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斯密確實是現(xiàn)代世界的締造者之一,那么他到底把我們帶入怎樣一種噩夢?”換句話說,如果我們注意到現(xiàn)實社會中的經(jīng)濟蕭條、大規(guī)模失業(yè)、金融危機和房地產(chǎn)泡沫等現(xiàn)象,或許會問:如果亞當·斯密成功探尋到關于財富起源與財富構成的知識,為什么它們又會如此被誤讀和誤用?
比起斯圖爾特和約翰·雷先后出版的亞當·斯密傳記,在又一個百年后,厚達757頁的大部頭《亞當·斯密傳》的作者伊安·羅斯,有機會通過追溯經(jīng)典文獻、晚近史料中的線索和片段,梳理我們在當代經(jīng)濟與社會生活中遇到的種種議題,深入研究斯密的有關思想,并探討它們在斯密作品中的出處。
在伊安·羅斯看來,斯密本身絕不是一位市場原教旨主義者。用斯密自己的話來說,他有著一顆抑郁、悲觀的心靈,他公開譴責那些犧牲別人利益來謀求自己財富的“揮霍者和投機者”,以及他們的壟斷、欺騙等行為;但他又相信“市場中合法、公平的競爭”,會公平地給予市場各方參與者補償或者合理定價,“這在哪里都行之有效,而無需以犧牲一方來滿足另一方”。
于是,眾所周知的“亞當·斯密的兩副面孔”,在羅斯筆下便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容顏。羅斯認為,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中已經(jīng)明確表示,“我們對其他人行為的判斷建立在同情共感的基礎之上”,他人的幸福對于我們而言是必需的。而在《國富論》中斯密所一再提及的經(jīng)濟自由,其核心部分——參與競爭、防止壟斷、實現(xiàn)資源最優(yōu)配置以及市場供需平衡——與對他人正義的尊重并行不悖,而且更有利于創(chuàng)建一個繁榮文明的社會。
與此同時,斯密也意識到,公眾偏見和私人利益總使得這一自由不夠完美。這種直面客觀真實的勇氣緩和了啟蒙運動中關于社會進步的樂觀情緒,促使斯密用最嚴厲的辭句來評判那些想要制服、壓迫甚至完全占有的權貴和統(tǒng)治階級。
可以說,作為一位“孜孜不倦的人性探究者”,斯密毫不猶豫地宣稱所有的科學在不同程度上都與人類天性相關。他既看到人們有可能在正義的框架下改善自己的狀況,追求自身的利益,又對西方世界不斷創(chuàng)造出來的新財富敏銳而富有遠見地產(chǎn)生憂慮?;蛟S斯密在這里想要憑借智慧、邏輯以及對我們的情感的敏銳感受,讓我們更多地對美德而不是財富心生渴望。
遺憾的是,斯密認為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讓自己已經(jīng)出版的那些作品,能在身后以最佳、最完美的狀態(tài)留存于世。在屢次修訂的兩本名著之外,斯密并不允許自己理論的其他半成品公開。幸虧羅斯能通過多面向的傳記寫作方式,翻檢征引雖多有更新卻依然浩繁的文獻史料,在清晰勾勒的時代背景下,刻畫出一位大師復雜而非凡的個性:斯密不僅僅是一位發(fā)掘出經(jīng)濟現(xiàn)象背后美學價值和理論價值的經(jīng)濟學家,還是一位在藝術和科學方面具有杰出獨創(chuàng)性的理論家,更是一位對人類的天性和文明社會擁有真知灼見,并樂于與讀者分享的現(xiàn)實主義道德哲學家。
我們會發(fā)現(xiàn),斯密的著述并不囿于倫理學和經(jīng)濟學領域,還在文學、哲學、修辭學以及法律、政治理論和科學發(fā)展史等方面有所用心,試圖揭示作為自然的人和作為社會的人的本性及其生活的終極目的、過程和形態(tài)??梢哉f,只要人的本性中顯然還存在某些秉性使他關心別人的際遇,使他人之幸福為自己之必需,亞當·斯密所關注的種種元問題,就絕對沒有過時。
正因如此,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斯密的老友、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會以“哲學家”來稱呼剛被任命為蘇格蘭海關專員的斯密,因為這位哲學家不僅向全世界呈現(xiàn)了一部“迄今為止最為深刻、系統(tǒng)的關于貿(mào)易和稅收的專著”,更在他徒子徒孫們的推動下,讓經(jīng)濟學擴展為可“以自然的起因或原則為基礎,對信念、實踐、理論和習俗的發(fā)展加以解釋”的一門學科。
亞當·斯密并不需要成為一個高高供奉起來的神像。
羅斯的傳記把斯密還原成某位在朝夕相伴的日子里我們熟悉的陌生人。作為經(jīng)濟學學科的重要開創(chuàng)者,斯密對人性的濃厚興趣、對市場的堅定信心以及要為全世界奉獻才智的抱負與激情,在如今寫滿了模型和公式的經(jīng)濟學書籍里一概欠奉,學??峙乱矡o法把它們教給每一位熱愛經(jīng)濟學的人。
這個時代往往只注意到斯密理性的耀眼光芒,卻忽略了他在冷靜背后深藏著的溫和感性,以及他對整個世界與整個人類的悲憫、善意與關懷。這或許不是斯密的錯,也不是經(jīng)濟學的錯。
《亞當·斯密傳》,(英)伊安·羅斯著,張亞萍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5月
作者為經(jīng)濟學博士、證券分析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