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燕
女,文學博士,上海同濟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著作;《海上花開又花落——讀解張愛玲》、《張愛玲畫話》、《心靈的性別》、《女性的精神——有關或無關乎張愛玲》、《畫說紅樓夢》、《落紅蕭蕭——蕭紅導讀》等,主編《當代女學人文叢》(十卷本),獲第二屆和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
夏天,喜歡用綠豆煮百合,放點冰糖,略苦的滋味沁著微甜,點點綠和片片白,眼和心都墜落著喜悅的清響。
有一天,母親買了一堆泥黑乎乎的東西回來,問是什么。答:新鮮百合。
不禁暗暗吃了一驚,含在嘴里純白的百合,它原初的模樣竟如此落拓,純潔清苦的它,活得好凝重。
這些都是少女時的想聞。
很多年后,時常在靈魂的最深處想起它,更想起一些人,他們來到夢里,來到記憶的永不泯滅處,生長成心魂的一部分,令我在獨自一人時泣不成聲,祈愿歲月?lián)锊蝗サ陌俸闲陌?,灑給這些百合似的人。
恩師鐘煥玕女士。
二十多年來,生活漂泊不定,困厄重重,和她言語的機會幾近空寥,卻時常夢見她,和她說話,夢里的她依舊是那么端莊大氣,抱著她,我久久哭泣。醒來,依然難忘那種深刻的戰(zhàn)栗。心里知道,無論我在哪里,無論我怎么樣,她都在掛念我。
認識她時,我才12歲。她擔任南昌十九中初一(1)班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并且安排自己的兒子鐘濤與我同桌,那時我正經歷人生晦暗的時光,這個舉動無疑寄予了她對我莫大的信賴。
她像母親似地疼愛、照顧我。每次學校春游,考慮到我家境困難,她都備好三份充足的干糧,讓鐘濤一人沉甸甸地背著,而我卻空手輕步,她笑著走在隊列旁和我同行,交談。
她對我的疼愛簡直到了溺愛的地步。有一次上課,她說這次沒交作業(yè)的人要罰站,我嚇壞了,因為我把交未交作業(yè)竟忘得一干二凈。結果她宣布Mq9mloqfcA051HH+N3nI8On5KNX6YSMf5uf+5RiKIos=做得最好的同學名單中,第一個就是我。當時真懵了:歷年每次,我的語文哪怕小作業(yè)都是全班第一,她對我的判斷就是習以為常的“最好”汗顏啊。
記得有次隨堂作文寫心理活動,我寫的是《當我聽到別人說壞話的時候》,她站在旁邊靜靜看。我還沒寫完,她就忍不住拿起來念給大家聽。
《一朵夭折的小花》,這篇作文被她選去參加全市比賽,由于我觸及了一些敏感的話題,并沒獲獎,但她常常隨身帶著,看得落淚。
在班上,除了語文,我并不是各科成績都最拔尖的,她卻給予最大的賞識。一直到高中,她沒有教我了,對我的愛護都沒有斷過。思想波動的時候,她的開導比自個母親的話還管用。
她如此器重我,把我看做她的女兒,我卻做了一件辜負她的事。高中有一年,同學們瞞著老師結伴去郊區(qū)秋游,我沒有自行車,跑去找她,謊稱母親病了,要借自行車。平時我從不撒謊,她當即就信了,把丈夫的自行車借給我,讓丈夫步行上班。結果母親下班遇見了她,知道情況,回來把我臭罵一頓。那一天,我真是無地自容。很長時間,都覺得愧對她。很久以后,直到成年,因為這個教訓,我連說善意的謊言都會忐忑不安。
她的課講得很好,在講臺上很有風度,干練的齊耳短發(fā),常常不經意間把留海往后捋捋,笑起來很親切,好像有虎牙的感覺,同學們都喜歡她,她帶領的(1)班風氣非常好,團結,優(yōu)秀,這些同學進入高中各個班,都成了班上的拔尖分子。
對學生慈愛,對自己的兒子,她卻是個“虎媽”,因為望子成龍,她可沒少打鐘濤,多年后我們常調侃鐘濤“千錘百煉”,“千錘百煉”的鐘濤也著實爭氣,沒給她丟臉??吹剿套訃栏瘢以?6歲的日記里寫道:“即使她打我罵我,我也不會計較,只求有一天能報答她的恩情。”日記如今尚存。
1983年9月24日 星期六 天氣:晴(16歲)
今天放了學,我坐在教室里休息,實際上腦子還在活動著,猛然間想到了自己很久沒有去鐘老師家看一看了,不知她現(xiàn)在身體怎么樣?還常犯胃病嗎?現(xiàn)在我上課的教室移到了最后一幢樓,就很少有機會碰見鐘老師了,有時偶爾看見她,我心里非常高興,但她不是和人討論工作,就是來去匆匆,要去辦事,我不愿打擾她。老師是學生的園丁,但我則把鐘老師看成是自己的媽媽,我從來沒有長時間和她談心,但我們似乎都知道對方的心思,我一看見她,就不由自主地想流眼淚。我每取得成績,就把它歸于鐘老師,每次工作不順利想撂挑子,就想到鐘老師的培養(yǎng)。我對她的感情是深沉的,即使她打我罵我,我也不會計較,只求有一天能報答她的恩情。
但她從沒罵過我,更不會打我,即使遇到我心理很不穩(wěn)定,成績落后的時候,也沒有呵斥。
高一那年,我進入了危險的青春期,開始叛逆且嚴重偏科,還有以貌取人的壞毛病,當時同學們把高胖的女物理老師背地里取外號叫“坦克”,我不喜歡“坦克”的長相,連帶著也不喜歡物理,這門課只考了14分?!疤箍恕弊匀灰膊粷M意我,于是彼此發(fā)生了對抗。
少女的心捉摸不透,班主任拿我沒有辦法,把她——我初中的班主任找來了。她和我一直聊到天黑,娓娓而談不能以貌取人的道理,說女物理老師雖然長得不好看,說話刺人,卻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又拿鄧穎超為例,說鄧穎超長得也不好看,可品德高尚,令人敬仰,所以看人要懂得看本質。
如今想來,她那時就像《莊子·應帝王》里的壺子在教我識別做人的“本相”,而我自以為解,實則懵懂未悟,以至于后來的人生過程仍為此大吃苦頭。
懷孕的那年,我路經南昌去看望她。鐘濤的女兒,也就是她的孫女,天真爛漫地坐到我身邊,小大人似地問:“阿姨,你是我爸爸的同學是嗎?”我笑了:“不但同學,還同桌呢?!?/p>
她坐在一邊,微笑地看著我和她孫女說話。
時光在移動,她有孫女了,做奶奶了;時光在移動,我做她孫女的阿姨了。可是無論我們見不見面,她都像母親那般用深摯守望著我。
因曰:端莊百合,淡雅芳香,有師如母,幸甚哉也!
恩師邵明燦先生。
初見他,最令人難忘的是他的眼睛,再回憶,印象深刻的還是他的眼睛,讓人想起竹林七賢里阮籍的青白眼。多年后,我在自己的文章中多次提到過他,稱他為“白眼班主任”。他視人是白眼居多,眼珠一揚,嘴角一翹,那表情似乎從不正眼看人,很少笑,即使笑也像嘲諷似的,不懂的人以為是傲氣,懂的人知道是傲骨。
他身上是頗有魏晉之風的,為人處世,都不隨波逐流。高中兩年時光,即使高考苦熬的最后沖刺,他都頂著巨大的壓力,早讀課上給我們鑒賞大量的課外古文篇目,看上去與考試無關,卻是真正的素質教育、國學熏陶。那還是1983年至1985年呢,比現(xiàn)在的“國學熱”超前20多年!他超塵脫俗的眼光拯救了我們這些被應試教育折磨的少男少女。至今我依然保存著那本厚厚的筆記,逐篇的注釋、翻譯和讀后感,既有知識又有思考。我的那點古文功底,很大一部分是在他手中打下基礎的。
他的教課方法也很獨特,讓我們把歷年的語文課本都拆了,現(xiàn)代部分裝訂成冊,古代部分裝訂成冊,復習的時候重點落在古文,因為裝訂成冊,課文的呼應連貫特別清晰。
他的對聯(lián)擬得很好,課外教我們對聯(lián)知識和天干地支,雖然未得他擬對聯(lián)的真?zhèn)?,可這些悄悄地文化熏陶比什么都寶貴。
他是我在文科班的班主任,文科班女生居多,桀驁不馴的他,要對付一幫個性十足的少女,今天想來,很替他抱屈。
有次春游,他一腳踩滑了溪流的石頭,飯盒里的干糧落在了水中,女生們笑著,卻沒人去撿,有的是因為怕他,有的是存心和他對著干。站在遠處的我想沖過去撿,他已經把水中的干糧撿起來了,至今我難忘這個細節(jié),為少女們的糊涂感到羞愧。
女生們瞞著他在緊張的復習期間去秋游,抱怨他把優(yōu)等生的座位都排在前面,嘀咕他過分嚴厲,甚至有個女生說只要他從身邊走過,鼻子上都嚇得冒汗。
其實仔細去問,每個學生都體味過他平易近人和關愛的一面。班上有個姓龔的女同學,成績不怎么樣,但是很愛看課外書,他從未指責過她不好好學習,也不向家長告狀,后來龔同學沒考上大學,卻因為大量的閱讀做了出版社的優(yōu)秀編輯,至今她慶幸自己遇到了一個好老師,沒有扼殺她的興趣。
2012年春,我坐在北方城市的窗邊,翻看少女時的日記。窗外是突然而來的一場春雪,窗內是點滴師恩的漫漫回憶,看著看著,我流淚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那時不懂事的我耗費了他多少心血!
1984年10月8日 星期一 天氣:雨(17歲)
高三最后一年,單元測驗,一向考第一的語文只得了第二,其他也不理想,數(shù)學120分只考了58分,一般的同學都得了80多分,我心事重重地來到走廊,看著滴滴答答的雨點落在污泥上,心里什么也不想似的,邵老師走了過來,說:“你的數(shù)學怎么搞的?”他一問,我的眼淚就潤濕了眼眶,拼命咬著嘴唇,不讓淚水掉下來,覺得自己的肩膀在微微抖動,誰說我什么也沒想啊!邵老師又說:“你聽不懂嗎?數(shù)學你總是不穩(wěn)定,這種情況你不是沒碰到過,像上次期終考試,才得25分,是聽不懂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我沒有吭聲,一開口就會哭的,這眼淚怎么不聽話,過了好一會兒,邵老師說:“是放松了嗎?”我這才點點頭。
“放松不得的呀!”他還想說些什么,但都把語氣加在這句話中。剛剛發(fā)的作文上,《進入高三時的想法》批語中他寫道:“理想美好,道路艱巨,望頑強地走到底!”他用不著對我說什么了。我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邵老師離開我,又折回身嚴厲地加了一句:“不要想,沒有什么可想的!”他看了我一會,走了。我一震!是啊,不要想,跌了跤再爬起來,把時間浪費在無用的懺悔中有什么用,我轉過身,回到座位上,又看起書來。
日記里還記著,1984年10月31日這一天,他掏錢幫我買了一個很好的眼鏡,戴了就像沒戴似的,那時我眼睛開始近視了,看不清黑板,卻喜歡臭美,不愛戴眼鏡,他非常細心,考慮到我愛美的心理和經濟緊張,就特意自己掏錢挑了這個眼鏡,還說不喜歡可以再去換。
高考報志愿,由于我做著文學夢,不愿意當老師,母親希望我進師范院校以減輕家庭負擔,我想不通,他又把我找去,談到他的身世,他也是犧牲自己的才華,選擇了師范,幫助家人解決經濟困難。并且告訴我隱忍是可貴的品質。沒想到傲世不群的他竟也有忍辱負重的人生低處。我深深地震撼了!
如今,他銀發(fā)如冠,依然是不高的個頭,依然是譏誚的眼睛,學生和家長們依然盯著他不放——他們說很難再找到他這么好的古文老師了。
他那傲骨的白眼之神在現(xiàn)代氣息里特別得很。
因曰: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傲骨百合,人間難覓!
恩師羅偉綱先生。
也不知道愛睡懶覺的我當年怎么能堅持起得那么早,否則我永遠無法目睹他最迷人的一面。
每天清晨的例行功課,是去東湖邊長跑,然后去十九中給教室開門、讀英語,校園空無一人,晨曦輕灑,這時總是有一中年男子端著痰盂風度翩翩地穿過操場,這就是他。
此后,我沒有見過世上還有誰能把“倒痰盂”這個行為做得比他更美妙,更貴族,仿佛這是一個無與倫比的行為藝術。他是藝術的主角。
我一直想寫一本和少女們有關的小說,小說里,他就這樣藝術地走過:高大瀟灑的身材,像舊上海電影里的體育教練,但他比教練貴族,不卑不亢,不緊不慢,氣質儒雅地端著痰盂,像捧著一束花,去行使外交禮儀,目視前方,走向操場的另一端。
將近六年的清晨,我站在十九中的教學樓上,看著他的身影由近而遠,由清晰而模糊,這個身影給我的印象太深了!至今他也許都不知道,這個身影默默帶領一個曾經討厭柴米油鹽懸浮空中的女孩懂得了,世俗樸素的生活可以如此瀟灑應對。
他上課的風度同樣瀟灑。當他擔任文科班的英語老師時,我才知道這個像外交官的男老師,我早已在操場上熟悉了他好幾年,而且大名鼎鼎,只是人和名字一直沒對上號。
他并沒有像鐘老師和邵老師那樣與我有過單獨交往的機會,但他對我的影響同樣刻骨銘心。我所有的英語功底都得益于他的訓練,離開他之后,我覺得自己的英語雖然考研考博,其實壓根兒沒有長進過。
他和邵老師一樣在早讀課上對我們實行的是素質教育,每次他會用英語講一個幽默故事,并不要求我們全部聽懂,看到我們在該笑的地方笑了,就夠了。這種方法用于訓練我們的聽力和語感。同時,他還訓練我們的口語,輪到誰值日,就把值日的同學叫起來,用英語對話。在那個英語默讀的年代,這種硬功非常鍛煉人。
他的發(fā)音極其純正,讓人聽了入迷,講課也是風趣生動,氣氛活躍,體現(xiàn)了他過人的才華,常常坐在座位上,就覺得講臺上的他是應該去做個外交官的。那時曾經用稚拙的筆原生態(tài)記錄了對他的感覺。
1985年元月28日 星期一 天氣:雨(17歲)
雨絲夾著雪花,安靜地灑下,最后風也湊熱鬧,起初調皮地打著滾,不久便瘋狂地旋轉起來,雨和雪翻著一個比一個大的跟頭,很嚇人,不過,教室里并不冷。我覺察到自己的情緒在逐漸沮喪,知道是天氣的緣故,上英語課時,眼睛里會莫名其妙地流出淚水,很詫異??粗_老師高大的軀體,我便有些傷心,恐怕很難再有聽他講課的機會了,2月1日他就要走,還沒有和他談一談呢。這個神奇的人物,他才華橫溢,幽默風趣,卻又像飽經苦難。他說過,他有個大學同學因無意中一句話被用噪音酷刑整死,這自然是十年動亂期間,他們那時去拜訪一個老師,一推門,看見一具上吊的尸體,嚇得魂飛魄散地逃走……他告訴我們三個鐵女人:撒切爾夫人,英甘地,梅厄夫人……有多少多少話,怎么記得下來呢?只好藏在心里了,精力充沛、妙語橫生的羅偉綱要消失在我的視線里,但永存我心間。
班上的女生都是情竇初開的年齡,但對他更多的是五體投地的崇拜。高中最后半年,他要提前離開我們調走了,依依不舍的女孩們紛紛拿自己的畢業(yè)留言冊請他留言。那幾天,他每次都要抱一大摞留言冊走,又每次都要抱一大摞留言冊來,當他發(fā)留言冊的時候,領到的女同學都非常激動,迫不及待地翻看他的留言。
最有趣的是,有一個和我要好的女生迷他迷得要死,總是向我傳送他的小道消息,以至于我聽到的情節(jié)真真假假,撲朔迷離。高中畢業(yè)后,要好的女生甚至說,因為他長得帥,英語又極好,被派去黎巴嫩做大使了。弄得我一直有個心愿,就是什么時候能親耳聽他聊聊自己的身世,不要活在傳說中。又一直有個感覺,覺得他就是活在傳說中的,他會成為我小說中的傳奇人物。
有幾點細節(jié)是無疑的:他是上海人,北大外語系的高材生,如果沒有“文革”,我們這些江西小老俵別想沾著他的仙氣。
二十多年后的校友會上,終于見到了闊別多年的他,終于知道他沒有去傳說中的黎巴嫩,而是在上海某電視臺工作,結局有了定論,這下我放心了。他說他老了,可在我們心目中,他還是了不起的美男子,我們還是渴望聽到他純正的英語,于是他舉起酒杯:“Now everyone, cheers!”
因曰: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瀟灑百合,迷倒眾生!
恩師王琦珍先生。
他在江西師大中文系的研究方向是唐宋文學,教學方向是元明清文學,卻出現(xiàn)在我們大一的寫作課上,還有沈世豪、熊述隆等在江西寫作很有影響的老師輪流眷顧,這種師資混合的寫作課異?;钴S,對于正處在寫作狂熱癥的我來說,簡直像注射了要命的激素。因為是剛邁入大學校門,他和沈老師要求我們結合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制定讀書計劃,并且要求每個同學準備專門的寫作訓練冊,長的作文和短的文字訓練都是他們經常布置給學生的任務。
一百三十個人的班級,要批改大量的長短文,可想而知工作量有多大,沒想到那天他卻不辭勞苦在我的作文后面寫了一段話:
讀了這些小練習,這兩天又看了你的作文,你對生活觀察得很細,而且善于捕捉住那些動人的細節(jié)寫入文章,文字表達功夫也很好,可多寫些(不影響其他功課的情況下),甚至可以寫些千余字的小散文,你有這個功底,相信你會取得成功(不過,取材要有意義),適當時,也可向外投些稿。此外,你的讀書計劃中可否考慮再適當加入一點當代散文大家們的集子?
王琦珍12.9
這是1985年,我剛滿十八歲,得到這樣風日清美的激賞該是多么邈遠的喜悅,在虛榮心里,一波一波地飄漾,是無害而幽麗的漣漪。他還專門把我找去,鼓勵我多寫,從此我就成了他家的???,認識了胖胖的心直口快的師母(體形和瘦小的他正好相映成趣),認識了他兩個性格鮮明的兒子。
他家就住在師大對面,常常叫我去他家吃飯。師母三班倒,很辛苦,總是他親自下廚。吃飯的時候,喜歡沒完沒了地跟我聊天。當然,因為我的羞怯與膚淺,所謂聊天,都是我聽他聊。他聊天,有時像唐詩,遼闊清朗。有時像宋詞,絮絮綿綿。有時像傳奇小說,繪聲繪色。總的感覺是:古典。甚至古典到有點老夫子的味道,這也吻合他的專業(yè)風格。他還把自己寫的《曾鞏評傳》請我點評,這可真讓做學生的誠惶誠恐。認認真真讀了好幾遍,也點評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對曾鞏這位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北宋散文家不再陌生。
他是研究曾鞏的專家,也譏評時事,縱談人文,舉止間耿耿而露古典文人那種清峻的骨格。后來我喜歡古典文學卻不喜歡自己的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和他的精神影響有很大關系。他的一生坎坷多難,充滿著人生的吊詭與諷刺,和潑辣的師母挺身而出的性格相反,他并不激憤爭辯。但是對于茍且的學術黑洞和人事,他卻從不退讓,不怕得罪人。有趣的是,這位古典兮兮的夫子,也要面對現(xiàn)代生活的絳紫寶藍,他的兒子要和他討論股票的“股點”而非“古典”,他完全不懂。他伏案寫書,半夜累得趴在桌上睡著了,睡得正香的時候總被“厲害”的老婆叫醒,想發(fā)一肚子無名火,醫(yī)生卻告知,幸虧有這么個老婆叫醒他,要不然就永遠睡過去了……
我在桂林讀研的時候,他正好去開學術會議,白天開會,晚上師徒倆就騎著自行車,在桂林城四處游蕩,一路說說笑笑,好不開心。他的故鄉(xiāng)在江西峽江,我一直很想去看看。2012年終于有機會踏上峽江的土地,因為聽他講過很多次家鄉(xiāng),在峽江鄉(xiāng)村和縣城跑來跑去的時候,竟也如故鄉(xiāng)一般親近歡喜。
帶著峽江的土特產,我回到南昌看望他,他問及我的生活狀況,在座的父親告訴他,我獨自帶著孩子,每個月都是“月光娘娘”。他聽了馬上大笑說:“給你兩個字,我知道了——瀟灑!”我也笑著說:“對!絕對瀟灑!”他的懂得讓我明白,多少年不見,我和他依然心氣相通。席間他和師母說說笑笑,把他從閻王爺那里逃回的故事調侃了一遍,聽得大家真是為他捏把汗?!皡柡Α钡膸熌甘撬谋Wo神??!
臨別時,我們都那么幽默,說感謝老天爺留住命,還要感謝有這么一個厲害的老婆……
他說:“各自保平安……”
我說:“奴去也,莫牽連……”
《紅樓夢》的語句被我們變成了彼此的祈禳與寬慰。
因曰:直而不倨,曲而不屈,古典百合,自在盛德!
恩師余貞一先生。
他在我混沌心靈中開啟的天籟,使我一直如溪水一般的活著??吹搅谠凇队尴娦颉防镎f:“溪雖莫利于世,而賞鑒萬類,清瑩秀徹,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辈挥赊哉埔粐@,而那種“超鴻蒙,混希夷”隨溪愚歌的原始脫俗狀態(tài),也是他人生的神韻所在。
最難忘他渾厚的男中音、厚實的手掌和敦厚的人品。曾經專門為他寫過一篇《歌聲如水》的文章,后來在他從教四十年的慶典上朗誦時,把在座的孩子們聽得開懷大笑。
我曾是那樣的孩子中的一員,那天許許多多參加慶典的成年男女,都曾是那樣的孩子中的一員,我們有一個共同的集體:小伙伴合唱團。
他是我們的“業(yè)余老師”,既不教正課也不教副課,只在周末的南昌市少年宮教唱歌。
可是這個“業(yè)余老師”給予我的生命滋養(yǎng),超過學校的許多任課老師。當年合唱團的小伙伴們,他們對此有著驚人的共鳴,以至于數(shù)十年后,為他的六十花甲獻上了一份特殊的賀禮:不同學校、不同年齡、不同職業(yè)的昔日“小伙伴”們,從全國各地自發(fā)趕來,敘師恩,捐義款,為當晚孩子們的演出鼓勁捧場。那天的他鮮花相簇,眾人齊擁,是當然的主角,卻低調地坐在孩子們中間,恍惚微笑,未發(fā)一言,一如他平時的混沌。近千弟子自發(fā)的滿堂祝福,這種桃李的熱鬧是別的老師很難得到的,他卻淡如出塵天籟。
這種混沌,彌漫在他生活的每一細微之處。有一年他和媳婦去深圳找我辦事,到了辦事的地方,他大半身探過窗口敦厚地與人說話,卻不知道尋門而入,還是他的媳婦把他引入抬眼可見的屋門。他小而簡陋的家也像一個混沌的樂園,孩子們都喜歡去玩。那時我在少年宮,唱歌前或唱歌后,都愛去那里坐坐,和他失明的父親、弱智的女兒聊天。他們一家人,都是那么清秀敷舒,這個艱難的家庭他是如何用混沌面對的,非我輩所能悟透。他對我非常關愛,看到我跑步的球鞋舊了,馬上給我買雙新的,吃飯也是常有的事,他曾說:這個孩子太不容易了,我要多給她一點幫助。
跟著他,我的少女時光多了不少校園外的想象與回憶。每個星期天,獨自或與幾個小伙伴走過八一公園,柳樹下,東湖邊,百花洲,從另一個門出來就是少年宮,在他的指揮下練歌。
15歲的夏天,我和其他孩子被選拔跟著他去廬山參加夏令營演出,爬山,睡通鋪,上舞臺,在他的指揮下唱歌。
平時和寒暑假,我們跟著他學五線譜,學練氣,學發(fā)聲,學聲音的共鳴,一遍一遍,直至唇焦口燥,讓我體會到任何美妙的藝術都含辛茹苦。如果我們表現(xiàn)不好,他會失望,但很少發(fā)脾氣。他還親自為我們作詞作曲,寫了一首童聲合唱歌曲《祖國,你好》,如今想念他的時候,我還會哼唱:我們站在長城上,長城內外好風光……
那時許多美妙的世界名曲,都是跟著他學會的,但他從不排斥流行歌曲,正是這種包容的音樂理念,使得我對于交響樂、民歌、流行歌曲、搖滾樂等等都很喜歡。
因為他出身名流之家,受父母的影響,修養(yǎng)很好,同時熱愛音樂、體育和美術,他的指揮就具有“力”和“美”的復合韻味,他和夫人投身50多年的兒童合唱藝術也蘊藏著“力”和“美”的氣韻。
如今他成了享譽海內外的聲樂教育家,當年合唱團里的學生如吳頌今、楊鈺瑩、劉婷、皮曉彩、徐丹等,也都成了著名詞作家、名歌星,或紅歌會總冠軍,或大獎獲得者,還有的做了市長、校長……
我雖無才在歌壇上發(fā)展,然而他種在我心中的歌唱種子卻始終沒有死過。最孤獨的時候,歌聲和音樂依舊能像夜空一樣撫慰我。我想,每一個在他指揮下歌唱過的孩子,無論遭遇的人生多么乖戾,內心都會有一個天籟般的圣地,將最堅硬的地方變得柔軟。
慶典的當晚,有個閨蜜陪同在我身邊,整場演出都閉著雙眼聆聽孩子們的童音,由衷地感嘆:“這是真正的天籟?。 蔽枧_上的他,用厚實的雙手在為孩子們指揮,背對著觀眾,我坐在臺下,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作為曾經面對過他的小歌手,我知道他的臉上、眼里、耳中都滲透著天籟的混沌與純潔。
久未見他了,最近收到閨蜜郵來的《江西晨報》,上面整整一版都是有關他的報道,有張照片,是他在指揮的樣子,那沉醉的表情讓我一看就知道,他永遠活在潔凈天籟中。
因曰:天籟百合,如云似水,溶漾紆馀,遠混天碧!
恩師林煥平先生。
2003年,我從深圳調回上海工作,帶學生去多倫路的左聯(lián)紀念館參觀。當我聽完講解,撿自己感興趣的內容慢慢觀看的時候,竟然在左聯(lián)成員的相片中驚喜地看到他的名字和年輕時俊朗的面容,才知道他紅色思想的起源。那一批紅色中國的理想者都有著同樣俊朗的神氣。
從前跟著他求學的時候,我心智太幼稚,懵懵懂懂,貪玩調皮,遠離政治,也不懂得文化,很多年以后,才意識到自己失去了向這個活化石請教歷史與左翼文化的天賜良機,悔哉!痛哉!
遙憶1990年,我來到詩境夢景的廣西師大讀研,雖然主攻的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有自己的指導老師(向同樣的恩師林煥標先生一拜),但因為他的資歷和聲望,現(xiàn)當代還是掛靠在文藝學專業(yè)下面,他是總導師。那年他已是77歲的老人了,不可能再有精力具體指導我們,沒想到一開學他就把我們全都找了去,在他家上了一課,并且讓我每個星期去他家給他念理論文章。他的眼睛不好,但一直在捕捉新的學術動向和思潮,給他讀的資料中既有專業(yè)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著作,也有最新的學術期刊文章,朗讀基本上都在下午。這就意味著我每個星期都有固定時間得親炙之機,可是當時我對左翼文化和文學理論都不感興趣,只喜歡寫作,常常想不明白他的思想怎么如此“革命”,朗讀的時候并沒有用心消化手中的文字。
有一天,我中午就從七星巖到了市內,在朋友那里吃完飯,撈了一堆新書和稿紙出來。走在路上,美麗的桂林城突然煙雨迷蒙,雖然沒帶傘,還是興沖沖冒雨走進他家,卻見他身邊坐著一位年輕人,是從上海專程來采訪他的費濱海先生,此后成了我二十多年的好友。那天我為他們合影留念,照片被濱海先生配文發(fā)在《新民晚報》上,濱海先生也為我和他合了影,卻可惜沒有拿到照片,想必現(xiàn)在濱海先生手上早已不存了吧,甚憾。
送走濱海先生,天已不早了,他并沒有因為接受采訪勞累而休息,依舊讓我給他念文章,直到留我吃完晚飯才放我走。
他家住在廣西師大本部的王城,南北窗正好可通視獨秀峰和疊彩山,王城的城墻是他經常散步的地方。有一次,他給我看他寫的一首律詩,原詩背不出了,大意是凌晨睡不著,來到城墻上讀馬列,心潮澎湃思緒涌,看得我偷偷發(fā)笑,心想豪情而可樂的老先生怎么如此迷馬列呢?有啥好迷的呢?
1992年,我提前攻博來到上海華東師大求學。由于上海和桂林完全是兩個文化背景不同的城市,前者是凡俗摩登的十里洋場,后者是山清水秀的甲天下之地,猛然地地域變遷,使得崇尚自然的我極不適應,日夜思念著桂林,情緒非常低落,懶于書信,也懶于聯(lián)絡。直到一年后才振作給他去信。很快他就回了信。
萬燕同學:
到了上海,忘了老師,過了一年才記起來寫信,該打手板。
新學年已開始,學習情況如何?請記?。?/p>
一.努力學習馬克思主義,提高思想水平,掌握方法論,是學習業(yè)務的基礎。
二.學好外語,才可以眼界開闊。
三.專業(yè)學習,要重視深度和廣度。
四.學習有所得,必須執(zhí)筆為文,才可以經常思考,深化知識,使其系統(tǒng)地變成自己的血肉。
根據這樣的精神去學習,才能進步快,學得扎實。
十一月下旬,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在上海舉行年會,我因眼疾嚴重,無專人招呼,很難活動;是否赴會,尚難確定。
匆復并祝
進步!
請代向錢老師問好。
林煥平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一日
那年他82歲,眼睛基本上看不到了,想來是口述給助手記錄的,但他親筆簽了名,摸索著寫字,“平”字的一豎寫偏了。言簡意賅的幾點要求,說明他年事雖高,思維卻清晰得很。讀了信,我感到很慚愧。
讀博期間回過一次桂林,順道去看他,不巧他去醫(yī)院了。坐在他家等了一會兒,因還有事,只好先走了,臨別時看著他家熟悉的老地板空空蕩蕩,悵然。
此后,因我在深圳身體多病,與外界失去了聯(lián)系,竟連他逝世的消息都無從知曉。錯過了最后一次拜別的機會。
真正開始詳細關注他的人生經歷,是在幾年前想撰文回憶他并關注左聯(lián)的時候。查閱大量的資料,才知道這個出生于1911年的“辛亥老人”,是廣東臺山人,才知道他一生顛簸上海、日本、香港、廣州、貴州、廣西等地,才知道他幾乎一輩子飽受身體和精神折磨,從三十年代參加愛國學運被打得差點喪命,到日本留學肺癆復發(fā)瀕臨絕境,從“七七事變”前夕因進步被日本當局驅逐回國,到正當盛年被錯劃為“右派”,從“文革”游街示眾、投進牢獄,到古稀之年的名譽壓制……
很難想象,當年坐在身邊聽我朗讀的老人,精神矍鑠,毫無病態(tài),寬額鶴發(fā),容顏慈祥,歲月的劇情都被他虛靜了。
這幾年,我一直在思考“革命”和“左翼”的學術內涵,思考紅色中國的理想者信念從何而來,“左翼”一詞曾經被人反感,是因為它從政治哲學向藝術哲學轉化的良機在中國錯失了,如果時光重返,我還能為他朗讀,一定會詢問、記錄許多的文化標本,可是我辜負了他的厚愛,永難彌補了!
2013年6月6日,我爬上閣樓從鐵箱子里查找他的舊信,無意中翻出他的墨寶:
盛年不重來 一日難再晨 及時當勉勵 歲月不待人 陶潛雜詩 萬燕同學存念 林煥平書
一九九二年七月十日
這是他在我考上博士要離開桂林時親筆題寫的,而我竟然全忘了!連當時怎么寫的場景都毫無印象,坐在閣樓上,我失聲痛哭,全忘了全忘了!面對高齡恩師的如是說,我是多么糊涂和無知!歲月再也不可能帶他回來讓我聆聽、諦聽了……
因曰:紅色百合,剪影滄桑,圣潔絢麗,飄落蒼茫!
恩師錢谷融先生。
貝雷帽,濃密壽眉,俊挺鼻梁,“雙眸閃閃若巖下電”,衣著或西裝筆挺,或襯衫潔白,或青襖妙然,舉止風度總是瀟灑適意,其容清明,常常大笑著,笑容“朗朗如日月之入懷”。
他喜美食,喜茶茗,喜飲酒,喜棋牌,喜玩耍,喜徜徉山水,自嘲“無聊才讀書”。看似“貪玩”,常用“無能而懶惰”形容自己,糊涂的人聽了可能真就信了,慧心的人聽了感覺他有名士之風卻難言究竟。但是如果知道他極愛《世說新語》(他的家中僅此書就有六個版本),如果真正讀懂了《世說新語》,才能深入骨髓地讀懂他衣食住行的“愛吃愛玩”中,所蘊含的“神超形越”的自由精神,那其實是一個超然物外、舉重若輕的精神世界,和他的人道主義思想、他的“文學是人學”觀、他的尚美文風、他對老師伍叔儻先生魏晉風度的推崇是渾然一體的。
細品《世說新語》中諸人諸事,張翰的思故鄉(xiāng)菰菜羹、鱸魚膾,劉伶的意氣嗜酒,謝安的圍棋雅戲,王衍的鶴氅裘……莫不是在最基本的生活中表達著精神的自由和個性的張揚,他們絕不是為日常而日常,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傾注著有限生命之無限理想的追求,這,也正是他的神姿所在。
《世說新語》,這本“記載魏晉士大夫生活方式之專書”(余英時語),藏著他多少生命的認知畫卷啊,識度和才致,標舉才性,揮灑情性,自然美,藝術美,人物美,乃至戲劇性,乃至老莊之風,圣人有情……這些都可以在他文學世界或現(xiàn)實世界里找到強烈的認同,我曾問及他該書最喜門類,他答曰:雅量、任誕、賞譽、傷逝。其中所包含的寬宏的氣量、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以及賞識并贊美人物以及嘆傷逝之情,也都是他常有的高情遠致、一吟一詠。
而書中的人物品藻、人倫識鑒在皆為“人”的世界,而非志怪格調,也就難怪他要提出“文學是人學”的理論了,他是因為共鳴才在浩瀚群書中獨鐘此冊的!
恍然間,手捧此書,我對空而嘆:“先生,誰讀懂了《世說新語》,誰就能讀懂你啊?!?/p>
而他對京戲中諸葛亮那句“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唱詞的熱愛與感慨,于“本是”兩字中、于“散淡”兩字中又透著多少“入世”的無奈和“出世”的追求?。】峙抡窃谶@樣的痛苦憤爭中,他度過了長達數(shù)十年的屈辱和煎熬吧!從1957年開始,他先后因為長篇論文《論“文學是人學”》和《〈雷雨〉人物談》,不斷地受到來自各界的批判,世態(tài)炎涼,人心扭曲,他深諳其味,其間胃大出血兩次,誰知眼前的批判還沒有結束,十年“文革”浩劫又來了,這個比其他知識分子早十年卷入政治漩渦的人文之士,多了十年的磨難,某種意義上也多了十年的心理承受力。
那個年代,許多人被逼含冤死去,而本是善感多情的他卻幸存了下來,沒有真正“散淡”“任誕”的心,沒有最高的心智的自由,如何能穿越黑暗時光?
強調生命和個體覺醒的魏晉風度,經過黑暗歷史的體驗,在他身上被縱心調暢,衍化成“藝術”“真誠”“散淡”等等精髓,衍化得最動人的,就是“自由”二字,以至于宗教思想他也沒有,只有“宗教心”。
他說:“我學生時代受的是自由主義教育,最敬慕高人逸士的光風霽月的胸懷?!?/p>
他又說:“我一生懶散而無所作為,最重自由,所以也決不強要別人如何如何,即使對自己的子女和學生也是如此。”
正是得此“自由”之恩,他是影響我生命最重要的人之一。用他的話說,年輕時的我,既野性調皮,又柔婉靈秀,雖是個女孩,卻大大咧咧,很粗心。他說他不喜歡我野性跳躍的特點,卻并不強求改變我(我自己也不想丟掉這種野性),給我的信總是寫得很長,不吝惜贊美,批評起來也毫不留情。有時我挨了他的批評,垂頭喪氣幾天都緩不過勁來,做老師的他竟然還要自責,手中尚存未收入他的《閑齋書簡》的信,這兩日又尋得一封,隨手摘一段:
“你是很有才情的,你的文章色彩斑斕,光影流麗,是很耐人尋味的。只是詞不達意之處,以致有些地方晦澀難解,破壞了詩的意境。原因恐怕一方面與你的性情有關,你的性情是活潑有余而沉靜不足,因此多的是跳躍式的流動之美,而缺乏思理綿密的情致。另一方面,似乎你的基本功也未臻圓熟。我對我的這一意見也缺乏自信,不知對否?不過不妨提出來供你參考,第一點要改比較困難,但可注意修養(yǎng)。第二點是可以通過刻苦錘煉而改進的。雖然辛苦,卻是值得的,也是很必要的。”
在他“自由”的為師為人之風中,我有幸能讀博,有幸不被扼殺,有幸能自由發(fā)展,有幸能保持創(chuàng)作性靈又深入理論視界,有幸懂得淡定氣度做人……
愚鈍如我者,尚感師之神明,錢門弟子,一時俊彥,誰不曾沐浴過他的自由之風?
從前他在上海交大教書的時候,一篇《莊子》的《秋水》他講了整整一學期,亦可見莊子乘云駕龍自由遨游之精氣神氣深得他心,《世說新語》諸名士本來就清談《老》《莊》《易》三玄,是一脈相承的思想。如今他94歲高齡了,真正到了逍遙游的境界,五官也愈發(fā)圓潤,宛如孩童般憨稚。
那天我重感冒了,有事陪朋友去見他,怕感冒傳染給他就戴著口罩,他笑著說,不用戴,我已經刀槍不入了。然后像個孩子似的,親自抱著各種罐裝的餅干點心放在茶幾上待客。他喜歡和年輕人交往,對自己喜歡的人總是說:“歡迎你隨時來,你隨時可以來。”對于不喜歡的人,他選擇的是沉默對待,或者直接眉毛一聳,說道:“你現(xiàn)在就是在打擾我。”
朋友那晚陪他下象棋,下到晚上十一點,他興致極高,說還想玩,甚至說要玩通宵。我們哪敢陪他瀟灑通宵,笑辭而去。
有時晚上六點了,他還在公園沒回家,像個瘋玩的小孩。他特別喜歡孩子,在公園看到孩子會目不轉睛,我的孩子出生后,他經常要我?guī)Ш⒆尤ネ?,一起出去吃飯。我明白,他喜歡孩子,是因為孩子的天真代表著最率性的自由自在不做作,也就是最純潔的自由。
因曰:自由百合,任情適性,神姿天然!
恩師錢理群先生。
2001年9月至2002年6月,跟隨他,我實現(xiàn)了自己少女時的北大夢,這場夢如楓林晚霞般絢爛,以至于十幾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不想醒來,想回到夢中他的課堂上去,如癡如醉地聆聽,沒有課間休息,忘記吃飯時間,他激情澎湃地講著,用他獨特的“莎士比亞嗓音”……
喜歡逃課去哲學系旁聽的我,整整一年的《魯迅研究》,沒有逃過他一節(jié)課,可見他的課有多大魅力。2002年6月27日,我有幸親歷他在北大的“最后一課”,雖然手頭拮據,頭一天我還是去訂了花籃。上課這天,講臺上有一個“北大”字形的花籃尤其醒目,知道消息的人不多,課堂并不像他平時講座擠滿了人。
他一如既往地講課,除了花籃和結束時持久的掌聲,似乎一切如常,然而,從此,北大學子將永失諦聽良師的宴酣之樂。
他是一個天才的老師,只要見到學生就興奮,上課充滿激情和能量,每每聽他講課,我就覺得范仲淹筆下的岳陽樓大觀好有一比:“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他的氣場籠罩整個教室,就像孔慶東說的那樣,如果你要保持一點可憐的獨立思考空間,必須坐到角落去才有可能。他喜歡拖堂,我們也喜歡他拖堂。記得那一年他的《魯迅研究》排在上午三四節(jié),冬天,過了中飯時間很久,卻沒有餓得饑腸轆轆的感覺,下課后,騎著自行車回蔚秀園做飯,看見路邊的枯樹像盛酒的杯盞,雪色銀光,心里、身上都是暖乎乎的。
多年后,曾看到他一段有關教學的話:
“我有一種理念,就是教學本質是一種自我發(fā)現(xiàn)。教學的過程是學生發(fā)現(xiàn)自我的過程,同時也是教師發(fā)現(xiàn)自我的過程。這是雙向激發(fā)的生命運動:學生內心深處最美好的東西被教師激發(fā)出來,在這一過程中,教師自己心靈中最美好的東西也同時激發(fā)出來,這樣教與學雙方都達到了一種真實的精神的提升。在上課中,老師和學生之間有一種精神的交流;上完課雙方的精神都升華了?!?/p>
對我這個不愛當老師的人來說,做不到這點實在自愧弗如,但我的確是體驗到做他的學生被升華的感覺,那感覺如此美好,它和我在北大的所有生活一起發(fā)酵,歲月經年,仿佛少女酒壇,芬芳馥郁。
在北大中文系,學生們都有自己心目中的“爸爸老師”和“媽媽老師”,葛曉音是“媽媽老師”,他自然是公推的“爸爸老師”,他沒有孩子,但學生就是他的孩子。有一次他把一位姓謝的弟子找去談心,講到情深處竟流下熱淚,把謝同學嚇壞了。
他的課堂上有許多外地坐火車來旁聽的學生,他們像朝圣者一樣給他寫信,每天他都會收到來自四面八方的信件,對于這些堆積如山的信件,無論是討論文學、暢談思想,還是請教問題、生活瑣事,他幾乎必復百分之八十,有時一周多達60封,就連我聯(lián)系訪問學者的具體事務他回信也是認真之極:
萬燕:
來信早已收悉,因事忙,未及時函復,望諒。北大接受訪問學者比較容易,可由你們系在今年寒假開學后來函中文系(信可寄北大中文系教務科劉棟老師收)聯(lián)系即可??上人魅”砀?,表格上可寫明請我擔任指導老師(聯(lián)系信上也可說明事先征求過我的意見,我已表示愿意接受)。經費大致是一年9千元,(具體情況你們在來函聯(lián)系時也可詢問),學??砂才抛∷尢帲硇惺召M,但住宿條件不太好,你能自己解決最好。如還有問題,可來信或來電話。
錢理群 1.9
這是2001年的1月9日,收到他的回信我吃驚極了!在我眼里,他的位置是那么高、時間是那么忙,不可能有精力來應付這些世俗雜務,我當初想著他肯定是直接交由教務來處理我的入學事宜的。
及至見到他本人的正大仙容,活脫脫像一尊彌勒佛,大大的腦袋,紅紅的臉龐,圓圓的鼻子,如此歡喜的模樣,令我也歡喜之極,他的開懷笑容和極其爽朗的笑聲,似乎能把別人內心所有的陰暗都橫掃一空。
可是當我深夜捧讀他的文字,覺得這仿佛是另一個人的心靈歷史,那些豐富的痛苦,那些困惑的掙扎,那些沉重的“墳”情“墓”思,和他日出而林霏開的笑菩薩外表反差是何其大呀!和許多用西方理論正襟危談的學者不同,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和血淚做理論的思想者!
從國民黨農業(yè)部門高官的父親背景,到特殊時期自身人性的扭曲和變態(tài),從父親母親三哥幾位親人的生不能相聚死不能同葬,到被囚禁批判的知識者身心,從文化中心的北京到偏遠的文化沙漠貴州……生命的大磨難大壓抑,使1939年出生的他在歷史的溝坎上,同時背負著“我”和“知識分子”的雙重屈辱,始終的過程中,只有魯迅的思想陪伴,你讓他如何走出魯迅,走出自己?
“在這嚴峻得近乎殘酷的思想、情感后面,我們可以強烈地感到,魯迅是怎樣地渴求著與自己身上的歷史陰影決裂??!”
如果把他這段飽含密碼的話中“魯迅”二字替換為他的名字,不就完全是他的自況嗎?
所以他的思想,無論是關注民間,關注語文教育,關注文學,還是關注當代史,都離不開兩個字:啟蒙。
他的思想歸根到底就是啟蒙思想,和魯迅一樣,他是一個啟蒙主義者。有了這個認知基礎,我才明白他上課、他對年輕學子、他對人何以會有如此熱烈的激情,無論內心如何沉重黑暗,向年輕人傳輸?shù)亩际恰霸诮^望中抗爭”的血液。他常說“中國人不懂得真正的愛和怕”,又常說“博士生不如碩士生,碩士生不如本科生,本科生不如高中生,高中生不如小學生”,就是想在最純潔的心靈中啟蒙真正的愛和美。我曾請他在《心靈的探尋》扉頁上題一句最喜歡的魯迅所言,他題的是“于無所希望中得救”,依舊不離啟蒙。
而他同時又是質疑啟蒙的,對任何事物的思考他都從不片面極端,而是飽含著矛盾的思考張力,是徹底把自己當作“中間物”在燃燒的,當他在文字和思想中完全燃燒了苦痛的自己、有罪的自己,也完全燃燒了苦痛的知識分子、有罪的知識分子,他又怎么可能不在容貌上佛光普射呢?摩羅所寫“半佛半魔錢理群”一文真好,而我覺得用“亦佛亦魔”形容金玉之精的他更渾然一體。
他離開北大南下母校后,我知道他帶著啟蒙的思想,一直在做啟蒙教育的實踐者,常常從網絡報刊上關注他的動態(tài),甚至遇到他在南京師大附中教過的學生,偶爾見面或電話也是談及他在中學的體驗。然而直到2012年教師節(jié)期間他在《南方周末》上宣布“告別教育”,我吃驚地看到他的痛楚無法阻擋地來到了臉上,照片中的他不再是那張笑納一切的佛容,而是“百憂感其心”的悲憤、憂慮乃至委屈。望著他的面容,我心痛無言良久,看來做思想者他是超脫了自己的,做實踐者他進入了“糾纏”。
可是以他的思想能量,我相信他絕對不會畏懼這種痛苦的糾纏。
哪怕前面是“墳”!
因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思想百合,怒放蒼穹!
百合心瓣,還有許多,夏日里,熱烈地灑落,此生眷顧我的恩師們,給予我無窮的精神秘密,我今為師,無以回報,唯一可做的就是將這些精神秘密灑給學生,領略幾點苦淡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