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小黃貓我寫過。一般我寫過的事物都會在我心里安靜下來,不是消失了,而是去到它們應(yīng)該去到的地方,在那里安頓下來,不再打擾我。但我還是總想起這只小黃貓來,它那一雙圓圓驚恐的眼睛在瞪著我。
八九歲的時候,我跟著我媽單過已經(jīng)好幾年了。那真是一個滿意的童年:作為單親孩子我得到很多人的憐惜,由此總有零花錢用。但是我確實覺得缺少點什么——別誤會,絕對不是指已經(jīng)離開的我爸,他不在的家十分寧靜和溫馨,我很怕他回來。我再也不挨打了,要挨也是我媽那種比較溫和的,是可以忍受的。大打要命,小打怡情嘛。我不是總有點零錢么?所以特別渴望養(yǎng)點什么,像我媽養(yǎng)著我一樣我養(yǎng)著它,哪怕是只蟲子或者小魚呢。我不知道遺傳了誰,還是人類兒童時期都這樣?我覺得自己內(nèi)心充滿了一種想要去愛別的生命的沖動,而且期待通過這種養(yǎng)育關(guān)系建立起一種和別的生命的親密關(guān)系。我媽說的那種艱辛和拮據(jù)完全不存在,她騙我呢,她覺得我很不好對付嚇唬我的。你說,我家的米缸滿著呢,我家經(jīng)常有蘋果吃,柜子里鎖著錢,我媽還經(jīng)常割肉——這樣的生活哪有一點貧困的意思?完全能再養(yǎng)點什么。還有,我也可以少吃點的。我媽不知道我在我爸以及別的叔叔阿姨那詐騙來的零用錢。
林花籃林阿姨沒有給過我錢,但是不時給我點好吃的,一顆糖,一把花生,甚至一把白糖,她對我很親切,看見我總是用炸雷一般的東北話問候我:“蓉蓉?。∧銒屶??你吃了么!”我為了回饋她的好意總是盡量大聲地回答:“林花籃娘娘好!我媽在家!我——沒——吃——!”
林花籃是院子里的一個阿姨,我們整個院子住的都是一個單位的人。這單位是一個從東北搬到四川來的軍工廠,有很多東北人。他們都說夾雜著四川詞語的東北話,聲大,和粘乎乎的成都話比起來,就跟半天里響炸雷差不多。尤其是潑辣的婦女說話。林阿姨穩(wěn)坐我媽她們單位潑辣第一把交椅。我小時候是很崇拜林阿姨的:她一個人站在院子門口,輕輕松松地插著腰就能把十個男人罵得七竅流血。林阿姨還養(yǎng)了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個個都有她那么潑辣,功力都不在她之下——林阿姨早早就離了婚,讓三個女兒都跟了她姓??上抑挥浀么蠼愕拿郑毫终械埽愫腿阍趺匆蚕氩黄饋砹恕?,二姐就叫林再招,三姐叫做林絕招吧。據(jù)說,林花籃阿姨的男人就是因為她一直生不下一個男娃娃和她離的婚。林花籃阿姨的三個女兒也是早早結(jié)婚,生了孩子就早早離婚。你說這家人多么奇怪,招弟,弟弟是男的吧?找來了男的卻又馬上把他們打發(fā)走。
離婚這種事情在那個時代是很少見的,更不要說如此高密度地發(fā)生在一家人身上了。她們個個讓男人聞風(fēng)喪膽——這是一個多么令人羨慕的家庭啊,簡直就是豪門!我們院子最大的娛樂項目就是,林阿姨的那幾個前任女婿輪番要上門來探望娃娃,被她們幾個女將堵在大門口百般辱罵,輔之以掃把木棍,場面相當(dāng)讓人血脈賁張,堪稱激情四射。我每次都搬著小板凳搶占最好的位置,托著下巴入迷地觀看這一語言藝術(shù)的盛宴,心想我要是有十分之一這樣罵人的功力就可以橫掃學(xué)校,要有五分之一大概就能保護我媽了。我和我媽也是一個單親家庭,也就是兩個女的,但是都不善于罵架常常被人欺負(fù)。嘖嘖,可惜,可惜,我要學(xué)習(xí),書山有路勤為徑,罵海無涯苦作舟。
雖然林阿姨罵男人很兇,卻奇怪地對小孩子很溫柔,尤其是我。我一點也不怕她,經(jīng)常去她家玩。幾個新晉離婚的姐姐,她們都好漂亮啊,香噴噴的,對我也是笑瞇瞇的。不過她們有時候主張我爸來看我的時候不要理他,我嗯了一聲埋下頭:“那個、那個我爸要給我零花錢的嘛……”由于我媽和我爸還是一個單位的,所以我繼續(xù)辯解到:“低頭不見抬頭見啊,何必搞僵呢。”她們紛紛點頭,用川味的東北話撫摸我的腦袋:“這破孩子還挺懂事兒?!?/p>
這個女權(quán)之家除了這些彪悍的阿姨姐姐之外,最吸引我的就是一只大黃母貓。那貓簡直就是得了這個家里的精氣,長得膘肥體壯,比一般公貓都要高大,走起路來旁若無人,一雙嚴(yán)肅的眼睛隨時都在審視,叫起來都不是“喵”而是“嗷”。它陽氣之足,好像在冥冥中彌補了這個沒有男性的家庭的陰陽平衡。它沒有名字,幾個女人都叫它“貓”,但是我一直在心里暗暗叫它:黃占彪。
我有一天要是有個兒子一定叫他桑占彪。占彪,不曉得我從哪里聽來的名字,在需要力量的少年時代,我是多么熱愛這個名字在唇齒之間迸發(fā)出來的那種令人膽寒的威懾力?。≌肌搿?!有沒有覺得一個黑社會老大,一身熱騰騰的滾刀肉一雙惡狠狠的銅鈴眼圍著你轉(zhuǎn)了一圈?有這么一號人物要是跟著我去學(xué)校,看哪個還敢欺負(fù)我!我經(jīng)常一個人想象這個場景,然后興奮得滿臉通紅。我暗中把這個給我未來兒子的名字賜予了這只大黃貓,可見它在我眼中多么重要。
那時候我們周五下午都有半天時間不上課,不知道為什么。好像老師們都是機器做的,那個下午要統(tǒng)一檢修。這是一件大好事,我每個周五都準(zhǔn)時去林阿姨家看黃占彪。
黃占彪嚴(yán)格說來不算一只好寵物,它和人不親。后來我更加熟悉貓之后知道,像黃占彪這種黃色虎斑貓確實是貓中的戰(zhàn)斗機,是職業(yè)殺手專抓老鼠的,確實不怎么會發(fā)嗲。生人來了,一道閃電就躲起來,只有雷達(dá)才能找得到,或者從陽臺偷跑出去好幾天都不回來。我第一次就是趴在地上,差不多和躲在沙發(fā)下的黃占彪凝視了大概十分鐘,我一直在心里默念:貓兒貓兒你莫怕,我們做個朋友吧!貓兒貓兒你莫怕,我們做個朋友吧……最后,我想起包包里有根牛肉干,掏出來恭恭敬敬擺在面前。黃占彪一直炯炯的眼神突然就恍惚了一下,發(fā)出了比較溫柔的“嗷兒”,前爪向前交叉著邁了一步,我很識趣地把身體往后挪了挪:吃嘛吃嘛,正宗老四川牛肉干喔!黃占彪撲在牛肉干上,往后拖,躲在沙發(fā)更深處開始歪著腦殼舔,然后撕,最后嚼。我確切地看著牛肉干一點一點下了它的肚子,心里升起一股從來沒有的快樂,覺得自己有真真實實喂養(yǎng)一只動物,它認(rèn)可了我的食物就是認(rèn)可了我。其實我媽看著我坐在桌子前狼吞虎咽吃飯估計也是這樣的心情——不,我哪有貓兒那么挑剔,給什么我不是認(rèn)認(rèn)真真吃完還評價良好的?除了掛面。
林花籃阿姨和她的女兒們目睹這一幕,紛紛表示蓉娃真是一個好娃娃,有愛心。最后林花籃阿姨豪爽表示:如果它要是生小貓就給你一只!我“啊”地一聲跳起來:“啊!娘娘太好了!它什么時候能生小貓???”大姐招弟哈哈笑了起來:“那要看它什么時候出去亂搞了!”二姐再招接嘴:“哎呀你她媽說話注意點,這小逼崽子才多大,影響不好?!比憬^招意見不同:“?。课覀兙褪切r候不懂才亂搞的,早點知道有啥不好?。∩俪蕴?!”
所以,我一直覺得“亂搞”真的不是一個貶義詞,至少通過這個詞我才能得到我的小貓。
寫到這里,屬于我的小貓還沒有出現(xiàn)。雖然它其實早已死了20多年了。我現(xiàn)在三十歲了,和它相處的那兩個月已經(jīng)過去了很長很長時間,回憶它的點滴有點困難。但是心里有個尖銳的東西,是關(guān)于它的,我以為把它寫在我的第一本書《小時候》中,這尖銳感就消失了,但是沒有。我還創(chuàng)作了一幅畫:《我和小黃花》,也沒有消失。
這個尖銳感是什么呢,就是提起它心就會抽痛。我的七八歲永遠(yuǎn)不再來,消失的歲月為這一切打了封條,快樂和傷心都包在一坨堅硬而透明的琥珀中,你能看見但是進不去。我的七八歲最痛的大概就是這只小貓。
今天,是我三十歲中普通的一天,廣州,冬天,陰冷,我照常去買面包。走在半路,看見地上有一團淡黃色毛乎乎的東西,我立即就知道:那是一只死去的小貓。奇怪,我怎么這么快就知道,而且還說對了。猶豫了一下,我走上前,看見了一只差不多兩個月大的小貓,側(cè)躺著,頭部流了很長一灘液體。由于路面是黑色的瀝青路,看不出那是紅色的血,只是把黑色的路面染成了更深的黑。身上其他地方?jīng)]有傷痕,干凈,像是從高空跌落下來摔死的。
這和我那只小黃花幾乎一模一樣:兩個多月,黃白花,小公貓,摔死。它像是從我的七八歲穿越過來的一個小幽靈,啪,落在我面前。我看了一會兒,把它挪到了小花園里,撿了一片大海玉葉子蓋上它。走出大門,買了面包之后我又去買了一把小鏟子。折回花園,天已經(jīng)黑盡了,有點看不清周圍和地面。我把小貓挪進了花園更深處,繼續(xù)用葉子蓋住,打算明天白天再來。萬一,它并沒有死呢?半夜醒來,舔舔傷口就站起來走掉了。
舔舔傷口就走掉,林家?guī)讉€姐妹都是能做到這一點的,而且她們是在嘻嘻哈哈的氛圍中做到的。我那時候不知道這對于女性來說幾乎就是一種特異功能,貓能,大部分女人不能。
說說大姐林招弟吧,她在初中開始談戀愛,被人搞大肚子流產(chǎn),被迫退學(xué)。退學(xué)之后她并沒有被推向無情的社會,而是回到了她神話一般的母系家庭,神一般的母親林花籃立即麻利地給她張羅了一個縫紉攤子。這個攤子就開在院子門口,叫做“南泥灣服裝店”。一塊藍(lán)底廣告牌,像是電影海報字體那樣斜斜地寫著這幾個字,旁邊畫著一個搔首弄姿的卷發(fā)美女,美女穿著一身新潮的包身紅色洋裝。娘倆去成都火車北站荷花池批發(fā)市場弄了一堆布料掛上,幾臺半新的舊縫紉機擺上,居然還有好幾本都是日本字的服裝樣書。一時間,這個“南泥灣服裝店”成了這條小街不大不小的景點,姑娘媳婦大姐大媽都挺好奇的,那時候能有身新奇點的穿戴絕對是個事件。還有,大家都態(tài)度曖昧地nm/r5EdlMMclZka6yfD7C5wqHTGzoG4UFIoUMC+v2PQ=議論著坐在里面那個眉眼含笑的姑娘,過上過下的都看一眼。更有大膽的男子,企圖乘她媽林花籃不在就要斗膽走進去——沒想林招弟更大膽,大老遠(yuǎn)迎出來,笑嘻嘻拖著那進來的人就要讓他選料子,選完就上下其手開始量尺碼,量完了脆生生地說:哥老倌,包工包料一件呢子西裝,88元!請付下賬!敢說不付賬的,就會被招弟及其母親姐妹一頓好言語伺候,羞辱的深度和廣度都是難以用金錢衡量的……有人計算過,這整個過程最短一次七分鐘。
但如果是女的走進去,還是正經(jīng)要做衣服的,態(tài)度又是不一樣。林招弟會上上下下地幫這女客找她想要的樣色,那女客要是拿不準(zhǔn)主意,她就為她參謀,出的主意絕對有建設(shè)性,甚至比我國目前的城市規(guī)劃都要周祥和可靠些。有的姑娘喜歡紫色,她就說:哎呀不是我說,紫色怯,不是我說,妹妹你長得上下都齊全,就是臉色有點偏黃……別生氣哈,我們中國人都這樣,呵呵,你算白的了!但是誰讓我們是中國人喃!俗話說黃配紫賽狗屎,我看你要是穿淺紅,保準(zhǔn)水色又是不同!
還有的大姐略胖些,要做裙子,但是偏偏不準(zhǔn)尺寸大一點,好像能把自己擠進一個想象中的尺碼就沒有這么胖似的。招弟也不戳破,談笑風(fēng)生地哈哈一笑:“我說姐姐唉,你哪里胖喃,不胖!就是富態(tài)些,身材比例勻稱得很,如果衣服合體,簡直就是一等一的身材!瞧你這胸圍,嘖嘖……”那時候,做女人“挺好”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明目張膽地成為社會話題,那被稱贊為一等一身材的胖大姐一聽這話耳根子都紅了,也哈哈笑著說要撕這招弟的嘴:“哎呀勒招弟,你姐姐我都是生了娃娃的人了,半老太婆簡直被你個姑娘家說得臉紅!死女娃子,簡直就是妖精下凡!”招弟也打著哈哈:“好啊,那你穿我這個妖精做的衣服小心也變成妖精!”胖大姐被夸得春風(fēng)滿面,并不介意妖精牌服裝,最后在招弟的建議下,選定了裙子的款式,顏色是收斂雅致的豆沙綠色,尺碼比她原先要求的做大了足足三個碼子。走的時候,悄悄對招弟耳語:“千萬不要傳出去,我腰圍有二尺八啊?!?/p>
南泥灣服裝店慢慢從一個話題是非之地,變成了一個真的可以營生的事業(yè)。要調(diào)戲的在街對面吹口哨,要做衣服的進來挑料子。精神文化、物質(zhì)文化兩手都在抓,誰也不耽誤誰。連我媽都去做了一條豆沙綠的裙子,因為是鄰居,還打了折扣。我媽都說:“這個林招弟雖然有點作風(fēng)問題,但做生意嘛,還是可以的。”
店鋪里除了忙碌的娘母幾個,還有跳上跳下的黃占彪,它對于堆在案上的衣料和滾來滾去的線軸簡直可以說是著迷,完全不顧招弟用尺子抽它。有一天,顧客拎著做好的衣服來找招弟:“唉,我說,林招弟,你做的衣服咋個一股騷烘烘的味道喃?”“騷烘烘”這個詞對于招弟來說是個敏感詞,是提不得的。她立即很不客氣地回答:“騷?啥子騷,你媽不騷有你!”顧客氣得跳腳:“咋個說話的!怪渣渣!”林花籃在里間聽見爭吵,走上來一撩門簾:“怪?人不怪莫后代!”然后娘母兩個合起來炮轟那顧客,不到三分鐘,把那女人罵得臉青面黑。她二話不說,拿起剪刀嚓嚓嚓把衣服剪了個亂七八糟,然后大大哼了一聲,把衣服剪刀砸在地上揚長而去。
這下娘倆倒是被震住了。顧客走了半天,林花籃才回過神來,把那衣服撿起來湊到鼻子前,立即“哇!”了一聲:“真她娘的騷!”黃占彪這個時候睡醒了,大大伸了一個懶腰,嗷了一聲——它睡在一堆待做的衣料中。林花籃和林招弟對了一眼,立即站起來向黃占彪撲過去。林花籃一邊追打一邊吼:“你個老騷貨!發(fā)情不知道去找野貓,在料子上撒尿!”
其實,娘要嫁人,貓要發(fā)情,誰攔得住啊。
改革的春風(fēng)一吹,這條街又多了一家店鋪, “南泥灣”對面開了一家“香港美發(fā)沙龍”。這家店是一個廣東崽兒開的,鋪子從頭到腳裝滿了發(fā)亮的小燈泡,紅色綠色黃色,還有旋轉(zhuǎn)彩帶燈管,在白天都是全部亮起來的;店里有臺雙卡錄音機,扭到最大聲音在放聽不懂的蹦查查咚恰恰的廣東歌曲。聲光電的組合,一下子震撼了這條街。大家都圍著這家店看,尤其是我們小娃,但是誰也不敢進去。
那個廣東崽兒,頭發(fā)都呈爆炸的玉米穗子狀,對圍觀的人們笑容滿面地問好:“大嘎吼哇!歡迎光臨啦……”依然沒人敢進去。這時,人群里有個女聲問道:“燙一個你這樣的頭好多錢?”廣東崽立即回答:“第一位顧客不收錢啦!這個叫做頭彩啦!”問的人正是林招弟,她一聽說“不收錢啦”,馬上撥開人群,從容地走進了理發(fā)店。廣東崽兒笑得瞇縫著眼睛,趕緊跟著進去抖開了各式理發(fā)的家伙事兒。他人瘦,挺直胸口的時候,屁股就撅得老高。
大家沒有散去,隔著玻璃看著在五彩燈光照耀下——林招弟坐在理發(fā)椅上,廣東崽撅著屁股在她身后熟練地忙碌。兩個人不說話,但是外人都看得出來他們的眼神在鏡子里飛來飛去:招弟抿著嘴笑,眼睛笑起來就跟燕子的飛翼;那廣東崽兒好幾次都把剪刀掉在了地上,彎腰去撿的時候,手在地上摸,眼睛卻只顧盯著招弟的大腿看……他們好像完全不知道外面還有一大堆人在看——那個櫥窗像是一個舞臺,他們是入戲很深的演員。大家看得嘰嘰喳喳兼嘻嘻哈哈,還有人找人帶話把家里人也喊出來看的……這出戲,確實難得一見。
但是我覺得這一幕很美好,說不出來的感覺,就跟電影畫報里的一個場景似的。理發(fā)店里香噴噴的。
黃占彪據(jù)說都消失好幾天了。
林家的人一點也不著急,她們習(xí)慣它每到春天就消失。但是,我上課的時候總想著這件事情,我覺得我離得到小貓的日子近了。我在課本的空白處畫我想象中的小貓的樣子,我畫貓的本領(lǐng)是從臨摹《黑貓警長》來的,只是不戴那頂警帽。我看著上課的班主任兼數(shù)學(xué)老師,慢慢地,就產(chǎn)生了幻覺,覺得他不停蠕動地嘴角兩邊突然長出了一對長長的胡子。我饒有興趣地看著他,老師講著講著就感覺到我那熱烈又異樣的目光,我居然還笑出了聲音……
這時他高聲喊道:“桑格格,站起來,重復(fù)一下我剛才的話!”我站了起來,看著他凌厲的眼神,茫然又飄渺,居然發(fā)出一聲:“喵……”
我被請出課堂,在走廊上罰站。我們的教室是在四樓上,挺高的,能看見大半個廠區(qū)和生活區(qū)。我很高興在春天的下午一個人站在這里,貪婪地看著樓下能看見的一切:遠(yuǎn)處一片煙囪是廠區(qū),我的父母和教室里大部分同學(xué)的父母都在那里上班;近一點是子弟中學(xué),我和大部分同學(xué)讀完這個小學(xué)之后要去深造的地方;旁邊大片紫色油桐樹下面是我們的幼兒園,我想到自己曾在那里毫無尊嚴(yán)地被老師當(dāng)眾扒下褲子,宣布我把粑粑拉在了褲子里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當(dāng)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對面屋頂上有兩只貓,其中一只毫無疑問是黃占彪。
黃占彪伏著身體,壓著它的是一只黑白麻花的大貓。它們在屋頂發(fā)出嗚嗚低吟,身體微微顫動。黃占彪雖然叫了黃占彪這個勇猛的名字,現(xiàn)在它卻也要被壓在人家的身下,老老實實的也不反抗。我看了火起!因為我認(rèn)為它被人欺負(fù)卻這么慫,簡直讓我太失望了!我猛地對黃占彪揮了揮手,還對它做了一個死啦死啦的手勢,它眼神轉(zhuǎn)向了我,身體還是不動,嘴里嗚嗚嗚地發(fā)出聲音。我著急了,滿地找東西,看見墻角有一個空的墨水瓶,抄起來,掄圓了朝那黑白麻花大貓甩過去,嗖——啪!兩只貓一下子就炸開了,躥向屋頂?shù)膬蓚€方向。那個空的墨水瓶并非完全是空的,底部還是有點墨水的,摔碎了之后那一小攤藍(lán)黑墨水涂在了剛才兩只貓摞在一起的地方,顯示著我不凡的瞄準(zhǔn)和射擊能力。
老師聽到聲音從教室里探出身體,看見我這一瞄準(zhǔn)射擊活動,狠狠吐出一句話:“桑格格!下午把你媽喊過來!”
我痛苦地倒吸一口冷氣,余光突然看見對面房頂上一角藏著的黃占彪,它惡狠狠地對我張開嘴巴,我在腦海里清晰地聽見它對我說:“活該!”
我絕對不可能把我媽請到學(xué)校去的。這簡直就是飛來橫禍。這么多年來,我長大之后遇到了很多麻煩事,沒有一件比“請家長”更可怕。
好在我天生遇事不驚,急中生智,我請招弟扮演我媽去了學(xué)校。我?guī)е哌M學(xué)校時,她頂著一頭時髦的玉米穗子和一身紅色波點裙,腰肢搖曳,婀娜地扭過操場,上體育課的男老師含在嘴里的哨子都不曉得吹了,遠(yuǎn)遠(yuǎn)地給她行注目禮。她居然無比風(fēng)騷地遠(yuǎn)遠(yuǎn)給體育老師猛甩秋波。我突然有點后悔,但是還是硬著頭皮往前走,臉紅得像個燈籠椒……同學(xué)們跟在她屁股后面又笑又吼:“臭美大辣椒,一走一彎腰!臭美大辣椒,一走一彎腰!臭美大辣椒,一走一彎腰!”我雙目充血地瞪那些同學(xué),氣得說不出話來。還是招弟不含糊,脫下兩只鞋子,嗖嗖擊中隊伍最前面兩個男孩,打散隊伍之后不慌不忙,赤腳走過去把鞋子撿來穿上,拍拍手:“小逼崽子,看老娘掐不死你們?!?/p>
班主任在三樓辦公室窗口看著這一切,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我曉得為啥子桑格格這么匪氣了?!?/p>
招弟忙完我這件事情之后,就和那個廣東崽神速地扯了結(jié)婚證,兩家店迅速地合并成了一家店:一般來說,在“南泥灣”做過妖精裙的女孩都被說服到“香港美發(fā)沙龍”燙一個爆炸頭;在“香港美發(fā)沙龍”燙過爆炸頭的都會去“南泥灣”來做一身妖精裙。招弟和那個廣東崽儼然是這條街的時尚教父教母。雙橋路上穿著妖精裙頂著爆炸頭的女孩,都像是林招弟和廣東崽生的崽:他們聯(lián)袂獻(xiàn)藝的結(jié)果。
林招弟自己也懷孕了,頂著日益膨脹的肚子,每天歡歡喜喜地在兩個店里跳上跳下,打情罵俏。她媽,林花籃娘娘五十幾的人了,頂著一頭焦黃的爆炸頭,一身翠綠鑲黃邊的撒擺裙,叼著煙卷站在院子里,活像一個大西瓜和玉米的嫁接體。大家都覺得生活很有希望,底氣十足。
日子過得好,就叫快活,時光嗖嗖的。
一天早上,我睡眼朦朧地被我媽拎起來去打豆?jié){買早點,打著呵欠拖著破塑料涼鞋改成的拖鞋,剛走到院子門口,就看見“南泥灣”服裝店門口站滿了人,大家嗡嗡嗡地交頭接耳,里面有女人大聲啼哭和叫罵的聲音。我從門口的一堆腿腳中擠進去,兩分鐘后就知道了原因:廣東崽兒跑了,美發(fā)店里值錢的東西都拿走了,一副早有準(zhǔn)備的樣子。林招弟頂著大肚子哭得死去活來,她居然對廣東崽兒究竟是廣東哪兒的一點也不知道。林花籃阿姨在破口大罵,再招、絕招兩個妹妹手足無措地站在背后。林花籃蓬著爆炸頭,黃色的發(fā)穗隨著聲音發(fā)著抖:“老子早就告訴你,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都是死了沒有埋滿街亂竄的爛坯,還是廣東竄來的爛坯!廣東是個啥地兒???改革開放的破地兒!男人女人都跟鬼一樣!改你媽的逼!開你媽的逼!……”
不是愛吃的澆了糖漿圈的面包快賣光了,我還會在那里聽一會兒的。我對于改革的春風(fēng)還是比較關(guān)心的,不過關(guān)心程度比糖漿圈面包還是差點。這個廠區(qū)什么都有,自己的小學(xué)、自己的中學(xué)、自己的醫(yī)院、自己的電影院、自己的冰棍廠、自己的糧站……連早餐都是廠里的食堂做好了,天蒙蒙亮的時候拉到各個宿舍院子門口供應(yīng),用糧票買。饅頭、花卷兩分一個,不澆糖漿的圈面包三分一個,澆了糖漿圈的四分一個。我喜歡最貴的,我打小就對物質(zhì)有不俗的要求。
端著糖漿圈面包和豆?jié){回家之后,我把林家這件事告訴了我媽,她正在梳腦殼,轉(zhuǎn)過來瞪著我說:“以后不許到林家去耍,聽到?jīng)]有!”我嗚嗚嗚地嚼著東西反對:“不,人家還要給我一只小貓呢!”我媽:“敢?拿回來我就給你甩到樓下去!”她匆匆忙忙穿上上班的鞋子:“貓兒狗兒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你爸就是個例子!天到黑就喜歡耍鴿子,你要和他一樣,老子一樣都攆出去!”
我覺得我爸是個浪漫的人。
據(jù)說我媽曾經(jīng)懷過一個小弟弟,都要生下來了,計劃生育小組抓住了她,在肚子上扎了一針,正中娃娃腦殼,活活流產(chǎn)下來。那小娃娃面容奇美,說是像個人參娃娃,白白的,小雞雞長得比一般娃娃都大。我爸當(dāng)時拿棍子戳著看了半天,我媽哭著罵他沒用,連自己的崽都保護不了。他訕訕地分辯:組織上說,要開除我的黨籍,要吊銷我的工作……
醫(yī)院旁邊是一條河,他把那人參娃娃用《工人日報》包著,去河灘埋了。這件事他一個人干的,不知道他當(dāng)時具體的心情如何。他說,剛剛埋完那個死娃娃,就飛來一只灰鴿子,落在那小墳頭上,咕嚕咕嚕地,也不怕人。他把手?jǐn)偝鰜恚区澴泳尤蛔哌^來啄。他說:可惜,我手里是空的,莫得啥給它吃。
從這天起,他就養(yǎng)上了鴿子。從一對發(fā)展到幾十對,家里陽臺被他改造成了鴿子籠,大熱天的,一鉆進去就是兩個小時,也不怕熏。鄰居上下都得罪完了。天天下了班他就去鴿友那里交流,配種孵蛋,嘴里都是各種關(guān)于鴿子品種的術(shù)語,啥子金眼砂眼的,我媽簡直看不慣,直接叫他:爛眼。
我爸回家越來越晚。我和我媽在夢鄉(xiāng)里聽見廁所里沖水嘩嘩響,才知道他回來了。他養(yǎng)鴿子要用錢,工資也不交給我媽,我媽真是氣得散了架。他們吵架越來越多,開始我還很驚恐,但很快就學(xué)會了嫻熟的躲藏技巧,他們吵他們的,我該做啥子就做啥子。
雖然我爸不上交工資,我媽也要盡力把日子打點得像點樣子。別人家都陸陸續(xù)續(xù)地開始買電視機,她用自己的工資開銷了家用之后,攢起來,也買了一個:浙江出的紅梅牌黑白14寸電視機。那真是高級得無以倫比,她每天都要用干布擦得透亮,還親手縫了一個電視機套子,上面繡了一朵梅花以及一行字: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
有一天晚上,我爸不曉得咋個居然提前回來了,說是有個講鴿子養(yǎng)殖的節(jié)目馬上要開始播放,打開電視就啵啵啵地轉(zhuǎn)頻道找。我媽正在削蘋果,放下水果刀就過來鬧:“今天晚上《再向虎山行》最后一集,你不讓老子看老子就給你擱到身上!”我爸回嘴:“屋頭哪個是戶主?唵!哪個說了算!唵!”我媽一口口水吐過去:“拉雞巴倒,這幾年你往家拿過錢么?電視是老子買的,看什么老子說了算……”我夾在中間,一會兒同情我爸,一會兒同情我媽;一會兒覺得我爸說得有理,一會兒覺得我媽說得有理。頭都轉(zhuǎn)暈了。
吵到后面,他們覺得不過癮,開始打架。更不妙的是,我媽開始把削蘋果的刀操在了手里。我覺得不能再坐視不管了,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同室操戈,此事不妙哇。我去敲鄰居的門,搶救下了血泊中的……暫時不知道是我爸還是我媽。后來知道是我爸,他搶奪水果刀,誤傷中指。我媽對此的評介是:活該,中指甩多了,該遭!那個電視機套子上還沾上了我爸的血跡,正好覆蓋了“俏也不爭春”的“爭”字。
不久后,他們就協(xié)議離婚了。
他們?nèi)ソ值擂k事處辦理手續(xù)的時候,我也跟著去看熱鬧。那時候很多事情,對于我都是第一次發(fā)生,是很新鮮的。他們氣鼓鼓地各坐一頭,在一張紙上簽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鄭重儀式感。怪好玩的。沒想到這一離,就離好多年。很多事情只發(fā)生一次???原來!
林招弟馬上就要臨盆了。她們迅速從那廣東崽的打擊中走了出來,期待著這個嬰兒的出生。只不過,她們家的人都把那一頭黃色玉米須子染回黑色,改成了最新時興的“天安門城樓”:頭頂高高吹起,額頭一排劉海,兩旁加上兩縷螺旋上升的“華表”。
二妹再招頂林花籃的班,上了幾個月,和一個輕工好上了,說是要結(jié)婚。三妹絕招在外面混社會,網(wǎng)了一個生意串串,天天摟抱著在院子里進進出出,也說要結(jié)婚。我開始觀察談戀愛這回事,想這些姐姐咋個就那么好意思和一個男的當(dāng)眾抱在一起親嘴喃?后來我在臟水坑邊玩水時參透了這個道理:我開始還是很介意那個水黑乎乎的,用手去觸摸一下,涼涼的,再觸摸一下,那水看上去臟卻并不咬人,就把整個手都伸進去攪動,只要耍起來就不在乎了。
再招絕招兩姐妹搞了一個集體婚禮,說是新式婚禮。兩對新人只需要辦一次婚禮,她們都穿著大姐招弟打的紅色裙子:一件長點,一件短點,一件中式改良旗袍款式,一件西式紅色蓬蓬紗。我一點也記不得兩個新郎的樣子,說是去荷花池批發(fā)了兩套西裝,都是黑色的。婚禮上,林阿姨逢人便夸耀自己的講價能力,說是價格相當(dāng)于外面的三分之一。
我也很在意我出席婚禮的著裝,說來只有一樣:口袋多。這樣我就能盡可能把喜糖都裝回去,并且把品種分開來裝:水果硬糖一個包包,果汁軟糖一個包包,大白兔奶糖一個包包。
婚禮上大家都看出二妹再招肚子大得有點不像話,紅色蓬蓬紗都沒有遮掩住。林花籃哈哈大笑地承認(rèn):可不是咋滴?這破孩兒有三個月了!要不然把婚禮都整一塊呢!她姐專門給做的裙子差點穿不上!
絕招和再招站在飯館門口迎送客人,春風(fēng)滿面地給客人點煙,高聳的新娘卷發(fā)上散滿了碎的金紙粒兒。招弟捧著快要爆炸的肚子坐在館子邊上,手反叉著,笑盈盈地看著她的兩個妹妹,覺得她的手藝還是不錯的吧。我第一次覺得招弟有點出老了。
黃占彪也懷孕了。肚子拖著地走,兩排粉紅的乳頭開始凸起。再招和絕招嫁人之后,也不怎么住在婆家,說是和那邊不和。再招四五個月,絕招也有了兩個月。林家打開門就是一股孕婦味。
我關(guān)心我的黃占彪,幾乎天天去看。它大了肚子之后脾氣好多了,也黏人多了,我可以撫摸它的頭了。但是我一碰它的肚子它就很警惕地站起來走開,眼神一下子冷了下來。
招弟生了一個兒子。她坐在床上,頭上包了一個布條,活像川劇里女老旦。小孩滿月的時候,那個跑掉的廣東崽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過一次,被林花籃娘娘和再招絕招打出三里地去。這一幕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院子里最著名的娛樂活動,連黃占彪都大著肚子沖著院子門口狂叫,嗷啊嗷的,熱鬧非凡。
我媽本來是明令禁止我去林阿姨家玩的,但是她離婚之后,急著給自己找第二春,成天跑婚姻介紹所顧不上我。幸虧她顧不上我。陸續(xù)有叔叔來登我家門,他們的長相我都分辨不出來,只是根據(jù)他們來的時候給我?guī)У亩Y物給他們命名:“蘋果叔叔”“巧克力叔叔”“魚肉干叔叔”。我最喜歡“魚肉干叔叔”,因為除了我自己愛吃魚肉干之外,我想未來的小貓也會愛吃,就忍著不吃,都攢起來。
林花籃阿姨對我招招手:“來?!比缓蟀盐?guī)У剿依?,她爬進床下摸索了一陣,鉆出來的時候,手上舉著一團淡黃色的絨毛,那絨毛“喵唔”發(fā)出了聲音。她說:“拿著,給你的貓,公的,快滿月了。”不知為什么,我“哇”一聲就哭了,一邊哭一邊扯著嗝向林花籃保證:“阿——姨!我一定好好!嗯,養(yǎng)它!”
我抱著那小貓,它有點害怕但并不亂動,還仰起頭看了我一眼——那大大的眼睛和我正正地對上,那是多大的眼睛啊,水汪汪的玻璃球,微微往外凸。這個時候黃占彪來了,圍著我嗷嗷大叫。林花籃阿姨立即把我往門外送,用腳把黃占彪往屋里踢。門嘭一聲關(guān)上了,我聽見林花籃在跟黃占彪做思想工作:“乖啊老貓,女兒就是賠錢貨,早晚要出門,別在意啊……”
小黃貓在我懷里微微發(fā)抖,我看著它,眼淚不停地流:“別怕,我會保護你的?!?/p>
把小黃貓帶回家的時候,我媽正在鏡子前梳妝打扮準(zhǔn)備出門跳舞。她一看我手里的貓就火冒三丈,梳子都掉地上了。我這個人特別有氣節(jié),在她面前從來就是寧可站著死不肯跪著生,但是這一次我特別低三下四地求她:“媽媽,媽媽,求求你留下它吧,我自己養(yǎng),絕對不給你添麻煩!我也要好好學(xué)習(xí),不調(diào)皮搗蛋了!”
那邊露天燈光舞廳傳來歌聲:你知道我在等你嗎……這明顯是在催促她。她匆匆忙忙穿上黑色高跟鞋,一邊穿一邊給我警告:“老子給你說,暫時留這個貓下來,但你要是一天到晚耍它不學(xué)習(xí),老子就把你們兩個都攆出去!”
她走了。屋子里就剩我和小黃,我翻箱倒柜找軟布給它做窩,最后,它喜歡我的一件新褲子,深紅燈芯絨的褲子。我毫不猶豫就給它墊上了。第二件事情就是給它弄吃的:我把存了很久的魚肉干拿出來,放在碗里,和晚上剩下的米飯拌上,再倒了些開水泡泡?!也恢雷约涸趺磿@個貓飯的,好像孩子一生下來,媽就會喂奶一樣。它吃得可香了。我看著它狼吞虎咽的樣子,小腦子埋在碗里半天都不抬一下,眼淚又流下來。
從這天起,我心里有牽掛了。上課的時候,明明看著老師,腦子卻是我那小貓動人的臉龐??粗蠋熚揖臀⑿ζ饋?,把老師嚇一跳。放學(xué),也不到處玩了,先去菜市場買上五毛錢的豬肝,用荷葉包上直接回家。五毛錢是我的零用錢,我也不買零食吃了?;丶抑?,一打開門,以前是喊“媽我回來了!”現(xiàn)在是小聲喚:咪咪、咪咪啊,你在哪里啊?
小黃貓一點一點長大,每天都有一點不一樣:耳朵開始長得尖尖的,四肢也長了不少。每當(dāng)它睡覺的時候,我就去窩里靜靜地看著它,想撫摸它又怕打擾它睡覺,就把手放在它的小身體上,感覺它發(fā)出的熱氣。我感覺到那熱氣,很欣喜地對我媽說:“媽!你看,它在長!我媽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掉頭去做她的事了。”
期中考試的卷子下來,我得了歷史上罕見的低分。
老師直接給我媽單位打了電話讓她去一趟學(xué)校。她一出現(xiàn)在學(xué)校,老師就傻眼了:“咦——,你和上次來的那個桑格格的媽媽咋個不是一個人喃?”我已經(jīng)大腦一片空白了。老師向我媽描述了上次那位“母親”的長相之后,我媽鐵青著臉連連點頭:“對不起老師,我曉得這個人是哪個了?!崩蠋燆灻髡砗螅_始述說正事:“我這半個學(xué)期來上課有多么調(diào)皮搗蛋,作業(yè)多么不認(rèn)真做,什么話都不聽……”
我覺得腦子嗡嗡直響,眼睛直愣愣地看著老師那張不停張合的嘴,慢慢聽不見她說的話,只覺得世界變得輕了,我的靈魂飄了起來。我站在半空中看地上的三個人:我媽、老師、我。我好小喔,比她們矮多了,臉色蒼白一點血色都沒有。突然,我看見我媽揚起手來抽了我一個嘴巴,“啪!”,“哇!”我應(yīng)聲就哭了。老師得意地抱著胳膊:“看,我說了吧,跟她說什么都沒用,跟耳旁風(fēng)兒一樣!”最后她還專門把我的卷子找出來遞給我媽:“你拿回去看看?!?/p>
回到家,我媽把那張低分卷子甩在我頭上。小黃貓并不知道我大難臨頭,依然走過來很親熱地蹭我,要我抱。我蹲下去撫摸它。我媽問我:“你上次是不是找林招弟當(dāng)你的媽?唵?”我含著眼淚沒有抬頭。她一把就把小黃貓抄了起來,朝陽臺上走:“我讓你養(yǎng)那個臭婊子的貓!”小黃貓受了驚,拼命用爪子撓我媽。我哭喊著撲過去,但她已經(jīng)走到陽臺,一揚手,貓就飛下去了。
我瘋了似的沖下樓去,在樓下一塊預(yù)制板上找到了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的小黃貓,小身體還有點熱,嘴角掛著一絲血跡。我把它抱在懷里,企圖讓它重新溫暖起來,可是它卻越來越冷,越來越硬。四周都是草叢,偏偏它就掉在預(yù)制板上!我哭得個昏天黑地,像個農(nóng)村老婦女一樣哀號。
我媽在樓上看著我哭,也開始后悔了。她后來企圖給我買一個巨大的絨毛叮當(dāng)貓玩具,被我拒絕了。絨毛玩具是什么?是一層絨毛裹著海綿,里面什么都沒有!不會吃東西不會拿眼睛瞪著我不會……發(fā)出熱氣!我的小黃貓,絨毛是長在皮上的,皮是長在肉上的,肉是長在骨骼上的,骨骼里有五臟六腑,有心有腸。
我把書包都空出來,上課也不帶書了,就裝著我那只小貓的尸體。上課也掏出來看,撫摸著哭,女生們嚇得屁滾尿流。我跟祥林嫂似的一遍一遍告訴她們:這不是野貓,這是我養(yǎng)的貓,一點一點養(yǎng)大的貓。有的同學(xué)還被我感動了,也過來嘗試著撫摸它。但是老師不管,徑直走過來就要給我扔到窗外去——她們?yōu)槭裁催@么喜歡把東西扔到窗外去?這一次,我不準(zhǔn)任何人再靠近它了。我抱著老師的手就咬起來。然后,被趕出教室。我正好也不想上課,背著小黃貓,漫無目的地走在平日里嬉戲玩耍的空地上。天色慢慢暗下去。我累了,就坐在草地上,靜靜地和它呆著。
我再也不敢去找林花籃阿姨了。我怕她問我貓兒哪去了。
這一不去,就好多年不去。我讀初中了,我讀高中了,我讀大學(xué)了,我離開了成都去別處生活了。從小貓死后,我就性格變得很堅毅,也有點冷漠,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f67d4f188900810b18d46ea92968bddef15c30ac002c6593d89464c764ee7948事。
招弟后來一直自己撫養(yǎng)著她的兒子和另外兩個妹妹的孩子,是一個特別慈祥稱職的媽媽,還是“三合一”的單親媽媽。“南泥灣”后來不做衣服了,只進貨賣,現(xiàn)在都還在,生意不錯,因為都是很時髦的廣東貨。不知道這貨和那廣東崽有沒有關(guān)系?二姐再招風(fēng)風(fēng)火火去了深圳,把孩子扔給大姐養(yǎng)著。她往家里匯了不少錢,大家說她是從事不正當(dāng)職業(yè)。三姐絕招,以前混社會,不知道在社會上受了什么驚嚇,再也不出門了,一天到晚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據(jù)說是得上了憂郁癥。她生的是個女兒,那女孩從來不叫她媽,只喊她“瘋子”。只有林花籃阿姨,還是多年前那么壯實,嗓音渾厚,天天在院子里嚷嚷,一會兒說是要交水費了,一會兒說是衛(wèi)生檢查讓大家扔垃圾要入桶了。
至于我媽,她現(xiàn)在也沒有找到男朋友,一個人生活。
小黃貓埋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每逢清明節(jié),我還要去掃墓。直到有一天,那塊地被開發(fā)成了樓盤,叫作二十四城,我就再沒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