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到中年,我竟然舉家北遷,來到了北京。
多年來,我曾無數(shù)次地來去北京,真正成為這個城市的一份子時,卻感到了一絲隱隱的恐慌和迷惘。古典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的文化,在這里碰撞交融,讓北京擁有了無與倫比的魅力。然而,也正是這種魅力,讓我感到與之格格不入。
禪門說:日日是好日。意思說,好心就是好日子。好心,是一種善于發(fā)現(xiàn)美踐行美的福報,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于是,我時時提醒自己,修煉“好心”。
其實,好日子也是一種惦記。
北京的日子,讓我始終忘不了的依然是漢水,那里有我全部的夢。
漢水流淌著文化,那里是中華文明的發(fā)源地,是華夏文化的根。
我守望著這條河流,一刻也不敢懈怠。
過去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二
我曾在漢水中游的古城襄陽,生活了18年。
襄陽是我的福地,成就了我的漢水文化夢。
漢水將古城分為兩半,南岸是襄陽,北岸是樊城。剛解放時,兩城合并,各取一字,名曰襄樊。為此,許多歷史學(xué)家憤憤不平。襄陽是古老的,而襄樊太現(xiàn)代。120回的《三國演義》,有31回的故事發(fā)生在襄陽。
2011年,襄陽恢復(fù)原名。此中,我是積極的倡導(dǎo)者之一。
在漢水的行走中,我結(jié)識了一群“拾穗者”朋友。他們以弘揚漢水文化為己任,利用休息時間,自掏腰包,沿著漢水,尋找文化的碎片。我們以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QQ、郵件為平臺,互通感想,分享行走與發(fā)現(xiàn)的驚喜。
2012年7月,我應(yīng)邀回到襄陽,講座“漢水文化”。襄陽電視臺為我制作做了一部專題片,片名是《王雄的漢水文化情結(jié)》。我說,將漢水稱之為“我的河流”,是因為漢水已經(jīng)流淌在了我的血液里,令我魂牽夢縈。
始皇帝34年,項羽自立為“西楚霸王”,以諸侯盟主的身份,將劉邦分封到偏遠(yuǎn)的漢中為王,名日“漢中王”。劉邦心懷不滿,企圖謀攻項羽。丞相蕭何勸之:“漢水上應(yīng)天漢呢。”意思說,漢中有條漢水,這漢水與天上的銀河相通,乃社稷之神靈。于是,劉邦借漢水之靈光,矢志不渝,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一舉擊敗項羽,天下歸漢,名曰西漢。
可見,有了漢水,才有了漢中、漢中王、漢朝。漢朝的臣民,自然是漢人,漢人的文字,自然是漢字,漢人的語言,自然是漢語。
在此之前,只有華夏民族、甲骨文之說。
博大精深的漢水文化,無疑是一塊掘之不盡、取之不竭的富礦。
守望我的河流,自然是一件無比快樂的事情。
三
春天來了,隨著這暖融融的氣息,人們的身心蠢蠢欲動起來。
北京的每一個清晨,在玉淵潭、天壇、北海,或頤和園、紫竹院、朝陽公園……都活躍著熱愛健康、追逐青春活力的人們。
來北京后,我有好長一段時間住在一家賓館里。房間里很清靜,在這個空間里,看書,看電視,寫點東西,自得其樂。
這時候,我愛上了長跑。每天凌晨5點半起床,乘運通102路公交車,到玉淵潭西門下車。進(jìn)入公園后,圍繞著南北兩個湖跑一大圈,大約四十分鐘。我跑的速度不慢,經(jīng)常超過列隊跑步的武警?;仡^一看,一溜兒的橄欖綠被我甩在后面了,就很有成就感。
跑步后,我會來到單杠前,做15個標(biāo)準(zhǔn)的引體向上。我的臂力還是讀高中時練成的。那時教室后面有棵歪脖子樹,樹桿上橫長著一個粗枝丫。課余間,我曾經(jīng)常吊在粗枝丫上練臂力。經(jīng)過下鄉(xiāng)知青生活的鍛煉鞏固,至今保留著這股力量。
顯然,我的這點本領(lǐng),在玉淵潭這個奇才出沒的天地里,是不足掛齒的。
在玉淵潭公園玩單杠的人群里,有位年近六十的漢子,臂力強大無比。他能在單杠上一口氣甩50個大回環(huán),面不改色,心還跳。大家都很欽佩他。每天只要他上杠,就有人主動為他拿衣服,為他數(shù)數(shù),為他搖旗吶喊。每當(dāng)他完成50個大回環(huán)后,立即有人搬來凳子,放在單杠下,讓他站在凳子上下來,以免受慣性作用跌倒。
時間長了,我發(fā)現(xiàn)這些人都素不相識,是晨練的同好將大伙凝聚在了一起。
他們的手腳忙著,嘴卻不閑著。一邊鍛煉身體,一邊評論國事。
大到釣魚島的中日口水戰(zhàn),小到鄰居家來了個陌生女子。還有菠菜的價格,豬肉注水,吃板栗咬出了個小蟲子。什么都說,速到什么說什么。
說高興了,哈哈大笑。說到疼處,也很氣憤。
混同在這樣一個群體里,沒有利益之爭,相互間不用設(shè)防,很輕松。就如同泡在一個大澡堂子里,一絲不掛,赤身相見,洗去污漬,凈身出門。
我從中獲得了許多生活的真諦。
四
有一段時間,我愛上了寫卷首語。
卷首語,是寫在刊物前面的話。卷首語是刊物的臉面,是閱讀的導(dǎo)向。
這樣,寫卷首語就很有挑戰(zhàn)性。短小是表象,精悍是特質(zhì)。難點在于,它屬于命題作文。
當(dāng)學(xué)生時,都是老師命題作文。老師出題,老師批閱,寫作文只需琢磨老師的意圖即可。這卷首語不同,是編輯出題,讀者批閱。古話說,眾口難調(diào),就是說的這個理。
我很愛讀《讀者》的卷首語,它的卷首語,不是自產(chǎn)的,而是從其他刊物上精選而來。每篇幾百字,或是一個精美故事,或是一個生活哲理,或是一段生活感悟。盡管這些文字也許與期刊的內(nèi)容南轅北轍,但它傳輸?shù)牡览砗臀幕?,卻是異曲同工。
我為人實在。我想,人家請你寫卷首語,屬于特別定制,你就應(yīng)該量身定做。這樣做,很費勁。首先要認(rèn)真閱讀每期刊物的稿件,再找出內(nèi)容的精華所在,然后形成有美感的文字。盡管每只篇只有一千多字,卻碼得蠻累的。
我以為,這是在書寫永恒、普遍、終極。當(dāng)然,又帶上了鮮明的個性色彩。這種寫作很寂寞,但并不孤獨。慢慢地,我感覺自己,看待人生漸漸豁達(dá)、通透起來。手中的筆,也就變得更加沉靜、得勁。
這種寫作大約進(jìn)行了兩年多的時間,而且同時為兩本刊物寫作,最終還是婉拒了。
實際上,生活本就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眼下,北京的事兒挺多的。有老北京的厚重和熱鬧,也有新北京的躁動和焦慮,還有北京的每一個城市標(biāo)志背后,都有許多條不起眼的街道在默默生活。
由此,我深層次地認(rèn)識了北京。
五
北京故宮里有口“珍妃井”。
據(jù)說,一到下雨天,那井底就會傳出哭聲。
井旁有座院落,木質(zhì)大紅門緊閉,門上吊著一把發(fā)銹的鐵鎖,冰涼陳舊。
據(jù)說,珍妃生前就住在這里。
站在門外伸手觸它,鎖把脫落,暗紅色的鐵銹從手中片片滑落。我趴在門縫里,想瞧瞧過去的歲月,可惜,光線太陰,什么東西都是混沌不清。
北京有很多院落,開口很小,朱紅色門,很鮮艷,很油亮,卻總是緊緊地關(guān)閉著。
當(dāng)然,大紅門有時也會開的。
2012年7月21日,就是北京城遭遇特大暴雨的那天。雨點是中午時分砸落下來的,我正好路過一座大紅門前。無辜的我,躲在了門前的屋檐下。屋檐上,落著巨大的水流,很快就滿溢下來。滴至眉心發(fā)梢,淌過雙眼脖頸,從里到外,浸透了衣裳。
這時,門開了。走出一長者:“請進(jìn)來吧,門前不遮雨的?!?/p>
我感激地隨長者走進(jìn)院里,走進(jìn)屋子里。
寬闊庭院中,整潔清爽,花紅葉茂,空氣里有黃色土壤被雨水洗凈流動的聲響。院中央是一口井,一塊厚重的青石板上,鑿出了一個圓圓的井口,光亮中潤著滄桑。
迎面是正屋,屋內(nèi)是十年前的簡單裝飾,斜角靠一套老式紅木桌椅,正中間是一條桌,擺著幾件老瓷器。有尊如來佛,位居正方,凝目看你,對你輕輕微笑。
長者說:“請坐?!?/p>
我說:“打擾您了?!?/p>
長者說“這雨太大了,這老北京城承受不了的?!?/p>
我有些不明白老人的話。心想,一座現(xiàn)代的北京城還怕這雨水不成?
真讓長者說著了。
浸在雨水中的北京,果真經(jīng)歷了一場洪荒之災(zāi)。
歲月沖刷遺棄,碾壓考驗。
北京的院落里有許多古井,至今許多井里還有水。
其實,北京就如同一口古井,不時會涌出清泉,卻深不見底。
六
爨底下的炕頭很暖和。
“爨底下”是原名,現(xiàn)名叫“川底下”,是北京最古老的山村,離北京不到兩小時的路程。翻字典得知,“爨”(cuan)的解釋:一是燒火煮飯;二是灶臺;三是姓氏。于1958年簡化地名用字時,改爨為“川”。
初春時節(jié),我與朋友到達(dá)川底下時,已是傍晚。吃喝完畢,就夜深了。戶主是村主任,一套院落十幾間房子,管吃管住三十元錢一宿。山里的夜格外寂靜,沒有城市里的車水馬龍,聽不到任何的喧鬧,好安靜好安靜。一夜呼呼,格外甜美,就到了天亮。
一大早,朋友拽起我:“走,山野空氣好,照相去?!?/p>
我說:“老啦,照哪門子相啊。”
朋友說:“這山里的風(fēng)能讓你精神起來?!?/p>
還真讓朋友說準(zhǔn)了。朋友以川底下的石頭墻為背景,給我照了許多特寫的大頭照。其中一張“作者照”,用在了我的“漢水文化長篇小說三部曲”的前勒口上。母親見后,高興地說:“你的照片就數(shù)這張顯富態(tài),照得真好。”
川底下保存著完好的明清建筑,村民大都是明初山西“韓”姓移民的后代。因韓與寒同音,寒者,乃貧窮之態(tài),韓姓祖先為使本族能發(fā)跡,能富足,有柴燒,有飯煮,便給村子起名叫“爨里安口”。后來,明軍在上方修建了軍事隘口,村子便改名為“爨底下”。
村里的文化人,為了讓生僻的“爨”字好寫好記,編了一個順口溜:“興字頭,林字腰,大字下面架火燒?!?/p>
正午時,主人在廚房里架火燒,為我們準(zhǔn)備好了午飯:柴雞燉山蘑、家常豆腐、垮燉魚、燒茄子、油炸花生米。這頓飯,吃得有滋有味。
吃完飯,朋友們在村邊小溪里釣魚,我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曬著太陽。我叮囑道:“多釣點些魚,晚飯我掌勺?!迸笥褌冎?,我老家洪湖,做得一手好魚。但有一條,必須是野生活魚。朋友打趣道:“野生活魚咋煮都好吃,輪得到你掌勺?”
我無語。
我被凍醒了。太陽偏西后,山里的溫度降得很快。我穿上絨衣外套,還感到有些涼。
我來到小溪旁,發(fā)現(xiàn)他們的收獲不小。魚簍里,青一色的“麻牯楞”。即三四寸長的小魚,圓柱形,很肉感。
我的烹飪手藝再一次震驚了大伙兒。院子里的其他客人,也沒禁不住魚香的誘惑,端來自制的咖啡、蛋糕等,與我們大團(tuán)聚。這頓飯,一群人吃得久久難忘。
幾年過去了,那晚因吃魚相識的一位搞攝影的朋友,還時常發(fā)來信息,念念不忘川底下的魚。
睡土炕,吃雜糧,走山間小道,其樂融融。
七
北京沒有可口早餐。
北京的早點,只有街頭的雞蛋灌餅。薄薄的面皮軟餅里,灌入一個打碎了的雞蛋花,就算是半天的營養(yǎng)。
我打心底里瞧不起。這哪能與故鄉(xiāng)的熱干面相比???一層厚厚的芝麻醬,五味俱全。也比不能與襄陽的牛肉面相比,一層油油的辣子,欲罷不能。
心中的眷念,卻又不便訴于人,自然是苦不堪言。
在現(xiàn)實中,沉默作為一種聲音的存在,是極其沉重與壓抑的。
譬如說,北京人骨子里有一種很中國的概念。年輕的一代,追趕著潮流,或許哈韓或許哈日,可是國粹京劇卻是幾乎人人能哼上一段。北京人說最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就是原汁原昧的北京普通話。懶洋洋的拖腔,口里似乎總含著什么,幾個輪回下來,給人一種歷史重演的錯覺。讓你感覺到,那紫禁城里的皇族腔調(diào),有著排斥異己的自以為是的貴族氣概。
誠然,還有干燥的氣候,北風(fēng)的嚴(yán)寒,撥不散的霧霾,讓人的情緒時高時低,心頭隱隱作痛。
北京建國門外使館區(qū)有一條幽靜的小街,那里有一個叫“瑪吉阿米”的西藏風(fēng)情餐吧。在酒吧的火車座里,我與西藏活佛問話。我報怨北京的煩惱?;罘鸶嬖V我:“生活的煩惱,一小半源于生存,一大半源于欲望與攀比?!?/p>
我豁然開朗。于是,我學(xué)會了平靜心態(tài)。
隨著時間流淌,北京可愛了。慢慢地,感受到了它的厚重。這是一顆甘心情愿的內(nèi)心,很平和,不濃烈,不期求。如絲柔滑,如影隨形。時間雕琢生活,賜予平凡美好,就有了意外的收獲。
親情、鄉(xiāng)愁、歷史的滄桑、溫馨的想象,全都有了新概念、新的認(rèn)識。
我崇尚北京文化。
與北京對話,我學(xué)會了不急不火,不驚不擾。猶如一江清水,自然而然,緩緩而來。
我知道,南水北調(diào)后,漢水就要流入北京了。誠然,北京與漢水本就一脈相承……
(此文是作者為散文集《守望我的河流》寫的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