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者的游戲

說書的人40多歲，背著個布袋子，里面放著兩個大茶缸，一個大茶缸的內壁上布滿了黃褐色的茶垢，是用來喝茶的；一個大茶缸的底部銹跡斑斑，是用來放一角錢的鋼蹦兒的。當然，除此之外還有竹板、驚堂木和一張小凳子。陡溝鄉(xiāng)逢陰歷的五、十都有鄉(xiāng)場，這個時候，說書的人就會出現(xiàn)在陡溝小學的圍墻邊，圍墻外邊有幾排大香樟樹。他把布袋子坐在屁股底下，一邊放著剛從王毛三家討來的滿滿一缸茶水，一邊放著空空的茶缸，然后擺開架勢，說將開來。他會說很多書，三國水滸三俠五義三言兩拍岳飛薜仁貴他都能扯上一段，如果興致來潮，還能即興編上一段瞎話葷話。聽他說書的，都是鄉(xiāng)村里的老爺兒們，年齡一般50出頭，聽得高興了，就往茶缸里扔一角錢的鋼蹦兒，也有扔五角的鋼蹦兒的，不過扔五角鋼蹦兒的大多又會自己從茶缸里撿上兩三個一角的鋼蹦兒出來。說書的先生大個兒，很瘦，嘴很大，時間說長了，嘴邊就有一絲白沫。有時他會下意識地將舌頭伸到嘴巴外邊卷一圈，有時不。一般人不知道說書的人姓甚名誰，有尊敬的，叫他“先生”，也有人就叫他“說書的”。

說書的人從來不介意別人知道不知道他的姓名，他只介意有沒有人聽他的書。有一個夏天的傍晚，他說完書，到東邊買了兩個煎餅，回到說書的地方，就著茶水啃起來，啃完才有力氣踏著他的老鳳凰自行車回家。這時聽書的人都散去了，除了她。其實他早就注意到她了，因為聽書的女人他還是頭一次見，不注意都不行。她看上去30多歲，圓臉，穿著一條長裙子。她往茶缸里扔的是1元的硬幣，嶄新的，閃著銀子的光芒。她現(xiàn)在還坐在樹底下，像還要聽他的書。說書的人心里動了一下，但還是站起身，將兩個茶缸和說書的行當貨盡收入布袋中，蹬開鳳凰載重車的撐腳，想走。那個女人走上前來，看上去她走路的速度很慢，可是實際速度卻很快。女人說，許先生，請留步。說書的人有點驚訝，掉過頭，問，你怎么知道我姓許？女人說，我不但知道你姓許，還知道你叫許觀海，是王毛三告訴我的。許觀?！芭丁绷艘宦?，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嗎？

我找你當然有事情。女人與許觀海保持著2米左右的距離。

他覺得她的聲音有點發(fā)抖，他問，什么事情？

現(xiàn)在鄉(xiāng)場上人多，不方便，夜里10點，你能不能來這里等我，我有事要請你幫忙。

這個……

你能嗎？我真的有事情，沒有別的意思。

許觀海怎么能拒絕她呢？她說得這么柔和，眼神里滿是哀求的神色。當然還有另外的原因，由于父母早亡，家境貧寒，這40多年，他一直過著一人單調的生活。女人聲音一發(fā)軟，他渾身跟著發(fā)軟，他說，這個，嗯，好吧。女人說，好。她話音剛落，就迅速走開了，許觀海眨巴眨巴眼睛，怎么也找不到那女人了。

許觀海急行軍回到家里，用涼水沖了澡，關鍵部位用香皂反復打磨，換了一件白短袖。他用家里僅有的那面小圓鏡照了照，覺得起碼年輕了10歲。紡織娘在屋檐的一角歌唱。他騎著鳳凰車出了門，一切都那么美好，月亮掛在天上，夏夜的風又涼又愜意。他想到她圓圓的臉，還有她白嫩嫩的手，她的手的確比一般鄉(xiāng)村女人要白。還沒想完，陡溝小學的圍墻到了，看看手表，早到10分鐘。許觀海將自行車的撐腳撐好，那女人也到了，女人還穿著聽書時的長裙子。女人自我介紹，說是陡溝鄉(xiāng)劉莊三組的人，姓吳，叫吳小華。

陡溝小學位于陡溝鄉(xiāng)主街道的西頭，比較偏，這個時刻周圍看不到一個人。起了一點風，吹得香樟樹葉子“嘩啦啦”響，響得很輕柔，輕柔得有點像伯牙演奏的陽春白雪。陡溝小學的圍墻不高，許觀海甚至認為自己一挑腿就能跨進操場。吳小華斜靠在一棵香樟樹上，她的身體像已與樹干融為一體，樹有了曲線。

吳小華始終和樹靠在一起。

如果把樹拿掉，她肯定會仰倒在地。許觀海想。

吳小華開始說話，說得不流暢，先說她的丈夫，在無錫打工，年前在無錫大街上被一塊廣告牌砸死了。接著又說起鄰居張恒定，是個大混賬。她臉上微微出了汗，她說這個張恒定，這個張恒定??！

許觀海說，別急，慢慢說。

吳小華說，這個張恒定，他不是人，是個畜牲。星期六和星期天，公公婆婆就會把她的兒子帶走，這時張恒定跨過院墻就來了，他欺負她一個人，他，他不干好事。

許觀海說，你沒有報案嗎？

吳小華說，這種事，怎么報案？報了案我在村里還有臉嗎？還過得下去嗎？

他沒有婆娘嗎？

他婆娘腦子不正常，管不了他的事情。

這個，那你為什么找我呢？

我想了很久，決定告訴你。第一，你是外村人，你知道的事情，本村人不會知道；第二你會說書，有文化，你一定有辦法解決這種事情。

許觀海抓了一下耳朵，我的確有辦法解決這件事情的，不過我要想一想。

你快想想，明天就是星期六了。吳小華有點急躁。

唔。許觀海又抓了一下耳朵。他又不是諸葛亮，就算他是諸葛亮，也不一定能立即想出辦法來。你等我好好想想，明天我打電話給你。

明天你一定要想個好辦法治治張恒定這條狗，要把他治服了，看見我就叫姑奶奶。你要是想出好辦法，我不會虧待你的。

唔唔。這個，難道還有獎金發(fā)？

吳小華笑了一下，沒有獎金，算做好人好事吧！做好人好事，菩薩會保佑你的。

做人要厚道。許觀海學了一句電影里的話，你這樣，不厚道。

吳小華又笑了，她現(xiàn)在說話流暢了，身子也不完全靠在樹上。事成了，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都可以給你。

那我倒想知道，你有些什么。

哎哎哎，你這個人！你到底幫不幫我。

我?guī)汀Ｃ魈煳乙欢ㄏ氲睫k法的。許觀海說。

那好，明天我等你電話。吳小華說完，騎上自行車走了。

許觀海還站在那兒，他的下面有點蠢蠢欲動。他想，女人有什么呢？絕大多數(shù)女人，她最大的財富是她自己。而吳小華說，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都可以給你。這句話是否意味著，一旦事成，她可以用身體酬謝他。他想了想她的身體，下面就挺了起來。

第二天，許觀海打電話給吳小華，說他想到辦法了。這個辦法的靈感來自諸葛亮，出祁山時，他裝神弄鬼把司馬懿嚇得不輕，還有八賢王審潘仁美，也裝過鬼。只要他裝成吳小華死去的丈夫，那個張恒定的膽子再大，也大不過司馬懿和潘仁美。他死定了。

許觀海說書之前，跟著村里的草臺班子唱過戲，懂一點化妝。他照著吳小華丈夫的遺照，點了痣，又穿了吳小華丈夫生前的衣裳。他的臉上涂了很多粉，煞白煞白的。他躺在床底下，一邊等著張恒定的到來，一邊默默練習吳小華丈夫的腔調。吳小華丈夫有一段DV短片，是生前的單位同事鬧著玩拍的，許觀海認真看了很多遍，不但學了吳小華丈夫的腔調，還學了他的舉止。夜里11點左右，張恒定果然來了，讓許觀海感到奇怪的是，他好像有大門的鑰匙，門一下開了，而不是許觀海想象的，要用身份證之類的軟片搗開。他推開房門，嘴里輕叫著寶貝兒我的心肝，吳小華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許觀海從床底下爬出來，手上拿著塊木頭板做的廣告牌子，罵道：張恒定，你個狗日的，敢欺負我的女人！張恒定不怎么信鬼，但許觀海裝的聲音實在像，黑暗里又不怎么看得清人，只見一張白臉，上面還掛著幾道血痕。到底做的是虧心事，張恒定不信也信了，張恒定說，大哥，不關我的事，真的不關我的事。一邊說，一邊往外蹓，轉眼沒影兒了。

許觀海很得意，怎么樣？

他會不會再來？

怎么會呢！他的膽兒都被嚇破了，現(xiàn)在一定躺在自家床上喘粗氣呢！

他要是再來呢？

許觀海這時就著墻角的水桶，把臉上的妝卸去了。大不了，我再陪你一會兒。他過去，把大門的暗鎖鎖上，你應該把大門鎖死的。

我鎖死了，他就在外面叫，他一叫，我就害怕了，只能起來給他開門。

許觀海走到床邊，按照古書的說法，這時女人通常應該以身相許的，何況他下面已經(jīng)激動得不行了。他說，你應該給我報酬了。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還不知道？許觀海把吳小華丈夫的短袖脫了，把吳小華丈夫的短褲脫了，他趴到吳小華身上去了。

這個稍胖的女人，身上有一種特別的香味，像桅子花，也像四季蘭，很特別，不知道她到底噴的什么香水。許觀海被這香味重重包裹著，像到了夢境中，他說著甜蜜的話，他說，小華，我再也離不開你了。吳小華摸著他的頭，笑了笑，你嚇張恒定的時候，那聲音真像我那死鬼呢！你再學兩聲試試。

哦。

你叫我的名字。

吳小華。許觀海學著她丈夫的聲調說。

她又摸了摸他的頭，你再叫我。

吳小華。小華。

許觀海從毛頭鄉(xiāng)說書回來，就開始想?yún)切∪A了。家里的電話是上個月裝的，他本來不想裝，他又沒什么電話要打，而裝了電話，每個月的月租費便逃不掉。但村支書反復做他的工作，說別的村都家家通電話了，他們村不能落后，也要家家通電話，要做電話村。何況現(xiàn)在初裝費全由村里補貼。他想，當官的都好面子，村支書上門做工作，他不能不給面子。就裝了，現(xiàn)在用上了，他都有點感謝村支書了。他打電話給吳小華，吳小華說，我們兩清了，你還打電話給我做什么？許觀海覺得，世界上只有一種東西沒辦法兩清，那就是感情。吳小華的錯誤就在于，她用身體償債，讓他有了感情，而且他認為，她多少也是有些感情的。要不然，她不會昨夜在事后，讓他叫了她名字那么多遍。于是他又學著吳小華丈夫的腔調，輕輕地叫她，小華！

那邊扔過來的聲音硬硬的，你別說了，你說再多也沒有用的。你是讀過書的人，要講道理，不要胡攪蠻纏的。

昨天在床上她是怎么胡攪蠻纏自己的，怎么現(xiàn)在成了自己胡攪蠻纏她了！

她身上的香氣像還在他的肺里，他呼吸著她。又輕輕地叫了一聲，小華。

那邊把電話掛了。

現(xiàn)在許觀海只能努力讓自己不想她。

如果想到她，心里便罵出很多惡毒的話。

轉眼到十五的鄉(xiāng)場，他去陡溝鄉(xiāng)說書，說書的時候他一直往人群中張望，希望看到她坐在香樟樹下，但是沒有。

到二十的陡溝鄉(xiāng)場，他還一直往人群中張望，往街口張望，沒有。他說了一段《穆桂英》，說到男主人公負心，他自己發(fā)揮，把男主人公罵了個狗血噴頭。

鄉(xiāng)場散了，天漸漸黑下來，許觀海吃完了煎餅，一直坐在圍墻邊。他有點舍不得走，希望看到哪怕吳小華的影子。天黑下來，街口一個人的影子都沒有。他想不通這是怎么回事？女人不應該這樣的，在古書中，女人是最懂得知恩圖報的，就算她不想跟他，也應該在語氣上對他柔和點。他想，也許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有難言的苦衷。一定是的。他這樣想著，蹬上鳳凰自行車，往吳小華家的方向去了。

吳小華家的圍墻的確不高，許觀海跨過去也很容易，他剛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就聽到房間里傳出奇怪的聲音。像有兩個人在輕聲說話。他把耳朵貼在臥室的窗戶上，現(xiàn)在他聽清了，一個人是吳小華，另一個人是張恒定。原來張恒定狗日的又纏上小華了，吳小華膽小，說都不敢跟他說了。吳小華啊吳小華，張恒定啊張恒定。他嘴一張，鬼的聲音出來了，張恒定，你敢搞我的女人！你再不走，我就進來把你撕碎了。

張恒定就出來了，許觀海正在歡喜，張恒定奔他躲的地方來了。他一點也不怕鬼，還一把拉住了他，用拳頭擂了他。許觀海雖然個子高，力氣卻不大，身子一趔趄跌倒地上。張恒定說，你個狗日的，還想裝鬼哩！一邊說，一邊拾起窗戶邊的木棍，往許觀海身上抽。許觀海雙手護臉，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張恒定才不管呢，我抽你個龜孫子，我讓你裝鬼！吳小華全告訴我了，我讓你裝鬼！許觀海左躲右閃，還是沒閃開，頭皮一涼，棍子抽頭上了，頭皮發(fā)涼，一抹，全是血，這可不是裝鬼時的血，是真的血。張恒定停下手，你快走吧，再不走，我打斷你的腿。

許觀海傻在那兒，喃喃地說，這是為什么，這是怎么回事！

張恒定冷笑，怎么回事，你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是鬧著玩，是游戲。但你不是主角，你個傻逼。

游戲？諸葛亮的游戲？

什么諸葛亮，你個傻逼，說書說呆了。張恒定揚了揚手中的木棍，快走，再不走真要打斷你的腿了。

許觀海想，以前吳小華說得不錯，張恒定不是人，是個畜牲，跟畜牲有什么道理講呢？他軟下來了，說，我走，我走。這時吳小華出來了，看到許觀海一臉的血，嚇得倒在張恒定懷中，鬼呀！她尖叫道。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