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360訴騰訊濫用壟斷的案件中,我作為專家證人先后在廣東高院和最高法院兩次出庭,有幸在風暴的核心中觀察互聯(lián)網反壟斷問題。我想借助第一手資料和實際感受,談談不處在這個位置難以看清的這一問題的隱秘之處。
第一個“內情”:“這個官司打錯了”
11月27日,都過了11點,還沒輪到我出庭。我在最高法院第一法庭前的獨角獸之前,踱來踱去。正好碰上一位認識的南方的記者,就跟他閑聊起來。我說我此刻的心情,用一個字概括,就是“氣惱”。他奇怪我惱什么。
我說這個案子是個錯誤的案子。我解釋說,這是一個一般人看不出來的案中案。表面上一層案子,是360打騰訊,這個誰都知道;但案中還有一個案,是360在打騰訊和360自己。我惱的就是后面這個。
這里解釋一下,360訴騰訊濫用壟斷支配地位,排除、妨礙競爭,可以拆成兩個要件:一是濫用壟斷支配地位,二是排除、妨礙競爭(指二選一)。排除、妨礙競爭可以獨自立案,它能不能成立,不取決于壟斷不壟斷。
第一層意思:360“自殺”
我說這個官司打錯了,是指從案情本身出發(fā),360沒必要扯互聯(lián)網壟斷這件事進來,扯進來反而妨礙了360自己的事。因為假設法官判二選一確實排除、妨礙競爭,但由于360告的是對方壟斷造成的排除、妨礙競爭,由于壟斷不成立,結果必然是二者作為整體駁回。360采取這樣的策略,從法律角度看是不智的,估計是受媒體動機的干擾形成的。
廣東高法判決后,我在中美雙方討論這個案子的會上,見到庭長張學軍,就說,這官司恐怕打錯了,不應是反壟斷案,而應是反不正當競爭案。意思是360的律師團隊犯傻了,把反不正當競爭案,告成了反壟斷案,告錯了打官司的方向。張學軍也有同感,只是不說而已。
我上面說的表層的案子,就是指訴“排除、妨礙競爭”,它屬于360打騰訊,這很正常,沒什么可惱的。我惱的是背后這個案,即“濫用壟斷支配地位”,這是360在打騰訊和360自己。試想,360費了那么大勁,試圖立個小尺寸的相關市場標準,在我這個局外人看來,就好比給自己訂制一張壟斷的帽子。如果在這個案子里給騰訊扣成了,將來阿貓、阿狗拿相同的帽子往360頭上扣,360不是自作自受嗎。舉例來說,360拼命想讓50%市場份額成為確定壟斷的依據,將來別人告他在安全產品和服務市場上超過50%是壟斷,他不就傻眼了嗎?
我對那位南方記者講,我惱火在兩個方面,一是等會兒出庭,我可以想見我與360律師激烈辯論時,我的主張實際不僅在保護騰訊,而且也在保護360(將來可能遇到同樣指控)。但360律師必然認識不到這一點。
這局面就非?;?。我想起一則伊索寓言,主人拉著驢子不要往懸崖方向靠,驢子覺得主人必是出于自利,結果逆反地拼命往懸崖方向掙脫。主人實在拉不住,只好一撒手,望著掉下去的驢子說,這下你如愿了。我與360律師的分歧就成了:我在支持騰訊同時,附帶提醒他們,這樣定壟斷口徑,今天你占便宜,明天你會吃虧;他們非不聽,一定要跟我死掐,為自己的明天定罪。
我惱火的第二層是,中國雖非判例法國家,但此案非同尋常,一旦按360一時興起的口徑,立了一個緊箍咒似的互聯(lián)網壟斷標準,受害的將不光是騰訊,會把百度、阿里巴巴、新浪等上市公司一股腦全包括在內(因為要件只有那么簡單,一是50%份額;一是只看主業(yè)平臺)。雖然判定壟斷,不等于壟斷就一定有罪,但稍稍轉動腦筋就可以想到,所有因免費而導致市場份額超過50%的互聯(lián)網企業(yè)都被確定為壟斷企業(yè),他們就會動輒得咎,中國互聯(lián)網這一行差不多就像歐洲那樣完蛋了。中國就會像歐洲那樣,沿著在世界互聯(lián)網前25強中被清零的方向“快樂”地裸奔下懸崖,成為那頭如愿的驢子。我作為行業(yè)專家,當然對此感到無比惱火,這已經超過了本案所涉及的局部是非。
我搞不清楚360想的是什么:是只圖眼前痛快,不顧后果呢;還是認為壟斷的尺子一旦確定,只對別人適用,輪不到自己頭上呢;還是幻想利用反壟斷把六大平臺全納入進去后,自己卻可以利用小聰明單獨擺脫將來的反壟斷困境?總之,百思不得其解。最合理的解釋恐怕是,有人為了炒作,可以豁出一切,連明天都可以不過了。漢語里有個數字,可以形容這種風格。
法庭辯論的未盡之意與潛臺詞:第二層意思
在法庭上,360的指責在意料之中。當我指出如果按360確定的壟斷口徑,會將中國六大互聯(lián)平臺以及360本身,都罩在其中,不利于中國互聯(lián)網做大做強的利益時,360律師提出了那個熟悉的觀點:正因為片面強調做大做強,保護大平臺企業(yè)利益,中國互聯(lián)網行業(yè)小企業(yè)的創(chuàng)新才受到抑制,只有打破大企業(yè)壟斷,整個產業(yè)才能真正做大做強。言下之意,反壟斷就算打掉所有平臺,只要有利于小企業(yè),也在所不惜。
1、假設情況一:360的主張不真誠
這個觀點從表面看義正詞嚴,也反映一定實際道理,但卻經不起深入推敲。
首先,360肯讓別人依靠創(chuàng)新在安全領域打破他的“壟斷”(所謂50%市場份額)嗎,從他以往激烈拒阻安全軟件和服務進入他的地盤可以看出,這種說法不太真誠。因此可以合理推論,他可能是想進入別人的地盤,但不想讓別人進他的地盤。
其次,360是真的主張打碎一切超過50%市場份額的平臺嗎?如果是那樣,互聯(lián)網小企主可能會高興,因為他們的機會就來了。這時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小企業(yè)之間持續(xù)激烈競爭,但誰也成不了大企業(yè),這種情況就是歐洲現(xiàn)在的狀況,我稱為“信息小生產”,世界互聯(lián)網前25強中,不見歐洲一家企業(yè),這種情況小企業(yè)干,但國家和民族不會干,這只是商業(yè)民粹主義;另一種情況是當中一些小業(yè)主自己超過50%,他們會改變主張以維護自身利益,結果換湯不換藥。但無論哪種情況,將來真出現(xiàn)時,360自己首先要解體,否則,單是超過50%這一條,不就與他自己的主張矛盾了嗎?但我敢肯定,360是不會自己主張取消自己作為超過50%市場份額的大企業(yè)的地位的。因此他在發(fā)表這種“大企業(yè)取消論”時,在我聽來,就好比對著中國互聯(lián)網六大平臺說,為了眾多小兄弟的利益,我數一二三,咱們哥七個一起自殺,但360一定是那個槍聲響后,不扣板機那位。
第三,360可能幻想反壟斷只是對著別人,同樣規(guī)則不會掉過頭來對準自己。如果這樣想,就太天真了。法律并非兒戲,此案在確定反壟斷的關鍵尺度時,其中道理是抽象出具體企業(yè),對所有企業(yè)一視同仁的,當然也包括360自己。機會主義地對待法律,傷人必傷己。
2、假設情況二:360的主張真誠
假設360的主張是真誠的情況下,歸納的實質分歧。它實質是互聯(lián)網的小生產思路與大生產思路之間的分歧。在發(fā)展互聯(lián)網服務業(yè)的思路上,360的小生產思路相當于通過取消重工業(yè)(對應服務支撐業(yè))只發(fā)展輕工業(yè)(對應應用服務業(yè))來繁榮工業(yè);大生產思路相當于主張重工業(yè)與輕工業(yè)同時發(fā)展,反對通過砸爛服務支撐業(yè)(大平臺)來發(fā)展應用服務業(yè)(小應用)。對應歷史經驗是,360相當于主張意大利模式那種全國只有小企業(yè),沒有大企業(yè)的狀態(tài)(這通常是產業(yè)革命早期的狀態(tài));我們相當于主張浙江模式這種又有阿里一樣的大企業(yè),又有意大利那種小企業(yè),讓大企業(yè)當小企業(yè)的產業(yè)放大器這樣一種思路。對應的微觀經濟主張,就是蘋果模式這種以大平臺(STORE)帶動小應用(APP)的復合模式。
我正面的主張很簡單,在最后一次法庭陳述時,駁斥了商業(yè)民粹主義的信息小生產論。我認為免費和50%市場份額,不代表壟斷,還具有刺激競爭的意義,因此不宜籠統(tǒng)一棍子當壟斷打死。其中道理在于,占有50%以上市場份額的平臺為應用開發(fā)者免費提供固定資產(例如蘋果的商城和開發(fā)工具),由此刺激APP們的相互完全競爭,同樣是產業(yè)繁榮。言下之意是,不光是把支撐平臺都拆光才是對小企業(yè)好,那樣的話,在讓小企業(yè)獲得有限的成為大企業(yè)的機會的同時,會讓絕大多數小企業(yè),從輕資產運作,倒退回自己自建(同時投入重資產和輕資產)的狀態(tài)。總體更加不利。
我說這個案子是錯誤的案子,這是第二層考慮,即實質性的考慮。我認為在我國反壟斷法沒有就互聯(lián)網相關市場問題打好補丁的條件下,貿然挑起互聯(lián)網反壟斷問題,在法官失察情況下會引起強烈的誤導。這個誤導就是不分互聯(lián)網(資產可分享)與非互聯(lián)網(資產不可分享),用傳統(tǒng)的反壟斷口徑,將中國互聯(lián)網產業(yè)整體誤導進入歐洲的信息小生產(沒有頂級平臺企業(yè))的可悲境遇。不知360請英國的專家證人是有意還是無意,我注意到他反復引用的就是歐盟那些在我看來曾誤導了歐洲互聯(lián)網發(fā)展的反壟斷理論。整個歐洲,包括英國,不僅沒有出現(xiàn)360口口聲聲說的互聯(lián)網產業(yè)做大做強,而且是大企業(yè)也沒有出現(xiàn),小企業(yè)也沒有繁榮(相對于美中而言)。
第二個內情:是什么扭曲了案件焦點
細心的人可以發(fā)現(xiàn),整個案件辯論,可以說自始至終都在邊緣上轉,而在回避核心。但這只是一種假象。從專業(yè)觀點看,此案論辯恰恰是在扭曲條件下精確圍繞核心的攻防戰(zhàn)。只不過不是直接聚焦核心,而是迂回聚焦核心。所以我形容它是游擊戰(zhàn),而非陣地戰(zhàn)。網民的反應再自然不過了,是真的出現(xiàn)了傳說中的“不明真相”這種可笑可樂的場景,結果被人乖乖牽了鼻子浩浩蕩蕩地行走?,F(xiàn)在我就拆解這個真相給大家看,讓大家看清前臺與后臺把戲的不同。
1、本案的迷津所在
作為局中人,先讓我一語道破其中迷津:互聯(lián)網相關市場本應等于“平臺市場+增值市場”,《反壟斷法》卻沒有明文規(guī)定增值服務市場是否屬于相關市場,這是造成本案論辯扭曲的關鍵。造成法律漏洞的原因是可以理解的:《反壟斷法》出臺時,互聯(lián)網還沒成為考慮對象。法律不可能未卜先知到互聯(lián)網會出一個自法國大革命以來沒遇過的怪問題:平臺企業(yè)之外,會有一群APP企業(yè),承載由于資產可復制而免費提供的固定成本,因此不是降低效率,而是提高效率。這一下給《反壟斷法》提出一個特大悖論:壟斷企業(yè)本應提價,結果卻降價。降價之后錢的去處,卻出了《反壟斷法》的圈。互聯(lián)網給《反壟斷法》出了洋相。
論辯如果不扭曲,前提是《反壟斷法》根據互聯(lián)網新情況,調整為“相關市場=平臺市場+增值市場”。此案方可按陣地戰(zhàn)來打。與現(xiàn)在打法主要區(qū)別在于,騰訊方的主要策略(極力擴大平臺市場范圍)將不再是必然之選。完全可以按我在《中國工商管理研究》中發(fā)表的《論互聯(lián)網領域反壟斷的特殊性_從“新壟斷競爭”市場結構與二元產權結構看相關市場二重性》的思路來打:平臺市場的“壟斷”,由于促進了增值市場的完全競爭,因此不能稱為“反壟斷法”意義上的壟斷。頂多可以算入市場競爭形成的自然壟斷。這時本案論辯炮火會延伸到時間這個戰(zhàn)場上,這是自然的進程。
但這個前提是不存在的。因為此案相當于用判例立法(原因如后所述),增值市場也可能被法庭采納為相關市場,也可能不被采納為相關市場。如果是后者,在平臺市場問題上“退讓”,騰訊必然冒巨大風險。因此只有一種選擇:假設《反壟斷法》不因互聯(lián)網特殊性而修改,只能用證明平臺市場不存在壟斷來死扛。當生產關系滯后于生產力發(fā)展時,先進生產力為了自保,只能用這種游擊戰(zhàn)來代替陣地戰(zhàn)。我之所以不能在法庭上將個人學術觀點(“新壟斷競爭”市場結構理論)全面帶上法庭,正面出擊,就是因為看清了這個形勢,服從了全局。但令我欣慰的是,案件打到最高法院后,騰訊補強了戰(zhàn)略反攻這條線索。這就是正面提出了將增值服務納入相關市場的主張。而360方面對此極力回避,證明了事先預判。說明雙方對案件的真正癥結(而非法庭表演)已心知肚明,心照不宣。這電石擊火的一瞬交鋒,雖然在整個“擊劍”中所占比重不大,但將來歷史評價此案,它可能將被證明是代表水準的那一擊。它代表著對傳統(tǒng)工業(yè)化時代《反壟斷法》本質和漏洞的洞察。這多少減少了無法打陣地戰(zhàn)的遺憾。
第一天下午出庭前,我在上專家席之前,坐在旁聽席休息,聽兩位旁聽者一段有意思的閑聊。一位說,早晨到傳達室登記,當說是去第一法庭旁聽,工作人員還以為聽錯了。說自己打干登記工作以來,第一法庭還從來沒對外啟用過。為此,還特意用電話同里邊法官核實了一下,才知道第一法庭今天確實開了。我要說,這個案子放在第一法庭來審,確實與其重要性相稱。因為它是一個罕見的案子,在涉及未來國力走向的重大問題上,相當于以判例(無意中)“代替”立法,直接決定了當代第一生產力——互聯(lián)網——核心游戲規(guī)則的走向。我作為互聯(lián)網專家,甚至直接把它當作中國互聯(lián)網興衰的戰(zhàn)略路口選擇。中國互聯(lián)網作為國之利器,將走向巴爾干化,還是大國崛起之路,已經來到了選擇的關鍵時刻。
2、為何判斷此案出了現(xiàn)有法律的圈?
我以兩次重要的專業(yè)會診為依據,判斷此案出了現(xiàn)有反壟斷法的圈,硬打肯定要采取扭曲的游擊戰(zhàn)法。
在廣東法院開庭初審3Q大戰(zhàn)之前三天,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一問題的嚴重性。這一天,即2012年4月15日,第十四屆人大反壟斷法高峰論壇在京召開,對此案進行了至今我認為最直指問題要害的一次分析會診。會上,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有關人士已經把此案涉及的《反壟斷法》難點歸納得如此明白了:一種情況是,“傳統(tǒng)法律可以適用于延伸到互聯(lián)網”;另一種情況是,“如果(引者按:互聯(lián)網)確實有新特點,涵蓋不了,也可以立新的法律”。根據法學權威的診斷,我出庭前已判明,現(xiàn)有反壟斷法不足以直接判定互聯(lián)網相關市場,需要“立新的法律”。這意味著,法院接手的將是一個高難度工作:中國不是判例法的國家,但通過這一具體案件,法院要在立法部門之前,對互聯(lián)網壟斷的相關市場進行界定(這無異于立法)。
廣東高院判決后,2013年6月4日的中美互聯(lián)網競爭研討會,兩國頂級專家會診,更進一步堅定了我這一看法。這次會議出席方包括中方的人大法工委、國務院法制辦、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專家咨詢組等權威部門人員,以及美方的U.S.Department of Justice Antitrust Division、Office of the U.S.Trade Representative、U.S TRADEDEVELOPMENT AGENCY的權威人士。我是中方第一個報告人,大家隨后充分交流了意見。廣東高院張學軍庭長也談了她的思路。整個聽下來,我認定這個案不僅對中國是新的,對美國也是全新的。
這個案跳出就法律談法律,就經濟談經濟的匠人判案的圈看,這個判例將在事關綜合國力走勢(中美互聯(lián)網平臺之比恰為兩國GDP之比)和互聯(lián)網何去何從(平臺化還是小農化)的戰(zhàn)略選擇關頭,為中美樹立一把指向未來的法律標尺。我在法庭上說,世界上最大的25家互聯(lián)網企業(yè)中,美國占14家、中國占6家,歐洲一家也沒有,只有零碎的小工廠,部分原因就是歐洲在互聯(lián)網領域反壟斷。我暗示的是:從互聯(lián)網反壟斷大勢看,中美作為平臺領先者的利益會趨近,而與歐盟作為平臺失利者的利益漸行漸遠。對方的英國專家證人David Stallibrass頻頻引述的歐盟法律,在取向上對中國具有誤導性。說實在的,就算學習國外的反壟斷法,我認為也應多學美國的,而不是歐盟的。很簡單,學成功者,更成功;學失敗者,鬧不好成功都變失敗了。
我印象非常深刻,當David在廣東高院一再說英國如何如何,中國應該如何如何時,張學軍忍無可忍打斷他,說(大意),中國法律是獨立的,按自己的判斷來審案。我認為非常有主見,有見地。
3、法律背后的經濟學問題
按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來說,本案的法律問題,要以經濟學問題為基礎。我不太喜歡律師遠離基本面耍嘴皮子,經濟學者看問題往往更切中基本問題。本案的關鍵經濟學問題在于搞清,互聯(lián)網市場與實體市場在相關市場上有什么區(qū)別。
利弊得失是:如果沒分別,反壟斷法就可以將網下規(guī)律延用到網上,結果是落后生產關系阻礙先進生產力發(fā)展;如果有分別,反壟斷法需要根據網上實踐,調整僅適合網下的部分,以調整生產關系來保護先進生產力發(fā)展。
作為發(fā)改委反電信壟斷案的積極推動者,我當然知道反壟斷的必要性。有人在媒體上攻擊我,說我反電信壟斷是斗士,輪到互聯(lián)網了就成了壟斷衛(wèi)士。真是豈有此理,我們不能為反壟斷而反壟斷,反壟斷的真正精神在促進市場競爭。電信領域存在的要反的壟斷是行政壟斷(其中的自然壟斷并不是反壟斷重點),而互聯(lián)網是眾所周知的高烈度競爭的領域,不是說互聯(lián)網不能反壟斷,而是不能反著反著,反到競爭頭上來了。有些人在這個問題上缺乏頭腦。
本來在法庭的激烈辯論中,是難以展開個人的學術看法的。但我還是抓住最后一次發(fā)言的機會,闡述了我的學術觀點。
我一直認為,在市場高度競爭的互聯(lián)網領域反壟斷具有特殊性。這種特殊性在于:
第一,互聯(lián)網基礎平臺“重資產”(固定投入)與增值應用的“輕資產”(邊際投入)具有互補性。免費的平臺的強大(在法庭上我回避用“壟斷”這個詞),可能促進收費應用的完全競爭。因此它還能不能稱為壟斷,要重新慎重判斷。這是實體經濟壟斷沒有的情況。如果“壟斷”反而成為競爭的刺激條件,反壟斷一不小心就會抑制競爭。這是照搬書本的經濟學家未及細想的問題。我在法庭上舉蘋果APP Store的例子說明,蘋果的強大,促進了70萬至100萬APP開發(fā)者之間的激烈競爭,中國互聯(lián)網產業(yè)的繁榮,除了平臺競爭,也有賴于應用的競爭。言下之意,蘋果的平臺被打掉,70至100萬開發(fā)者的競爭就可能受到損害。這也是反壟斷法為什么需要根據互聯(lián)網的發(fā)展進一步完善相關市場界定的原因。
第二,互聯(lián)網平臺免費與增值服務收費植根于分享型經濟,即平臺所代表的固定成本(如蘋果的store平臺和開發(fā)工具),可以零成本復制給增值服務提供者(如APP開發(fā)者),這是與實體經濟最大的區(qū)別。這是討論“免費”的市場如何“反壟斷”這一學術問題的關鍵與要害。不考慮資產是否可以復制來斷案,一定會導致歐洲互聯(lián)網平臺被清零的前車之覆。
在法庭上我就在想,360拼命打造一把供別人砍自己的劍,如果真是“大義滅親”,也不妨贊一個。問題是360貌似“大義滅親”滅的,很可能是自己對的那一面(他可能以為自己壟斷,其實并不壟斷),這就使這出戲分外滑稽。在嚴肅莊嚴的法庭、你死我活的激辯中,想這些令人發(fā)笑的事,有點不合適,但我總是忍不住要去想。我甚至想到,等你360將來被別人訴壟斷時,我還要為你去辯護呢。作為干了互聯(lián)網這么多年的人,我可不想中國的互聯(lián)網因為窩里斗而兩敗俱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