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人,都會脫個精光。這兒是“大眾”浴池。
前腳進門,大噴壺的大嗓門就會熱情地招呼:“來了嘿,位子給您留著呢。要茶葉茶?去火茶?還是白開水?——好嘞,茶來了!”
大噴壺,可不是水開了往外噴熱氣的大茶壺,而是澡堂里賣茶水的大師傅的外號。大家都喊他“大噴壺”,他的真名倒沒人記得了。
大噴壺的來歷,并非因為他已經(jīng)六十多歲的緣故。二十多年前,他工廠下崗后,就成了這個澡堂的大師傅。他天生口舌抹了油,說辭一套一套的。大澡堂子里,他的嘴時時處處噴冒著熱氣,哪兒都是他的聲音,哪兒他都能接上腔、搭上話茬兒。
別管有位沒位、人多人少,有大噴壺不停地熱情招呼著,進來洗澡的人或脫或等,都無怨言,都會在他的忽忽悠悠間脫得赤條條,然后滑進霧氣朦朧的浴池里,舒舒坦坦地享受著熱水澡的快感……
能讓每位顧客喝上他的一杯茶水,則是大噴壺孜孜以求的終極目標。他的所有收入,就來源于顧客消費的每杯茶水提成兩元,并且這就是全部收入。
來這種大澡堂洗澡的人,多是附近的居民,所以回頭客占大多數(shù)。因此一來二往,時間長了,洗澡客們幾乎都和“茶博士”大噴壺熟識了。加上大噴壺的話多,愛開玩笑,所以跟大噴壺斗嘴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他們的玩笑,就跟洗澡客清一色脫得精光的身體一樣,大多有著活色生香的葷味,而這樣的玩笑,也挺配這種環(huán)境——反正都是男人,不必有所顧忌。在這片肉林中,男人們似乎也很樂享這類玩笑的粗俗感,像從外面帶著面具的世界里,猛地扎進這個赤條條的澡堂子,身心一下子完全放松開來。
今天,當這位須發(fā)斑白的老者蹣跚走進澡堂時,大噴壺眼皮一抬,就知道這位不是頭回客。大噴壺招呼著:“老年人,慢著點。來,這兒有個空位。”老人微笑著:“謝謝師傅?!?/p>
這位老年人,該有八十朝上的光景吧。老人仍喊自己“師傅”,說話口氣和氣質,都像個文化人。大噴壺本想上前扶持老人一把,但見他腳步硬朗,走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臉幼?,就打消了幫他的念頭。不過,老人卻很識趣地說:“師傅,也給我來杯去火茶吧?!贝髧妷匾宦犨@話,就來勁了:“好嘞,您請好吧,茶這就到!”
半天過后,那位老人泡完澡上來。大噴壺職業(yè)習慣地從熱水鍋里擰出兩條熱毛巾,一條遞給老人,用另一條去幫老人擦背上的水珠。觸到老人背部的剎那,大噴壺的那張大嘴一下子張得大大的、半天無法合攏。
老人的背上斜橫著一條長長的疤痕。這條疤痕那么的眼熟,難道他是……疤痕像一條狠狠抽來的鞭影,將大噴壺倏地甩回四十多年前。那時,大噴壺是個初三的紅衛(wèi)兵,還是“東方紅”派的頭頭。當時,就是他一腳把班主任王老師踢倒在地,用紅纓槍在他背上戳了一條長長的溝。眼前這位老人背上的疤痕,與那條溝何其相似!他,他是王老師?大噴壺的手不禁顫抖起來:可王老師“文革”后平了反,不是去省城一所大學教書了嗎?那場運動過后,大噴壺只聽同學說起過王老師的零星情況,他卻不敢主動打聽王老師的一點信息,因為他的心里裝滿著羞愧、懊悔、不安和懺悔。偶爾,回憶起他在少年時那個瘋狂時代的瘋狂舉動,他覺得那像一個天大的罪惡泰山壓頂一般,所以,他內(nèi)心里希望一輩子都不要見到王老師。
老人連聲道謝,對背后的大噴壺的異樣并無絲毫察覺。聽著老人喊自己師傅,而他卻不敢叫自己的班主任一句老師。大噴壺的臉紅到了耳根。他坐在自己的茶座上,那么一刻,他似乎空洞了、虛無了,真想澡堂里有個地縫,他好鉆進去……
這時,剛進來兩個人的爭吵喚醒了大噴壺。原來,澡堂里這會兒上滿了人,而兩個酒喝得臉紅脖子粗的中年人幾乎前后腳進來,他倆都看到了快穿好衣服的老人。倆人聲音一個比一個高地爭吵說是自己先看到的!老人說:“再等一下,還有要走的,你倆有人等一會吧?!薄拔也坏??!薄拔乙膊坏?。”
本來想躲得遠遠的、別讓王老師認出自己的大噴壺,這下不能不出面了:“二位好,稍等,我這就再給你們找一個鋪位?!薄拔揖鸵@個?!薄拔乙簿鸵@個?!?/p>
這是倆標準的酒暈子。跟這樣的人說話和打交道最是無奈,大噴壺也頗感沒轍。
這時已穿好衣服的老人坐了下來,他慢悠悠地說“這個位子,我還得躺一會兒,你倆上別處,各等各的位子吧?!?/p>
倆酒鬼的胡攪蠻纏,被老人這個辦法一下子解決了。雖然“貓尿”灌了滿肚子,可他倆對這位滿頭花白的老人也使不出脾氣來。
當他們回身看到站在一旁的大噴壺時,都把氣往這位服務總管身上撒起來?!澳氵€看什么看,快先給我找個位子?!薄澳遣恍校孟冉o我找個位子?!?/p>
球一下子踢到了大噴壺身上。平常巧嘴如簧的大噴壺不知是面對當年自己傷害過的老師,還在內(nèi)心煎熬和愧疚;還是實在對這倆無理取鬧的酒鬼無可奈何,竟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
終于,大噴壺穩(wěn)了穩(wěn)心,面帶笑容說:“二位捧捧場,給大噴壺我一個面子,我這就給二位沏上一杯好茶——免費,免費!”
大噴壺一邊說,一邊過去將兩杯香茶泡好,左右開弓端過來,遞到還在相持的二位酒鬼面前。其中一個伸手一擋大噴壺的茶說:“這招,不管用?!蹦且粋€一見,也來勁了,嘴里說:“不管用,這招?!蓖瑫r手也伸上來,去撥開茶杯。只聽“哎喲”一聲,大噴壺跳著腳在痛苦地叫,兩只茶杯碎破一地。
倆酒鬼似乎這時酒才醒了幾分,可大噴壺的手背卻燙紅了一大片。大家都圍過來,包括那位老人,都來問候大噴壺,指責倆酒鬼。老人喊:“誰去端一大盆涼水來?有牙膏也拿來?!碑敶瓯硯煾刀藖硪淮笈铔鏊畷r,老人讓大噴壺將手完全浸泡在涼水里。大噴壺雖已年過六十,在這澡堂里也算是資深老江湖了,可在這位老人面前卻只有乖乖照做。
過了會兒,老人擠出一些牙膏給大噴壺燙傷處抹上。當老人將大噴壺的袖子往上擼起,他胳膊上刺著的兩個大字“文化”不覺讓老人深吸了口氣,他抬眼看著大噴壺:“你另只胳膊上是不是還有兩個字?”
大噴壺在看著老人給自己抹牙膏時,眼就已濕潤了。他知道王老師已經(jīng)認出了自己,就點點頭,并自己往上一拉另一只袖管,果真,那只胳膊對應位置上也刺著兩個字“革命”。
“王老師!”大噴壺突然叫了聲,似乎眼淚也下來了?!拔沂莿⑽母铮膶W生——不,我不配當你的學生?!?/p>
那個被大噴壺叫做王老師的老人一下子握住大噴壺另一只沒燙傷的手說:“文革,我說怎么覺得你有點面熟呢,真是你啊——說啥呢,你當然是我的學生啊。過去的事,早就過去了?!?/p>
“不,王老師,對不起,當年我整你那么狠,這是我背了一生的罪惡和心債,所以,這些年來我不敢見你,不敢面對你,今天,無論老師接不接受,我都要向你說聲對不起!”
王老師臉上突然滾下一串老淚來:“你也是文革時整過我的學生中第一個向我道歉的人!不過,不能全怪你們,那是一個時代的錯?!?/p>
大噴壺說:“謝謝老師,讓我說出這句壓在心里幾十年的對不起。我知道,那雖是那個時代的錯,可我個人也有錯。當我看到有篇文章,寫看守東德柏林墻的哨兵抬高一公分槍口、好讓同胞越墻逃到西德時,我知道,我必須為我在那個時代的罪惡行為懺悔!今天,謝謝老師,給了我一個當面謝罪的機會!”
王老師緊攥著大噴壺的手說:“我也要謝謝你,第一個以個人名義向我道歉。如果,從那個時代走過的人都能像你這樣為自己的行為懺悔,那也是咱們整個國家和民族就有希望了?!?/p>
這時,澡堂里響起一片掌聲。因為,那些赤條條的洗澡客們這會兒都聽懂了他倆說的話。包括剛才那倆還在纏斗的酒鬼,巴掌都拍得跟他們的臉一樣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