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zhàn)”剛剛結束的1945年,戴高樂收到一份名為《法國國是綱要》的建言書。此文洋洋3萬多字,以罕見大手筆勾勒出戰(zhàn)后世界秩序,并為剛剛光復的法國如何重塑大國地位畫出深刻而極富想象力的藍圖。
文章作者是亞歷山大·科耶夫——一位傳奇式的人物。他原不是法國人,于1902年出生在沙皇俄國時代的一個莫斯科貴族之家。十月革命時,年僅十幾歲的科耶夫看到機會,在黑市上倒賣肥皂,賺了一筆錢,旋即被“契卡”捕獲。但聰明過人的科耶夫,居然從“契卡”手中逃脫。
離開布爾什維克政權后,科耶夫前往德國隨雅斯貝爾斯鉆研哲學,后遷居巴黎,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但1929年的世界經(jīng)濟危機把他的財富一掃而空,生活陷入窘境,只得另尋生計。托朋友舉薦,1933年到1939年,科耶夫到法國高等應用學院接手一個哲學討論班,講解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班上學生在“二戰(zhàn)”后紛紛成為法國思想界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包括喬治·巴塔耶、雅克·拉康、莫里斯·梅洛-龐蒂、雷蒙·阿隆等。而科耶夫對黑格爾的解讀,懾服了這些未來的大學者。
科耶夫宣稱歷史終結:法國大革命實現(xiàn)了自由、平等的目標,歷史進化已經(jīng)結束,哲學也面臨終結,而實現(xiàn)“普遍共同國家”的目標變得可能。出于這一考慮,科耶夫在“二戰(zhàn)”結束后,轉身步入政界,擔任法國經(jīng)濟部高參,成為歐共體最早的設計師,也是關貿(mào)總協(xié)定最早的設計者之一。對今天的世界有重大影響的這兩個國際制度,構成了科耶夫對于世界秩序之構想的現(xiàn)實表達。
其實,早在《法國國是綱要》一文中,科耶夫就已勾勒出歐共體的模樣??埔蜷_篇即提出,戰(zhàn)后世界有兩個危險正直逼法國:一是德國的再度崛起,會使法國淪為二流國家;二是美蘇之間可能的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將使法國卷入,并使其受到永難恢復的傷害。為此,科耶夫厘清了法國兩個生死攸關的任務:在蘇聯(lián)人與英美人之間可能要爆發(fā)的戰(zhàn)爭到來之前,必須盡最大努力確保實現(xiàn)中立;在蘇聯(lián)之外的歐洲大陸,在和平期間,保證法國在經(jīng)濟和政治方面相對于德國的領先地位。
對剛剛光復、百廢待興的法國而言,要完成這兩個任務難度可謂極大。科耶夫甚至認為,如仍囿于民族主義的狹隘視野,這兩個任務將不可能完成?!暗聡睦颖砻鳎谌缃?,一個民族無論多么優(yōu)秀,只要政治上頑固地堅持民族意義上的排他性,遲早都要結束其政治上的存在。”
因為民族主義的訴求無法動員其他國家的人來支持自己,法國在這一點上不會比德國做得更好。由于時代的變遷,“現(xiàn)代國家的基礎必須是一種廣闊的、由加盟的民族國家所構成的、‘帝國性的’聯(lián)盟”。蘇維埃的社會主義價值理念是超越民族國家的,盎格魯-撒克遜的自由主義價值理念也是超越民族國家的,它們都可以組建成為這樣一種帝國聯(lián)盟;法國若不能尋找到一種超越于法蘭西之上的理念,以此為基礎吸引更多的國家來組建一個帝國性聯(lián)盟的話,便注定衰亡。
在科耶夫看來,這樣一種超民族的價值理念是存在的,那便是拉丁-天主教價值。拉丁世界對于生活、審美感的品位,對于政治與經(jīng)濟、生活之間均衡感的把握等,是南歐拉丁國家所共享的,并且有宏大的海外號召力。以此為基礎,可以吸引眾多力量,組建一個新拉丁帝國,它足以與斯拉夫-蘇維埃帝國和新教-英美帝國成鼎足之勢。
拉丁帝國會是“三國”當中最為弱小的一個,但由于它作為一個關鍵的平衡力量存在,便有可能抑制住另外兩大帝國的戰(zhàn)爭沖動。法國毫無疑問會成為這個拉丁帝國的頭領,于是便逆轉了法德之間的態(tài)勢。這種逆轉以法國對自身民族主義的放棄與超越而實現(xiàn),在此框架下甚至可能進一步吸收消化德國,令其也逐漸超越自身。
而人類的終極命運并不是伴隨著三大帝國對峙到老,而是最終在現(xiàn)代性的消化下,形成一個普遍均質世界。該種世界將最終弭平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之間的差異,人類達到大同。達到普遍均質世界的途徑之一便是超國界的普遍貿(mào)易秩序的建立??埔蛟僖淮慰吹蒙钸h并投身實踐。
歐洲與世界,并不是嚴格按照科耶夫的設想在發(fā)展。但是今天我們回過頭來再閱讀他的著作,卻不得不欽佩他當年的如炬目光。他的深刻思考,對于仍沉醉于民族主義的人,也有著重要的“解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