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的中文熱和中國文化熱——提起這個話題,不妨從筆者所見所聞談起:來美國,從求學到任教,已經(jīng)走過十四年。這十四年,筆者可以說是親身見證了中文學習者在美國爆發(fā)式的增長。1999年剛來美國的時候,筆者就學于美國一所人數(shù)眾多的公立大學。從開班的數(shù)量看,當時該大學日語學習人數(shù)是中文學習人數(shù)的兩倍。2005年筆者畢業(yè)時,中文學習人數(shù)已經(jīng)接近日語學習人數(shù)。2013年筆者與當年東亞語言學系的日本教授邂逅,得知學習中文的學生已經(jīng)略超學習日語的學生。
再拿數(shù)據(jù)說話:作為中國推進海外中文教育和傳播中華文化的龍頭機構,孔子學院在美國七十多所大學開設了分支,這還不包括設在大學機構外的孔子課堂。美國在孔子學院的數(shù)量上,遙遙領先于其他國家。親身經(jīng)歷和宏觀數(shù)據(jù)都表明了不爭的事實:借助中華文化的底蘊和中國崛起的推力,中文正迅速成為美國外語教學市場的一支生力軍。而美國的中文熱,不過是全球中文熱的一個縮影。
漢語“亦大亦小”的國際地位
中文到底是大語種還是小語種?如果從使用該語言的絕對人數(shù)上來講,中文不僅是大語種,而且還要在“大”前加一個“最”字:根據(jù)語言學家喬治·韋伯的統(tǒng)計,以漢語普通話為母語的人數(shù)為11億,遠超以3.3億位居第二的英語和以3億位居第三的西班牙語。漢語同時也是聯(lián)合國六種工作語種之一。但為什么漢語又是一種小語種呢?因為漢語除了使用的絕對人數(shù)占優(yōu)勢外,衡量語言影響力的其他指標,如使用國家數(shù)、學習人數(shù)、使用國家經(jīng)濟總量、使用的國際領域等均明顯落后。根據(jù)韋伯的統(tǒng)計,在綜合各種因素下,漢語的國際影響力以13分位居第六。
由此可見,相當數(shù)量的母語使用人口,僅僅是一種語言成為國際語言的充分而不必要條件。
跨語種的比較是一面鏡子。從這面鏡子里,我們能對漢語的國際地位,有一個更精準的看法。既然漢語“亦大亦小”,那么又如何理解近年來海外的中文熱呢?這股熱潮,恰恰說明了中文在擴大影響力的一個重要指標,即學習者人數(shù)上,取得了飛躍發(fā)展。一種語言的流行力,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影響力的反映。中文熱真正的積極意義,在于其指向性:隨著中國國力的勃發(fā),古老的中文煥發(fā)了青春,成為了一種代表未來的語言。
語言的國際影響力需要“軟中帶硬”
凡具有國際影響力的語言,都具有雙重特性:戰(zhàn)略性和文化性。二者缺一不可。漢語作為載體,在傳承源遠流長并從未中斷的中華文明上,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漢字對中國周邊文明,也起到了重要的催生作用。可以說,“文化性”是漢語一貫具有的特性。即使在中國國力衰弱的時期,“文化中國”和“文明中華”的力量,依然確保了漢語在海外維持起碼的、可持續(xù)的學習人口。換言之,悠久歷史和燦爛文明的吸引力,是中文在海外得以幾世紀維持下來的香火。但從另一方面講,欲探究近年來的全球中文熱, 就要跳出“文明”和“文化”的固定思維。
中國的崛起和對世界經(jīng)濟的引領,是中文獲得世界地位的大前提。中國經(jīng)濟的騰飛,曾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后的奇跡。轉(zhuǎn)眼人類進入二十一世紀已十年有余,盡管面臨諸多挑戰(zhàn),但中國的經(jīng)濟列車繼續(xù)在以令人矚目的速度前行。在全球經(jīng)濟慘淡的大背景下,這尤其顯得亮麗。 海外的中文熱,其動力更多地來自于漢語的戰(zhàn)略性地位日益突出。
這個認識導出了一個問題:語言到底是軟實力還是硬實力的體現(xiàn)?綜觀媒體報道,往往把中文和中華文化熱歸于軟實力。但作為五千年璀璨文明的載體,中文磁石般的吸引力是一貫存在的。而海外的中文熱,是近些年才出現(xiàn)的潮流。這又是為什么?語言不僅是文明的平臺,也是實力的載體?!败浿袔в病辈攀菨h語在爭奪世界話語權中取得長足進步的根本原因。說到底, 海外學習中文的熱潮,直接的動力是中國硬實力的增長。
探討語言與實力的關系,是為了更好地推動外交實踐。借助國力增長的東風和悠久歷史的吸引,我們有理由相信漢語的對外推廣會更上一層樓。上世紀90年代末,韋伯在其被廣泛引用的論文《頂級語言:世界十大最具影響力的語言》中就指出,法國政府的全力推銷,對于法語在全球的流行起到了功不可沒的作用。韋伯同時指出,以漢語和日語為代表的東方語言,內(nèi)斂了很多。中國人和非母語人群的交流更多依仗于英語。母語人群尚如此消極低調(diào),又怎能期待他們的語言可以叩響世界萬千受眾的心靈呢?
中國故事,世界講述
中國有關決策部門是否參考了韋伯的建議,不得而知。但過去的十年,漢語海外教育的飛速發(fā)展,和國家決策以及資源的投入密不可分。下一步怎么走?筆者提出以下幾個觀點,期望為未來的研討拋磚引玉。
第一,語言作為工具和載體,依附實力并反映實力。這個認識,應該是我們對漢語未來保持樂觀的最大信心來源。正所謂腳踏實地做好自己的事。眾多經(jīng)濟學家指出,中國經(jīng)濟總量超越美國的日子,已經(jīng)可以看到。如果這一天如期而至,那將是一個全世界都渴望聽的故事。而這個故事的第一版本,應該用中文書寫。
第二,對中文的海外推廣,基于現(xiàn)實,有可為亦有不可為。應該認識到,英法西俄等西方語言的推廣史,是一部血淋淋的殖民史。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不可能走這樣的道路,把自己的語言強加于人。所以,對西方語言的世界影響力,認識了其來源,也就不會有不現(xiàn)實的期望。語言流行的前提是硬實力,但其推廣的手段必須軟。漢語是成功者的語言,但不是征服者的語言。軟硬結(jié)合,才是外交應該追求的“巧實力”。
第三,對海外的中文學習市場,應進一步細化分析,推出適合不同區(qū)域、不同文化、不同價值觀的中文學習讀本。隨著中文學習人口全球性的擴展,僅靠一兩套標準教材去“放之四海而皆準”,既不可能,也不會收到最大的效績。上世紀80年代的日本,在中國推行日語教育的時候,尤其重視日中合拍教學片、合作編寫教科書,以更好地針對中國國情和解答中國人學習日語常見的問題。這塊他山之石,我們應該采取拿來主義,大膽借鑒。
第四,對于語言和價值觀的傳播,不強調(diào)但也不回避。語言作為載體,要求其傳播的信息完全中立是不可能的。立場和價值的傳播,在任何語言的教育中都存在。我們也不必諱言這一點。推廣中文教育,可以也應該與推動國際認同相輔相成,關鍵還是要以受眾可以接受的語言,以平和的心態(tài),來推動海外對中國發(fā)展道路的理解。從技術上講,這也要求我們的教科書和文化讀本,不僅要談中國的成就,也要承認中國發(fā)展中的課題和挑戰(zhàn)。一個只說好話的人,不會是一個高超的推銷員。
最后,就是要認識到通過語言教育和文化傳播來塑造或改變形象,是一個長期的工程,需要投入,更需要耐心。爭取國內(nèi)受眾對這種投入的理解,同樣重要。對于推進海外中文教育的重要性,國內(nèi)同樣需要借助宣傳的力量進行掃盲。同時,隨著國際化的發(fā)展,也可以增加國內(nèi)的普通受眾與來訪的國際受眾的溝通機會,讓國際交流飛出“王謝堂前”,走入尋常百姓。讓中國的老百姓,也親身感受到國力增強帶來的那份話語權的驕傲與自信。
(作者為美國丹佛大學政治系終身教授)
責編/杜鳳嬌 美編/李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