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上海，民族資本蛻變

編者按>>

理解1949年比人們想象的要困難得多。

1949年，共產(chǎn)黨面對的復雜現(xiàn)實不能簡單歸結為任何單一的模式，他們在管理上所要面對的挑戰(zhàn)是難以想象的。本文作者在《進城：1949》一書中，選取了六個城市作為新政權接管和改造的觀察樣本，這在研究新中國建國歷史的著作中，當屬先例。本刊將向大家逐一進行介紹，以饗讀者。

1949年5月，解放上海足足推遲了一個月。集結在上海城外的一部分部隊駐扎在震澤（現(xiàn)湖州一帶），而華東局機關、華東野戰(zhàn)軍指揮部和接管干部在丹陽待命?！翱偣グl(fā)起前，我們每天做的就是學習，包括各種文件和紀律。”曾經(jīng)擔任二十軍五十八師一七二團政委的丁公量回憶說。

長達一個月的“丹陽集訓”在歷史上絕無僅有。除了進行充分的思想動員，另一個不為人知的原因是，人們還在等待裝滿4億人民幣的40輛美國道奇卡車抵達丹陽——由于渡江之后戰(zhàn)線推進太快，鐵路運輸跟不上，這批由東北、華北、華東印鈔廠印制，集中調(diào)運到濟南，再轉(zhuǎn)運上海的首套人民幣和12種樣票遲遲未到——一旦進城，它們將成為“另一場戰(zhàn)爭”的武器。“在各種準備尚未做好前，我們考慮以盡可能推遲半月到一月入上海為好?！标愐阍?949年4月給中央軍委的報告中，稱他擔心倉促進城會讓新政權“陷入非常被動的地位”。

要了解共產(chǎn)黨進入上海前的一再謹慎，我們不妨從舊政權在這座城市開展的變革所遭遇的一連串挫敗說起。

國民黨政權1927年設立之初，上海就是他們要面對的第一場大考。1925年孫中山逝世時未竟的“建國計劃”的中心點就是在上海建立上海特別市政府。

1927年7月7日，蔣介石在首任上海特別市市長黃郛的就職大會上發(fā)表訓詞說：“上海特別市非普通都市可比，上海特別市乃東亞第一特別市。無論中國軍事、經(jīng)濟、交通等問題，無不以上海特別市為根據(jù)。若上海特別市不能整理，則中國軍事、經(jīng)濟、交通等問題，即不能有頭緒?！?/p>

上海的特殊性決定了對于任何一個新政權，它都具有“制度試驗地”的價值。它是沿海中國走廊上的龍頭，是中國新觀念和商業(yè)利潤的中心，是所有商業(yè)城市的風向標。

長期的被殖民史和商業(yè)開發(fā)史在這個城市留了深刻的痕跡，它比中國其他的商業(yè)口岸要呈現(xiàn)出更為復雜的面貌：近代上海相當程度上崛起于鴉片貿(mào)易，19世紀50年代以前，上海作為沿海鴉片運輸?shù)臉屑~港，處于一種半公開的地位，鴉片或者鴉片訂單在上海幾乎和白銀有同樣的功能。因為都市化加速，20世紀最初的30年里，上海的人口增加了三倍以上，他們一直生活在四種不同的統(tǒng)治制度之下，分布于五個不同的城區(qū)，外國租界中的治外法權、有限的城市面積和市區(qū)人口過度膨脹的沖突都為這座城市的冒險、犯罪、投機提供了土壤。輪船招商局獲得晚清特許海運漕糧讓過去活躍在京杭大運河上的漕運水手大批失業(yè)，他們轉(zhuǎn)投其他諸如私鹽、鴉片、妓院、賭場這些行業(yè)，他們的舊組織——青幫的性質(zhì)也隨之發(fā)生變化，并從一開始就與這座城市更密切地結合在一起。

正因為上海作為全國最重要的條約口岸的地位，上海到1927年時已經(jīng)成為那些占據(jù)中國沿海進行國際貿(mào)易的西方世界的一種象征。誰都知道控制了上海，政權將獲得一個擁有強大造血和融資功能的財政機器。但在這樣一個擁有“三個政權（公共租界、法租界和華界）、多種階層、兩個社會（大都市社會、地下社會）”（魏斐德語）、政治經(jīng)濟與民間勢力錯綜復雜的上海，啟動并駕馭這臺機器又談何容易？

“國民政府當初定都南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試圖整理財政，尋覓新稅源，他們在上海新增了大量稅捐?！鄙鲜兰o20年代曾寓居上海的英國學者庫壽齡在《上海史》中說。但關稅和鹽稅彼時仍然作為戰(zhàn)敗賠款與借款的擔保，被把持在西方帝國的手中。國民政府的稅收新政受到了上海各個外國使館的抵制，收效甚微。1936年可能是國民黨政府“黃金十年”中最好的一年了，但是整個政府預算也不過只有GDP的8.8%。

財政上沒有出路，于是蔣介石希望將上海作為“警察國家化”的試點城市，通過重組警察系統(tǒng)、設立專業(yè)化的警察、重申路權與司法權來控制這個城市的無序和動蕩，有效改造公共衛(wèi)生、住房、交通、娛樂業(yè)以及解決各種高居不下的犯罪問題。如果沒有有效的城市控制管理，則推進收回租界中國主權的一系列計劃就根本無從談起。他只有冒險重操軍閥體制的老路子，從鴉片貿(mào)易和幫會分子那里尋求幫助。

這一切無疑要在與地方勢力的共謀中才能達成，其中杜月笙的系統(tǒng)最為重要。后者在1924年就取代黃金榮，壟斷上海的販毒活動。他從黃金榮的遭遇中體會到不可一世的黑社會頭子在軍事力量面前的無助，于是廣泛地向政權靠攏。1925年與法租界達成“互惠”協(xié)議——警察保護其販毒，他給租界及其官員相當豐厚的“回報”。1927年的“清黨”是他在上海政治舞臺的“處子表演”，并與蔣介石結下不解之緣。據(jù)說1931年蔣介石出資100萬元讓杜在上海建立反共組織；作為交換，杜在長江流域的販毒壟斷權合法化。這樣，杜月笙不僅是黑幫頭子、法租界華董、國民政府的要人，而且還控制上海的勞工組織。

這是國家目標與地方現(xiàn)實、上海警政的官方改革與上海民間社會結合成的“怪胎”。解放前，幫會分子們不再只是勢力強大的流氓，他們“已經(jīng)融入上海中產(chǎn)階級的主流社會，這一事實又促成了警察的更加地方化”。國民黨政權在上海開展的一系列變革，既是對現(xiàn)實的利用，也是對上海灘令人眼花繚亂的種種利益關系的妥協(xié)。這種妥協(xié)一度幫助了國民黨政府在上海的立足，但它所埋下的腐爛的種子在接下來不到20年的時間里就開出了“惡之花”。

這使得在中國近現(xiàn)代化的路程中，上海充滿隱喻意義。某種意義上，這座城市在1927年到1949年間發(fā)生的變化，是國民黨政權迅速崛起，又以同樣的驚人速度潰敗的一個縮影。

回到1949年，對即將入主這座“遠東第一城市”的共產(chǎn)黨新政權而言，新政權在這座城市的立足點將基于什么？共產(chǎn)黨如何對上海復雜的社會施加影響，如何將上海這座城市對于新中國的價值最大限度發(fā)揮呢？

“瓷器店”

丁公量回憶說，丹陽集訓，除了學習毛澤東、劉少奇在中共七屆二中全會上的講話，《入城紀律守則》《接管城市工作學習提綱》和《城市政策》，總前委和軍隊干部討論最多的就是上海的打法。

“最通常的打法是先圍后攻，切斷軍隊的供應，但這一來，上海500萬老百姓會吃不消，所以我們一直在研究打法上能不能創(chuàng)新。圍不行，強攻也不行，重武器肯定是不能用的，滬南是上海最薄弱的地方，從那兒攻入最容易，但也容易把城市打爛了。討論來討論去，陳老總才有了‘瓷器店里打老鼠’這一著名說法。”丁公量說，“最后大家就想，既然進城打怎么都會打破‘瓷器’，有沒有可能把湯恩伯軍隊調(diào)到城外打？”

“湯恩伯數(shù)次向父親‘征借’石子，用于修筑、加固碉堡?！壁w國通回憶說。趙的父親是解放前任上海工務局局長、解放前夕擔任代理市長的趙祖康。

丁公量說：“上海因為城市本身的防御條件并不好，因此歷來的工事構筑都極為堅固。從‘八·一三’‘一·二八’開始，德國人、日本人就在這里修筑了密集的碉堡和地堡。蔣介石要求湯恩伯充分利用并加固它們。”

但后來，丁公量的部隊攻入上海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耙恍┑乇だ?，伸出白旗來，但是我們舉著槍過去等了半天，也不見人從地堡中走出來?！倍」炕貞浾f，“我們走到地堡后面才發(fā)現(xiàn)，這些地堡的門全部被從外面反鎖了起來。一個班的國民黨士兵守在里面，其實就是讓他們送死的。”

那些沒有價值的防御其實已經(jīng)說明，蔣介石已經(jīng)從軍事上放棄了上海。但從另一個角度，對上海的爭奪，剛剛開始。丁公量說，“這些工事的修筑其實完全是為國民黨撤退和將上海的黃金儲備運往臺灣爭取時間”。

5月中旬淞滬戰(zhàn)役打響，戰(zhàn)事的進行完全按照總前委事先決定的方案?！皡卿量谑菄顸h部隊的退路和物資的出口，蔣介石一定不會讓我們占領那里。如果我們從寶山、高橋兩側夾擊吳淞口，湯恩伯一定會調(diào)動兵力出來迎擊，這樣一來，主戰(zhàn)場就會被引到郊外，而不需要在市內(nèi)開火了?！倍」炕貞?，國民黨城防司令部興師動眾打造的防御工事根本就是形同虛設。

與此同時，上海的銀行家及商人正在同共產(chǎn)黨的密使進行談判。中日戰(zhàn)爭期間，上海的銀行界，特別是周紹民的皇城銀行私下里為陳毅將軍和新四軍提供過金錢和醫(yī)療設施。銀行界人士都希望城市不要被戰(zhàn)爭損壞。同時，他們也給湯恩伯送去了金條、美元，讓他保證不在上海負隅頑抗。

湯恩伯從上海撤退前，運走了第二批黃金。第一批黃金早在2月20日就運走了，這里面包括一部分蔣經(jīng)國在上?！按蚶匣ⅰ逼陂g搜去的114萬兩黃金、2443萬美元、1100萬元港幣、96萬兩白銀和369萬元銀元。2月份蔣介石從他隱居的老家傳來指令，命令中華民國銀行總裁俞鴻鈞把50萬盎司的黃金運往臺北。

不過倒是有個不小的額外收獲在等待著共產(chǎn)黨。這要歸功于一個不大有名的投誠者——吳紹蓀。他是“CC”派成員，中央調(diào)查統(tǒng)計局的一名官員，新中國成立后擔任人民政府交通部顧問。丁公量說，“抗日戰(zhàn)爭期間，吳紹蓀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是國民黨的高級間諜。了解上海黑社會的情況也是他的任務，他為此加入了‘青幫’?？箲?zhàn)勝利后，蔣介石任命他為上海市副市長。我們打進上海時，是吳紹蓀把當?shù)厣虡I(yè)巨頭、黑社會頭目和國民黨情報密探的檔案全部交給了我們，使陳毅能及時逮捕所有的敵對分子?！?/p>

秩序

“共軍自衡山路一帶，合隊向東徐徐經(jīng)進，紀律甚佳，秩序井然?！边@是尚未被整編的《申報》特派記者于1949年5月25日凌晨4時所發(fā)的報道，這支向東的隊伍沿途并未遭遇戰(zhàn)斗，清晨時，從徐家匯到南京路大小的屋檐下和衣而臥的人民解放軍給上海市民們上了第一課。

特別是對于不看報的唐薇紅而言，那天，剛走到南京西路上的平安電影院，就看見路邊灰撲撲躺著的軍隊，“瞬間有被刺了一下的感覺，覺得這軍隊與以往的軍隊大不相同”。

“那時候我們哪里看報，看報是先生的事情，太太只管管家里的生活，剩下時間就是打麻將，跳舞，找好的裁縫縫衣服?！蹦菚r候她剛結婚，還不到20歲，已經(jīng)安心地過起上海主婦的日常日子。

不過，這麻將桌也并不安生，1948年底，周圍的親戚朋友都陸續(xù)離開了上海，“我們沒走，就是覺得出國也沒好日子過”。從小她就看著南京路、淮海路上白俄流亡貴族，“他們在自己國家也都是王公貴戚，可是流亡到了上海，女的在小酒吧當招待，要不就是當舞女，男的沿街賣肥皂”。那肥皂買回去，曬曬太陽就化成了一點點，她用手比劃著大小。

現(xiàn)在已經(jīng)82歲、但是穿著異常鮮艷的唐薇紅心目中，上海歷來是個安逸的所在，加上家庭的矛盾，使她更不愿意離開上海，“我們家是個大家族，我是庶出，從小就受氣”。她對共產(chǎn)黨有真心的期待，“到時候人人平等，肯定比以前的社會要好”。

所以，盡管周圍有不少人張羅著買票離開，麻將搭子常常拆散重組，可她鐵了心不走，只是三天兩頭坐家里的包車去十六鋪碼頭送人。碼頭的亂象并沒有干擾她每次去都更換不同的旗袍。

幾個月來，從南京路到十六鋪碼頭的那段外灘成為最擁擠的地方，“甚至一向安靜的華懋飯店（現(xiàn)和平飯店）門口都擠滿了人”。1948年底，美國駐滬總領事勸美國僑民小心對待時局，唐家也有不少美國朋友開始離開。到了1949年5月份，上海的5000多美國人大約只剩下1200個。“白俄也離開了，他們成群地坐著國際難民組織專門提供的輪船，據(jù)說是先到菲律賓再想辦法。猶太人去的地方更是五花八門，有去澳大利亞的，也有回歐洲的，最多的是去美國。”

剛開始，輪船公司還提供彩帶，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各執(zhí)一端，“后來就沒有了，亂哄哄的，只聽見嗡嗡的說話聲”。走的人越來越雜，甚至在碼頭上，還碰到了她經(jīng)常去做衣服的南京路上鴻翔公司的幾個裁縫師傅，也離開上海乘船去香港，“因為他們的大主顧都走了，他們告訴我，未來的上海人都要穿人民裝，他們的手藝沒用了”。

碼頭的景象讓生活在安逸中的她深刻感覺到離愁別緒。外國人的急劇減少改變著上海的面貌，不過她還是安慰自己，有永安公司在，即使外國人離開了，“舶來品也不會缺多少”。多少年來，南京路上的永安等幾家商店始終緊跟時尚，“戰(zhàn)后美國剛有的玻璃絲襪，上海沒幾個月就流行開了”。

留在上海的中上層市民大多和她有共同的想法，盡管麻將桌上從21日開始能聽到郊區(qū)傳來的炮火聲，可是大家還是生活如常，上海市長吳國禎從1948年底就開始實行的“儲糧、儲菜”活動使很多家庭并沒有受到饑餓的威脅，唐薇紅說：“我家存的醬菜到1950年才吃完，婆婆是個很會做人家的寧波老太，那段時間很想出外去吃飯，換換口味?！眹H飯店的二樓是北京菜，但是帶海派風格的北京菜，即使是在解放軍進城的那幾天，唐薇紅和丈夫還是在那里，享受銀制的盤子上切片端出來的烤鴨?！拔矣∠笾校駠H飯店就沒有關過門?！?/p>

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5月25日唐薇紅照常出了門?！?4日，國民黨軍隊下戒嚴令，不允許出門，25日早上醒來，已經(jīng)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了?！彼€記得，那天從西藏路南京路口走過時，還聽見沐恩堂敲響了過節(jié)的鐘聲，9點過后，南京路上的大多數(shù)商店照常拉開了鐵門閘，成群結隊的市民們好奇地觀看著解放軍，紀律嚴明的、穿著布鞋的年輕戰(zhàn)士們和前些天國民黨的失控軍隊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們走在陌生的南京路上，周圍是他們首次見到的摩天大樓和電梯。

當年28歲的陳煒也在那天清晨匆忙從南京路走過，趕往位于延安路上的一家私營電臺，她不會知道，機遇選擇了她來向上海市民宣布這個城市解放的消息。

天還沒全亮。那天上海在下雨，天空灰蒙蒙的，在家里就聽到街道上聲音雜沓，車輪滾滾。剛上到南京路上，她就興奮地去找站崗的解放軍握手，可是手里拿著槍的解放軍戰(zhàn)士沒有理睬她這個穿著旗袍、相貌秀美的“資產(chǎn)階級女性”。

“其實我當時是上海廣播樂團唯一的地下黨員?！敝皇峭瑘F成員都還不知道她的身份，“1946年，我和音樂學院幾個同學一起組成了廣播樂團，也是因為當時80多家廣播里面，播的基本都是靡靡之音。”

廣播樂團的6個女孩子在電臺演唱中外藝術歌曲，“其中有很多是舒伯特的”。這使她們在當時的上海顯得非常清新。她印象最深的，是一首蘇聯(lián)電影的插曲《貝加爾湖》，現(xiàn)在已經(jīng)88歲的她突然用柔和的聲音唱了起來：“貝加爾湖是我們的母親，她溫暖著流浪者的心，為爭取自由而苦難，我流浪在貝加爾湖邊。”

那電影是講一個蘇聯(lián)大學生放棄了去美國的機會，而選擇了在西伯利亞地區(qū)教音樂的故事，“當時蘇聯(lián)給我們的印象，就像電影里面演的這樣，是一個理想的國家”。而且在當時的上海，不少市民都是這么想的，她們在電臺里唱完這首歌，就有很多聽眾寫信來，要求她們反復教唱，“后來我終于有機會去了貝加爾湖，第一時間涌上心頭的就是這首歌”。

1949年3月，陳煒接到黨的任務，一定要在解放軍入城的第一時間把解放軍的安民告示廣播出來，“我和另外一名同志錢乃立一直還在籌劃，怎么才能順利播放這幾個告示，沒想到，25號那天很順利”。她還記得，那年雨水特別多，當時上海的排水系統(tǒng)還不夠完善，“很多時間，我們到了播音室就把鞋晾了起來，赤腳進行廣播”。那時候有個名主持叫白荷，告訴大家這群姑娘是冒雨而來，赤腳在為大家唱歌，聽眾們很感動。

那天，穿過南京路到了延安路上的上海電臺，才發(fā)現(xiàn)電臺已經(jīng)被人民保安隊管轄了，這些隊員很多是南京路上的學徒和店員，“他們年齡輕，從十三四歲就到上海來學做練習生，一方面對社會不滿，另一方面又容易接受革命道理，所以地下黨在南京路的學徒中發(fā)展了很多黨員”。

沒怎么審查，陳煒就順利地站到了關鍵的位置上，當時上海電臺只有一名姓楊的副總在主持工作?！按蟾徘宄苛唿c鐘的光景，我們就去了小播音間，我拿著兩個布告，對著話筒非常非常興奮地說：上海的市民們、朋友們、同志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人民解放軍已經(jīng)勝利進入上海了，上海已經(jīng)解放了?！?/p>

“這時廣播樂團的人也來了，我們當初也收聽延安電臺的播音，他們也教歌，我們跟著學唱過《東方紅》，這時候我們一起唱起來?！痹S多年后，陳煒的普通話還是清脆悅耳，可以想象當年她播音的樣子。

沒多久，她們就接到蘇州河以北尚未解放的地方打來的電話，許多人平生第一次聽到《東方紅》，他們說：“我們這里還沒有解放，聽了布告，我們很激動，我們一定安靜地在家里等待解放，不去擾亂。”

結束了廣播的陳煒走出電臺，才發(fā)現(xiàn)南京路已經(jīng)陷入了空間的擁擠中，盡管有警察在維持秩序，可是，這些舊警察已經(jīng)沒有了威風，很多人力車夫開始恢復了蘇北鄉(xiāng)音，向警察愉快地挑釁：“解放了，你還管我們？”“交通規(guī)則是國民黨定的，見你的鬼去吧?！?/p>

一時間，南京路被小汽車、黃包車和三輪車堵得嚴嚴實實?！斑€有些車輛上面寫的國民黨某某局，可是車上坐的明顯不是車主，大概是遺棄的車輛被他們撿了。”警察也明顯的有些畏縮，不太敢于管理。

這種局面到6月2日上海市公安局成立后才好轉(zhuǎn)，新的公安局成立后頒布的第一個法規(guī)就是《交通規(guī)則》。

人民幣

人們翹首以盼的整卡車整卡車的人民幣5月27日姍姍來遲。盡管如此，也剛好趕上上海正式解放前夜，時間之精準讓人驚訝?！奥飞嫌錾狭舜笥辏由系缆繁旧砭捅慌趶椪ǖ冒纪共黄?，卡車行駛緩慢。我一再叮囑司機注意安全，因為一路不能停，又沒有后備車，一旦出了問題后果不堪設想。要知道，所有人都在等我們?！碑敃r參與運送這些人民幣的原北海銀行發(fā)行局財會科采購員張振國回憶說，“我當時負責八輛卡車的人民幣，從丹陽出發(fā)前，北海銀行發(fā)行局局長楊秉超要求我務必在27日上午到達華東局軍管會財貿(mào)組辦公的上海金門飯店?！?/p>

“軍隊推進到哪里，鈔票必須要跟到哪里。”張振國說，這是平津戰(zhàn)役之后中央和軍委下達的死命令。幾個月前，北平解放給城市接管留下最重要的教訓和經(jīng)驗之一是貨幣統(tǒng)一在超大型城市的重要性被有所忽視了。解放北平時，貨幣混亂曾造成不小的麻煩。“在貨幣問題上，我們剛開始把注意力過于集中在兌換排擠‘蔣幣’了，而忘了我們自己的解放區(qū)貨幣四處流動時也能帶來混亂?！睍r任西北農(nóng)民銀行發(fā)行局秘書的楊仲文回憶，“冀幣（包括魯西幣）、邊幣（晉察冀）、北海幣、西農(nóng)幣盡管也在下令逐漸回收之列，但并沒有如文件要求的那樣嚴格執(zhí)行，進城部隊把它們帶進大城市了，給經(jīng)濟活動開展設置了障礙?！薄傲硗?，我們對銀元的沖擊力量開始也估計不足，平津解放時，對銀元的收兌和排擠不是很得力，這就把問題留給上海了?！?/p>

“我們之前得到的情報是上海印鈔廠已經(jīng)被國民黨搬到臺灣去了，為了保證到上海之后印鈔廠能迅速開工，我們還被要求在運送人民幣的同時隨車攜帶大量印鈔原材料、鈔紙和油墨。到上海后才知道這個情報是有問題的，地下黨已經(jīng)控制了上海幾個主要的戰(zhàn)略工廠，印鈔廠完全具備開工能力。盡管如此，決策并沒有錯，如果沒有這批事先準備好的人民幣，即便全上海的印鈔機24小時轉(zhuǎn)動，也遠遠滿足不了市場上的貨幣需求量?！睆堈駠貞洠?月27日早晨6點多鐘，車隊提前到了金門飯店，我找到陳穆行長，他要我?guī)к囮牭酵鉃?3號中國銀行大樓找盧純根行長辦理交接入庫手續(xù)，完成這一套程序后，上海金庫的負責人宋江山和我一起把人民幣儲放到位于滇池路的金庫里。”

另一方面，為了避免在平津發(fā)生的貨幣混亂再次重演，中央規(guī)定，渡江戰(zhàn)役前，所有解放區(qū)貨幣必須在長江以北兌換完畢，邊幣中除了“華中幣”作為過渡時期的人民幣輔幣可以進入上海，其他貨幣一律不允許過江。

時任中財委主任的陳云初步計算過上海市面流通的金圓券數(shù)量，要全部回收這些舊貨幣，大約需要4億人民幣。在首版人民幣發(fā)行的初期，中央還沒有估計到人民幣的通脹速度，人民幣的面額并不大。第一批發(fā)行首先在華北、山東和兩北三大解放區(qū)流通的人民幣有10元、20元和50元三種券別，隨后又發(fā)行了在全國流通的1元、5元和100元三種券別的人民幣。

事實證明，包括陳云也大大低估了情勢的艱難。進入上海后，接管者們發(fā)現(xiàn)，在兌換金圓券之外，他們實際需要的貨幣量是預算的十倍都不止。上海所遇到的具體問題，包括經(jīng)濟恢復、公教人員的薪金、舊人員的收容、災民的救濟，再加上有增無減的軍費需求，都急劇放大了需要投放市場的貨幣量。1949年5月底，陳毅、曾山向中06821ea3b1897c64384ecff78e7efae4央和中央財經(jīng)部發(fā)去了“請求撥30億元人民幣”應急的電報。

另一件事也在人們的預計之外。人民幣在上海的推廣遠非中財委想象的那么順利，新貨幣遇到了強大的對手：銀元。人民幣流向市場后出現(xiàn)了令人尷尬的信用危機。據(jù)當時的《上海大公報》報道，上海市民拿著剛剛領到的工資，第一件事就是去淮海路、曹家渡、十六埔的黑市去換兌銀元，以至于人民銀行發(fā)行的人民幣，早上發(fā)出去，晚上又差不多全部回到了人民銀行。

“新政權極為重視人民幣的上海一戰(zhàn)。”張振國說，“但一開始效果讓人失望。我們第一批投放下去的人民幣并不多，也根本流通不動，只是浮在市面上?！?/p>

人民幣遇阻，首先感受到困境的是進入上海的大批部隊?！白钪苯拥挠绊?，是戰(zhàn)士們沒有鹽吃。這很要命，沒鹽吃體力跟不上啊，我們一個團十幾個連的基本生活沒保障了。”丁公量回憶說，“渡江以后，我們按照要求把解放區(qū)貨幣統(tǒng)一上繳換了人民幣，但進城后，發(fā)現(xiàn)拿著鈔票用不了。南京路上百貨公司開始用銀元標價，其他大小商店聞風而動，相繼仿效，拒用人民幣。后來，我們向總前委打報告，上面給每個連發(fā)一個銀元用來應急?！?/p>

銀元

銀元在上海的備受青睞由來已久。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是世界上白銀儲量最多的地方：大約達四億盎司——上海差不多就是一個中國的總銀庫，存著大部分的中國銀子。

“因為大家都認為上海租界是一個安全之區(qū)，周邊的地主、內(nèi)地錢莊、富翁、印子錢老板和軍閥都把他們的銀子盡量運到租界里面來存放?！睏钪傥恼f。

上海已經(jīng)不止一次處于銀元投機風潮的包圍之中，如今，銀元投機的環(huán)境再次浮現(xiàn)?！渡虾４蠊珗蟆樊敃r的一則消息描述了九江路外灘中央銀行令人窒息的擠兌情景：“四川路迦陵大樓到福州路一段，由上午四時到九時就人如潮涌，不準行人通過，連很多銀行機關職員都無法進去辦公。記者于早晨進入某大樓，出來時人群更擠，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沖出重圍，回來檢視，大衣袖口紐扣上扎牢女子頭發(fā)一大撮。中央銀行擠兌的人把附近大廈的門口都堵塞了，住在大廈里的人們沖了好久沒有突圍，便在一樓開了一面大窗，用一塊條板搭在擠兌的人頭上，才能走出大廈。”

“投機者利用了人們的心理，銀元成為人們恐懼感的催化劑。大批手里拿著現(xiàn)金的驚慌失措的市民，只好求助于黑市，他們拋售新貨幣，換來銀元，進而把它們藏起來——放進保險柜、箱子、白鐵罐，很多人都在自家的后院里挖個洞，把銀元埋在里面?！睆堈駠貞浾f。

1949年5月29日以前，慘遭擠兌的是“金圓券”，5月29日以后，人民幣遇到了相似的命運。人民幣和銀元的強弱之勢幾乎一目了然。解放后的10天時間里，上海銀元的價格就上漲了兩倍以上，銀價暴漲帶動了整個物價的上漲。在上海解放后的13天內(nèi)，批發(fā)物價指數(shù)跟著猛漲兩倍。

上海又一次成了投機的天堂，街頭的小販越來越多?！?月5日那天上街的小販是2萬人，到6月8日已經(jīng)發(fā)展到8萬人?！倍」拷夥藕笤谏虾Ｈ蔚诰疟鴪F保衛(wèi)部部長，他回憶，“當時上海的一些主要馬路，特別是西藏路、南京路和外灘一帶，到處都可看到許多人在人行道上或十字路口兜售銀元”。

上海證券交易所是漢口路上的一幢顯赫建筑，號稱是當時遠東最大的證券交易所。上海解放后，舊上海證交所再次成為上海金融投機活動的中心和指揮部?！巴稒C分子同分布在全市各個角落的分支據(jù)點，與全國乃至遠東各大城市都有緊密聯(lián)系，”張振國回憶，“由于證券大樓擁有幾百部市內(nèi)電話和大量對講電話等通訊工具，每天還有數(shù)千名前來探聽行情的人出入其間傳遞信息，因而證券交易所的一些金融投機商對全市銀元價格的操控，就如同當初對有價證券交易的買空賣空一樣得心應手。證券大樓的‘水很深’，很多看似普通的證券號背后都牽涉到官僚和幫會勢力?！薄瓣愒颇嵌螘r間經(jīng)常到銀行來，與銀行的顧問、專家，還有一些銀行里的老上海討論這場針對銀元投機的仗怎么打?！?/p>

陳云和陳毅不是第一個在上海向黑市商和投機商開火的人。三年前，蔣經(jīng)國帶著他的妻子悄然來到上海，并調(diào)兵遣將，將其嫡系勘建第四大隊、第六大隊共7000人帶到上海，同時組織“大上海青年服務總隊”，在上海執(zhí)行經(jīng)濟檢查，結果一敗涂地。這段非常時期，上海的法庭不斷地判處死刑，而且立即執(zhí)行。

從9月初起，蔣經(jīng)國槍斃了奸商王春哲等，并在上海大捉“米蛀蟲”、“棉蛀蟲”、“毛毛蟲”等，先后被關進去的有杜月笙的兒子杜維屏、杜月笙的管家萬墨林、榮宗敬先生的兒子榮鴻元等，沈萊舟的女婿黃國良也被當作“毛毛蟲”捉了進去。但蔣經(jīng)國的挫折從一樁奇怪的事情開始了：一個晚上蔣夫人接到一個從上海打來的電話，說她的繼子截獲了揚子江開發(fā)公司的大批貨物，這些貨顯然是黑市貨，這家權力極大的公司是孔氏家族的財產(chǎn)。蔣夫人聽到蔣經(jīng)國要逮捕她的外甥、總經(jīng)理孔令侃而大為惱火，蔣介石決定把這事交給她處理。最終孔令侃并沒有被捕，而是離開上海到美國去旅游了幾個月，后來公司總部就挪到了佛羅里達。

現(xiàn)在，同一個戰(zhàn)場，新政權和誕生不久的人民幣能打贏這場仗嗎？張振國說，“我們剛開始分析是我們定的牌價低，市場中吸引力不強，因此第一個想法是用經(jīng)濟手段把銀元壓下去”。

這個計劃的名稱叫“以銀元制銀元”。那些差點就要被收進博物館的“袁大頭”模子被重新翻出來，上海造幣廠用了一天時間就突擊生產(chǎn)了10萬銀元，以試圖投入市場一舉平抑銀價?！拔覀兗辛诉@10萬銀元在同一時間用低價投到黑市，6月6日那天，僅在上海市一個區(qū)的市場上，就拋售了1萬銀元?！睆堈駠貞洠Y果這些銀子在上海灘“石沉大?！保@些新政權擠出的一點庫存銀全部被投機者吃進了。

從上海歷史上白銀的保有量來看，這個巨大市場的吸納能力深不可測。

曾長期在上海從事地下金融工作、幾次參與上海接收日、偽金融機構的冀朝鼎后來在回憶中寫道：“我們接管上海時，被搬空的中央銀行金庫里只有黃金0.6萬兩、白銀3萬兩、銀元154.7萬枚、美鈔8.678元；（注：原書如此）和極少量的英鎊、港幣。而我們保守估計，光在上海市民手里的銀元至少也有200萬枚。想用以市場對市場的經(jīng)濟干預來解決人民幣立足問題是力不從心的。”

另一個客觀原因也否決了經(jīng)濟干預能在短期內(nèi)見效的可能性。楊仲文分析說，中財委當時已經(jīng)意識到，銀元強勢某種程度上，也是平津解放、解放軍渡江后，金圓券迅速崩潰的必然產(chǎn)物。“過江以前，解放戰(zhàn)爭一般是先解放鄉(xiāng)村后包圍大中城市，這樣在金融貿(mào)易上就先在鄉(xiāng)村生了根，城市一解放，我?guī)耪碱I市場，恢復城鄉(xiāng)交流是比較容易的，如沈陽。過江以后，情形不同了，先占城市，后占鄉(xiāng)村，城鄉(xiāng)早已是銀元的市場。在這種背景下，要想推廣人民幣只有采用非常手段?！?/p>

1949年6月10日，上海解放以來涉及范圍最大、手段強硬的統(tǒng)一行動拉開序幕?！斑@場打擊銀元投機運動在上海的覆蓋面是相當大的，西藏路、南京路、虹口、十六埔、曹家渡幾乎每個存在金融黑市的點全部在打擊之列。上海工會還發(fā)動工人和學生游行形成外圍的宣傳攻勢?！睆堈駠f。風暴的中心便是漢口路422號的上海證券大樓。

張振國以及丁公量的妻子、時任二十軍黨委機要秘書的蘇菲都是包圍證券大樓行動的親歷者。蘇菲回憶，“上海市警備司令宋時輪率警衛(wèi)部隊一個營，分乘10輛大卡車在10日一早包圍了證券大樓”。

“我們?nèi)齻€人一組，其中一名戰(zhàn)士、一名銀行干部和一名公安局干警，每個小組負責查六個房間。我們很多參與行動的人，其實在6月9日就已經(jīng)進入大樓了。我當時借了表弟的一件長衫，按指示，就是盯人。”張振國回憶說，“第二天一早，我們8點就到了大樓，上海市公安局局長李士英帶200余名便衣控制了各活動場所和所有進出通道。10點開市時間一到，我們就把軍管會的袖章帶起來，命令所有人員立即停止活動。”

張振國說：“在6樓445房間，一個永成證券號的經(jīng)紀人周漢卿，正在和他的手下不斷跟香港、澳門市場呼號聯(lián)絡，他們對各種投機籌碼都有暗號，美元叫‘糖’，黃金叫‘人參’。另一個叫張興鋃的投機商人，在4樓設了一個辦公室‘壽昌金號’，是操縱銀元投機買賣的一處指揮所。在這個辦公室里，有電話機25部，墻上掛著一張紅字表格，上面寫著4個項目8個大字：黃金、美鈔、袁頭、孫頭，每個項目下面，都用白粉水筆注明買進賣出的價格?！薄斑@次行動集中到大廳訓話的共有2100人，當場逮了238人，抄沒黃金3000多兩，銀元3萬多枚，人民幣1000多萬元。幾乎就是當天下午，銀元市場就從每枚2000元跌到了1200元。新政權硬是為人民幣攻克出了一個市場。”

緊縮銀根

人民幣占據(jù)市場獲得發(fā)言權，解決了新政權最緊迫的財政危機，但由此帶來通脹的負面效果也顯而易見。處理不當，共產(chǎn)黨在上海就會陷入和國民政府相似的泥潭中：通過打擊投機，來樹立新幣威信，解決財政困境，結果新幣的泛濫急劇擴充了社會上的游資規(guī)模，它讓更嚴重的投機卷土重來。

至少從1949年6月銀元之戰(zhàn)結束后來看，情況并不妙。財政赤字仍然在擴大，而包括收購大量物資（主要是棉花）在內(nèi)的開支也絲毫沒有縮減的勢頭，在沒有稅收來源的情況下，繼續(xù)增發(fā)貨幣是唯一出路。據(jù)楊仲文統(tǒng)計，從1948年底到1949年8月底，關內(nèi)貨幣發(fā)行額已經(jīng)從185億元增加到4851億元，增加了25倍。他說：“中財委當時算了筆賬：估計8至12月的財政赤字為6700億元，收購棉花等物資約需4000億元，合計共需1萬億元，除8月份已發(fā)行的2000億元外，還須發(fā)行8000億元，即在4個月內(nèi)發(fā)行數(shù)額尚須增加兩倍。在這樣的情況下，要想停止物價上漲是不可能的?！?/p>

還有一個讓新政權棘手的地方是，在中財委在上海召開第一個全國財經(jīng)會議之前，人民幣的發(fā)行是由各大區(qū)的中央局掌握的，每區(qū)客觀上都有多發(fā)鈔票的沖動。但各大區(qū)發(fā)出去的票子自己會走路，常常是由新區(qū)發(fā)行出去又走回老解放區(qū)，沖擊老區(qū)的物價。上海解放后，中央調(diào)度能力的重要性已經(jīng)越來越充分地體現(xiàn)出來。

共產(chǎn)黨現(xiàn)在要做的是反手回收，緊縮銀根，從金融市場上吸干游資和可以調(diào)動的頭寸。這就需要統(tǒng)一全國人民幣發(fā)行，所有收入?yún)R入中央金庫，由中央各部統(tǒng)收統(tǒng)支。

抽緊銀根的辦法有兩個主干渠道：一是征收稅款，二是發(fā)行公債?！拔覀冞€要求資本家給工人按時發(fā)工資，以避免他們停產(chǎn)將資金轉(zhuǎn)移到投機上去。國務院緊急通過了《現(xiàn)金管理辦法》，規(guī)定國家機關、團體、企業(yè)只準留三天的現(xiàn)金開支，其他的錢都必須存入人民銀行，公家之間不許用現(xiàn)金付款，只準用轉(zhuǎn)賬支付，而且不允許存入私人銀行和錢莊，不允許資金越過銀行實行體外循環(huán)。到1949年底，我們已經(jīng)吸收了8000億元存款，基本上把社會游資吸干了?！奔匠υ诨貞浿姓f，“鈔票從銀行出去，當月就能回銀行，貨幣回籠速度大大加快，每年的周轉(zhuǎn)能達到十二三次，從而大大地減少了貨幣發(fā)行數(shù)和市場貨幣流通量?！?/p>

緊縮銀根的過程，伴隨著又一輪投機高潮的展開。投機商大量囤積居奇。自10月15日起，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nèi)，上海的棉紗價格上漲了3.8倍，棉布上漲了3.5倍，由此帶動了其他物價和其他區(qū)域物價跟著上漲。但是，“客觀說，此輪物價上漲的威脅性已經(jīng)大大降低，中央經(jīng)過半年左右的布局，對貨幣和物資已處于高度控盤狀態(tài)，因為流動性已經(jīng)在暗中被大大抽緊，投機者的反撲實際上脆弱不堪”。楊仲文說：“這段時間，中央同時在華北和上海等地頻繁調(diào)配物資，上海準備棉布110萬匹，棉紗2.8萬件?！?/p>

剩下的就是什么時候“收網(wǎng)”了。后來被稱為“米棉之戰(zhàn)”的行動事實上已經(jīng)完全不再具有對抗意味，而充滿了對投機者的懲戒色彩。

在市場物價達到最高峰的11月25日，這些國家儲備物資開始在全國集中拋售。楊仲文回憶：“剛開市時，上海投機商看到有棉紗售出，即拿出全部資金爭相購入，社會游資已經(jīng)并不豐裕了，有的人不惜借高利貸。當時，上海的借貸甚至出現(xiàn)了以日計息的現(xiàn)象，上海人稱為‘日拆’，這在世界上都是罕見的。投機商根據(jù)他們過去的經(jīng)驗，計算紗布價格一天之內(nèi)漲好幾次，吃進紗布后，當天轉(zhuǎn)手，不但可以應付日拆，還可以獲高利。但他們發(fā)現(xiàn)，上海等地的國營花紗布公司，源源不斷地拋售紗布，而且一邊拋售，一邊降低牌價。為了避免血本無歸，投機者只有隨行就市，拋售手中的紗布，但他們拋得越多，市場行情跌得越快，上海的紗布價格，一天之內(nèi)下降了一半。政府乘機以極低的價格買進了大量的棉紗?！?/p>

中財委委員、新中國首任糧食部部長章乃器之子章立凡回憶，章乃器后來對陳云對時局控制的游刃有余極為欽佩?！案赣H最初曾經(jīng)一再建議早點下手，對市場施壓，但陳云一直按兵不動。事實證明，陳云依據(jù)通貨膨脹數(shù)量和物資數(shù)量的對比選擇了最精確的出擊點。以五福布為例，11月13日的行市是每匹12.6萬元，比較10月31日的5.5萬元，已經(jīng)漲起一倍多。那就是說，倘使這場反攻提早半個月，兩匹布吸收貨幣回籠的能力，也抵不了半個月以后的一匹?！?/p>

一個月后中財委如法炮制了對糧食投機商的懲罰。當囤積者積攢了幾個月的米源打算在正月初五糧食市場“紅盤”大撈一筆的時候，中央已經(jīng)在上海周圍完成了杭嘉湖、蘇錫常一線，江蘇、浙江、安徽急速運糧，東北、華中、四川組織搶運三道防線的布置。這幾道防線合在一起，政府手里掌握的周轉(zhuǎn)糧大約有十幾億斤，足夠上海周轉(zhuǎn)一年半。

南京路

1948年，朱聯(lián)章的“福利皮貨店”在現(xiàn)在南京路的第一西伯利亞皮草店的位置上開張，“那時是用30根金條頂下來的店面，那是個好地方，從國際飯店開車過來，我這里是第一家皮貨店，外國人買的特別多”。櫥窗里堆積著黃狼和灰背做的皮裘，下面是中國制造的皮包皮箱，“都是頂尖的奢侈品”。

朱聯(lián)章那時候不過20出頭，之所以有這么多錢，“抗戰(zhàn)勝利后從美國兵那里賺了不少，他們把雪茄、鋼筆拿來讓我們轉(zhuǎn)手，又從當時我工作的大中華皮貨公司買大量的皮包和絲綢”。美國人走了，生意并沒有清淡，“當時社會流行穿皮貨，不少電影明星來我的小店，買黃狼皮的大衣，兩根金條一件。周圍的舞廳的舞女也跟風來買，不過她們買不起最好的，只能買一般的皮貨”。店里的裁縫就雇了四個。

朱聯(lián)章本來以為生意會越做越大，沒想到，“1949年初就不行了，解放后更不行”。皮草作為奢侈品，是最受環(huán)境影響的服裝，“有時候開張一整天，一個上門的人都沒有”。南京路石門路一帶本來是皮草店眾多的地方，“1949年下半年，街道兩邊的店老板基本上是面面相覷，不知道生意怎么做。從前的大主顧要么去了臺灣，要么即使還留在上海，也不敢再穿皮革”。朱還記得，他還想像以前那樣，去大主顧家推銷新到的皮貨，“像榮家、貝家都是我的主顧，從前都是我們主動上門”?？墒沁@時候去了，基本見不到主人。

腦筋靈活的朱聯(lián)章終于想出了新點子，把皮子吊在里面，外面罩上了樸素的人民裝，這一招，使他的皮貨店又開始有了生意，“不過還是不能和以前比，門面房的價格也直線下降，我用30根金條頂下來的，解放后沒多久，就只值10根金條了”。

直到蘇聯(lián)專家來華后，“我們的生意才好轉(zhuǎn)一點，他們有錢，也不怕輿論影響，照舊穿皮貨”。

可是，南京路上別的商店就沒有朱聯(lián)章那么幸運，即使是像永安公司這樣巨大的百貨公司，解放后的生意也開始一落千丈。

以往任何統(tǒng)治者都沒有做到的消除犯罪和色情行業(yè)、重振社會道德的龐大計劃，在共產(chǎn)黨執(zhí)政后開始全面展開了。

南京路作為一條光怪陸離的商業(yè)街首當其沖受到了整頓，沒多久，唐薇紅這樣的跳舞迷很快就發(fā)現(xiàn)，南京路上依次排開的20多家舞廳迅速減少，有著眾多舞女的舞廳成為重點改造對象，即使還開放的也被限定了開放時間，“很多是下午兩點到四點，晚上改為說書的地方，不能跳舞”。沒有舞臺的舞廳，改為書場最為便捷。

解放前，南京路上的舞廳盛極一時，唐薇紅說：“我最喜歡去仙樂斯，那家的菲律賓樂隊非常棒，小號手叫羅比?！边@家舞廳據(jù)說是跛足的沙遜三世在百樂門受了冷遇而新建的，規(guī)模氣勢都不比百樂門差。而且，這家舞廳收費貴，跳舞的基本上都是中上階層，適合唐薇紅這樣的女性去。

“結婚后進舞廳比較麻煩，不能和陌生男人跳，也不可能和女伴跳，兩個女人一起跳，就會被人誤會是舞女?！闭煞蛳掳嗪蠼?jīng)常被她拖去舞廳，“那是我們的主要娛樂方式”。

后來麻煩來了，丈夫在海關被留用，下班后兩人再去舞廳，“可那個時間段已經(jīng)不能跳舞了，當時我們倆年輕，沒耐心坐下來聽說書，但從前的很多朋友都在這個階段瘋狂地迷上了聽書，那時候這是大家最主要的娛樂方式了”。

彈詞名家陳希安先生14歲來上海，正是太平洋戰(zhàn)爭開始那一年，可是他很快就和搭檔周云瑞紅遍了上海灘?！拔覀冋f的《珍珠塔》，書本身就出名，那時候又是評彈的天下，上海的幾十家電臺里每天要播幾百小時的評彈?！笨箲?zhàn)勝利后，評彈達到鼎盛階段，“一天要唱幾家書場，幾家電臺。沒想到解放前后比那時還要發(fā)達”。

他和搭檔是當時的“七煞檔”，“四響檔”，前面一個稱號略帶貶義，是說他們?nèi)鐑瓷?，書場都是他們的天下，導致別的說書先生沒飯吃——任何大書場都以請到他們?yōu)闃s。1948年下半年開始，上海的市面開始蕭條，可是書場沒蕭條，陳希安記得，那時候南京路依次排列了20多家書場，許多開設在最繁華的百貨公司上的，說書先生們坐著黃包車，一家家的趕場子。

當時就有舞廳開始開辟為書場的，“并不是解放后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當時的南京路最好的舞廳經(jīng)常把一些下午的零散時段開辟成書場，這點和解放后正好相反，不過解放前這種書場都是給有鈔票的朋友進的”。

他還記得南京路上幾家舞廳改的書場甚至比先施、大新等百貨公司里面的書場還要高級，“進去有種外國劇院的感覺，這種書場里面聽客以大學教授、公司職員居多。當然，像大資本家、大流氓還是不會來，他們會把我們請到家里唱長包書，我就去過杜月笙家好多次”。

說書先生引領著南京路上的部分時髦，“我們穿什么，聽客就穿什么。當時說書先生很有錢，冬天扎皮袍子，里面穿紡綢襯衫，下面穿白底的緞子鞋，一去書場，前面幾排的觀眾全部穿得和我一樣，甚至連挽袖口的方式都一樣”。大冷天，陳希安他們也穿仿綢的單褲，為的是在臺上看起來漂亮，結果“觀眾也和我們一起挨凍”。

盡管即將解放，可是陳希安他們并沒有過多的擔心，“上海人總覺得任何戰(zhàn)爭都不會毀掉上?！?。1949年的農(nóng)歷正月二十四，他還在南京路上的新仙林書場舉行了結婚儀式，“那個書場很大，當天來了1000多名賀喜的聽眾”。

閑下來，幾個人議論最多的是，“要是有閑階層都去了香港，我們是不是就沒聽客了？聽說共產(chǎn)黨要把有閑的人都趕去做工，消滅這一階層”?？墒强粗敲炊嗦牽驮谂_下，他們又覺得自己擔心很多余。

另一名評彈名家王柏蔭的回憶和陳希安一致，他當時和蔣月泉拼檔說《玉蜻蜓》，也是四響檔之一，“這份生活很愜意，又自由，收入又高，又沒老板管著，當時最紅的說書先生，一天能說到一兩黃金”。20出頭的他一天要趕10個場子，坐著長包車在南京路上趕場子，車上放著羊毛毯子，比一般的黃包車高級，人家看見這種車來了，就知道是9121d250cbd200a632a4ef3dc7fda611089205160c5dc7d31784879aa5ce93c2評彈的名角來了，會自動讓路。

他用自己說書的收入在南京路青海路的地段頂下了鳴玉坊的幾間房住家，花了幾兩金子，“是個好地段”，旁邊住的都是大老板。王柏蔭那時候一個人說書，養(yǎng)活全家九口人，還帶一個保姆和一個奶媽。

即使在解放軍進城的那幾天里，南京路的書場也沒有停止營業(yè)，陳希安的家就安在南京路上梅龍鎮(zhèn)對面，“25日早上一起來，發(fā)現(xiàn)街道上睡滿了軍人”。他前段日子在江蘇太倉說書的時候，和國民黨的傷兵爭執(zhí)過，后來是躲在鄉(xiāng)下的一家工廠里才了結此難，看見這些睡在馬路上的紀律嚴明的軍人，“心里突然覺得很安慰”。

關于舞廳的禁令越來越多，說書先生們也越來越忙，最大的舞廳像“新仙林”那些，能坐近1000人。這時候沒有人敢于開堂會了，都來書場聽書，臺下大學老師和小店員擠著坐，“還有交際花，穿得很摩登，但是很氣派，一點也不暴露”。有錢人坐的是長包席，一買就買一個月的票。

每天下午，舞女們下臺就是說書先生們上臺的時候。有位說書的小先生18歲就結婚了，是因為他從鄉(xiāng)下來的父親看見了混亂的后臺場面，舞女們旁若無人地在小先生的臉上捏兩把，“父親看那樣子，哪里行，逼著他早早完了婚”。

很多說書先生在國際飯店長包了公司餐。“解放初那段時間，我們掙的錢比很多小公司老板要多得多，也覺得堂堂正正，也就是我們敢于在外面吃吃喝喝，當時很多資本家都收斂起來。”6月初，街道上散亂的倒買倒賣銀元的“銀?！币矌缀踉谝灰归g就消失了，陳希安說：“我們看報紙才知道，南京路上巨大的交易所一天之間就被解放軍給解決了，解放軍分了五組人迅速占領了交易所，接著就解決銀元販子?！?/p>

人民幣成為唯一合法流通的貨幣，當時頻頻趕場子的說書先生們一個月能掙上千元，“可是我們也知道，這種日子不會很長了”。

“那一段真是評彈演員的盛世?！彼麄?nèi)チ讼愀垩莩?，“純粹是為了賺錢，那時候哪有覺悟？”他們沒想到，再過若干年，“文革”初，評彈團里挖出了“香港特務”成為轟動上海的新聞。

剛解放的時候，上海去香港還很容易，只要去公安局申請就可以?！爱敃r上海去香港的人多，有個逃到香港的老板答應給我們每人每月十兩黃金的包銀。我們就去了，還去了杜月笙家唱堂會，在那里還碰到了馬連良和張君秋。當時有個臺灣的老大問我們共產(chǎn)黨怎么樣啊，還讓我們?nèi)ヅ_灣去演出兩場，嚇得我們都不敢說話，還是杜月笙發(fā)了話，說，他們還要回去的，這才把我們救了?！?/p>

演出收入并不理想，剛逃去香港的上海人手頭緊張，很少有觀眾，“我們自己降低了酬勞。覺得還是要在上海尋生活”。

王柏蔭他們開始說《水滸》，“覺得這是反抗統(tǒng)治階級的，是革命的，可是我們自己不會寫本子，要找人來寫，結果又花了很多錢”。

陳希安他們直覺，在新社會里，老書不能再說了，“那時候還真沒人來禁止我們，就是我們自己覺得新社會肯定要說新書”?？墒切聲獎?chuàng)作，創(chuàng)作就要耽誤演出，他們?nèi)チ塑姽芫治乃囂?，要求成立評彈團，由國家發(fā)工資把他們養(yǎng)起來，他們可以安心創(chuàng)作新書。王柏蔭說：“我們要求的工資收入比起當時我們掙的錢差多了，可是第一次去沒人理睬我們?！?/p>

第二次去文藝處，再打報告，這次有人管了，上海評彈團終于成立。演員們先去淮河工地進行創(chuàng)作，回來后第一出新書，陳希安他們四個人理著平頭，穿著中山裝，演唱的中篇《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因為他們?nèi)?chuàng)作了很久，觀眾們很期待這批名角的出場，結果盡管是上海人感到陌生的主題，也一說說了三個月。

去軍隊演出，他們還用了普通話唱評彈，“這大概也是評彈歷史上的頭一次”。還新編了地下黨的故事來唱，而且越來越不敢放噱頭，怕放錯了有政治問題。幸虧酷愛評彈的陳云對此發(fā)表了看法，說是噱頭一定要放，否則就不叫評彈了。

舞廳越來越少，南京路上的閑雜人員也越來越少，新成立的民政局負責對付游民和妓女問題，他們成立了幾個建筑大隊，專門收納以往南京路街頭的乞討者和流氓，還把一些人送到周圍省份去墾荒，而且，人民政府還專門撥款18萬給妓女治療性病。

王柏蔭他們現(xiàn)在進出不再乘坐包車，不過他們有了另外的滿足，他們是國家干部了，拿固定薪水，而且還可以經(jīng)常表演給陳云等領導同志聽。他家的墻上現(xiàn)在還掛了陳云寫給他的一幅字，稱贊他的書藝。

唐薇紅發(fā)現(xiàn)自己逐漸找不到跳舞的地方，直到蘇聯(lián)專家大量來華的階段，她才重新在蘇聯(lián)專家俱樂部找到了舞廳，她和俱樂部的管理者很熟悉，“那是解放后我們唯一有機會穿晚禮服的場合，解放后我漸漸把那些金色、銀色的旗袍都收拾起來了，沒想到這時候又翻了出來。俱樂部很嚴格，女賓穿褲裝都不能進去”。

她還記得跳完舞后，和蘇聯(lián)專家們?nèi)ツ暇┞飞系摹皠P司令”吃夜宵，當時吃西餐的地方也在減少中，“結果有便衣跟上了我們，后來看我們是良家婦女才不跟蹤了”。不過這件事對她影響很大，“至少穿的衣服更正規(guī)了，即使是旗袍，也不再大鑲大滾，只鑲一道細邊了事”。

另一方面，麻將作為一種資產(chǎn)階級的娛樂方式也不為新社會所提倡，特別是賭博行為。唐薇紅請了幾個朋友來家里打梭哈，她自己給每個朋友錢，大家打著玩，結果還是被家里人所制止，“因為新社會不提倡這種不道德的行為”。

里弄政權

在處理倒賣銀元的投機倒把分子時，新政權遇到了一個全新的問題。

在這些投機者中，有一大批是那些交易量在10元以下的小販子，對這些人基本上是抓后即放，但他們往往是上海缺少生活保障的底層市民。打擊銀元投機，基本上斷絕了這批人在解放初期的生活來源。軍管會干部想了一個臨時的解決辦法，將他們組織起來協(xié)助抓大販子，并為其提供食物。問題是，這個群體之龐大，必須要有一個制度性的辦法來管理和安置。

“上海游民數(shù)量的龐大是要比其他城市艱巨得多的課題?！苯夥懦跞紊虾Ｃ裾置貢⒑笤谏虾Ｊ形畏晌瘑T會下屬里弄工作委員會任辦公室主任的屠基遠回憶說，“我們接管了30個區(qū)，1193個保，28552個甲，1033206戶，5406644人口的戶籍冊。上海市是一個情況極為復雜的大城市，有產(chǎn)業(yè)職工100萬人，有大中小學生，散居在里弄中。一個區(qū)的人口少則幾萬，多則40萬?！?/p>

19世紀末20世紀上半葉中國地方政府對基層的控制，向來依靠的是地方官員和紳士之間力量的巧妙平衡。保甲制度就是這種平衡下的產(chǎn)物。

“光是區(qū)一級的機構是管理不了的，保甲制度取消后，必須考慮，區(qū)以下用什么組織來代替保甲？政治如何通達基層？國家如何調(diào)控社會？”

與國民政府管理上海時面對的困難相似，上海這座城市的高度流動性，一直是對管理者的挑戰(zhàn)。在1958年以前，上海實行的城市戶籍制度的基本原則是“自由流動，重在管理”，因此，人口流轉(zhuǎn)十分頻繁。據(jù)屠基遠統(tǒng)計，從1950年至1955年，有263萬余人遷入上海，遷出人口231萬余，凈遷入人口約32萬。加之50年代早期涌入上海的大量災民、難民，上海城市的人口流動處在高峰時期，這對人民政府在基層社會劃定各種政治空間的范圍和人們的階級成分帶來了相當?shù)碾y度。

到1920年，上海黑社會已經(jīng)聚集了10萬個流氓，隨著社會無產(chǎn)者和破產(chǎn)者的增加，這個數(shù)字一直在擴大?！霸谝恍┕と思械木幼^(qū)，每一次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徙往往注入了許多外來因素——諸如地方幫派勢力，不斷改變小區(qū)原有的階級結構和社會生態(tài)。普陀區(qū)南英華里原是日商內(nèi)外棉紗廠的工房，是工人聚居之地，抗日戰(zhàn)爭時期從閘北逃來一批人情況就日見復雜，蘇北幫、山東幫、安徽幫、河南幫常常發(fā)生械斗。鎮(zhèn)反時共逮捕51人，槍斃主要骨干5人，尚需處理的還有46人?！鄙虾Ｊ费芯空邚垵樥f。

另一些本已雜亂的下層居住區(qū)，隨著50年代早期人口流動的加劇，各種社會勢力的此消彼長愈益增強。一份關于嵩山區(qū)恒茂里的情況調(diào)查稱，這是“上海著名的三大橋之一——八仙橋附近的一條里弄，位于商業(yè)區(qū)的中心，是被大世界、青年會、大眾劇院、小菜場、幾家大商店及旅館、銀行包圍起來的一個正方形……該弄共住839戶，3711人。以店員為最多……人口的流動性很大，每天報（戶口）進報（戶口）出的約有20人左右……（弄內(nèi)）社會情況復雜，黃金榮、杜月笙門下的徒弟不少，除已處理的各類罪犯56名外，尚有販毒犯2名，流氓17名，小偷2名，私娼、地下舞女8名，黑律師1名。弄內(nèi)的新生活旅館專為嫖客服務，賭風、竊風都很盛”。

依照共產(chǎn)黨對城市基層社會政治生活的基本安排，政治運動分別在單位和里弄兩大空間進行。最初的部署是單位為主，里弄為輔；單位先行，里弄后續(xù)。屠基遠說，這種考慮和做法源自于新政權管理城市社會的基本思路和構想，即把基層控制和管理分為兩大系統(tǒng)：單位人和非單位人。“我們最初認為，近140萬職工和文教工作者是‘城市工作的主要對象’。”“基層政治動員的最大難點便存在于后者：非單位人群中，這個群體因為多年流動變化而極難界定。據(jù)上海市委民政部門統(tǒng)計，到1954年8月，全市街道里弄中有163萬多名攤販，15萬名左右失業(yè)人員、1萬多名未登記的工場、作坊、小店以及未經(jīng)過民主改革的人員都未進行系統(tǒng)的清理，有不少里弄變成了各地逃亡反革命分子和其他不法分子的藏身之所?！?/p>

盡管如此，新政權仍然需要將這筆巨大的社會資源轉(zhuǎn)化為可以調(diào)控的政治力量。屠基遠回憶中提起，在潘漢年跟他的一次交流中，打開了一條新的思路?！芭耸虚L對我說：‘抗日戰(zhàn)爭時期，你不是在上海工作嗎？那時候，不是有很多人同我們一起搞抗日活動嗎？有些人因為環(huán)境關系，沒有跟我們一起到根據(jù)地，或者沒有參加黨，有的人可能做了太太，到里弄里去了。我所知道的就有不少這樣的人。他們受過革命的教育，不少人為我們出過力，今天是擁護我們，也愿意做點工作的。你們可以找找婦聯(lián)，介紹一些老積極分子?！蓖阑h回憶，“后來，我們找到了不少老積極分子，當時不過三四十歲，一般都有文化，熟悉里弄情況。那時什么報酬也沒有，為里弄做了許多工作，成為基層工作中一批骨干。”

1949年下半年，一些居民區(qū)和里弄的無業(yè)者和一部分居民開始被組織起來，上海陸續(xù)出現(xiàn)了自治性的“房客聯(lián)誼會”、“自來水管理委員會”、“衛(wèi)生委員會”。

居民委員會在上海是一個創(chuàng)舉。新政權找到了一條實際的途徑通過其政治功能的發(fā)揮，將50年代前半期的上海里弄大規(guī)模動員起來。張濟順說，自1950年起，遍布上海的11155條里弄就逐步建立了居民委員會。到1954年1月，全市共有居民委員會1847個，居民小組約有3.6萬個，居民委員會委員95284人，形成了一個自上而下的覆蓋到社會基層的組織網(wǎng)絡?！霸诰用裎瘑T會的有效運作下，非單位人群投身政治運動之熱烈可說是史無前例?！?/p>

稅收

國民黨將在上海建立一套適應近代化城市的管理制度的期望寄托于警政系統(tǒng)改造上，試圖仿效世界上最好的執(zhí)法機構；共產(chǎn)黨則將農(nóng)村工作中群眾運動的智慧在城市復制，二者路徑和思路迥然不同。而新舊政權在上海不同時期針對社會的改造出現(xiàn)不同結果，最根本的差異，在于共產(chǎn)黨完全恢復了上海這座遠東第一城市的造血功能，國民黨當時卻陷入了噩夢般的鴉片生意中。

上海解放后，新政權就開始尋找新的稅源。在它的統(tǒng)一預算里（包括各級政府的收入），關稅、鹽稅以及農(nóng)業(yè)稅的比例在1949～1953年期間顯著下降。與此相對應的是“國有企業(yè)的利潤”以及“工商業(yè)稅”穩(wěn)步增長，成為政府收入最重要的兩個部分。新稅收渠道的開辟增加了政府的收入，同時也使得政府得以投資新的建設項目。

上海，承擔著這兩部分新增稅收任務的最大部分。盡管從1949年10月起，上海市就開始向中央上繳巨額資金，但是中共中央對上海的期望仍是有增無減。1950年2月，中財委在京舉行全國財經(jīng)會議后，給上海的任務是，在3月份內(nèi)要征收公債和稅收各5000億。

因為稅收任務在上海的舉足輕重，權力需要被高度賦予到一個具有執(zhí)行能力并且有足夠?qū)I(yè)知識的人身上，12歲就在會計行當實習生的顧準是難得的人選。當時上海財政與稅收是分開的。除財政局外，還有直接稅局（商業(yè)稅）、貨物稅局。三個局各有副局長，而局長都是顧準。

時任財政局辦公室秘書的陳丹晨回憶說：“我剛參加工VZenEgEpyT1msH8poq8KrQ==作時就站在柜臺里給人家開稅票。宴席、娛樂、車輛都是要收稅的，這是地方稅，由財政局收。直接稅是商業(yè)方面的。街上到處有這三個局的征稅布告，布告上局長都有簽名，名字還有套紅的。所以顧準的名字大街上到處都有。后來把三個局合并了，統(tǒng)稱為稅務局?！?949年，34歲的顧準，作為中共高級干部掌管了遠東最大城市的財政稅務大權，與陳毅、潘漢年、方毅等同為上海市政府黨組成員，并成為最年輕的副市長候選人。

居民委員會這樣的基層權力組織成熟后，新政權開始逐漸采用居民委員會取代行會。屠基遠回憶說，上海根據(jù)每個區(qū)分成“征稅片”。在每一片中，每15個臨近的公司形成一個“納稅小組”，五到七個小組形成一個“納稅大組”，二到四個大組形成一個“納稅段”。這樣，所有的公司都包含在新體制中了。相比于基于行會的稅收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中臨近的公司（競爭者）相互間可能更為了解對方的業(yè)務，隱匿資產(chǎn)和收入情況因此變得更為困難。在這個四級系統(tǒng)中，較低的三級都是由商人自己，而不是國家官員運作的，這就意味著政府不必承擔其運作成本?！叭欢c行會組織不同，作為一個整體，這個系統(tǒng)是以政府為中心的。每一個納稅片都由市稅務局的某個派出部門領導，負責商業(yè)登記、納稅評估、納稅審計、稅收征集，以及協(xié)調(diào)和監(jiān)管下級段、大組、小組。小組、大組以及段都成了國家稅收部門的工具，離開居民委員會的建設，這是不可思議的。”屠基遠說。

解放初，通行于各城市的稅收方法是民主評議法，即規(guī)定某一時期的稅收總額，分攤到各行業(yè)各戶，再由各戶自報后進行公議確定稅額。但顧準認為，這一做法不適應“5000億”的非常征稅時期。如果在上海搞“民主評議”，只有兩種后果，一是征收實額低于稅法規(guī)定的稅率，這會使資產(chǎn)階級占盡便宜；二是征收實稅高于稅法規(guī)定的稅率，這就會變成“攤派”。另一方面，由于“民主評議”以工商聯(lián)為主，這樣，這種民主評議既使資產(chǎn)階級在應繳稅額上得到照顧，又使它們的階級組織——工商聯(lián)和各業(yè)同業(yè)公會操持稅收大權，必定會造成大量的合法逃稅……

“顧準的辦法是一套更接近現(xiàn)代稅收制度的‘稅收專管’。”陳丹晨回憶，“他認為應該利用上海民族資本企業(yè)賬冊俱全這一條件，讓企業(yè)‘自報實交，輕稅重罰’，并通過稅務局從社會招聘的會計師組成特約查賬員‘查賬征稅’，以配合居民委員會的基層架構，完成稅收任務?！?/p>

上海財稅的顧準時代，3月份，實收稅款竟達5800億，超額16%。而1950年底，統(tǒng)計報表顯示，上海的稅收總額已占全國稅收22%。根據(jù)《顧準全傳》作者高建國對當年親歷上海接管的中共老干部的采訪，當時來自上海的收入占了全國財政收入1/4強到1/3。

（摘自《進城：1949》，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