倦了這荒寒的人世間，然而撤退到生死大限，人世間種種的不如意，又有了寬容和悲憫的理由。正因為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多少值得肯定的生活，只好退避到生和死的分界線上。小說立足于死亡，反觀人世間種種矛盾沖突，有一種向死而生的蒼涼之感。小說的結尾還出現(xiàn)了人間天堂的想象，抽離開具體的人類生活中的種種困苦，抽象地上升到一種對于人類生活的浪漫想象：希望能夠有一個人類生活的天堂存在。這一理想的、美好的人的天堂，是作家的一種愿望或者奢望，包含對于人類的希望，但畢竟是一種虛妄。

我們也許不能夠從小說中獲得生的力量，只能夠更加清楚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我們往何處去？生活在這樣的世界當中，我們精神迷茫，能夠感覺到自己精神上的“小”。作家面對著這樣一個大時代，能夠穿透這精神茫然的現(xiàn)實生活嗎？小說結尾希望能夠回到簡單真摯的生活，一個精神自由放逸，能夠讓靈魂舒展、讓人活著舒心、讓情感自然流露的美好的世界。這樣一個美好世界，就是人類的天堂。這就是作家希望的人的天堂吧。

賈平凹以鄉(xiāng)土文化作為自己的人文理想，來對抗摧毀人類精神的城市現(xiàn)代文明。韓少功曾經(jīng)想依賴啟蒙文化來追求理想的現(xiàn)代化生活，卻遭遇到了精神的淪陷。精神潰敗，親情、友情和愛情在物質(zhì)社會都變質(zhì)，不由讓人產(chǎn)生一種幻滅感，茫然乃至絕望，讓人難以生存下去。莫言的小說對抗現(xiàn)實世界，否定和批判的力量是背倚著民間強大的原始生命力。韓少功的《日夜書》，卻是一個空空蕩蕩的、沒有明確地域特征的存在，小說中的故事放在中國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有可能發(fā)生。作家的抗爭卻是那樣無力，有一種飄蕩之感，也有一種茫然。張煒從《古船》《九月寓言》，一直到《你在高原》，其實是堅持了自己的精神信仰，那就是對于真理的不懈探求。這是張煒的精神支柱，維持著張煒寫作中強大的“信”（信念）。張煒的寫作異常堅定，對生活堅持了史筆書寫，對現(xiàn)實中的魑魅魍魎，進行了尖銳的批判。韓少功的內(nèi)心極其柔軟，無論是知青生活的嚴酷和艱難，還是 “后知青”時代生活中的種種精神悲劇，他都沉郁地寫出來，頗有悲涼之感。對于現(xiàn)實生活，作家只是呈現(xiàn)，只是表達與傾訴，而不是批判。他對這個世界充滿愛恨交加的復雜情感，他不能以一種單一的色調(diào)來對待，相反，他試圖更多地去理解他們，試圖充滿人情味地去指出生活中的謬誤和偏激。韓少功更多地在小說中表達對于這個世界的一種精神超越的愛。而這種愛，是超乎人世間具體的紛紛擾擾的一種抽象之愛。

精神無“根”：“后知青”時代的茫然

韓少功曾經(jīng)寫《文學的“根”》，來尋找中國人賴以生存的文化之根。80年代中期，“韓少功成為‘尋根文學’運動的主將”?，他發(fā)表了《爸爸爸》《女女女》《空城》《雷禍》等一系列小說，令人矚目。?那時候，作家還有雄心也有信念來尋找中國人生存的精神支柱。小說《爸爸爸》寫出了一種對于野蠻和愚昧的批判，洋溢著一種現(xiàn)代化的自信。但是三十年過去，到了《日夜書》，小說呈現(xiàn)的卻是，現(xiàn)實生活以它摧毀一切的巨大力量，把所有的精神、理想、親情、友情、愛情等都碾得粉碎。

新時期文學尋根派的代表人物，在小說中描繪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們失去了自己的文化精神之根，失去了自己的精神依靠，在四顧茫然的精神世界里，如在暗夜中，苦苦煎熬。小說聚焦于知青一代的整個人生與現(xiàn)實生活，反映的卻是這四十年來社會的飛速變化。當年知青生活的火熱激情、昂揚精神，變成了現(xiàn)在的時時處處被利益所支配。在物質(zhì)社會，即使是科研機構，也不能以科研為理想，而是以金錢為導向。雖然小說還眷戀著激情、藝術、思想等，但是，它們充其量只是物質(zhì)社會中巨大車輪前進時揚起的一點點微塵而已。人們被物質(zhì)主義裹挾著前行，并非都是那么心甘情愿，卻沒有幾個人能擺脫這一巨大的現(xiàn)實生活邏輯。人們恍以為知青生活是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實質(zhì)上卻是枉然。而現(xiàn)實生活，又是那樣使人遍體鱗傷。小說隱約包含對新時期啟蒙的現(xiàn)代化思潮的反思。西方思潮，現(xiàn)代化，都不能夠給知青們帶來幸福的生活?，F(xiàn)代人生存的精神資源又會在哪里呢？

《日夜書》是一部對于過往無限悵惘、對于現(xiàn)實生活憎厭乃至絕望的誠實之書，反映出人們現(xiàn)實生活的困境，表達了深沉的悲憫。韓少功曾在隨筆中提到印度詩人泰戈爾對于“現(xiàn)代化”的意見：“現(xiàn)代進步的笨重結構，以效率的鉸釘結合在一塊，架在野心之輪上，也是維持不長的”，“人們是繁榮了，然而他們的根卻腐爛了”。?人們不禁會追問，除了物質(zhì)的欲求之外，生存之根在哪里？人們的精神之“根”又在哪里？

①韓少功：《在小說的后臺》，山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50—151頁。

②陳潤蘭：《韓少功知青述說的精神軌跡與精神圍城》，《云南社會科學》2005年第5期。

③④⑧??????《中國作家網(wǎng)第七期網(wǎng)上學術論壇——韓少功與〈日夜書〉》,http://www.chinawriter. com.cn/bk/2013-04-26/69353.html.

⑤?魯樞元、王春熾：《韓少功小說的精神性存在》，《文學評論》1994年第6期。

⑥?黃燈：《韓少功的精神世界》，《江漢論壇》2005年第5期。

⑦韓少功：《日夜書》，《收獲》2013年第2期；韓少功：《日夜書》，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⑨⑩?????《韓少功新作〈日夜書〉描寫知青一代的當下命運：“我寫了一些可能讓人難堪的東西”》，http:// ent.ifeng.com/zz/detail_2013_05/23/25611958_0.shtml.

?韓少功：《在小說的后臺》，山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53頁，轉(zhuǎn)引自陳仲庚：《韓少功：從“文化尋根”到“精神尋根”》，《文藝理論與批評》2002年第2期。

?張佩瑤:《從自言自語到眾聲沸騰：韓少功小說中的文化反思精神的呈現(xiàn)》，《當代作家評論》1994年第6期。

???引文均出自韓少功：《夜行者夢語》，知識出版社1994年版。

作 者： 王輝，綿陽師范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思潮、作家作品。

郭名華，綿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對外漢語學院講師，上海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