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馮璇,滿族,1972年生人,在《雜文選刊》《中國詩人》《星星》《詩潮》《讀者》《散文》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百余萬字。出版文集三部。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目前在《芒種》《鴨綠江》《廣州文藝》《北方文學》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30余篇?,F(xiàn)就職于本溪市文聯(lián),《遼東文學》編輯部編輯。本溪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
李曉華一早就罵罵咧咧的,陳呆子麻溜下地,大氣不敢喘,他一面小心抱了柴禾,點著了火,一面小心討好地看著妻子。李曉華一點也沒有停止的意思,越發(fā)地變本加厲了:瞅你八扁擔壓不出個屁的樣,錢錢不能掙,活活不應人,一天到晚耷拉著窮命的腦袋,再和你過八十年也這個吊樣……
陳呆子用手扶了下眼鏡,呆呆地望著窗外。如果說他沒聽見,不如說他習慣了。習慣了妻子莫名其妙的罵聲,習慣了妻子莫名其妙的發(fā)火。他和往常一樣計算著妻子開罵的時間,比上回長了足足半個小時,看她那漲紅的臉、叉腰的姿勢、還有周圍紛飛的唾沫星子,一時半會兒的沒個完。
陳呆子的名字叫陳大國,從小到大,人們已經忘記了他的大名,陳呆子既形像象又生動地概括了他的木訥,他曾是這個村里唯一的高中生,那年以兩分之差沒能考上大學。他在學校的時候就發(fā)表過詩歌。他說汪國真的詩太直白,說車前子的詩太膚淺;他還在班級里發(fā)過大膽的演講,說如果中國有一半的人提筆寫詩,中國的國民素質就會趕超發(fā)達國家……在老師和同學的眼中,他是個不凡響出類拔萃的個奇才。甚至白凈的臉、瓶底厚的近視鏡片,都代表著他與眾不同。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早就有個人用崇拜加愛慕的眼神看著他。這個人就是鎮(zhèn)上有名的美人李曉華。李曉華是鄰村的,父親是村長,家庭條件很優(yōu)越。就在那個時候她愛上了這個“詩人”。她在白天看著他,夜晚想著他。那時候興男女生興寫信,遞紙條。李曉華也曾嘗試過,可是一連好幾個晚上,她攤開信紙,一個字也擠不出來。一是她不會寫詩,二是在一個詩人面前,無論怎么表達都會顯得太淺白……一連幾天,信箋上除了幾滴眼淚浸濕的印痕外,潔白如初。她幾乎是要哭出聲來。眼看著高考一天天臨近,如果再不表白,他萬一考中飛走,這輩子就沒有機會了。
終于有一天機會來了。那是在一次植樹的過程中。她趁著他低頭扶樹的時候,她假裝無意地、又那樣自然地狠狠地抓住了他的手。他一驚,立刻被人點了穴似的不動了。既而愣愣地站著看著眼前這個臉色緋紅兩眼放光的美人……李曉華低頭嬌嗔地說:不知道你能不能給我寫首詩……對于這種目光,陳大國是又驚又喜,他一夜沒有睡,寫出了《給你的100行》。李曉華收到后熱血奔騰,就連她的每根頭發(fā)絲都亮著幸福的光澤。
后來李曉華在中午的時候偷偷地給他帶吃的,油餅,餃子,還有花生瓜子。李家媽媽不知道這個寶貝閨女怎么了,頭些日子上桌就撅一小口,這會可倒好,兩個半大小子都不換。就在高考不到一周的時候,他們在小樹林里親過了,抱過了……她怕他飛,一旦飛上天,她就夠不著了。踩著再高的山也夠不著了。索性采取主動進攻,生米煮成熟飯,到時候還怕他飛?
果然,呆子以兩分之差名落孫山,一個垂頭喪氣,一個眉開眼笑。而李家聽說閨女和他好上了,一百個一千個不同意,原因是他家太窮。不能眼瞅著往窮坑里跳。李曉華說他會寫詩,還發(fā)表過,不是一般人。當村長的父親卻說:那玩意哼哼呀呀的頂個屁用?你渴了餓了頂吃還是頂喝?村長自然用他的遠見卓識現(xiàn)身說法,還說當年有個知青,也寫那玩意,后來因不好好下鄉(xiāng)勞動,罵知識青年是瘋子,到頭來還不是蹲了幾年監(jiān)獄……李曉華尋死覓活,李家拗不過只好應允了。
也就是從那時起,呆子對岳母家人不理不睬,用他的話說,一群勢利小人,太俗氣……
結婚那天,兩人什么都沒有。李曉華倒認為自己不流俗。這種獨一無二的方式恰恰驗證了愛情的偉大,自己的偉大。當晚,呆子寫了一首詩《給我的新娘》
“你在人群里用最亮的眼神
把我喚醒從此
我的生命因了你而有了色彩
今天我們不需要美酒不需要鮮花
天上星星大地上的風
給我們作證……”
那一刻,李曉華醉了……
不久,開春種地了,那頭斗亡牛不習慣陌生人的吆喝,還沒到地頭,那頭牛毫不客氣地踩了他。疼得他咧呲牙咧呲嘴的。李曉華心疼得直掉淚。沒辦法呆子在家養(yǎng)起傷來。李曉華只好回娘家求爹媽。當初她出嫁時他爹就有現(xiàn)成的話:你的日子要是過好了,我的名字就倒著寫。這話撂在那還沒涼透,閨女就找上門來了。李老爺子冷著臉子,半天不哼一聲。老太太熬不住了,雇了人給閨女家種地。
鏟夏苗時,李曉華已身懷六甲,腰都哈不下。那呆子倒是一大早就到地頭……李曉華中午給他送飯時,卻看到到那呆子在大石頭上寫著什么。大半天一垅地還沒鏟到頭。氣得李曉華把飯倒在地上,那呆子看也不看她,如同眼前飛過一只小蟲似的……到了秋上,人家的玉米個個有一揮多長,而他家的,兩棒有人家一棒大。
后來兒子出生了,日子更少不得李家的接濟,每每這時,自然少不了父母的嘮叨和當初預設的必然結果。而呆子仿佛更加刻苦,常常睡到夜半莫名其妙地起來對著天棚發(fā)呆,還會在吃飯的時候突然放下筷子,跑著找筆找紙……幾年之后,他家的日子更是捉襟見肘。
同學們看見李曉華并尋喊她詩人的妻子時,她覺得那是一記響亮而又沉重的耳光,打得她恨不得變只老鼠鉆到地底下永遠不出來。
眼瞅周圍人家的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唯有自己家?guī)啄炅诉€是兩間舊房,吃的穿的和當年一樣一點變化也沒有。她開始發(fā)牢騷了,開媽罵他了。呆子只是意味深長地笑笑,并不作答也不生氣。他還會和顏悅色地說:物質只是滿足于這副皮囊,而精神上的愉悅才是人類的最高境界。李曉華氣得燒了他的一些詩、書,當然還有那些手稿。
“這些東西有什么用,連袋鹽都買不來,你還看個什么勁?眼下村里像他這樣的都在外打工,哪個一年錢也不少劃拉……聽說城里的力工一天都能掙個三頭五百的,就你這個窩囊廢還在家里坐得???”
“那是什么人做的?好歹我也是一個詩人,拿過稿費的……”李曉華一聽,肺都氣炸了,她用眼睛乜斜著他:“還拿著你二十年前的玩意來過日子,也不怕人家笑話掉大牙……她覺得他不再高雅脫俗了,完全是一個患有嚴重的精神病人、一個不可理喻的書呆子?!?/p>
對眼前依然還留存著當年美麗的妻子,呆子覺得她如此的陌生,竟然抱著一堆書搬到倉房里去了,一天到晚頭不梳臉不洗的,長發(fā)已經過肩了,衣服冬夏就那一身,泛著油膩的光,他一出現(xiàn),村里的大人孩子都認為他徹底瘋了。
他一封接一封地往外寄自己的作品,常常是三五個月都沒有結果,有時還真有零星的稿費寄來,他會在那一天才會照照鏡子,梳理下頭發(fā),然后還穿著那身去鄉(xiāng)里取。當然他是興奮的、快樂至極的感覺。甚至走路把腳下的風都帶了起來。領完了錢,回頭還腆著臉去鄉(xiāng)政府翻找那日發(fā)表他詩作的報紙。別人問他寫詩掙了多少錢。這話里明顯有取笑他的意思。他會放大嗓門中獎一樣高聲報出數(shù):“五塊……”人們聽完后,帶著一種不可理解的笑。他也笑,當然笑與笑是不同的。也有人問他夠不夠買郵票的錢,信封的錢……他說這不能用這種方式來衡量。有些東西是有價的,而自己的文學藝術是無價的……
李曉華夠了,太夠了,她要的是體面的日子,出門的時候不被人戳指。這個冥頑不化、鬼魔纏身的人還跟他過個什么?干脆離婚。她和呆子談離婚的時候,他透過厚厚的鏡片,陌生人一樣地看著自己的妻子,這就是那個在新婚之夜一無所有沒有半點怨言相反卻捧著他的詩落下幸福淚水的女人?
他還是那樣笑笑,仿佛早就知道了她的想法了。
“離婚過是一張紙的行為……用不著走那形式。我可以搬到山里住,你要是遇到合適的,你可以再嫁……”
果然,他扔下這句話就收拾東西了。起初她還覺得他會不會和她爭這兩間房子、家里的東西。其實她想錯了,看來這些年她還不了解他。他只拿了自己的書,稿子,外加一套行李。李曉華沒有覺得少了什么,有他五八,沒他四十。
過了幾一天,李曉華正在院子里發(fā)呆,他竟然回來了,她覺得他是不是后悔了?想家了?或者說是山上太苦他受不了了?她帶著嘲笑的的眼神在看著他。呆子沒有跟她說話,徑直朝抽屜走去,那里面有他的一個通訊錄。他拿了出來,在她面前晃了下,意思我沒有拿其它的。李曉華瞅也沒瞅,她懶得動脖子,更不想多看他一眼。
她知道他的那些朋友,除了寫詩還是寫詩的,個個都和他一樣,呆,傻,還有些怪。他們新婚的時候她見過的,說的是瘋話,做的事也是瘋事。她嘴角向上揚了揚,她覺得中國的漢語真有意思,窮酸,用這兩個字概括他們再正確不過了……
呆子在山上聽風聲,看水流,那個看瓜的窩棚成了他的私人公寓。窩棚里還摞滿他從山上找回來的各種石頭。有方的,尖的,山形的,樹狀的,瀑布的……他還根據(jù)不同的形狀分別給石頭取了名字。比如那個細長直立的叫作《長劍出鞘》;那個一高一矮相互依戀的叫作《紅塵知己》;還有那個腳印形狀的他叫作《昨天》。他還把自己的詩作寫在這些石頭上。他想像得到了超常的發(fā)揮,他快樂得跟仙人一樣。
一天,他撿回來一塊三角形石頭,在棱有角的,他欣賞一番后,做了一個座把它立起來,起名叫《一帆風順》。
一天,一個老板模樣的人來這里游玩,發(fā)現(xiàn)了這個怪人,更要高價買那個《一帆風順》。呆子憨厚了笑了:“要是看好了就可以拿走,什么錢不錢的?!蹦莻€人驚呆了,他在生意場上這多么年,看慣了爾虞我詐,嘗遍了笑里藏刀,而面對著呆子這樣一句話倒由衷地敬佩了。這個人當即給了他五萬元。呆子覺得不值得。那人說,就這塊石頭就值得這些,上面還有詩句那更值錢了。
那個老板回去后,對他的石頭廣為宣傳,不久之后,有媒體來報導他,很快,他的詩,他的石頭吸引了更多人的眼球。從那之后,他的窩棚前車水馬龍,高朋滿座,當然他的那些石頭很快就被搶購一空。
呆子一夜成為富翁,村里所有人都震驚了,更震驚的是李曉華。這個呆子的命運還真的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了。她樂得在睡夢里都在數(shù)錢。啪啪地,那聲音是世上最美的音樂。她慶幸的是和呆子還沒有辦離婚手續(xù)……
寂靜窩棚不再寂靜了,村里有的人開始和他一樣去山里撿石頭,有的還上門討教石頭的命名,更有鎮(zhèn)長村長也來找他,想在這里創(chuàng)辦一個“陳大國奇石館”。什么利用他的名字來打造鄉(xiāng)鎮(zhèn)的文化品牌……這時候,人們說他的呆是一種藝術氣質,是一種超凡脫俗。當然人們目光也不一樣了,而是一種崇拜的、尊敬的、羨慕的眼神……
那日里,李曉華打扮了一番,準備和兒子到山上去接呆子。她和兒子趕到的時候,窩棚前已經站了好多人,可是怎么也不見呆子其人,這時一位細心的村民發(fā)現(xiàn)了大石頭上的一行字:別讓你的眼睛蒙上世俗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