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能夠在時間和空間的任意一個節(jié)點上產(chǎn)生作用。和語言一樣,詩歌也能將整個人類聯(lián)系起來。不過,詩歌是一種特殊的、復(fù)雜化了的語言,它在不斷地為我們關(guān)于世界的理解添加新的維度。因此,與每一位真正詩人的相遇,也就是一次發(fā)現(xiàn)。與吉狄馬加詩歌的相識,對于我而言便是這樣一次拓展我的世界觀的發(fā)現(xiàn),這是一位在地球的物理空間中與我相距甚遠的詩人。將我們兩個國家隔離開來的有許多東西,不僅是數(shù)千公里的距離,不僅是不同的(但某些地方也是相似的)歷史體驗,而且還有截然不同的語言、文字和文學傳統(tǒng)。很遺憾,我對當代中國文學知之甚少,盡管我借助譯文也結(jié)識了一些中國古代哲人和詩人。然而,嚴肅的文學甚至能在譯文中至少部分地保留其豐富和優(yōu)美,盡管許多細微的音調(diào)和含義無疑會在譯文中喪失。吉狄馬加的詩對于我來說就是一個無可爭辯的證明,證明當代中國存在著很高的詩歌成就。
需要補充一句,我作為吉狄馬加詩歌的一位外國讀者,不得不去克服一些附加的障礙。雖然這位詩人用漢語寫作,可他卻是彝族人,與彝族的語言、傳統(tǒng)和神話血脈相連,這些與漢族的語言、傳統(tǒng)和神話相去甚遠,我對它們知之更少。另一方面,我讀的是他詩作的英譯,而英語又并非我的母語。他的詩歌經(jīng)歷了如此多步驟的翻譯,從彝族語言到漢語,從漢語到英語,再從英語到立陶宛語,這個過程和事實已經(jīng)表明了他的詩歌所具有的力量和特性。
在自古羅馬帝國起的西方文學中,就一直存在著Ars poetica(詩藝)這樣一個體裁,這是一種關(guān)于如何寫詩的論述,而且,這一論述也是用詩體寫成的。在東方文學中,或許也存在同樣的體裁。吉狄馬加這部雙語詩集結(jié)尾處的《一種聲音》,或許就可以歸入這一體裁,這段文字深深地打動了我。但是如果說,Ars poetica通常所訴諸的是結(jié)構(gòu)、隱喻或格律等問題,也就是說,是在解釋應(yīng)當如何寫詩,那么,吉狄馬加的這段文學卻在回答另一個或許更為重要的問題,即詩人為何寫詩。我從這篇文章中摘出幾個最能打動我的段落:
我寫詩,是因為我的憂慮超過了我的歡樂。
我寫詩,是因為我無法解釋自己。
我寫詩,是因為我想分清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惡。
我寫詩,是因為有人對彝族的紅黃黑三種顏色并不了解。
對人的命運的關(guān)注,哪怕是對一個小小的部落作深刻的理解,它也是會有人類性的。我對此深信不疑。
最后兩段話道出了一個對于吉狄馬加而言尤為重要的東西。他公正地感覺到自己是生活在中國南方崇山峻嶺中的一個古老民族的兒子,是這個民族的代表和捍衛(wèi)者,這一民族保留了自己的語言、民俗和傳統(tǒng),這一民族親近自然,幾乎能與自然融為一體。這一民族具有其獨具魅力的儀式象征體系、象形文字以及未被其他宗教和教義同化的泛靈論信仰。簡而言之,她具有其獨特的生活方式,對這種生活方式的認知,可以豐富我們關(guān)于整個人類的概念,也就是說,可以使我們更具全人類性。這一生活方式的許多特征能教給我們很多東西,甚至可以為我們這個復(fù)雜的、無限復(fù)雜化了的世界每日出現(xiàn)的許多問題給出答案。
捍衛(wèi)弱小的民族及其語言、傳統(tǒng)和自我認同感,這已經(jīng)成為我們今天面臨的重要的、非常艱難的問題之一。我們的世界越是多樣,世界上的差異性越大,人類便會越強大,最終也會變得越好。根據(jù)美國語言學家薩丕爾(Sapir)①和沃爾夫(Worf)②的理論,每一種語言都會使我們獲得某些關(guān)于世界的新看法,我認為這一理論很有道理。掌握了幾種不同的語言,我們便能從幾個不同的角度打量宇宙,最終造就一個多維而非扁平的、因而也就更為豐滿、更加等值的宇宙形象。這不僅與語言相關(guān),也與其他以語言為基礎(chǔ)的符號系統(tǒng)相關(guān)。然而,一些當代進程,如全球化、生態(tài)問題、民族沖突、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暴力等其他許多問題,均對民族和語言的存活帶來毋庸置疑的危險。吉狄馬加的許多詩作都談及這一點,如《玫瑰祖母》,此詩寫的是智力巴爾斯卡爾族的最后一位印第安女人,她活到了98歲:
你是風中
凋零的最后一朵玫瑰
你的離去
曾讓這個世界在瞬間
進入全部的黑暗
我再從《一種聲音》中引用一個段落:
我寫詩,是因為在現(xiàn)代文明和古老傳統(tǒng)的反差中,我們靈魂中的陣痛是任何一個所謂文明人永遠無法體會得到的。
我得說,這一主題對于作為立陶宛民族之代表的本人來說十分親切。這需要作一個比較詳細的解釋。吉狄馬加將自己的民族稱為“小小的部落”,與漢族相比它的確很小,可是彝族畢竟有七百萬人口,而我們立陶宛人卻只有三百萬。我們也擁有自己獨特的語言(如果說彝族語言屬于藏緬語系,那么,立陶宛語則與梵語有著古老的淵源關(guān)系)、非常豐富的民間文學和獨特的傳統(tǒng),這些傳統(tǒng)與俄國、德國、波蘭等毗鄰民族的傳統(tǒng)均不相同。我的同胞和吉狄馬加的同胞一樣,也長期生活在與世隔絕的森林中。在歐洲各民族中,他們的多神教傳統(tǒng)保持得最久。吉狄馬加提到了彝族的多神教神甫“畢摩”和“蘇尼”,我們的多神教神甫名叫“克里維斯”(krivis)和“瓦伊迪拉”(vaidila)(有趣的是,后一個稱謂可能留存于不久前去世的羅馬教皇約翰·保羅二世的名字中,他名叫Wojtyla)。讀著吉狄馬加的詩,我發(fā)現(xiàn)了彝族神話和立陶宛神話之間的某些相同之處。不過這并不令人意外,因為歐亞大陸各民族古老的象征體系和神話形象就總體而言是一致的,比如,在幾乎所有民族中,數(shù)字12均具有某種神秘的力量。
在19世紀乃至20世紀,立陶宛民族的自我認同感面臨著失卻的威脅。我的祖國曾被沙皇俄國占領(lǐng),她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曾經(jīng)獨立,但后來又違背大多數(shù)居民的意愿被并入蘇聯(lián)達50年之久。她忍受了斯大林的暴力,喪失了為數(shù)不小的人口。后來,對立陶宛文化的毀滅不那么明目張膽了,但情況當然還有待好轉(zhuǎn)。如今,在獨立的立陶宛,對民族和語言的捍衛(wèi)多多少少得到了保障,但全球化進程,尤其是移民潮,仍在繼續(xù)引起越來越多人士的憂慮。無論是在沙皇占領(lǐng)時期,還是在蘇維埃時代,我們都曾涌現(xiàn)出一些詩歌流派,它們利用古老的民間傳統(tǒng),使這些傳統(tǒng)得以留存。它們在立陶宛民族的發(fā)展過程中發(fā)揮了巨大作用??梢蕴嵋惶嵛覀?0世紀最優(yōu)秀的詩人馬伊羅尼斯(Maironis),或是這樣一些詩人,他們是我的同時代人,有人還是我的朋友,如尤斯基納斯·馬爾琴科維西烏斯(Justinas Marcinkevicius)③或馬謝里尤斯·馬爾蒂納伊蒂斯(Marcelijus Martinaitis)④。他倆的主題、風格和詩學在很多方面都與吉狄馬加很相近。大致相同的傾向也存在于前蘇聯(lián)的其他地區(qū),如格魯吉亞、亞美尼亞、摩爾達維亞、中亞,或者比如說,楚瓦什,不久前去世的杰出詩人根納季·艾迪就來自楚瓦什。對馬謝里尤斯·馬爾蒂納伊蒂斯和吉狄馬加進行比較研究,對于文藝學家而言或許就是一個有趣的課題。我們相信,遲早會有一位嚴謹?shù)膶<襾磉M行此項研究。
讓我感到驚訝的還有這樣一個事實,即吉狄馬加不僅是他那一民族的兒子,深諳其民族的象征和傳說,并能對之加以利用,他同時也是一位世界公民。他用漢語寫作,這使得他能擁有更為廣泛的讀者圈(出于同樣的原因,愛爾蘭人葉芝用英語寫作,立陶宛人巴爾特魯薩伊蒂斯(Baltrusaitis)⑤用俄語寫作,當然,當代立陶宛人已經(jīng)只使用自己的語言)。吉狄馬加年輕時不僅閱讀中國經(jīng)典作家,同樣也閱讀普希金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認為,在他的詩中可以感覺到惠特曼和阿波利奈爾的節(jié)奏和手法,也能聽到羅伯特·弗羅斯特和阿赫馬托娃的某些回聲。比如,在《有人問……》一詩中,就有對弗羅斯特《火與冰》中著名詩句的引用(當然,有所改動)。當我讀到吉狄馬加的這兩句詩時:
一條白色的道路
可以通向永恒的向往
我的腦海里便會浮現(xiàn)出我所喜愛的阿赫馬托娃的那幾行詩:
這道路仿佛并不崎嶇,
在綠寶石的碗中閃著白光,
我不說這路通向何方……
不過,在后一種情況下,我們的所指或許并非引文,而是一個簡單的事實,即在許多神話中,死亡和彼岸之象征都是與道路的母題和白色相關(guān)聯(lián)的。吉狄馬加在一首詩中談到年輕的他在圖書館苦讀時,他曾回憶起阿赫馬托娃,這或許并非偶然。
吉狄馬加曾將聶魯達、桑格爾和帕斯列為他的導師和戰(zhàn)友,他的詩歌與拉美、美國詩歌的關(guān)聯(lián)毋庸置疑,這些傳統(tǒng)也同樣自相近的傳統(tǒng)汲取其激情和形象。將所有這些詩人聯(lián)接為一體的是這樣一種追求,即追求寬暢的詩歌呼吸、句法上的并列和重復(fù),有時還有舞蹈的節(jié)奏。順便提一句,拉美國家(秘魯、玻利維亞和智利)常常出現(xiàn)在吉狄馬加的創(chuàng)作中。一方面,對細節(jié)的關(guān)注和沉默不語的藝術(shù),這賦予他的許多詩作以典型的遠東色彩,首先是中國色彩。這里既有火、森林、狩獵等民間文學主題,有古老的神祇形象,也不乏一些當代科學術(shù)語,如“生命的蛋白質(zhì)”和“死亡的核粒子”。詩與歌一次又一次地被喻作有生命的物體,但這些有生命的物體又獲得了文本的屬性,直至近似標點符號:
獵狗弓著背打盹
為火塘以外的夜,畫一個溫熱的
起伏的問號
如此一來,吉狄馬加就成了一位綜合詩人,他在其詩中結(jié)合起了許多種傳統(tǒng)。這是一位20世紀詩人,他在那首獻給納爾遜·曼德拉的詩中為20世紀作了總結(jié),他也是一位新的21世紀的詩人。但在一個主要方面,他卻似乎是超越時代或高于時代的。這主要的一點便是:古老語言之原始比喻的復(fù)活,對大自然的摯愛,對前輩的銘記,感覺一切生物均有靈魂,暴力永遠不可接受。這是對文明的奉獻,我們要因此而感激彝族人民,感激彝族的這位詩人代表。
我試著將吉狄馬加的一首詩譯成立陶宛語,并以此來結(jié)束我這個簡短的發(fā)言。這首詩就是《訪但丁》,此詩十分簡潔地談到了詩歌的可能性和詩歌的秘密:
或許這是天堂的門口?
或許這是地獄的門口?
索性去按門鈴,
我等待著
開門。
遲遲沒有回響。
誰知道今夜
但丁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