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5月10日,76歲的曼德拉在南非政府所在地比勒陀利亞宣誓就職,成為廢除種族隔離制度后的首任總統(tǒng)。
胸前掛滿勛章的白人國防軍和警察最高將領環(huán)繞在新總統(tǒng)身邊,宣誓效忠。受邀出席就職典禮的還有一名羅本島監(jiān)獄的看守,曼德拉曾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島度過了18個春秋。
“沒多少年前,他們還逮捕過我?!甭吕貞?,“正是在那些漫長而寂寞的歲月里,我對自己自由的渴望,變成了我對所有人,不論黑人或白人自由的渴望。”
曼德拉接手的是一個不容樂觀的國家,人口近4000萬,犯罪、腐敗橫行,GDP多年負增長,接近五分之一的人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超過四分之一的人沒有干凈飲用水,而輔佐他的只有一部未經驗證的憲法和由多種族組成的議會和政府,不同膚色的議員和部長們過去曾是死敵,彼此的雙手上都沾滿了他族的鮮血。
在曼德拉五年的任期中,這些問題都亟待解決,但年事已高的他無法事事親力親為。對曼德拉來說,頭等大事是從國民精神上鞏固新生的種族融合政策,實現(xiàn)南非國民的持久和解與團結。
他先是將住房、教育、水電之類的具體工作交由部長們負責,之后又在1997年執(zhí)政黨非國大(南非非洲人國民大會)的黨代會上,將黨權移交給副總統(tǒng)姆貝基。
在曼德拉面前從來都有更輕松的選項——尤其是在獲釋后,他可以號召國內外支持者向迫害自己及戰(zhàn)友的白人統(tǒng)治者復仇,這也是相當一部分南非黑人所期望的,但曼德拉選擇與仇人分享權力,號召國人“愛你的仇敵”,避免了一場生靈涂炭的內戰(zhàn)。曼德拉傳記《不可征服》的作者約翰·卡林(John Carlin)將之形容為“一種新類型的革命”:“這種革命不是將敵人消滅,然后一切從零開始,而是經過深謀遠慮,在舊基礎上建立新革命,將宿敵包容其中”。
12月10日,在他的官方追悼會上100多位現(xiàn)任和前任國家領導人與成千上萬的南非人一起為這位結束了種族隔離制度的南非國父默哀。
1989年,南非種族隔離時代最后一任總統(tǒng)德克勒克站在了歷史的十字路口。是年圣誕,他的家人發(fā)現(xiàn)這位上任不過三個月的總統(tǒng)時常一個人坐在海邊沉思。南非此時已成內外交困的“國際孤兒”。
非國大和更為激進的泛非大(南非泛非主義者大會)多年來以武裝行動反抗當局的暴力鎮(zhèn)壓,工會屢次發(fā)起全國性的罷工運動,流血沖突不斷升級。
在國際上,上世紀80年代中期聯(lián)合國安理會投票決定對南非實行經濟制裁后,1985年-1988年南非資金外流達110億美元以上,期間有550家外國公司撤出南非。
該國的經濟、外交同時陷入困頓,除了一度被迫宣布暫時關閉外匯和股票市場,與之保持大使級外交關系的國家只剩22個?!叭绻f種族隔離以前僅僅是令南非當局尷尬,在那時的國際環(huán)境下,則已變得無法維持?!笨直硎?。
非國大已被官方取締接近30年,但民調顯示這個地下政黨越發(fā)受歡迎,并手握能和政府談判的最大籌碼——黑人精神領袖曼德拉。
上一任總統(tǒng)塔博任內,白人政權的四位部長已經與獄中的曼德拉開展長達三年的秘密對話。官員們一方面質疑非國大的武裝斗爭和共產主義傾向,另一方面擔憂非國大一旦勢力壯大,將迫害在人口上占少數(shù)的白人,因此在談判初期堅持憲法中的種族隔離制度,及其法律基礎——《隔離設施法》、《族群住區(qū)法》和《人口注冊法》。
前期,曼德拉并未對非國大透露談判的進行,他知道自己的決定會遭到盟友反對,“我也是經過一個過程才克服對他們(白人官員)的偏見,所以我決定生米煮成熟飯才告訴我的同志們?!敝钡铰吕划斁謴牧_本島監(jiān)獄轉移到一座帶游泳池的豪華別墅后,談判內容才逐步向外界釋放。
一位非國大青年黨員在探訪期間認為曼德拉已變節(jié),因為在房子里不僅有電視,還有他從未見過的能將水煮沸的微波爐。
但讓步更多的是德克勒克一方。1989年他先是宣布釋放8名重量級政治犯,準許和平集會和示威,繼而在次年年初議會開幕會議上宣布釋放曼德拉,并撤銷對非國大、泛非大、南非共產黨等30多個組織的禁令和限制。在隨后幾個月,議會宣布撤銷《土著土地法》《人口注冊法》等80多項種族主義法律,至此南非種族隔離制度已在法律上基本廢除。
種族隔離制度的結束在一定程度上是南非當時內外環(huán)境共同作用,水到渠成的結果。而如何在法律確定之后,在事實上實現(xiàn)種族和解的艱難歷程才剛剛開始。
首先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南非需要一部怎樣的憲法以及與之相適應的政治制度——德克勒克之所以愿意做出改革選擇,部分原因是他相信經過和非國大談判,即使舉行大選,其所屬黨派國民黨也可以和少數(shù)政黨結盟組成聯(lián)合政府執(zhí)政。
1993年是取得突破的一年,非國大放棄“建立高度集權中央政府”的設想,而國民黨放棄“永久性分權”,雙方同意在一人一票的基礎上普選。在大選投票前夕,因卡塔自由黨(以祖魯人為主的暴力政黨)領袖在各方勸說下參選,同曼德拉、德克勒克達成三黨協(xié)議,簽署《和解與和平協(xié)議備忘錄》。
和解的過程曾經充斥著風險和暴力。1993年,非國大二號人物被暗殺引發(fā)了支持者的憤怒,曼德拉面對他們說:“我理解你們的憤怒,至于我自己,我不喜歡國民黨。但如果你要建設一個新南非,你應該準備同你不喜歡的人們一起工作?!?/p>
1994年4月,南非27個政黨參加了歷史上首次不分種族的全民大選,非國大以六成選票獲得絕對優(yōu)勢,而國民黨獲兩成選票。
非國大遵守協(xié)議與國民黨、因卡塔自由黨組成民族聯(lián)合政府,并邀請德克勒克出任副總統(tǒng);同時根據(jù)聯(lián)邦制的設定,國民黨與因卡塔自由黨通過選舉控制了各自的大本營西開普省與夸祖魯納塔爾省。
“與敵人分享權力,這是曼德拉和非國大減少改革阻力、促進民族融合的關鍵措施。如果非國大想獨占權力,一場內戰(zhàn)將難以避免?!蹦戏钦x與和解研究所主管托伊特(Fanie du Toit)對《財經》記者表示。
在首次大選20年后的今天,南非已從“黑白兩黨制”轉向“左右兩黨制”,曼德拉黨內最得力的兩位副手姆貝基和祖馬之間斗爭不斷,最終導致非國大分裂;而吸收了大量中下階層白人的國民黨與非國大越走越近。
政黨之爭不再以暴力方式呈現(xiàn),更多是以不同的政治主張在競選中出現(xiàn),曼德拉所奠定的民主制度功不可沒。
“我們完全可以實行冤冤相報的司法正義,讓南非倒在廢墟中。”埃蒙德·圖圖大主教在《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一書中寫道,“我們國家的談判者選擇了‘第三條道路’,避免了紐倫堡審判和無條件大赦(或全民遺忘)這兩個極端方案。”
所謂的“第三條道路”是指由圖圖主教領導的真相與和解委員會(下稱委員會)的設立,這被公認為曼德拉推動種族和解的成功舉措之一。1993年的臨時憲法在附文部分規(guī)定,對發(fā)生在種族隔離時期的人權侵犯案件,其處理應建立在諒解、補償?shù)幕A上,而不應該通過報復和犧牲來解決問題;對基于政治目的的人權侵犯案件中的侵害人應當予以赦免。1995年,國民議會通過《促進民族團結與和解法案》并成立委員會,負責收集各方證詞,還原過去30年的歷史真相,并在限期前向議會提交特赦名單。
委員會成員、杜克大學特邀教授斯托里(Peter Storey)在一次公開演講中指出,“我們在尋找一種可以同時寬恕和記住罪惡的辦法?!焙谌耸芎φ咄ㄟ^講述可以宣泄情緒和獲得支持,也可以讓世人了解種族隔離曾如何傷害整個南非社會;同時非國大等黑人組織的暴行也一一在人們的證詞中顯現(xiàn)。斯托里認為,歷史不能被勝者洗白,即使出發(fā)點是正義的,也不能證明殺戮與蓄意使用暴力是正當?shù)氖侄巍?/p>
1998年,委員會向曼德拉提交共3500頁的調查報告,超過2萬名受害者向委員會提供了證詞,其中一部分受害者的陳訴在媒體上直播。基于調查結果,德克勒克代表前白人政府公開道歉,承認種族隔離政策造成了“重大錯誤和傷害”。
此外,委員會收到了7000多份赦免申請,但赦免的要求嚴格,申請者只能是個人,其犯罪行為必須有完整且真實的信息披露,而且需要通過委員會和法官的交叉審核,最終只有1167人獲得赦免。其中著名案例包括殺害非國大二號領導人克里斯·哈尼的白人兇手瓦魯在被判無期徒刑后向委員會提出懺悔并要求赦免,但委員會調查后認為這是個人犯罪,與其所屬政黨無關,因此懺悔可以接受,但不能以“政治動機”為由對其赦免。
委員會前全國調查主管比森西奧(Charles Villa-Vicencio)撰文表示,政府在民族和解的過程中也有表現(xiàn)得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政府花了五年才回應了委員會建議國家對受害者賠償?shù)奶岚?,而且賠償金額也被大幅減少。“但無可否認,正義與和平之間的平衡得以在南非實現(xiàn),得益于曼德拉和德克勒克等人的強有力領導?!?/p>
曼德拉作為民族和解的精神領袖值得景仰,但作為國家的治理者并未有亮眼表現(xiàn)。在賦予了黑人以憲法規(guī)定的平等地位后,他并沒有幫助他們獲得經濟的平等——這也直接給當今的南非發(fā)展埋下隱患。
在曼德拉1999年將總統(tǒng)之位交給繼任者姆貝基時,南非的經濟得到了恢復,至少從數(shù)字上看是如此。
由于國際制裁撤銷,出口增加,GDP在曼德拉任內五年連續(xù)正增長,這是過去20多年從未出現(xiàn)過的。南非如今不但是非洲第一經濟強國,也是新興經濟體“金磚五國”之一。
但民眾能直觀感受到的卻是貧富差距拉大,經濟增長的好處似乎主要落到了白人精英階層及少數(shù)黑人新富的口袋里。
在廢除種族隔離制度后,政府實施了《黑人經濟賦權法》,鼓勵黑人參與經濟,并對各企業(yè)黑人持股比例、參與管理程度和接受技能培訓等設定硬性目標,但這一法律規(guī)定的直接結果是,在大量國有資產私有化的過程中,部分國有企業(yè)只是轉入了有背景的黑人精英手中,底層黑人受益仍然有限。
一直作為曼德拉副手的姆貝基在一次訪談中說,曼德拉靠魅力和聲望統(tǒng)治,很少在乎治國細節(jié)。
《經濟學人》發(fā)現(xiàn),從新南非成立后至今,白人的收入增長了80%,而黑人的收入只增長了10%。白人家庭收入如今依然是黑人家庭的6倍。過去20年間,全國依然有四分之一人口失業(yè),當中大部分是黑人。
無法擺脫貧困讓處于底層的黑人們憤怒不已。2012年,馬里卡納礦區(qū)發(fā)生罷工血案,工人們要求增加工資與警方發(fā)生沖突,造成44人死亡。南非工會聯(lián)合會第一任總書記杰伊·奈杜撰文表示這標志著一種“新型種族隔離制度”的興起,富人住在整齊美麗的城鎮(zhèn),而貧窮打工者只能在礦區(qū)邊緣搭建不正規(guī)住宅。“財富不平等的丑陋現(xiàn)象令人憤怒和焦躁。窮人們很清楚自己在選舉中不過是炮灰而已?!?/p>
“盡管如此,這是一個很艱難的民族融合進程?!敝袊缈圃耗戏茄芯恐行闹魅螚盍⑷A對《財經》記者表示,如今人們可以輕易地指責南非管理上的種種問題,但20年前的南非處在內戰(zhàn)和種族仇殺的邊緣,是曼德拉結束了這種混亂局面。“對于如今仍因種族和宗教分歧處于戰(zhàn)亂之中的國家來說,曼德拉的和解、寬容和堅持平等自由將永遠是一個榜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