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豬市——河南鄉(xiāng)間豬市上的牲畜經(jīng)紀人

中國自古就有“糧豬安天下”之說，豬是農(nóng)家的“六畜”之首。

在河南鄉(xiāng)間的豬娃市場上，買賣雙方都相信一條古訓：“中間無人事不成?！庇谑蔷陀辛艘慌苷f會道的“豬經(jīng)紀”。這些老說家們在買方與賣方間居中說合，促成交易。古時，他們被稱作“牙人”，所提的傭金稱作“牙錢”，古代典籍中描述他們“南北物價定于其口，而后相與貿(mào)易”。

這是一個古老的行業(yè)。

在河南農(nóng)村，凡是稍大一些的村鎮(zhèn)都有各種各樣的集市和廟會。這些集會因廟而起，因地而興，而今，廟不多了，會卻比先前多了起來。每隔十里八里，只要有村鎮(zhèn)便有會，以農(nóng)歷固定日，有逢九的，逢三的，逢六逢五的，月月如此，風雨無阻。每一個集會，都是一次鄉(xiāng)間博覽會，各種物什兒皆有相對固定的交易場所，豬、馬、牛、羊等牲口交易也如此。中原地區(qū)的豬娃市場通常是鄉(xiāng)鎮(zhèn)集會的一部分，不過又相對獨立，或在路邊空地，或在村中街巷，交易時間也不長，俗稱“露水集”，日出而市，日中即散。

集會上，有一個群體很活躍，那就是牲畜市場上的經(jīng)紀人。他們都是本地農(nóng)民，通常為中老年男性，但我也見過一位潑辣能干的女經(jīng)紀。當?shù)厝怂麄兎Q為“行戶”或“經(jīng)紀”，現(xiàn)在的官稱是“交易員”。集會上，無論是買賣大牲口，如牛、馬、驢、騾等，還是小家畜，如豬、羊等，都需要“行戶”居中說合。他們因分工不同，有“牛經(jīng)紀”、“豬經(jīng)紀”之別。這些人是村民中的能人，頭腦靈活，能說會道，在買主與賣主之間說合，討價還價，促成交易。他們通常還具有牲畜飼養(yǎng)方面的知識，莊戶人家買賣牲畜也離不開他們的指點幫助。

牲畜經(jīng)紀人是一種古老行業(yè)

1993年以來，我跑遍了平頂山方圓幾十里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豬娃市場，有些地方去了不止十次八次。去得勤了，就與很多行戶熟識了，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每次我去，大老遠他們就喊：“來……了！”我答：“來……了！”然后各忙各的事兒，他們忙著交易，我拍我的片子。

中原腹地的河南，自古是養(yǎng)豬大省，民國18年（1929年）編撰的《河南新志》里有這樣的記載：飼養(yǎng)之風以許昌、信陽為最盛。大河沿岸，鄉(xiāng)民有恒產(chǎn)者家皆飼豬，而城市飼者則少。唯許昌、信陽則盛于城市。信陽居民有一家養(yǎng)豬數(shù)頭，若他處鄉(xiāng)民之養(yǎng)雞。

平頂山所屬的寶豐、葉縣、魯山、襄城、臨汝數(shù)縣，舊時就隸屬于飼豬之風最盛的許昌之地。養(yǎng)豬成本低，農(nóng)家以清湯寡水或野草瓜秧就喂得一頭母豬，若下了豬崽兒，就有鄉(xiāng)親們“估堆兒”抱去喂養(yǎng)。鄉(xiāng)民們總說：“家里不養(yǎng)一頭豬，剩湯寡水的沒法兒弄?！别B(yǎng)一頭豬，就等于存了一筆錢。豬長成了，逢年過節(jié)婚喪嫁娶時宰殺既實用又排場。一頭母豬一年能下一兩窩豬娃兒，養(yǎng)上一兩個月長至二三十斤，就可上市了。一窩豬娃兒能賣千八百元，這對農(nóng)家來說不是個小數(shù)目。

在中原的鄉(xiāng)間，買賣雙方都相信一條古訓：“中間無人事不成?！泵總€集會的行情變化很大，買賣雙方都心中無數(shù)。豬娃兒買賣通常先由賣方出價，說高了，怕嚇跑了買主；說低了，又怕辛辛苦苦養(yǎng)育的豬娃兒賤賣了，所以出價時總是虛虛地往高處要；買家兒也一樣，不愿輕易透出自己的底牌，還價時通常是狠狠地往下砍，二者很難順順當當?shù)赝瓿山灰住?/p>

這就給行戶提供了用武之地。行戶通常是一大早趕在買賣者上市之前就上會了，夏秋季節(jié)天不亮就要到場。所以從第一鋪交易完成，當天整個集會的行情也就基本定下了，而后陸續(xù)來的買賣者到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行戶打聽行情。另有一層原因是很多鄉(xiāng)民不善言談，不會討價還價，于是就把事情托付給自己熟識的行戶。

若是遇到外地來看“豬娃兒客（kai）”，本地的賣家通常會抬高些物價，買家為了能平價收進，也需要行戶居中說合。“客”是河南人對外人的稱謂，在豬娃兒市上，人們把外地來的豬娃兒販子叫“客”。“客”都是大買主，一次通常買上百頭，然后運往異地出售。

這是一種古老的行業(yè)，古時稱他們?yōu)檠览?、牙儈、牙人或牙子等，就是集市貿(mào)易中以介紹買賣為業(yè)的人。《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里都有這個行業(yè)的記載。明代有官牙、私牙之別。官牙由政府指定，私牙也須由政府批準并取得印信文簿后始得營業(yè)。牙商須領(lǐng)牙帖，按期繳納牙稅，并負有代官府征稅責任。

這些人頭腦靈活，能言善辯，《太平廣記》里就說他們：“性甚狡慧，詞喙辯給。”他們中的一些人除了會有意哄抬或壓低價格之外，有的人還會秤上做些手腳。一個老行戶告訴我，以前的行戶有秤桿里灌水銀的，開秤時只要暗暗地控制著水銀的位置就行了。

行戶通常是騎著自行車上市，攜一桿秤、一根棍棒，棍已摩娑得光亮，用來抬秤。再就是一張利嘴，鄉(xiāng)民常稱之為“臭嘴粘牙”，說合事兒的時候嬉笑怒罵，唾沫星子亂飛。所以他們雖然是“能人”，賺的也是辛苦錢，但社會地位并不高，以前稱“行戶”或“經(jīng)紀”時，都有一定的貶義。

與世紀同齡的經(jīng)紀人——劉群成

幾年不來，我與豬市上的這些“老說家兒”們成了朋友，尤其是幾位年紀大的。像井營村的老魏，別人都喊他“魏大眼”，1993年的時候已經(jīng)86歲了，是個老鰥夫。據(jù)說從前他當過保長，后來自然落魄了，就靠當“行戶”弄碗飯吃。還有一個被人叫做“老白套”的，那年也是80多歲了。這兩個老前輩在第二年的集會上就見不到了，他們的同事說“年紀大，上不成會了”。倒是薛莊會上93歲的老“行戶”劉群成在會上又“晃蕩”了好幾年。

老人身材矮小，背幾乎彎伏成90度角，黑瘦的臉上布滿了老年斑，幾綹柔白的山羊胡須生動地翹著。老人通常斜挎一包一秤，逢會蹣跚而至。盡管他已口齒遲緩，比劃價格時手臂抖動不停，但還是能說成些生意，弄幾個零錢花花。他已不能獨個兒提秤稱豬娃兒，要在他人的幫助之下才能完成交易過程，這是豬市上老經(jīng)紀人享受的優(yōu)待。

1995年初冬，我來到劉群成家里。他家住在平頂山市郊的華山村。老頭生于1902年農(nóng)歷九月初九，屬虎，22歲起開始當行戶。1995年，那是20世紀的最后一個豬年，他這個名副其實的“老說家兒”還在豬市上說合交易。他一生未離故土，與豬打了一輩子交道。

他說：“我小時候罪可受大了。俺爹就是行戶，在我們12歲那年死了。我弟兄四個，我是老二。十來歲那一年，遇上年饉，沒啥可吃，人們就把麥糠、榆樹皮、豆腐渣、糖渣、蕎麥花和葉子摻在一起炒，炒完了用小花磨一拐，然后和著清水吃。吃時怪美，吃完了可就受罪了，肚子里又麻又疼，直不起來身子，只能抱著頭哭。民國18年年饉更慘，一春天都不下雨，到麥口起時麥苗干到地里能點著火，人們沒啥吃就吃樹葉，開始是吃榆樹葉，后來吃桐樹、椿樹葉，苦也得吃。樹葉吃光了，就吃豇豆棵子。那一年，一直到陰歷九月二十才下雨，好不容易下雨了，人們趕著種蕎麥，蕎麥長大了光有稈沒有葉，葉子都被人們捋吃了?！?/p>

老人說他曾經(jīng)上過七天學，就七天?！皼]辦法，家里太窮了。”后來他就“上會”了。說起會，老人滔滔不絕?！芭f社會是一人江山，萬人碼頭，會都大得沒歸結(jié)（意為大得很）。我從22歲開始和伙計們一起做生意，就是收豬，趕會當經(jīng)紀，方圓百十里到處跑。香山寺的會是年年都去，像井營十月十，滍陽街三月二十八、七月十五和小滿會，紅石營十月十一，宋村二月二十四，徐營四月初四，曹鎮(zhèn)三月初六、十月初十、十二月初一等地的老日子會，我都去趕。還有翟集、鬧店、常莊、羊石、盆鍋、陶寨等地也都去，沒有洋車（指自行車），都是步行，幾十里地來回跑。那時候豬多得很，漢口的豬娃客都來這里，除了收豬娃兒，他們還買大豬。他們來了把錢一掏，我們就下到村子里收購，也不過秤，估約摸，收幾十頭圈一圈，完了趕著回去。去的時候背一個褡褳，掙了錢了就裝進去。另外背一兜饃，啥時候餓了，到人家門口掂一壺茶就著吃。有時候跑得遠，到魯山辛集一帶，豬娃客也跟著，管他們吃喝，肉雜碎湯、面條管飽?！?/p>

交談中，老人突然問我：“你見過官沒有？”我說：“沒有。”他笑了，說：“是沒有，連他也沒有?！彼噶酥缸谂赃叺?4歲的三弟劉全成。然后接著說：“我就見過，我還見過大官拜翰林。俺那一茬人就剩下我自己了。這世道也變化大了，我小時候是留辮子，干活礙事，砍秫秫砍玉米得盤到腦后，再用筷子別起來。后來到小禹州去賣花生，碰到人家要剪辮子，我嚇得戴上草帽翻墻跑了，可回來后還是被剪掉了，還哭了一場?！崩先苏f他那辮子有半斤重，這么長，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著。

他說：“我這一輩子啥錢都花過，元寶、碎銀子、銅元、紙洋、小錢、現(xiàn)洋都經(jīng)過手。我這人實受，一輩子不會搗鼓個事兒，就是干經(jīng)紀掙錢吃飯，除了合作社時期是給大伙收豬，一輩子都干這，前后干了70多年，即使是在‘文革’中‘割資本主義尾巴’時也沒有間斷?！?/p>

在《河南新志》中，我讀到這樣一段文字：豬，河南各縣均產(chǎn)之。豬之閹者謂之豚。據(jù)經(jīng)濟調(diào)查報告，民國7年，為3857500余頭，且累年皆有增加，畜豬之家，大約一歲而成。各縣城鄉(xiāng)市鎮(zhèn)，皆有售所。每逢市集之期，輒有貧民三數(shù)人主持其事，凡買賣者，為之評定其價值，雙方皆取其傭金；時或易人，不為恒業(yè)。而湖北商人之來購者，或即其所住之店家請一人為導，自往各村定買。每群數(shù)十頭或百余頭。購齊之后，驅(qū)之而行，一人導行于前，一人執(zhí)鞭于后，逐隊奔馳，日數(shù)十里，販至漢口及沿江各埠……

這與老人給講的經(jīng)歷幾乎是一致的，只是如今再也見不到驅(qū)豬趕豬群的情形了，稍遠一些的豬娃客，是雇了汽車，把豬娃裝進箱籠運走。

熱鬧的豬娃兒交易

1994年5月的一天，太陽剛剛升起，我騎著自行車到了附近苗侯村白龜山水庫大壩閘門南頭的豬市。遠遠的就聽到人聲鼎沸，以及唧唧哇哇的豬娃的尖叫聲。走近了被嚇了一跳，這里豬娃兒真多，是我見到的規(guī)模最大的豬娃市場。

苗侯的豬市在大路邊的樹林子里，高大的梧桐和白楊樹籠罩著一大片空地，路旁邊有一個入口，由一個行戶看守著，以防備沒有交交易費的買主把豬拉出去。空地里擠滿了人以及架子車、自行車、摩托車和帶著特制籠子的小拖拉機，籠子里裝滿了豬娃兒，地上也一排一堆兒地放滿了豬娃兒。那場面大得一眼望不到邊。我是擠著才進去的，根本無法下手拍攝。

三三兩兩扛著秤的行戶被買賣雙方圍著，人群中間是一車豬娃兒，豬娃兒喂得飽飽的，皮毛也是干干凈凈的，只是前蹄被捆綁著。時不時有人伸手撫摸著豬娃兒，那樣子就像是撫摸自己的孩子。

買家反復看著一窩豬娃兒，問：“幾塊？”豬娃兒是論斤賣的，他的意思是多少錢一斤。

賣家回道：“你給多少？”

“你是賣家兒你先說！”買家就用眼盯住對方。

“我這可是好豬娃兒，吃得好，長得快……少7塊不賣！”

“咦——算了吧，人家的才賣4塊，你都要7塊。你那是金豬娃兒？”

雙方誰也不言語了。行戶說話了，他問買家兒：“真要還是假要？來來來，我說說看?！?/p>

行戶邊說邊把一只手伸進了買家的衣襟底下，這叫摸碼子。買家兒也把一只手伸進衣襟兒，倆人悄悄地摸索了一會兒，眾人也看不見。只見行戶又把手伸向了賣家，如此反復了幾回，雙方的表情越來越輕松，大伙知道生意說得差不多了。只聽行戶說：“這樣吧，零頭去掉，五塊錢一斤，贄吧！”“贄”就是用秤稱的意思。末了說買家兒：“傭錢你出?！痹谇昵?，這傭錢叫做“牙錢”。

買賣雙方不再有異議，就開秤。行戶站在車幫上把豬娃兒一只一只地仔細稱了，一窩7只，豬娃兒一共170多斤。完了找會計算賬開票。買家兒低了頭，從褲腰里慢慢摸出一沓票子，一張張地數(shù)過交給行戶，開始往自帶的口袋里裝豬娃兒。行戶數(shù)過了錢交給賣家兒，笑著說：“別嫌少，可沒少賣！”賣家兒接過錢，一張張地對著天空照，看是不是假幣。行戶的成交額也被會計記下來，集會散了以后他要憑當日說合的成交量分錢。當然，行戶們分得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要上繳的。

拍攝間隙，我認識了交易員的頭兒老王，他說曹鎮(zhèn)鄉(xiāng)共有24名交易員，其中17名在這里。他們都屬郊區(qū)工商局管理，每人繳100元風險抵押金，經(jīng)批準后才能上會。這有些像古代“牙行”的管理方式。每人在每個會的收入也不等，多的可以弄到二三十塊，少了也就十塊八塊，甚至更少。老王是領(lǐng)導，基本上不說生意，空手吸著煙到處轉(zhuǎn)，負責處理糾紛和維持秩序。他告訴我，全鄉(xiāng)的豬娃幾乎都在這里交易，10天才一個會，所以買賣雙方都有些急。不過這里是交通要道，買賣雙方運輸都方便。

當年9月的一天，我去了市郊的焦店豬市。由于季節(jié)因素，當天的豬娃特別搶手，價錢也高，三塊四五一斤。每當一車豬娃拉到，買主們一哄而上你爭我奪，瞬時搶個凈光。很多人苦于無豬娃兒可買，在市上盤桓許久。行戶們總說：“今天再有100頭豬娃兒也打發(fā)不?。　币驗樯馀d隆，交易員都忙不過來，買主和賣主都得求著他們。

到了10月份，苗侯豬市的豬娃兒已漲至7塊錢一斤，貴得有些嚇人。可是仍然很搶手，買主遠遠多于賣主，主要是當年的糧價高了。

變化中的豬娃兒市場

豬市也在一年年變化著，除了摩托車、手機、計算機進入豬市之外，交易的節(jié)奏愈來愈快，也愈來愈規(guī)范了。在今年初的苗侯豬市上，我甚至見到了雇了“面的”買豬人，更有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經(jīng)紀人在說合生意。

前不久，我路遇一個叫陳福泉的行戶，當年去劉群成老人家就是由他帶的路。他告訴我，老劉已經(jīng)不在了，老人整整活了100歲。

薛莊的豬市上，我結(jié)識了經(jīng)紀人徐欣，他是魯山徐營人，與著名的五四詩人徐玉諾是本家。那年他40多歲，已干了十來年行戶。他說他是跟他爹學的行戶，一開始，就是說不成生意，時間長了才慢慢入道能掙些錢養(yǎng)家糊口。不過家里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大兒子已20歲了，中學沒上完跟著他來販豬娃兒，遇到集會上豬娃兒多便宜時就買下運往他處出手，辛辛苦苦掙不了幾個錢。他說：“年輕輕的跑跑路長點精細兒，說啥也不能叫他走我的老路。”我倆熟了，他非要我收下他的兒子當徒弟，跟我學照相，然后“開照相館掙錢娶媳婦”。我領(lǐng)著他兒子去買了一架廉價的相機，教會他基本的拍攝方法。沒想到他居然在過年時跑到山里靠給人家照相掙回了買相機的錢。不過因為缺錢，照相館最終沒有開起來。一晃又幾年過去了，也不知小伙子如今在干什么。

（摘自《民間，民間》，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