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潔與巴金伯伯

2011年8月中旬，我到青城外山看望青峰書院主人、作家何潔。何潔系清朝名臣、兩江總督何桂清之后，父親是“左聯(lián)”詩人何小石。其間我們談到巴金。何潔說：“巴金逝世時我從不講這些，是怕被人誤會，以為自己在利用什么?！徒馃帷缫褵熛粕?，現(xiàn)在我可以說了?！彼哌M(jìn)書房，找出一封夾在筆記本里的信件遞給我，一看竟是巴老的親筆信！字跡娟秀，二十開本的航空信封上的落款是“上海文聯(lián)巴金”，郵戳上可以看到，平信寄出的時間是1991年5月9日。我想，漫長的郵路上，幸好沒有被愛好者發(fā)現(xiàn)截留，不然的話，很多細(xì)微、綿長的情感不但難以得到續(xù)接和播散，而且會湮沒一段值得記錄的心史。

何潔對我指出，她母親鄭雪華多次講到過，李堯棠（巴金的原名）的生母陳淑芬是何家的姑媽，何家與李家算是老親戚，巴金的兩個妹妹淑英、淑華舊時在成都電報局充當(dāng)譯電員，與何潔的母親是同事。何潔幼年患眼病，看不到任何東西。幾歲時，她家住在成都紅墻巷，聽到母親在家里招呼來訪的“四姻伯”巴金，她也喊“巴伯伯好”，巴金伸手摸摸她的頭。對這個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巴伯伯，幼年的何潔充滿了好奇……

武康路一一三號

何潔能夠第一次親眼看到巴金伯伯，已經(jīng)是十年以后的1957年春季。上海的街面，就像黃浦江春濤那樣，動蕩而明麗。

據(jù)相關(guān)資料記載，武康路全長一一八三米，寬十二米至十六米。道路的北端是晚清重臣李鴻章的花園，路的南首是宋慶齡故居。兩邊遍布上海知名的洋人和達(dá)官名人、商賈富豪住宅。1957年，十六歲的何潔隨成都川劇團(tuán)到上?！疤祗复笪枧_”演出，她除了參與劇團(tuán)事務(wù)，一有空閑就往武康路跑，那是巴金的家。何潔回憶，當(dāng)時巴金的住宅門牌編號是武康路一號，后來才反過來重新編號，成為了一一三號。

這是沿街的第一座庭院，系一幢英式鄉(xiāng)野花園洋房，擁有陡峭的紅瓦屋頂，赭色細(xì)卵石貼面，歲月又褪去了墻體的矜持，顯得樸素而厚重。因為坡頂?shù)年P(guān)系，三層樓房看上去像是兩層帶閣樓的房屋，閣樓窗臺呈半圓形，窗架為木頭制就，下設(shè)十個小孔以使室內(nèi)空氣得以對流。南立面底層設(shè)有敞廊，北立面入口設(shè)置代券心石的半圓形拱券。小樓始建于1923年，曾為蘇聯(lián)商務(wù)代表處，從1955年起，巴金夫婦和女兒李小林一家就住在這幢三層小洋樓，也是巴金在上海棲身得最久的地址，共四十多年，他在此他完成《創(chuàng)作追思錄》、《往事與隨想》、《永夜》、《一雙標(biāo)致的眼睛》等譯作及小說。

學(xué)者周立民指出，這套別墅1955年經(jīng)陳毅市長特批給巴金使用，院里有兩棵高大的廣玉蘭，枝繁葉茂，開始蕭珊嫌光線太暗，而巴金偏愛這兩棵廣玉蘭，于是就住了下來。一樓是會見客人和記者采訪的地方，二樓是巴金的書房和臥室。巴金是當(dāng)時唯一不拿薪金的體制內(nèi)作家，住這樣一幢租金不菲的洋房，他不要國家任何補(bǔ)貼。

何潔生于1940年，我采訪她時剛好滿過七十歲，她的記憶力就像嵌滿卵石的小徑，她不但可以觸摸到每一塊石頭的棱角，她還知道石頭的紋理所掀起的水浪和火焰，已把那些水漬和熱力，匿在了石頭背光一面。

觸摸到這樣的石頭，她就摸到了火柴。

何潔拍打深色的ppQFCTY0mB4GlqWveytcMw==鐵門，為何潔開門的是巴金的岳母，何潔叫她阿婆。阿婆個子矮小，滿臉笑意，可惜何潔聽不懂她滿口的寧波話。她也見到了淑英、淑華姐妹，何潔稱呼她們“大孃、二孃”。廊道兩側(cè)花架上擺滿了一盆盆的七里香，庭院里有一個五十平方米的草坪，幾把藤椅，圍繞一個小桌子，那是文人雅士聚會的場所。何潔清楚記得，自己第一次去就見到巴伯伯和幾個人在談天。何潔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只聞其聲的巴伯伯，她覺得，那只曾經(jīng)撫摸自己的腦門的手，現(xiàn)在正握著自己，好像有點別樣，但手的溫度讓她確認(rèn)了同一的溫和。這個滿臉笑意的中年人，好像從來就是這個樣子：穩(wěn)重，輕言細(xì)語，根本無法察覺他的喜怒，就連揮手的動作也透著一種四川人罕有的輕與慢。

巴金知道這是來自成都的小姑娘何潔，他親熱地向在座各位介紹：“這是我們李家的老親戚，來自成都。她母親雪華是成都青年會的著名票友，現(xiàn)在女兒也喜歡上了川劇?！比缓笏麨楹螡嵵鹨唤榻B在座各位：作家張恨水、靳以，巴金指著一位胖胖的中年人：“這是大戲劇家曹禺先生?！焙螡嵑喼辈桓蚁嘈?，大名鼎鼎的《雷雨》作者就坐在自己眼前！

長頭發(fā)的曹禺一聽何潔會唱戲，高興得直甩頭發(fā)，熱情地把小姑娘拉近，坐到自己腿上：“你會唱戲？可以唱一段給叔叔聽聽嗎？”在巴金的眼神鼓勵下，何潔站起身，拿了一個身段，唱了川劇《貴妃醉酒》片段，贏得滿堂喝彩。怯意一去，何潔的本性就亮出了光彩。她意猶未盡，說，我還可以唱滬劇呢。曹禺不大相信：你初來上海，如何會唱呢？其實是何潔剛在“天蟾大舞臺”學(xué)到的，她熱炒熱賣唱了一段《羅漢錢》，不料得到曹禺的高度評價：有味道，有味道！

曹禺說，宗華、文牧、幸之根據(jù)趙樹理短篇小說《登記》創(chuàng)作了這出現(xiàn)代劇，由著名滬劇表演藝術(shù)家丁是娥主演，盛況空前。這出戲的劇情并不曲折離奇，描寫建國初期一對青年男女自主婚姻的故事。李小晚與張艾艾相戀，以羅漢錢為定情物。聽到這里，十六歲的何潔一臉鬼笑，鼓起大眼睛掃視大家，這眼神惹得各位大笑起來，笑聲驚起了樹梢上的幾只鳥，它們停在空中，再從笑聲的間隙回到樹巢。

曹禺話鋒一轉(zhuǎn)，突然談到了《雷雨》。初出茅廬的何潔大聲說：“我不喜歡《雷雨》，因為我害怕打雷！”巴金笑得前仰后合，藤椅被搖晃得吱吱呀呀。曹禺拍拍何潔的肩頭，他很喜歡何潔的率真，由此開始了與之通信，談表演，談人物，長達(dá)兩年。

巴金問何潔平時看些什么文學(xué)書。那個年代，喜歡文學(xué)幾乎就是青春期的唯一合法選擇。何潔對巴伯伯說，自己也不喜歡《激流三部曲》，覺得讀起來像翻譯小說，只喜歡《憩園》，理由在于此篇文風(fēng)才是巴金獨有的。“伯伯，你是用《憩園》告訴讀者，祖宗的財產(chǎn)是套在子孫頸上的枷鎖，只會使其坐享其成，最終喪失獨立的能力淪為悲劇”。巴金哦了一聲，沒有再說什么，他沉思的目光里閃過一絲驚異，鏡片上是一片白光和樹影。何潔估計，可能覺得她這個大膽的小姑娘過早地看懂了小說，未必是好事啊。

臨走，巴伯伯親自送何潔出門。這是古禮，尤其是長輩送晚輩。何潔記得，巴金那時走路的姿勢十分凝重，動作緩慢，就像一個腳桿上套了鐵沙袋的僧人。他問及何潔媽媽和姊妹們的生活情況，語速很慢，他站在武康路一號大門前向何潔揮手告別，送來的是一股股暖到心田的和煦之風(fēng)。這時，恰有幾個小學(xué)生從門前經(jīng)過，他們向巴金行禮，巴金也客氣地點頭致謝。

這難忘的一幕，時隔五十多年，何潔依然歷歷在目。她哪里會知道，緊跟著而來的“反右”雷聲，就炸響在中國知識分子們的頭上了。而且，自己和欽點的大右派流沙河竟然海誓山盟。

手藝人巴金

一晃，十五年過去了。

1972年，命運多舛的何潔到上海治病，自然也要去看望巴伯伯。她當(dāng)時處境非常困難，與下放監(jiān)督勞動的流沙河住在金堂縣城廂鎮(zhèn)，她是借了幾十元錢來上海治病。她不好意思去打攪巴金，自己住在一家小旅館里，最后還是決定去看看巴金伯伯。她心目中的文學(xué)圣地——武康路一號，可惜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落葉滿地，學(xué)生們斗志昂揚(yáng)地從落葉上踩過，發(fā)出碎裂的巨響，聽上去有點驚心動魄。

為她開門的是一個中年人，穿中山服，戴眼鏡，模樣很像巴金，何潔心頭一驚。后來才知道，這是李小林的丈夫祝鴻生，是這個家庭的頂梁柱。

見何潔來了，巴金已經(jīng)認(rèn)不出那個滿嘴戲詞的小姑娘了，他仔細(xì)端詳了好久。他很高興，與何潔在草坪上一邊走，一邊擺龍門陣。

何潔一直覺得那個闊達(dá)的草坪，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變得很小了。周圍已經(jīng)聳起一些高樓，武康路一號深陷鋼筋水泥的包圍之中。巴金的書房早已經(jīng)被查封，所有藏書被搬到庭院一側(cè)的一間小房子里，兩張封條十字交叉，封死了閱讀、思考的空間。

何潔本來有一肚皮的話要對巴伯伯講，講自己沒有工作如何苦苦掙扎，講自己的婚姻，講大右派流沙河就是自己的丈夫，講女兒余蟬和兒子鯤鯤，目睹眼前一切，她把話生生咽回去了。

巴金的腰身已經(jīng)不大靈便，身形有點佝僂，深勾著頭，陪著何潔在庭院慢慢散步，一圈又一圈。巴金講到何潔父親何小石：在北方“左聯(lián)”作家中，何小石主要寫詩，偶爾也從事翻譯和小說寫作，可惜保存下來的太少。何小石是一個絕頂?shù)奶觳?，胡琴、笛子、提琴樣樣都好，還會唱京戲，可惜天不假年，棄世太早了……老人偶爾斜睨一下那被查封的書庫，嘆一口氣，一言不發(fā)地走著。何潔很快明白了這里的一切，她不怕，她說：“巴伯伯，我要把封條撕了！”巴金急忙制止：“不要動！不要動！二天（以后）就會慢慢好起來的……”當(dāng)時，何潔甚至產(chǎn)生了將巴金接走、弄到一個安全地方的驚人念頭?？上仗熘?，哪里還放得下一張安靜的書桌啊。

來到廳堂里，何潔看到桌子上只有一本當(dāng)時流行的時政刊物《學(xué)習(xí)與實踐》，那是家里唯一被容許閱讀的書刊。巴金不再說話，慢慢坐在桌子前，何潔發(fā)現(xiàn)桌子上放著一堆拆開的打火機(jī)零件，各種牌子的都有。巴金戴起袖套，從抽屜里摸出一本修理指導(dǎo)書，他竟然在學(xué)習(xí)修理打火機(jī)！巴金嘆口氣，說：“唉，無事可干，學(xué)門手藝也好哇！”

何潔不說話，看著巴金伯伯動作遲緩地擺弄零件，漸漸發(fā)現(xiàn)他很精于此道。他是好不容易組裝好了一只打火機(jī)，擦擦擦掀動磨輪，火光四濺，然后他又慢慢拆開，拆得七零八落，然后又開始試著組裝，并且把不同型號的打火機(jī)零件相互組合……一代巨匠，他的生命被改刀、螺絲肢解，他就是用這種“無用功”，來打發(fā)難熬的時光。

何潔覺得，那個修打火機(jī)的巴金，比印象里的巴金還要慢。他徹徹底底慢下來了，他的思想、他的行動、他的骨頭也會適應(yīng)這一節(jié)律。他慢下來，像木質(zhì)紋理那樣慢，像綠葉回到枯枝那樣慢。他聽得見金蟬脫殼的聲音，也聽見土撥鼠分娩的呻吟。但是，他不是一只懵懂的蝸牛，因為他知道，慢是鑲嵌在生死之間的細(xì)腰。一個思想者與打火機(jī)相戀，就像是在煤礦中挑選出矸石，一方面是從金屬器具里剔除不合理的東西，讓團(tuán)結(jié)緊張滴水不漏成為運動的和諧主義；另外一方面，他又仿佛是從黑中選美——那是他的寄托嗎？他還有寄托嗎？

一個人在做一件事的過程中，他非常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必將失敗。那么，他還會停下來嗎？這無疑是他人生中“嚴(yán)重的時刻”。我想，絕大多數(shù)人會奮力一搏，渴望金石為開奇跡光臨，轉(zhuǎn)危為安；悲觀者會明智地罷手，枯木一樣等候天意的擺布；還有極少數(shù)者，會一點一點去損耗，一點一點去失敗。就像伍爾夫那樣，口袋里裝滿石頭，緩慢走向河心。

即便失敗，也可以這樣從容不迫。

每天擦拭妻子的骨灰

在蕭珊阿姨生命的最后幾年，可謂備受摧殘，她整天處于對丈夫的擔(dān)驚受怕之中。1972年夏季，蕭珊死于肺癌。臨終前，巴金沒能趕到她的床前，她的葬禮也很冷清，蕭珊的死是巴金性格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如果說巴金對一切橫加的事端均可以沉默待之，那主要是他背后的蕭珊，溫情可以療傷，溫情可以洗去屈辱。一旦這個溫情失去了，他已經(jīng)看不到后背上被人涂鴉的東西了。夫妻之間，即便在后來的歲月里也有大量信件往返，至今還保存有近四百封之多。1956年12月8日，蕭珊寄給出差在外的巴金的信里就說：“告訴我多一些，讓我也可以追隨你遙遠(yuǎn)的眼睛。”而巴金在《懷念蕭珊》里，刻意提到了馬克思夫人燕妮的那雙明眸……這都不是偶然。

1972年，李小林已經(jīng)懷孕。一天，大家談到了一些傷感的事，何潔指著她的肚子說：“寶寶快點出生吧，好為家里分擔(dān)一點事情！”話一出口，小林的眼淚就下來了，何潔也哭，但大家立即止住了聲音。她們不敢再哭，一哭的話巴金就控制不住了。何潔確實咬牙止住了哭泣。李小林說，記得母親逝世時，爸爸一直見到蕭珊的靈床推出來了，他五官挪動，真是想捶胸頓足地痛哭一場，但也憋住了。何潔覺得，巴金的抑制力到了驚人程度。

她看到一個五斗櫥頂部放著一個壇子，那是蕭珊的骨灰。巴金顫巍巍地站在一個小凳子上用抹布去擦拭。何潔搶過抹布說我來擦，巴金輕聲說：“我來，我來，我每天都要擦一遍！”

他的動作極慢，一遍一遍地擦，壇子光潔如新，反射著室內(nèi)的燈光，也把巴金的身影印在上面。他擦拭了足有十幾分鐘，好像覺得累了，又伸腰站了一會兒才從小凳子上下來，一言不發(fā)地凝視著骨灰，他沒有流淚。但鏡片灰蒙蒙的，何潔看不清他的眼睛！

何潔后來才知道，蕭珊固然患有癌癥，但在發(fā)病前，作協(xié)一批人到巴金家里抄家，蕭珊跑到三樓上與之發(fā)生爭執(zhí)，她被人猛推了一把，順著樓梯滾下了三樓。當(dāng)夜蕭珊就便血了。

知道何潔要回去了，巴金拿出一些工業(yè)券和副食品票證，讓何潔去買些內(nèi)地緊俏的服裝、食品，何潔拒絕了，因為她身上根本沒有錢。巴金覺得奇怪，最后叫女兒買回一大盒奶糖送給何潔。何潔一直不敢向巴老提到自己的婚姻，害怕再讓老人增加不必要的壓力。她鼓起無數(shù)次勇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只是說，自己的丈夫是一個老家的工人。巴金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當(dāng)時巴金就睡一張小床，但他每天休息之前，總是在床邊要再鋪一張小床，床單、枕頭均是他親自打理。巴金說：“兒子在外地，萬一他突然從回來了，就可以休息了。唉，兒子……”

聽說沙汀的夫人患了癌癥，巴金讓何潔把蕭珊走后剩下的大量珍貴進(jìn)口藥帶給沙汀。文學(xué)與親情是巴金感知世界的窗口，也是唯一的窗口。

為了讓暮氣沉沉的家里有一點生氣，何潔又為巴金唱戲，《情探》、《考紅》、《歸舟》一個接一個，這是怎樣一種演唱啊！還有1957年第一次在武康路一號放聲高歌那種氣韻嗎？那是一種帶著淚聲的演唱，小林夫婦在一旁拍手叫好。巴金靜靜聽著，他低垂著頭，偶爾抬起頭來，看看何潔，漸漸地眼神里泛起了錦江的波濤……

何潔知道，巴金伯伯順著鄉(xiāng)音回家了。

一個人虛弱到無力把痛苦“擰成一股繩”而扔出體外，那就只好把痛苦收拾好，堆成一堆柴，寄放行李一樣放置到能夠承擔(dān)得起的部位。

一個虛弱的人抱著痛苦取暖，倒在命運的十字街頭。但是，像種子那樣信仰頭頂?shù)男枪狻?/p>

將所有的夢蜷縮如種子，將所有的銹在刃口上打開，艷幟高漲，只要它們尚未被厄運磨滅，那就無須回到土地與熔爐。它們在那里，運行如云的命運，就可能看到大地上的陰影，終于出現(xiàn)了缺口！

為了徹底擺脫煩惱，一如巴金曾經(jīng)所言，“我不需要悼詞，我都不愿意聽到別人對著我的骨灰盒講好”，“請讓我安靜”。2005年10月25日，巴金家人將巴金和蕭珊的骨灰一起撒向大海。

巴金的回信

多年以后的八十年代中期，何潔已經(jīng)寫作出不少文學(xué)作品，她的中篇小說《落花時節(jié)》在1987年第一期的《十月》雜志發(fā)表了，獲得了“十月文學(xué)獎”。她才鼓起勇氣給巴伯伯寫信，第一次和盤托出，告訴他自己的真實生活情況以及寫作狀態(tài)，并寄去了發(fā)表自己作品的當(dāng)期《十月》雜志。

幾個月后，巴金揮筆回信：

何潔同志：

從北京回來讀到你的信。謝謝你的照片。你的事我也知道了。好些人夸獎你，你做得對。你上次到我家的情況，我還記得一些，但那樣的日子不會再來了。我家里人都好，只是我的小妹（今年六十五了），去年小中風(fēng)后至今手腳不大靈便。我近幾個月來身體也不好，寫字很吃力，因此不多寫了。請?zhí)嫖覇柡蛄魃澈油?，這些年吃夠苦了。但比起劉盛亞同志來，他能活到今天，還是幸福的。我看過影片《巴山夜雨》，看到那位詩人就想起你的丈夫。希望他勤奮地寫下去。愿你們過得幸福。

祝好

巴金

五月九日

巴金信中提到的劉盛亞是重慶籍作家，四川人民出版社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傳略》（上、下冊）和《中國文學(xué)家辭典》“現(xiàn)代部分”均失載。1948年巴金主編的“現(xiàn)代小說叢書”收錄他的《夜霧》，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全書厚達(dá)七二一頁，在當(dāng)時堪稱長篇巨制。劉盛亞1958年受批判，流放峨邊農(nóng)場勞改。1960年病故。

這是何潔保存至今的巴金伯伯唯一的手跡。當(dāng)何潔在1994年3月再度來到武康路一一三號時，坐在輪椅上的巴金，拿著何潔送來的五通橋豆腐乳，感慨地說：“你十幾年前送的那床四川涼席，搭上補(bǔ)丁我還在用！謝謝你了……”其實，巴金就連平時使用的衛(wèi)生紙，也是從成都買去的草紙。

談到那場浩劫，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對于這個問題，一次作家沙汀曾對何潔轉(zhuǎn)述自己與巴金的一次對話：“我在接受審查時，身上所有的鞋帶、褲帶被收走，老保姆給我送飯來，我是提著褲子跳過去，一只手接飯盒，一只手?jǐn)Q著褲腰。你說，是悲劇還是喜劇？”

聽完這段轉(zhuǎn)述，正處于寫作《隨想錄》篇章的巴金沉思半晌，說：“他說得對！”

陳思和在《巴金寫完〈隨想錄〉以后》一文里分析道：巴金“的感情似乎總是陷在那一團(tuán)噩夢中掙扎不開。巴金的疑慮來自于他對中國的政治斗爭有過于豐富的經(jīng)驗，他那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言論連同那種表達(dá)言語的形式，都是出自他的肺腑深處，沉重感反而增加了老年巴金的魅力，這是一種深諳中國社會，充滿東方人智慧的生存與斗爭的藝術(shù)”。

在何潔看來，巴金伯伯好像從來就沒有年輕過。他的行動不但是持重、緩慢的，而且他的內(nèi)心也在一種“推刃”一般的慢性中，不停割傷自己。沉默，未必就充滿東方式的智慧；長久的沉默，未必就是爆發(fā)的前兆。有些燃燒，無須帶焰飛行。

何潔告訴我這些往事，不禁想起2012年初我采訪四川師范大學(xué)教授龔明德（他擔(dān)任過《巴金的一個世紀(jì)——慶賀巴金百歲華誕》等多種圖書的責(zé)任編輯），他對我說，百年來新文學(xué)有兩大劃時代人物：魯迅讓人們看到了皇權(quán)與生存權(quán)的關(guān)系；巴金讓我們看到了權(quán)力的災(zāi)難，并上升到人性思考。他的懺悔意識，他早年翻譯的大量作品至今未受重視；他對“十二月黨”人的傾情也是值得深思的。記得我一次去上海他家，恰好他收到一筆稿費八萬元，他找兒女們借了二萬元，湊十萬整數(shù)就捐出去。他捐款用的是名字是李芾甘，別人也不會在意。我寫過數(shù)十篇文章談巴金的人與文，做得遠(yuǎn)遠(yuǎn)不夠。他的一生，完全印證了他的真話：“我做了我可能做的事。我做了我能夠做的事?！边@樣的話，幾個人敢說？真是黃鐘大呂之聲。

1999年2月，巴老的病情突然惡化，巴老拒絕治療，拒絕手術(shù)，要求安樂死，上方自然不會同意。結(jié)果巴金屈服了，一如他幾十年一貫?zāi)菢?，最后說的是：“好吧，從今天起，我為了你們大家活著?！?/p>

一個人固然不能決定自己的生，看來更無法決定自己的死。覬覦者渴望的東西，在那個植物人的軀體內(nèi)，儼然已經(jīng)被徹底置換了。

所以，何潔說，我們至今都沒有讀懂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