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腐腦
竇五是挑著祖?zhèn)鞯亩垢X挑子進的駐馬店市。
這豆腐腦挑子是祖?zhèn)?,細棗木扁擔,醬紅色,兩頭尖,一頭挑著豆腐腦缸,一頭挑著鮮紅的小方桌。桌子上碼放著洗得干凈的細瓷碗、調羹,景德鎮(zhèn)的青花,畫有小鳥鳴翠柳。柱頭掛一筷籠子,一把烏木筷子,一走一晃,“沙沙,沙沙……”方桌的下面是一桶清水,洗碗用的。每天早上,竇五都是挑著豆腐腦挑子,從家里走出來,一悠一悠地上了街,一路上亮起嗓子喊“熱里吧豆腐腦——”不時有人叫:“賣豆腐腦的,來一碗?!备]五就“哎”一聲,把豆腐腦挑子從肩上卸下來,問:“要咸的還是甜的?”
因為他姓竇,祖?zhèn)髻u豆腐腦的手藝,人們就叫了他竇腐腦了。名字倒給忘記了。
竇五雖然仍保持著祖?zhèn)鞯氖炙?,但卻與祖?zhèn)鞯馁u法不同。祖?zhèn)鞯馁u豆腐腦營生,是挑著擔子走街串巷,趕集上店,沒離開過屁股大點的汝水鎮(zhèn)。如今的竇五卻不同了,一是他把豆腐腦賣進了大城市駐馬店,二是他的賣豆腐腦攤子是固定的鋪面,就在健康街中間的腰上。
竇五個子不高,一雙手臂卻長,過膝,總是洗得干干凈凈的,顯得指關節(jié)粗大暴突,似乎被剔光了肉??绰橐律裣嗟恼f,這娃子雙手過膝,如劉玄德在世,料有帝王運啊。誰知竇五初中沒上完就隨著打工的人流四處流浪,走廣州,下四川,去東北,最后還是回來挑起了祖?zhèn)鞯亩垢X挑子。那雙好手揀豆子、曬豆子、泡豆子、磨豆子……真真的派上了用場。而且,有一天竇五吼了一嗓子“有為王那個坐江山——去到了駐馬店里咦呀吶呀嗨——”看相人大驚失色,連連說:“假了!成了假皇上了!”
竇五笑笑,挑著豆腐腦挑子下了駐馬店。
健康路是條小街,卻熱鬧!賣菜的,一年四季都有人賣青菜,菠菜、芹菜、白菜、茼蒿、蓮菜、地菜、山韭菜……賣吃的,多為小吃,炭火燒餅、燴面、胡辣湯、包子、豆腐腦、臭豆腐干子、烙饃豆腐串……往南拐去,是一個花鳥市場,大棚,鳥有百靈子、畫眉子、八哥、鸚鵡、叫天子、地溜子……花有月季、天竺、蘭草、杜鵑、牡丹……街的兩旁是鋪面,多發(fā)廊。發(fā)廊的名字起得很雅,閑適居、君子蘭、牡丹亭、靜心處、鳳凰傳奇、鈺瑩小屋、江山美人等等,凡發(fā)廊門白天多半開,夜間大開,皆有粉紅色窗紗遮掩,隱隱約約,朦朦朧朧,屋里可以清楚地看見外面,外面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見屋里的白臉白腿。雖然掛著發(fā)廊的招牌,卻是沒見給人理發(fā)。這事日怪!
竇五的豆腐腦攤子在健康路的腰上,是一處平坦的空地,旁邊有一炭火燒餅鋪子。人們通常是吃一碗豆腐腦,再吃一個燒餅,飽了。兩個鋪子相得益彰,生意不錯。開燒餅鋪子的是對年輕夫妻,生了一個兒子放在家里,專心做買賣。竇五單身,談了個對象叫梅花,在外地打工,不常回來,不過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手機上往來的信息已是有點“帶色”了。
竇五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的桑王莊租了間房子,除了住還成了做豆腐腦的作坊。豆腐腦是汝水上的名吃,駐馬店市做豆腐腦生意的也不是竇五一家,有好幾家鋪面。但其他幾家的豆腐腦在做的過程中,已經不是傳統(tǒng)的做法了,使用了豆腐腦精、增白劑,辣椒里有蘇丹紅。只有竇五的豆腐腦還保持著祖上傳下來的手藝和滋味兒,沒變。他也不愿變。他想:如果手藝變了,要這雙手還派什么用場呢?
早上,其他的豆腐腦鋪子已經用自來水煮豆?jié){了。竇五起得更早,騎了三輪車帶著塑料桶去了城外的汝水河,從河里灌滿了清凌凌的河水,回到家里,用河水淘洗泡發(fā)的豆子。那雙手可真是靈得很,像魚兒一樣游走在水里,翻著撈著爛豆子、雜草棒。干凈了,上磨。竇五也用磨漿機,與時俱進嘛?!皢鑶琛獑鑶琛蹦{機把豆?jié){磨得了,一大鍋。竇五架上劈柴火燒,不多時豆?jié){開了,滾滾泛著豆香氣,這叫豆汁。竇五一手掌勺子,一手持老湯點鹵,一點一點澆去,豆腐腦漸漸凝結、凝結,豆腐腦終于如凝脂樣的成了。竇五的豆腐腦制作路子從泡豆、揀豆、淘豆、磨豆、煮漿、點鹵、成腦,一步也不肯少。還有佐料的配制,過去吃甜豆腐腦的人多,放一勺白糖即得。竇五不但賣甜豆腐腦,還賣咸豆腐腦。咸豆腐腦配的是用石臼榷出的朝天椒,碎芹菜,汝南大頭菜,蔥花、香菜末、芝麻鹽,臨了再澆幾滴芝麻醬,那香味很遠就沖人鼻孔。所以,駐馬店有了這么一句歇后語:竇五的豆腐腦——一清二白!
有人勸竇五,喂,去河里取水干什么?費事。
竇五說:“老規(guī)矩不能改嘛?!?/p>
喂,老湯點鹵多麻煩呀?
竇五說:“老規(guī)矩不能變嘛。”
喂,用石臼榷辣椒多麻煩呀。
竇五說:“老規(guī)矩不能……”
竇五的手被水浸泡得更長也更大,關節(jié)更顯凸出暴起,駭人。但是干凈、清爽。
竇五的豆腐腦賣得快。竇五賣豆腐腦的時間是一天兩頭,一早一晚。早上,晨霧繚繞,天光乍亮,豆腐腦攤子挑來了。燒餅鋪子推來了。吃飯的人們上來了。竇五的電喇叭開叫了“香香的辣辣的甜甜的豆腐腦啊——”旁邊就聽打燒餅的小搟杖“嘚嘚嘚……”接著是“啪啪”兩聲,燒餅就出爐了。這個時候,發(fā)廊的女人紅著眼睛出來了,打著哈欠,往垃圾桶里扔成袋的衛(wèi)生紙。其它的店鋪還沒開門哩。
竇五賣豆腐腦很灑脫。且不說豆腐腦攤子里里外外都十分干凈,單那賣豆腐腦時的架勢,就吸引人的眼球。一只骨節(jié)突出的大手扣了一只青花碗,一只手持一銅勺,輕輕一撇一撇,滿了,撒青菜,淋芝麻醬。一氣呵成,手不顫,氣不喘。吃飯的食客先是看到骨節(jié)突出的手,驚嘆之余,又看到一張笑臉,心里先自潮了,暖了。
竇五租住的房屋是配房,簡陋一些,月租不貴,是與別人合租的。房客都是打工的男男女女,鳥一樣飛來飛去,只有竇五是???。還有一個女的是常客,叫喵喵,帶著一個三四歲的男娃。竇五知道喵喵是在發(fā)廊工作的,但從來不問。竇五只是有時替她發(fā)愁:這孩子咋帶啊?
竇五早早就賣完豆腐腦回了家,晚上的豆腐腦下午才做呢。這會兒,人閑下來。喵喵正在睡覺。可小孩子睡不著,就滿院子跑著玩。小孩叫鎖兒,長得很可愛,圓圓的一張笑臉,胖手胖腳的,跑起來小皮球樣的,還帶著一連串童稚的笑聲“咯咯咯咯……”竇五還沒有結婚,但很喜歡孩子。閑下來就和孩子玩,他的一雙手派上了用場,手扣在一起如蓮花狀,鎖兒站在手心里,如同一只小小鳥兒,扎撒著小胳膊,一下一下,嘴里還快活地呼喊“坐灰機嘍!坐灰機嘍!”
他們玩老鷹抓小雞,玩藏貓貓,玩騎大馬……玩累了,笑累了,鎖兒就摟住竇五的脖子,拱在懷里鬧著要聽故事。竇五就逗鎖兒,說,喊我一聲姨父,我講一個故事。鎖兒小嘴一嘟,連聲喚“姨父衣服,姨父衣服。”
竇五的大手拍著小腿,一迭聲地“哎哎,哎哎?!?/p>
屋里的喵喵聽了,就說,占我便宜呀。你小,是我弟弟哩,該喊舅舅。
竇五一時紅了臉,忙說,啥都中,啥都中。
喵喵有時夜里去發(fā)廊里坐高臺,第二天早上才哈欠連天地回來。白天,有時也帶男人來家里。這時竇五就忙叫上鎖兒,走,鎖兒,咱們去外邊玩去。
夏天天長夜短,冬天晝短夜長。冬天的晚上,竇五挑著豆腐腦挑子出攤時,喵喵要出臺了,看著活蹦亂跳的鎖兒,發(fā)愁嘆氣。竇五就說,你如果放心,就讓我?guī)еi兒。喵喵涂著眼影,嘆了口氣,說,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帶孩子,我放心,只是讓你受累,我……說著,眼圈紅了。
竇五就擔了挑子,帶著鎖兒去了健康路。
打燒餅的小夫妻已經支好了攤子,和好了面,炭火正烘著哩。竇五先把攤子放好,打開蓄電池燈,讓孩子坐好,才摁響電喇叭,“香香的辣辣的甜甜的豆腐腦啊——”
坐在一邊的鎖兒,感到新奇,小嘴也隨著喊“香香的辣辣的甜甜的豆腐腦啊——”
來喝豆腐腦的人都被逗樂了,說,看,這孩子好玩。
打燒餅的小夫妻也樂了,一邊打燒餅一邊和竇五開玩笑。豆腐腦啊,啥時撿了個兒子?悄沒聲地當爹啦。
眼氣啦?燒餅哥。這多省勁啊。
誰的?
我的。
真的?
假不了。
晚風里,燒餅的香味豆腐腦的香味,還有這逗樂的香味到處流淌。燈光把冬天的夜照得暖暖的。鎖兒玩累了,餓了。竇五就給他盛一碗甜豆腐腦,先吹了一會兒熱氣,又嘗了嘗,才喂鎖兒吃。打燒餅的夫妻也喜歡鎖兒,拿了剛出爐的燒餅來,讓鎖兒吃。鎖兒一口燒餅一口豆腐腦地吃,吃著停停,一雙烏黑黑的眼珠看看竇腐腦,又看看燒餅鋪。打燒餅女人指著竇五笑著問,鎖兒,你喊他喊啥哩?鎖兒小腦袋歪著想想,說,衣服。竇五有點賣乖,說,鎖兒,喊爹,我的兒子不喊爹會中。燒餅女人撇撇嘴說,逞你的能吧,真把鎖兒當兒子啦。
衣服姨父衣服姨父……鎖兒跳著腳喊。
可是,有一天晚上,竇五賣完豆腐腦,挑著挑子,帶著鎖兒回到了住處的家,出事了!喵喵的門大開著,屋里很是凌亂。竇五開始以為喵喵外出高臺了,鎖兒哭著鬧著要找媽媽睡覺。竇五兩只手扣著形如蓮花,鎖兒站在手心里,兩個小胳膊扎撒著像只小鳥,一會兒坐“軍艦,”一會兒坐“飛機。”坐累了,鎖兒就在竇五的被窩里睡了,睡得很香,哈喇子流濕了被頭。
竇五因為要做豆腐腦,起得早。起來一看,咦,喵喵的門還是大開著,風吹著破門“吱咔、吱咔”地響。竇五心里有點沉,但還是繼續(xù)拉水磨豆?jié){,燒火點鹵,心想:鎖兒醒了咋辦呢?
天蒙蒙亮,房東李老漢來了,告訴竇五個不好的消息:昨晚上,警察把喵喵和一個男人抓走了。竇五著急地問,會咋樣?房東說,罰錢或遣送回老家。
喵喵一連十幾天沒回來,可能是遣送回老家了。鎖兒就由竇五帶著,賣豆腐腦,看孩子。打燒餅的夫妻兩個知道了內情,很是心酸了一陣兒,勸竇五說:“把鎖兒送福利院吧,你還要做生意掙錢哩?!?/p>
竇五說:“不中!既然把他托付給我,我得帶好孩子?!?/p>
打燒餅的夫婦嘆了口氣,說:“你還沒有結婚,咋帶孩子呢?”
竇五咬著牙說:“我就把他當兒子帶著結了婚?!?/p>
這時,坐在旁邊的鎖兒忽然叫了一聲“爹——”
竇五愣了一下,兩只大手扎撒著,骨節(jié)亂抖,一把捧了鎖兒,問:“你,你,喊我呢?”
“爹——爹——”
“啊?”
“爹——爹——”
“不!叫舅舅?!?/p>
“舅舅,豆豆……”
“哎——”
晨霧變得濕漉漉的。
老別桿
大槐樹下擺著修自行車的攤子,石桌上還擺著一副象棋。
大槐樹落下的蔭涼場面似的大小,綠蔭就罩著了進駐馬店市的一條大路,一座小橋,還有一條溪水。這是進城市的要道口,從西邊進城打工的人啊車啊,從東邊出城的人啊車啊,都要經過這棵樹下。在橋與溪水的夾角處,站著大槐樹。站在這兒的槐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是棵野樹。
溪水不大,橋也不大。先時是石板橋,后來才修的水泥橋,是座拱橋,帶了幾個橋孔。進城打工的牛躍進走到這里時,不走了,住到了橋孔里。樹底下擺下了修自行車的攤子,還有那副象棋。
這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的光陰,大槐樹并不見老,牛躍進奔六啦。那副象棋被手摸得烏木似的,紅字黑字還分得清,木棋盤已經磨爛了好幾副。如今的棋盤是塊石頭,芝麻灰青,上面被牛躍進用自行車條刻出了棋路,中間竟開一縷天然紋路,形如楚河漢界。
修自行車的攤子,無非是扳子、鉗子、起子、錐子、銼子、扒子等家什,樹根處扔了幾條紅的黑的自行車壞胎,不遠處放一盆清水,閑處立兩支氣筒,氣筒上寫著“打氣二分”。樹杈上掛一木牌,上寫“修車”。經常有外出打工的老鄉(xiāng)從這兒走過去,喊,躍進,走啊,到外面撈錢去?。≌谛捃嚨能S進就會笑笑說:“錢是個龜孫,花完還得拼?!甭牭降娜硕颊f,這個人有點“別”,跟錢過不去。
春夏秋冬,寒來暑往。牛躍進每天從橋洞里出來,先在溪里打一盆清水,把攤子散開,棋盤擺上,燒了開水,泡上一壺汝河岸邊生長的“白云毛峰”悠悠地喝上,等著有人上門修車。沒人的時候,躍進就捧了一壺茶坐在棋盤前,默默地打譜。晨昏時刻,大槐樹下,烏鴉聒噪,一人一棋一壺的剪影,成了駐馬店的一景。
這棵槐樹有些年頭,樹干三四人拉手無法合圍,樹根虬突暴起,樹冠陰翳蔽日,青天白日若有風輕揚,可是若狂風暴雨驟來,大樹反倒紋絲兒不動。于是,這樹下就成了人們避暑躲雨的好去處。炎炎烈日,人們都會手搭涼棚,望著綠云般晃動的樹冠走到樹下,頓覺涼風習習。烏云翻滾,人們疾走至樹下,可免受雨淋之苦。
來來往往,人們便知道了大槐樹下有個修車的“老別桿”。“老別桿”的綽號得宜于這么幾件事。夏天的一天,從西邊走來了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娃子,肩上扛了鼓鼓囊囊的一只蛇皮袋,褲子上打了補丁,一雙家做的布鞋裂了口子。男學生面皮黃黃,瘦如竹竿,唯有一雙耳朵奇大,但灰撲撲地耷拉著。走到樹下,看到棋盤,學生站著了,一雙眼睛陡然亮起。正在修車的牛躍進瞥了他一眼,說了句“坐下。喝茶?!睂W生捧著壺猛喝了一氣,喊道“好茶!”
牛躍進修罷車子,一問,原來這位男娃是大學畢業(yè)生,到駐馬店市上班,因為家里窮,沒錢買車票,步行幾十里地走著來上班的。牛躍進見他盯著棋盤看,問,切磋一盤?學生放下東西,搓了搓手,坐了下來。二人便不說話,紅先黑后,跳馬架炮,兩雙黑手在棋盤上如同烏云翻滾,“中炮過河車對屏風馬,”一時殺得天昏地黑……眼看日過中午,樹影打斜,牛躍進執(zhí)黑馬跳了一個閑著,形成棄子。男娃執(zhí)紅炮當頭,復持強子形成絕殺,其勢兇狠異常。
牛躍進心里吸了口冷氣,說:“好棋!”
男娃面對殘局,喜不自禁沉浸其中。牛躍進把昨日套的兔子剁巴剁巴,加白菜粉條蘿卜,來了鍋熱乎頓,親自為男娃盛了一碗,端了過來,說:“小老弟,這碗兔肉祝你馬到成功?!?/p>
男娃臉紅著站起來,說:“你……你住在橋洞里,窮……窮成這樣,我不能……吃啊?!?/p>
牛躍進臉色登時變了,很是惱火地問:“啥?不吃??床黄鹞沂前??”隨手把飯碗“啪”地一下,摔在地下。
“叔叔?。 蹦型奘强拗韵峦萌獾模缓笠徊揭换仡^地走進了駐馬店市。
還有一件事。市銀馬紡織廠工作的老許喜歡騎自行車到野外踏青,去時路過大槐樹,停下車子,與牛躍進搭訕幾句。老許是個文化人,會寫詩歌、散文,經常帶著廠里幾個文學青年小龔、小阮到野外采風,大槐樹下是他們必停的所在。老許經常帶些火腿腸啊方便面啊娃哈哈啊,送給牛躍進。牛躍進收下后,總是一句話“車子壞了,找我”。
春天的一天,老許帶小龔、小阮下鄉(xiāng)遭了雨淋,鄉(xiāng)下是泥路,自行車推到大槐樹下時,都成了“泥母豬?!迸\S進急忙接過車子,下到溪水中間,將車子洗啊刷啊,把車子洗干凈。又是拿龍擰條,補胎緊鏈子,累得滿頭大汗。車子修好后,老許搖動著鈴鐺“當啷當啷”脆響,連聲夸獎:“好手藝好手藝?!苯又显S拿出了幾塊錢,塞到牛躍進手里。
牛躍進勃然變色,把錢往地上一扔,吼道:“啥?給錢??床黄鹞沂前??”
老許招呼著小龔、小阮忙騎上車子就要躥。牛躍進緊趕兩步,飛起兩腳,把車子踢壞了,嘴里還嚷嚷著:“看不起我。叫你走。”最后,老許還是由了牛躍進把車子修好,收起自己的錢,帶人走了。
幾件事后,駐馬店市流傳一句順口溜:“大槐樹下老別桿,白修車子不要錢?!?/p>
又是幾年春草綠。駐馬店城市的個頭見長,高高低低的樓已經蓋到不遠處,與大槐樹比高低了。這天,有人騎了一輛新鳳凰自行車,帶轉鈴的那種,鈴鐺一轉,“當啷啷啷”脆響。近了,車上跳下兩個人來,一男一女,都咯咯地笑彎了腰。牛躍進一看,是下棋的大耳朵,穿一身西服,打了領帶,腳下的皮鞋賊亮。人也精神了,小白臉了,啤酒肚了,那雙雞爪似的手修長得水蔥樣的了,大耳朵支棱起來了。
大耳朵指指姑娘,介紹說:“師傅,這是我的女朋友?!?/p>
牛躍進點著頭,疑惑地問:“車子壞了?修車?”
大耳朵面對棋盤翩然而坐,說:“切磋一盤如何?”
牛躍進洗了洗手,坐了下來,說:“你先手?!?/p>
“牛師傅,好手段?!贝蠖鋱?zhí)紅子在手,沉吟一笑說:“上回棋后,我查了《桔中秘》,你的屏風馬故作失蹄,讓了我一著。這回決一勝負。”
二人交手,棋盤上刀光劍影漸起,十多回合后,棋局進入了“六龍麗天,”情勢已是白熱化了。姑娘并不知道棋盤上的變化,只是蝴蝶般地在大耳朵周圍轉悠,銀鈴般的笑聲不絕于耳。大耳朵不聞不問,飛炮挺車,步步緊逼,馬八進二,車八進三。牛躍進覺得這娃子的心思太“兇,”眼見車一進一,殺氣騰騰,就走了一著士五退六。大耳朵迫不及待直殺宮禁,車四平一。
贏了棋的大耳朵翩然騎上車子,一路銀鈴般的笑聲去了。
大槐樹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牛躍進與大槐樹相依相偎,吃飯修車,喝茶下棋,錢掙的不多,倒也自在快活。來來往往的修車人不少,來來往往下棋的也不少,來往的人們都習慣性地遠遠地手搭涼棚,對著大槐樹仰望一陣兒,才走進大槐樹下。秋天,正在修車的牛躍進覺得頭頂上落了個什么東西,用手撈摸了一下,繼續(xù)修車了。待車子修完,他低頭一看,見樹上掉下來的是條灰蟲。哦,樹生蟲子了,是槐叮子,這蟲子專往樹心里拱,樹上碗口大的疤都是它造成的。牛躍進修不下車子了,跑到野地里找來了棉花條、枸樹枝、黃黃苗,煮了一鍋水。水放涼了,牛躍進一天三遍地往槐樹上刷,刷著念叨著“槐樹王,槐樹王,不生蟲,不壞瓤”。春上,人們見牛躍進在樹上爬上爬下,手里拿住自行車條這兒捅捅那兒搗搗,累得滿頭大汗,就問干什么。牛躍進說樹生天牛了,得把蟲卵打碎。牛躍進又弄來石灰、硫磺、鹽,用水攪和成白色的糊糊,一點一點往樹身上抹。
紡織廠的老許帶著人走到樹下,好奇地問:“這樹是你種的?”
“不是?!?/p>
“是你家的?”
“不是。”
“是你親戚家種的?”
“不是。”
“那你管它弄球哩?”
“都是個命哩。它罩著我,我護著它,有了情分哩?!?/p>
大槐樹又回黃轉綠。一輛小轎車“吱”地停在樹下,車門打開,先是伸出一雙白藕節(jié)似的細腿,一雙猩紅色的皮鞋,下來一位很有點明星范的姑娘。接著下來一位派頭十足的領導,帶著一副墨鏡。正在修車的牛躍進習慣性地往下看,只看到了黑紅兩雙皮鞋,見黑皮鞋走到石頭棋盤前停下來,才抬頭看了看來人。那人摘了墨鏡,喊了聲“老牛?!?/p>
啊,是大耳朵!還有身邊的姑娘,啊,換了,不是幾年前的那個了。
大耳朵坐在棋盤前,用手指優(yōu)雅地敲著石棋盤,說:“老牛,來來來,切磋一盤?!?/p>
牛躍進斜斜地打量著大耳朵,也坐了下來。
大耳朵用濕巾擦著黑棋子,說:“幾年前下的那盤棋,你又讓了我?!段咫p品梅花秘》講得很清楚,六龍麗天,你讓我執(zhí)紅,明顯地是讓我贏啊?!?/p>
牛躍進面無表情,用破布擦著黑手,說:“看過周廷梅的書了。好?!?/p>
大耳朵說:“你先手?!?/p>
牛躍進沉吟一笑,執(zhí)紅先行按海門童圣公的《梅花譜》開局。大耳朵執(zhí)黑步步緊逼,棋風更顯殺氣和霸氣。但牛躍進的中炮鴛鴦馬,單提馬,左疊炮,屏風馬陷車,密不透風。大耳朵使出渾身解數,只落得人仰馬翻,著著連失。最后一手,牛躍進提馬躍河,雄視帥宮。大耳朵的汗都下來了,臉黑得緊,把手中的棋子捏出了細響。牛躍進站起身,去一旁修車了,只是遠遠地用眼覷著大耳朵。
大耳朵黑著臉帶著姑娘坐車絕塵而去。
日子一天天過下去。駐馬店的個頭不知不覺地長到了大槐樹跟前,滿世界的高樓連著片長,不幾天橋兩邊都張起了高樓。大槐樹站在高樓的夾縫里,很是局促不安的樣子。牛躍進閑暇時就會呆呆地看著高樓,很是局促不安的樣子。不時就有城管人員來來往往,用儀器瞄來瞄去,最后,用石灰水在樹上、橋上刷了一個大大的字“拆!”
說時遲那時快。不幾天,拆遷的人員開著車來了,很威風凜凜的架勢,車頭上警燈閃爍。牛躍進慌了,張開雙手護著大槐樹,喊:“不許砍樹!”
拆遷人員見多了這樣的釘子戶,根本沒把一個瘦猴樣的家伙放在眼里,砰砰啪啪,東西扔了個遍地開花,只有石棋盤沒搬動。就連橋洞里的破被子、爛床墊、鍋碗瓢勺,都扔進河里了。
牛躍進血往頭上涌,一雙眼睛登時血紅如燈,一躍站在槐樹虬曲的樹根上,從懷里掏出一把菜刀,大聲喊道:“要想砍樹,除非砍我!”
這下就出大事了,不和諧了,需要維穩(wěn)了。拆遷隊伍停了下來,面面相覷,不敢亂來了。相持一會兒,拆遷隊伍走了,樹下暫時恢復了平靜。
第二天,拆遷隊伍殺氣騰騰地卷土重來,吊車、推土機、警車把大槐樹圍了個密不透風。正當拆遷人員動手時,從樹上飄落一塊白布來,上寫:“不許砍樹!”原來,牛躍進早已上了樹,在樹上搭了一個窩棚,住下了。事情有些出人意料,有些棘手。談判專家出面,開展攻心戰(zhàn)術,說得舌燦蓮花。牛躍進在樹上一邊磨刀一邊說:“樹死我死!”談判專家最后絕望地喊道:“爹,你老下來吧,就算我求你了?!?/p>
相持了半天,不知為什么將近晌午時,拆遷隊伍撤了。這天傍晚,一個人走到大槐樹下,坐在石頭棋盤前,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棋子,“嗒,”“嗒,”“嗒嗒。”一會兒,牛躍進從樹上下來了。
來人是大耳朵。暮色里,大耳朵有點悶悶不樂,手里的棋子擺來擺去。牛躍進也在對面坐下,看了看大耳朵的臉,又低下頭去看棋局。這一看不當緊,牛躍進嚇了一跳,大耳朵擺的竟是金城對局中的棋局。這棋局來自稀世的《傳彭集》,是西北棋王彭述圣口述,王和生集撰的,有夙枰、殘陣、近局類,莫非此人手中有王本?間或有他本……一股熱血忽地上了牛躍進的頭,再看大耳朵時的眼光竟有些乞求了。
大耳朵走了一子,嘆了口氣,心情很是沉重。從懷里掏出一本發(fā)黃的書來,晃了一晃,說:“叔叔,金城對局讓我頭疼了幾天,無論如何難求一解呀?!?/p>
果真!牛躍進的眼光在暮色里豁然一亮,忙問:“傳彭集?”
大耳朵說:“是。一位老板送我的,可惜緣分太淺,我讀著難解啊?!?/p>
牛躍進忙說:“讓我看看如何?”
大耳朵看看暮色漸重,說:“天色已晚,光線太暗,可否到我的書房品茶細看?!?/p>
牛躍進略微沉思了一下,認真地看著大耳朵的眼睛,問:“遠嗎?”
大耳朵太手指指遠處,說:“叔叔,就幾步路,請?!?/p>
二人就相跟著走進了燈光喧嘩的駐馬店市里。
大耳朵的書房很是闊氣,燈光很是柔和,古箏曲子低徊,明星范的姑娘淺斟香茗,知趣地退下。牛躍進手持《傳彭集》,內心激動得難以自禁,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稀世珍品啊,而且是何家仁的抄本,千載難逢??!
大耳朵顯得很有雅興,很有滋味地品著香茗,聽著古箏……牛躍進看得入了神,如饑似渴,手不釋卷。當下,二人擺下金城對局,你來我往地廝殺開來。這一番痛快淋漓的對決,忽急忽緩,忽快忽慢,行如楊柳拂綠水,罷如雷霆收震怒。不知不覺中已過子時,牛躍進不舍地放下棋子,連連說“告辭,告辭。叨擾了。”
坐上小轎車,大耳朵很是客氣地把牛躍進送到門口,揮手告別。
牛躍進下車走回橋頭時,以為自己走錯了路。大槐樹呢?橋呢?莫非走錯路了?他轉了幾圈,才在黑暗里發(fā)現了一個巨大的深坑,還有扒掉的水泥橋墩。借助微弱的光線,牛躍進在地下找到了枯枝敗葉,認定了自己沒有走錯路,只是大槐樹被挖掉了,橋被拔掉了。
“大耳朵賊,還我樹來!”牛躍進對著無邊的暗夜大叫一聲,一頭猛地扎下樹坑,竟氣絕身亡。
大槐樹沒了。高樓起來了。每年清明節(jié)時,總有幾朵白花飄在小溪里,溪畔站著老許、小龔、小阮,眼里濕濕的。
馬大學問
在駐馬店市沿溪路的小游園里,馬大學問是個人物。
小游園里先是修了一條鵝卵石的幽徑,后又增加了一些健身器材,就成了人們休閑健身的好去處。春夏秋冬,人來人往,煞是熱鬧快活。放風箏的,打陀螺的,推鐵環(huán)的,疾步如飛的,扭屁股跳舞的,嗷嗷叫吊嗓子的……還有人拎了一桶水,揮動大筆在地上寫書法的。這個人就是馬大學問。
每天早上,馬大學問隨著晨練的人們來到沿溪路的小游園,手里拎了一只塑料桶,肩上扛了一只特制的毛筆,走進游園。馬大學問身高不過五尺,上秤稱不上百斤,焦黃面皮,幾根尿騷胡子,已是不惑之年??墒掷镂盏哪菞U毛筆卻是了得,幾乎與他的身高等同,筆桿是木锨把做的,筆鋒是兩條馬尾集束而就,可算是斗筆中的祖師爺。
走到游園中央的水泥地上,馬大學問旁若無人,從小溪里拎了一桶清水,抖開大筆,濡進桶里,吸足了水,猛地一提,龍飛鳳舞地寫將起來。他的字是顏體,兼二王的神韻,遒勁中不失靈動,飛揚中不失厚重,布局嚴謹,氣韻酣暢。他習慣寫的字是“位卑未敢忘憂國”、“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等,直寫得渾身大汗淋漓,面色紅潤,才擦把汗,把筆靠在一旁的石桌前。
石桌是芝麻灰青,打磨得很光滑,四周立幾只石鼓,背后迎風搖曳一叢細竹,半壁灰墻,是游人在此喝茶閑聊的地方。游人鍛煉罷了,各帶水杯置于石桌,或坐或站在四周,看馬大學問練書法,品評時事,自是快活。馬大學問將大筆放了,加入閑談,開口就是驚人之語?!拔覜Q定向中央建議,將黃河從寧夏的河套地區(qū)改道,繞過燕山山脈,穿內蒙古邊緣,直抵東北三省,這樣將會解決內蒙古地區(qū)的干旱問題,同時,解決北京所受的沙塵暴之困擾……”馬大學問侃侃而談,興致很高。閑談者皆健談之人,對此問題頗感興趣,當下掏出地圖,研究起來,竟因某些問題的抵牾心生不快,打起了口水仗,惹得散步的人冷眼冷笑。
馬大學問與眾人務虛后,回到家里,真的動手寫起文章來,題目是:關于黃河改道問題的建議書。開篇是:尊敬的各級領導,這是我第一百二十次提出的建議……他寫建議書時,用的毛筆,狼毫白云,工工整整的顏體,毫無清時的館閣氣。信寫罷,貼上八分錢的郵票寄出。
這就是馬大學問的來由。
其實,每天寫罷字,出得沿溪路小游園,馬大學問翻身騎上一輛破三輪,一路“收破爛啦——有那破報紙爛書本來賣”!這時他變成了收破爛的打工仔,叫馬六甲。
駐馬店市不大,還有個寫字的叫肖耀,工作單位在文化部門,具體業(yè)務是輔導書法創(chuàng)作的。科班出身,在大學里專攻書法,曾參加過一次國展,所以一畢業(yè)就端上了金飯碗。他潛心行隸,一改隸書的嫵媚圓潤,書風硬朗凌厲,多少又有點蘇東坡“石壓蛤蟆”的古韻,頗得好評。不過,人家肖耀是在書案上寫,而馬大學問是在水泥地上寫,這就有點形而上與形而下的意味了。
可這兩個人互不認識。但都知道對方,沒什么來往,一個農民工,一個公務員,能有什么來往呢?
肖耀的工作很忙,培訓書法創(chuàng)作人才,學習班一期接著一期。有人會提起馬大學問,那顏體真的有功夫??!肖耀只是嘴角上掛了一絲冷笑,說:“功夫好啊,只可惜拖地板嘍,顏先生知道了會怪罪的?!?/p>
也有人在馬大學問跟前提起肖耀,科班,專家,端的有著錦繡的前程呢。馬大學問連連點頭,汗珠子甩了一地,喊了一嗓子:“收破爛啦——”
據說有那么一次,二人還真是“PK”過,誰勝誰負,竟是沒人說得清。是夏天,烈日炎炎,蟬噪林靜,肖耀正在辦一個書法班,是在機關的高樓上。辦公室里自然開著空調,很是涼爽愜意。樓下忽然傳來一聲呼喊:“收破爛啦——有那破報紙爛書本拿來賣?!闭切菹r間,有人就說,聽聲音像是馬大學問。哦,是嗎?肖耀手持一把紫砂,緩緩踱到窗口,目光斜睨著下面,看了一會兒,說:“喚他上來。”有學生慌忙下了樓,不一會兒,滿面汗珠子的馬大學問拎著蛇皮袋上了樓。一進屋,馬大學問的眼睛就四下亂踅摸,問,有破報紙嗎?破紙箱子也行,價錢好說。肖耀冷眼看著他,半晌沒言語,嘴里“吱兒吱兒”啜著香茗。地上扔了不少練習書法的草紙,還有墻上掛了不少習作,這讓馬大學問的眼睛一亮,嘟囔道:“好紙。好字?!毙ひf:“聽說你也是寫字的?你如果當場寫一副,這些紙都歸你了?!瘪R大學的黃臉潮起兩片紅,伸出臟兮兮的手劃了一個圈,問:“這些紙都歸我?”肖耀矜持地點點頭。馬大學問有點激動,提筆寫道“建議移民去新疆開辟西部的報告……”寫罷,丟下筆,慌慌地用手把地上的紙都弄到蛇皮袋里,用秤稱了從口袋里掏出幾張臟兮兮的毛票,說,二十三斤,十塊一毛錢。放下錢,他扛著蛇皮袋就下樓去了。
肖耀拿著馬大學問寫的字,對著辦班的學員們說:“書法是高雅的藝術,書法家是精神的貴族,萬不可淪落到收破爛的地步,如今商品經濟的大潮已經起來,我希望我的學生都能搏風擊浪……”馬大學問的這張字被肖耀貼到書法班的墻上,當成了反面教材,逢新學員開班,開科就是“拖地體書法”的笑談開始。
潮漲潮落,風起云涌。
沿溪路的小游園里,每天照常人來人往,愈發(fā)地熱鬧了。更熱鬧的是全國上下的收藏熱,使過去寫字的人變成了書法家,這是個質變,把字變成了錢。可馬大學問還是老樣子,清晨溪里一桶水,水泥地上龍飛鳳舞,字還是行顏體,更是老辣厚重,飛揚的線條中有沉郁之氣??纯瓦€是當年的幾位老人,啜著毛尖,品著字。習字罷,馬大學問加入了談話,幾老問最近馬大學問又有何新的思路,盡管十幾年間申請的“黃河改道”、“新疆移民”等重大問題,并未任何實質性的進展,但大伙的談性不減。馬大學問也沒大變化,只是三輪車上多了個電喇叭,只需一按開關,電喇叭就會一連聲的“收破爛——有那破報紙破書本拿來賣”!人是愈發(fā)的無話了。
馬大學問從懷里掏出一疊寫好的東西,展開給大家看,說:“這是我最近新的研究成果,是關于首都北京遷到駐馬店的建議。我們駐馬店是啥地方?天下之中啊,中國的南北分水嶺,氣候過渡帶。魏晉南北朝時曾在此建過都城,北京若能遷到這里建都,那是最理想的……”幾位老者聽到要遷都駐馬店,都很興奮。若首都建在這里,大伙豈不都成了皇城根兒的人了,天天都可以見到中央領導的面了。老人們都說,這事太好了,得趕快跟中央上奏本,晚了可就耽誤大事了。
馬大學問說:“我已經向各級領導部門寄出了我的建議,目前還沒有回音。”
一位老人說:“現在啥事都講程序,這遷都的事需要逐級申報哩?!?/p>
另一位老人說:“對,應當先從當地政府申報,一級一級報告?!?/p>
馬大學問想了想,說:“是這么個理。我這幾天收工早點,好好地寫一份關于遷都的報告,停幾天報送市政府?!?/p>
幾位老人說:“到時候我們都陪你一塊兒去市政府,人多勢眾?!?/p>
馬大學問騎上三輪車,電喇叭一按“收破爛啊——有那破報紙破書本拿來賣啦”!一路走去。
幾位老人沖著他的背影佩服地嘖嘖有聲,說:“看人家,真是大學問啊,想的都是大事?!?/p>
馬大學問早早收了工,回到自己租賃的小民房里。他洗了個澡,換上新衣服,泡了一壺竹葉茶,美美地喝了一氣。起身,鋪紙,在硯臺里倒上“一得閣”的墨汁,他抽出小狼毫,忘情地俯身書寫起來。書罷,已是東方既白,旭日臨窗。
馬大學問和幾位老人如約來到市政府門口。幾個人站在橋頭上,手拿著建議書,向路人展示。正是上班的時候,人們紛紛停下來,看“北京遷都駐馬店建議書”,一時人群如堵。有人跑來維穩(wěn),問明情況后,就收了建議書,讓他們等候消息。
每天,馬大學問收破爛路過市政府門口,都要下車到門崗室,打聽建議書的消息。問得多了,一位年輕的門崗就問他是干什么的?馬大學問想了想,說:“我是農民工。”
年輕的門崗看了看不遠處的三輪車上,放的有破紙箱子,說:“你,收破爛的吧?”
馬大學問說:“是。是收破爛的農民工?!?/p>
年輕的門崗不耐煩地說:“你。就你?一個收破爛的,管北京遷都的事?”
馬大學問理直氣壯地說:“收破爛的咋啦?位卑未敢忘憂國?!?/p>
一位老門崗走來,小聲說:“這是馬大學問。十多年前就管過黃河改道新疆移民等大事?!?/p>
年輕門崗手指著腦袋,問:“這兒,是不是進水了?”
老門崗老道地笑笑,對馬大學問說:“領導都很忙。你沒事就多寫點材料,經常送過來。領導會看到的?!?/p>
馬大學問信以為真,就經常連夜書寫,不幾天就送過去一份建議書。每天清晨,見到幾位老人,很是激動地說,又送上去一份材料,領導快批啦!
這天,一位領導聽到了馬大學問一心要把北京遷到駐馬店的笑話,找來建議書一看,當即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肖耀來了。
此時的肖耀火了,腕了,已經是書法家協(xié)會的領導了。十多年下來,肖耀入了國展,獲了蘭亭獎,名氣很大,成為市領導的座上賓。領導指著建議書,問肖耀認識這個寫書法的嗎?
肖耀差點噴茶,笑說:“嗐,拖地板體呀。知道,馬大學問嗎?!?/p>
領導嚴肅地說:“這書法有點功底,可以培養(yǎng)培養(yǎng)嘛。再說從維穩(wěn)的角度看,農民工是不好管的,入了會就好辦了嘛!你們書法家協(xié)會也要為領導分憂啊,哈哈?!?/p>
肖耀是個眼皮子會說話的人,忙表態(tài):“這事包在我身上,請領導放心。”
接下來,肖耀又和領導一邊喝著茶一邊嘻嘻哈哈講著馬大學問的軼事,逗得領導很開心。肖耀似乎無意間帶走了馬大學問寫的建議書,同時無意間放下自己的書法新作。領導高興地連連拍著肖耀的肩,笑說:“你呀你呀。好你個肖大師,哈哈……”
在一個秋雨瀟瀟的傍晚,肖耀“意外”地碰上了收破爛的馬大學問。肖耀如今名利雙收,靠書法收入住上了別墅,坐上了奧迪車,很是風光哩。那天傍晚,驛城“窗外菊正黃”的費老板請肖耀賞光到寒舍一敘,酒正喝得興起,忽聞樓下有人吵架,聲音忽高忽低的:“五斤半?!薄安粚?,六斤整?!?/p>
費老板到窗口探身一看,罵了一句,回身說:“收破爛的。為一毛錢爭吵不休。”
收破爛的?肖耀立時站起身,走到窗前,斜斜地看了一眼樓下,放下酒杯,說:“我去把收破爛的喊上來?!闭f罷,蹬蹬蹬下得樓去。費老板有些莫名其妙地搖搖頭。
不一會兒,肖耀拉著收破爛的手上樓,進了雅間。費老板一看,嗨,這不是收破爛的馬大學問嗎?沉下臉說:“好了,拿著這五十塊錢,快走吧?!笨墒牵ひ珔s把馬大學問摁在座上,很恭敬地說:“老兄,請賞光喝一杯?!辟M老板更是丈二和尚了。
被雨淋得精濕的馬大學問神情很是頹喪,黃臉上現出兩片桃紅,幾綹尿臊胡子濕得貼在唇上,很滑稽的樣子。三人坐定,肖耀為馬大學問斟了一杯酒,親自端起來遞過去,說:“久仰老兄大名,佩服,請用了此杯?!?/p>
馬大學問渾身有點冷,瘦小的身子哆嗦了一下,端過杯子喝了下去,說:“我不會說謊的,五斤半紙就是五斤半紙?!?/p>
肖耀笑了,笑得很深沉,說:“好,一會兒讓費老板按五十斤給你錢?!?/p>
馬大學問脖子一梗說:“不!五斤半紙就是五斤半紙?!?/p>
肖耀和老板都笑了,這回笑得很開心。
幾杯酒過后,肖耀感慨地說:“老兄的書法作品經十多年的磨練,真是突飛猛進了。市書法家協(xié)會書畫院想聘請老兄為專業(yè)書畫師,這樣老兄今后就不用收破爛了?!?/p>
馬大學問有點疑惑,搓著手說:“有這等好事?我?”
肖耀滿飲了一杯酒后,侃侃而談:“老兄,我真的不知你為什么要寫這些建議書?十幾年間你寫了黃河改道的建議,可如今黃河依舊東流去;你寫的新疆移民,如今還是孔雀東南飛。這回你又鬧騰著把首都遷到駐馬店,可能嗎?聽我一句勸,別管這些鳥事了?!?/p>
馬大學問臉上的兩片紅飛飛的,說:“這事咱老百姓就不能管一管?”
費老板一拍桌子,說:“老百姓管這事干球?。砍燥枔蔚??老百姓管的就是掙錢泡妞。”
肖耀苦笑,很知心地說:“話粗理不粗。你寫了十幾年的建議書,收了十幾年的破爛,誰管你了?國家大事都是領導們管的事,你把大事都管了,領導們管什么?”
酒越喝越多,話越說越稠,三人竟是說得十分的投機。窗外的秋雨竟有點嘈嘈切切錯雜彈了。
也許馬大學問的酒喝得有些高,兩眼淚汪汪的,站起來又喝了一杯,說:“是啊,你們說的也許是對的。可我就是覺得這事不管心里著急,睡不著覺??!古人講位卑未敢忘憂國,這話錯了嗎?我就是個收破爛的命,我認了……”說罷,放下酒杯直挺挺地下樓去了。
費老板看得有點傻了,半晌才問:“這兒進水啦?”
肖耀沉了一會兒,沒說話。
冬雪飄落下來,駐馬店銀裝素裹了。這時肖耀接到領導打來的電話,口氣十分不滿,怎么回事?馬大學問和一群老頭幾天來又來到市政府門口,這回又呈上的是駐馬店市整體西遷再造一新城區(qū)的建議書。領導強調說,你這個書協(xié)領導要維穩(wěn)嗎,咋連一個馬大學問都……領導放電話的聲音很重。
肖耀感覺到了重量,同時也覺出這個冬天有點冷。肖耀打開了暖氣,坐在書案前,打開了馬大學問寫的建議書,細細地看著,琢磨著……有人敲門“篤篤篤”。開門,進來的是一個后生,面生。后生自我說是馬大學問的兒子。
肖耀霍地站了起來,忙問:“何事?”
后生說:“我父親請你去一趟?!?/p>
二人急急上路。路上,肖耀了解到:后生并不是馬大學問的兒子,而是他的義子。十多年來,馬大學問靠收破爛養(yǎng)活了撿拾來的十多個棄嬰,又當爹又當媽,供他們上學讀書,自己竟一生沒有成家。如今,馬大學問身患絕癥,已經奄奄一息了。臨死前,想見見肖耀,說有一事相托……
在租住的民房里,肖耀見到了躺在床上瘦得如同一把干柴的馬大學問。人只有一口氣,在等待著肖耀。肖耀心中一酸,兩眼熱辣辣的,一雙腿半跪在床前,顫聲叫道:“老兄,我來晚了。”
馬大學問指著床頭堆有半人高的紙,囁嚅著說:“老弟,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會來的。我拜托你……把我寫的建議書……轉呈領導。打造新城……事關重大,你是名人,影響力大……”
肖耀含淚答應下來。
馬大學問去世了。是肖耀為他辦的喪事,很隆重。
每天早上,有一個人隨著晨練的人們來到沿溪路的小游園,手里拎了一只塑料桶,肩上扛了一只特制的毛筆,走進游園。他旁若無人,從小溪里拎了一桶清水,抖開大筆,濡進桶里,吸足了水,猛地一提,龍飛鳳舞地寫起來。行隸,嫵媚圓潤,書風硬朗,“位卑未敢忘憂國”如“石壓蛤蟆”,遍地風流。
這個人是肖耀。多年之后,人稱“字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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