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樣年華的“黑夜”書寫

【摘 要】本文以語境理論為起點，以文本分析為方法，對有著“留守兒童”成長背景的80后女作家靈鷲的散文所表現(xiàn)出的獨特生命體驗做了層次梳理；對作家文中表現(xiàn)出的對現(xiàn)代文明的反思批判姿態(tài)給予了揭示；對作家獨特的文學感受力及“去女性化”的落拓不羈的寫作個性給予了肯定和期待。

【關(guān)鍵詞】邊緣生命體驗 工業(yè)文明語境 “黑夜”輪回 悲劇氣質(zhì) 去女性化

當我終于有時間讀完靈鷲的散文《熱電廠：關(guān)于夜的涅槃》準備寫點文字的時候，我卻遲遲不知如何下筆。我的心情如此復(fù)雜，復(fù)雜到悚然心驚。

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多美的年華，筆下的文字怎會如此崢嶸而慘烈？“七個夜晚”，夜夜如刀，當她正以文字撫慰自己時，我卻因那樣的文字承受著難以言喻的沉重、壓抑，以致疼痛得想逃離。可要命的是，即使逃離，我還是聞道了一股血腥味！

象征、隱喻、抽象、理性、夢囈、支離破碎……這個女孩嫻熟地運用西方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寫作技巧，借助最能直抒性靈的散文體式，以“去女性化”的硬朗筆觸，倔強而叛逆地為我們展示了中國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背景下從農(nóng)村走出的80后的生存現(xiàn)實和精神困境，并對現(xiàn)代文明做了批判性反思。

一、“語境”界定

語境（context）就是語言環(huán)境。波蘭人類語言學家馬林諾夫斯基（Malinowski）最早提出“語境”這一概念。他認為：“話語和環(huán)境緊密的結(jié)合在一起，語言環(huán)境對于理解語言來說必不可少?！焙笮纬刹煌瑢W派，各自的認識和理解也不同。根據(jù)“語境”豐富的內(nèi)涵及其特征的多樣性，語境可分為語言內(nèi)部語境和語言外部語境。語言內(nèi)部語境：指語言的上下文，即詞語的搭配，句式的選擇，話語內(nèi)部信息結(jié)構(gòu)和形式，如話語的前后順序、內(nèi)部銜接等。（2）語言外部語境：指與言語交際相關(guān)的社會語境、文化語境、情景語境等，它包括很多因素：社會文化背景、社會政治背景、交際雙方的社會心理因素、社會角色等。

對創(chuàng)作主、客體所處“語境”的關(guān)注，某些情況下有利于我們對文本相對正確的解讀和認知。尤其是“向內(nèi)”寫作的散文，不參照“語境”，作者、讀者、文本之間就只能在彼此隔膜里互相漠視、無法勾連。

《熱電廠：關(guān)于夜的涅槃》，題目中出現(xiàn)了一個中心物象：“熱電廠”。 當“熱電廠”這個詞闖進我們視野時，我們立刻會想到機器、煙囪、廢氣、熱能量污染、輻射……據(jù)統(tǒng)計，全文中 “熱電廠”一詞共出現(xiàn)44次！這樣高頻率出現(xiàn)的物象已然傾注了靈鷲需要我們細心體察的情緒和意旨，物象已然變?yōu)橐庀?，具有了超越物象之上的象征意義。當我們再進一步閱讀文本，“機器時代”“城市”等詞語便極容易讓我們將“熱電廠”視為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城市文明的代名詞了。

至此，機器時代的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城市文明的外部語境地位確定，以此出發(fā)，我們便可走進《熱電廠：關(guān)于夜的涅槃》的內(nèi)部書寫了。

二、生命體驗

每一個人都在特定的環(huán)境里活動。當“我”與“熱電廠”比鄰而居后，生命體驗的種種情緒在靈鷲筆下便夜夜如夢囈般展開。在所有情緒中，邊緣感、掙扎感、撕裂感如黑夜一般裹挾了讀者。

（一）邊緣感

主要有三個層次：一是流浪的邊緣感， “在這個城市里我的唯一獲得就是失去家的概念和構(gòu)想”；“第一天住進熱電廠我就將旅行袋疊好，我的潛意識告訴我還有更多不停的搬遷和轉(zhuǎn)移”；“搬遷就是將家的概念撕裂、分解”；“我常常有感于熱電廠抖落的渣滓，而我正好是眾多渣滓中的一?！?；“我只是熱電廠的小鬼一枚，游離在規(guī)則之外”。

一是缺愛的邊緣感?！?歲以前是和母親生活的時間，父親一直勞碌在外”；“7歲，父母外出，現(xiàn)在22歲”，“15年的讀書生涯沒有介入任何更多親情的關(guān)注，對于父母，他們像掛在墻上的一幅畫，沒有生命力，沒有參與我的童年、少年、青春期”；“灰色、疼痛、委屈”占據(jù)了“我”成長歲月的大部分情感空間。到了可以享受愛情的年齡，“金錢的概念是阻斷我肆意遐想的理由之一”；“我愛的人只能在我的詩意里滅亡，因為我并不能給對方什么，連語言都是奢侈的，我們還不能被真正意義上的點燃?！?/p>

三是不能有夢的邊緣感。小時候，“我要畫畫，家人告訴我說是浪費錢，是不無正業(yè)……我開始接受不受人重視的眼神”；長大了，“進入社會的角逐，現(xiàn)實與理想的曖昧被我用放大鏡看得更清晰明了”；“……簡易的組裝家具，我的藝術(shù)照，不被人欣賞卻一直逗留在我的私人空間”；“熱電廠是要將生活中的骯臟全部打開并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在初夏，我的夢想就開始搖搖欲墜”。

（二）掙扎感

缺愛的成長、無家的流浪、失夢的絕望，并沒有讓一個離開土地，從校園進入城市的80后淹沒在冷漠、冰冷的城市文明之中，她以倔強得近乎反叛的姿態(tài)掙扎在命運之旅上。

她冷靜地定位自己，“凋敝的衣服在凋敝的衣柜里忍辱負重，它們是我破碎生命力的象征”；學會放低自己，“現(xiàn)在習慣以一個俗人的姿態(tài)來解釋我的所作所為”，“去思考別人的命運和我的命運，我并不比他們高貴”；肯定某些認為這個世界本末倒置的人以異于常人的行為在“做著無謂的奉獻，為所有不甘命運的人做一種出格的代言”；在理想和生存的掙扎中，“……我在選擇生存，選擇生存，我也會義無反顧地選擇代價，甚至我也會偶爾選擇仇恨、慌亂?！薄澳切┧^的高雅之處只存在于我年幼的詩歌夢想中。甚至我不甘做文字的圣徒，生活的乞丐?！膘`鷲的選擇是歷史語境的必然、生命存續(xù)的必然?！叭嗽谌怏w上只有依靠這些自然產(chǎn)品才能生活，不管這些產(chǎn)品是以食物、燃料、衣著的形式還是以住房等等形式表現(xiàn)出來?！睕]有物質(zhì)支撐何談精神？魯迅先生在《墳》中甚至說：“人類要與一切扼殺生命的力量戰(zhàn)斗。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有敢來阻礙這三事者，無論是誰，我們都要反抗他，撲滅他！”靈鷲的選擇無可厚非。

然而，與“熱電廠貌合神離”的靈鷲到底難以抗拒文字的誘惑、精神的訴求，“夜晚的熱電廠漸行漸遠，由立體變抽象，有時它像噩夢一樣在我的心臟上致以重重的一錘，有時我會像對待一個無聊的人一樣，用內(nèi)心的唾棄加深與它精神上的距離”；“有時，我想借助詩歌讓混亂變得平靜”；“只喜歡火柴一樣的生活方式，有骨架和熱情，有完整的兩條腿走路，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燒盡，劃過眾人的臉龐，沒有留下猶疑”；“感情是風洞，進入是疼痛，退出是罹難。”

所幸，在荒蕪、饑寒、冷漠、無法掙脫的“熱電廠”的包圍里，靈鷲卻能“接受別人的嘲笑和漠視”，做自己的法官，“要為自己主持一場公道”，并帶著揶揄的表情將嘲諷和真實呈現(xiàn)回扔給黑夜。

（三）撕裂感

放低、走進；肯定、距離；現(xiàn)實、理想；生存、詩意直至死亡、重生，每一組矛盾的糾結(jié)將掙扎的靈鷲在釋放自己時傷痛到撕裂。

她寫道：“活著，就是一種被隱身的疼痛”；“搬遷就將家的概念撕裂、分解，很多時候家可以等同于金錢的組合，也可以說家是金錢的流通和扯平，在未進入家之前，很多死于金錢的人不再相信愛情，”；“我喜歡對自己說話，用最撕裂的聲音”；“我沒有確定我想成為作家的時候，我確定了我和死亡哲學的關(guān)系，去撕裂我自己，然后撕裂別人”；“熱電廠有零散的寒意，就在所謂城市邊緣的陰森之地，有煉獄的聲音，有肉剿的聲音”……

在靈鷲筆下，這種撕裂是孤寂、冰冷、流浪、遮蔽諸多邊緣體驗的加深、加重并彌散出血腥味。至此，越過語言之墻的層層阻礙，掀開壓抑，我們嗅到了滲透在這篇散文骨子里的悲劇氣質(zhì)。

三、文明批判

在文中，與44次出現(xiàn)的“熱電廠”一詞相呼應(yīng)的是43次出現(xiàn)的“夜”的意象。如果說“熱電廠”象征現(xiàn)代文明的話，而“黑夜”則無疑是靈鷲精心為這一文明設(shè)置的展演場域。這讓我們想起保羅·策蘭在《從黑暗到黑暗》中的句子：“你睜開你的眼睛，我發(fā)現(xiàn)我的黑暗存在。”確實，當我們以狂歡的姿態(tài)歌頌文明、消費文明時，理性的反思與批判是何其必要、何其可貴。在靈鷲筆下，每個城市意味著“家的失落”、“美好不具保存性”；意味著“習慣噪音污染、空氣污染、車水馬龍的污染以及人群的打磨”；意味著“節(jié)省開支、笑容、對視和過多的肢體語言”的冷漠和孤立；意味著自己“是一臺癱瘓的機器，被人掏空了零件”的異化和肆虐；意味著最美好的戀愛也進入了“程序化”的熟稔；意味著“規(guī)則都會在熱電廠出局，羞澀沒有顏色”的無序無恥；意味著“熱電廠的人們依次走過整齊的便池”、“賦予污垢新的含義”的麻木……種種展示均為對所謂文明的控訴，盡管她承認“我的控訴只停留在表面”。

從文體結(jié)構(gòu)考量，靈鷲以結(jié)構(gòu)相似的7個平行小標題將七個夜晚各自獨立的文字連綴成篇，在開放式的構(gòu)架中形成一個循環(huán)往復(fù)、無法掙脫的文明的“黑暗”輪回和宿命感。

最讓人驚嘆的是，小小年紀的靈鷲竟能以極其獨特、敏銳的文學感受力，以充滿智性的語言，在隨意、自在有時甚至是橫沖直撞的自我抒寫中對這個時代精準地擊出重重一拳！比如“我的愿望都還沒有實現(xiàn)就提前進入低迷狀態(tài)，像衣服的突然走光”；“如果我說我僅是外表粗糙，內(nèi)心細膩，是否還有更可怕的人格分裂等待我去朝這個時代射上一箭”；“有時我奉獻我的嬉笑怒罵，我的詩意卻收不回”；“對于父母，他們像掛在墻上的一幅畫，沒有生命力，”；“一切殘忍，在抹殺掉慈悲因素之前，都有動人的一面。也有更多殘忍，被間接傳染和激活，在我們身體的各個角落扎根、使我們淪陷，并擁有邪惡的禪意”；“脫下愛情，穿上肉體”；“女人禁不住月光的旁敲側(cè)擊，很快就被月的光輝肢解”……這樣的句子在文中不勝枚舉，處處彰顯著靈鷲文字里非凡的概括性和殺傷力。

四、結(jié)束語

后期象征主義代表瓦雷里做過這樣的比喻：“詩是跳舞，散文是走路。”而首先以詩人的形象站上文壇的靈鷲在散文寫作時卻是且舞且跳、且夢且醒，放任自在里有一種女作家筆下少見的落拓不羈的叛逆，盡管這種叛逆帶給我們的并非飛翔的快感而是充滿血腥味的掙扎的撕裂和疼痛。

靈鷲是1989年出生在四川營山靈鷲鎮(zhèn)的一個女孩，是我曾經(jīng)的學生。作為一個有留守兒童經(jīng)歷的80后作家，她真切的生命體驗，她對文明的年少老成的智性反思，她獨有的天賦和才情，以及從她作品中顯然可見的對西方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書寫方式的修習、選擇，都讓我們對她以后的創(chuàng)作充滿了不只在“黑夜”中輪回的光輝燦爛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