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說,他也該算我的老師。
二十年前我大學(xué)畢業(yè),那時候不用擔(dān)心工作的事情,學(xué)校和單位早就聯(lián)系好了,一個蘿卜一個坑的,好像是,一出了校門,就進了單位,社會就這樣撲面而來了——雖然單位不甚理想,專業(yè)也并不甚對口,然而,父母總是高興的。而我,對著剛報到了的單位,那間小小的銀行儲蓄所,那些看著我,有的漠然有的欣喜的面龐,不知道為什么,心總是有種難以言說的落寞的,這種感覺,說出來你也許不信,是過了二十年,還能隱隱作痛的一種落寞。
是盛夏的季節(jié),天,是燠熱的,到了晚上,也還是被一種潮潮的熱氣裹挾著,那種圈在蒸籠里熟透了的小籠包,奔騰欲出的感覺。我對父母說,我想學(xué)裁剪。那時候不叫服裝設(shè)計,很樸素的,就叫裁剪。一把剪刀,一卷皮尺,一個練習(xí)本,一只筆。就這樣簡單,進了我父母單位辦的一所夜校。那時候夜校很熱鬧的,好像很多年輕人都有去夜校學(xué)習(xí)的,英語,漢語言文學(xué),電氣工程,化學(xué)工程,最多的是財務(wù)會計,還有就是企業(yè)管理,學(xué)的人都挺用心的,白日里上完了班,在酸堿池旁,在銑車旁,在機修車間里,甚至在集體制街道辦的簡陋的小廠房里,裱完了電池的包裝皮,糊完了盛皮鞋的硬紙殼,匆匆地吃完晚飯,挾著包跨上自行車就去了夜校。那時候年輕人的臉上總有燦爛的笑容,好像是,學(xué)出來就會改變自己現(xiàn)狀的那種浮想,就會真成了會計技術(shù)員工程師甚至管理干部的浮想。當(dāng)然也有旁的,美容美發(fā),服裝剪裁。這種旁的,在人們看來,似乎有點低一溜的,好像沒什么大出息一樣的。
而我,在那段時間里,情緒因為有那么一點郁郁的,腦子里也似乎有那么一點空空的,就把曾經(jīng)整晚在宿舍里和女友們高談闊論將來所謂的理想、所謂的造化的大段大段的現(xiàn)在閑下來的時間,交給了能學(xué)一點女紅的課堂。
他就是那時候來到那間燈火通明的大教室的。
其實我是認(rèn)識他的。自小我就認(rèn)識他,他可能也就比我大個三四歲,在我父母那個有著五六千職工兩三萬家屬的企業(yè)里,他也能稱得上一個傳奇。
很小的時候他得過一場小兒麻痹癥,左腿就壞掉了,一直是崴著腳走路,幼兒園,小學(xué),中學(xué),一路就這樣上下來,身子總往左邊斜著,左手扳著左腿,挪一步就畫一個圈,書包總是斜挎在肩上,可能習(xí)慣了,他這樣走著也不吃力,有時候也能飛快,臉上總是笑嘻嘻的,從沒見過他愁眉苦臉的樣子,也一樣和同學(xué)打鬧,瘋逗,男孩子能玩的他幾乎都能玩,滾皮圈,抽陀螺,甚至還能打乒乓球,到了大家學(xué)雷鋒的日子,也會起早床把另一個低一屆的也是得了小兒麻痹癥的卻只能坐著輪椅上學(xué)的女孩子推到學(xué)校來(平常是那女孩子的弟弟干這活兒的),他的臉上還洋溢著一股陽光般燦爛的微笑。那個日子大家也都覺得很好笑,一個瘸子推著一個癱子,兩個殘廢的孩子心無城府的快樂,只有那個日子,才讓大家想起來,他原來也是殘廢的。
他的書念得還不錯,小學(xué)畢了業(yè),就升了初中,中考后,竟然還考上了市里的一所重點高中。這個時候問題就來了,好像是,他這種狀況,那所重點高中是沒辦法收他的。讀高中是為了什么呢?不就是為了考大學(xué)嘛!而一個瘸子,怎么能夠上大學(xué)呢?他父母就勸他,看著他長大的叔叔伯伯阿姨們也勸他,就連那個帶了他三年的中學(xué)班主任,也跑到家里來勸他。那個時候好像父母的單位也有很好的就業(yè)制度,對這種情況也還是能照顧家屬的,初中畢業(yè)了,也能安排到企業(yè)的門房去做個收發(fā)報紙的活兒,多好的事兒啊,也輕松,也是正式職工,比那些只能在集體所有制街道小廠窩著的小青年不知能強上多少倍的,可是呢,他那會兒就犯了點脾氣,照說,像他這樣的孩子,也是多多少少有點拗脾氣的,甚至怪脾氣的,因為身體上的與人之異,可是從小兒看著他長起來的鄰居們,這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以為與別的孩子沒什么兩樣的他,確實有一股殘疾人身上通有的拗脾氣和怪脾氣。他說,我是一定要讀高中的。前前后后,他就只講這一句話,多了也沒有,而且呢,眼神是直愣愣的,有點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意思。他的父母當(dāng)著那么多好心人的面,多少有點發(fā)窘,勸的話倒比旁人更顯空洞,好像是,那些勸他的話,倒不是講給他聽的,倒是自己知道別人的好歹而且心領(lǐng)了的一種歉意。最后呢,都有點下不來臺,他這種年紀(jì),要說真是孩子呢,你也可以哄一下壓一下的,可是又畢竟讀了八九年的書了,打不得罵不得也壓不得的,要說不是孩子呢,真也就是十五六歲,你又不能太傷了他的心。這一輩子,你便讀了高中還想怎么樣?!這種話是真說不出口的。大家就涼在那兒了,那片紙一樣薄的東西誰都不敢戳破的,那可真能要了一個人的命,倒不真是生命的命,而是,怎么說呢,一個人能活下去的魂吧?那個魂讓人給閃了折了,這孩子,這雖然人人都覺得不可能有多大造化的孩子,可能就此真毀了。
班主任嘆了口氣,班主任站起來,班主任說,你要真想去那所高中,我就盡我的力給你跑跑吧。他的臉朝著班主任,眼睛里就有了一絲光。班主任吐了口氣,班主任說,實在不能上,你也別太倔勁了。班主任轉(zhuǎn)頭看著他的父母,又說,你看你爸你媽為難的。他這時候才咬著嘴唇,輕聲地說,好。他的嘴唇上已經(jīng)一片青紫,鄰居們都搖頭嘆著氣散了。
高中他真的很順利地上了,比我們預(yù)想的要容易得多。那所重點高中的校長和教導(dǎo)主任甚至都來了他家,對他求學(xué)的上進心表示極度的夸獎,而且他因為中考優(yōu)秀的分?jǐn)?shù)被編進了重點班,還因為他離家太遠(yuǎn),像他這樣的身體來去一趟的不易,學(xué)校甚至撥了物理實驗室旁的一間廢舊小倉庫給他做了宿舍。他那時候已經(jīng)很少回家屬院來了,可能因為功課緊,也可能因為搭乘一次公車的不便,他的母親逢星期天去給他換洗一次被褥和衣衫,碰到一幫鄰舍時,總會溫溫地笑一下,唉唉地說,誰叫他認(rèn)這種真呢?話語是謙恭的,帶著點無奈,雖然也還帶著點欣悅,到底她的孩子總不是自暴自棄的,但她的身體里面,總能讓人感覺著一種骨子里的無望。
他就是那會兒成為我們整個宿舍院里家長們教訓(xùn)小孩子的榜樣的。
看看,人家都那個樣了,還那么要求上進,你,你,你,你的條件,唉,你是真不知道好歹的。
他的父母聽到這里,總是苦苦地笑一下,搖搖頭走開。
據(jù)說,他的學(xué)校,也把他當(dāng)作典范來教育旁的學(xué)生。校長在大會上總會點他的名,他的努力,他的刻苦,他的一次又一次的拔尖。他成了這一片學(xué)生中的名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然后便是考大學(xué)。大學(xué)便是考上了,他也不可能進的,這個,大家都知道。他呢,想必也是再清楚不過了。還是很刻苦地學(xué),還是很努力地備戰(zhàn)高考,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在每回的模擬測試中拿年級前三名。這時候我們已經(jīng)長大了,知事了,覺得他的這種辛苦倒不成了我們的動力,小小年紀(jì)的我們,聽到他每回的獨占魁首,反倒產(chǎn)生了一種悲苦,一種深深的憐憫,一種感覺徒勞的遺憾。都知道結(jié)果是什么,都知道。
他的分?jǐn)?shù)下來了,考得相當(dāng)不錯。上清華北大倒不敢打包票,可是浙大武大是絕對沒問題的。這分?jǐn)?shù)一出,家屬院的父母們都覺得挺難受的,好好的孩子,真有點可惜了的意思。見著他的父母,誰也不敢提這件本該高興的傷心事了,就覺著,怪可憐見兒的,又得是一場什么樣的鬧???!誰都記得這孩子三年前非要讀高中的倔模樣,而現(xiàn)在,三年過去了,都到這份上了,唉,怎么說???
我們就那會兒才又見到他。三年了,他的五官也長開了,是那種相當(dāng)俊朗的男人像,如果不是那條殘腿,他也該是個美男子。他長高了好多,手不撐著腿走路了,換了副木頭拐子在腋下,右腿是正常人的長法,左腿就懸在了半空中,走一步,左腿就畫一個圓圈。他的背是挺直的,肩膀也是闊闊的,身上是一件火紅的T恤,繃得他健壯的胸脯都快撐破了。那件T恤衫到現(xiàn)在我都能回憶起來,真是招搖的,真是惹眼的,真是能把人晃得眼花繚亂的,大家都斜著眼看著他,那種顏色的衣裳,他怎么就敢穿?!他的身體,他的命運,他難道不該悠著點的嗎?他呢?倒還是笑嘻嘻的。這回也沒人再聽見他家里的鬧了,倒是看見,在那個火熱的苦夏里,他一趟一趟地幫著家里做事情,守著爐火熬綠豆湯,搬出晚間乘涼的竹床來用水一遍遍擦拭,哼著歌曲洗家里人換下的衣衫,還能騎上自行車,就那樣偏腿坐上去,再用木頭拐子一點地,車就離弦一般地駛遠(yuǎn),去給家里馱米運煤,這時候,大家又忘了他的殘廢的身體,他的同學(xué)也會叫他來一起下河游泳,甚至,你簡直想不到,他還會拄著拐杖靈活地在籃球場上奔跑,甚至,還投進去好幾個球!
我父母說,看看,看看人家。我父母的嘴巴嘖嘖的。可是我們都知道,他還能怎么樣呢?
那個夏天,他的工作就有著落了。他的父母還不到退休的年齡,本來硬是退下來讓他頂職去工作也是可以的,那時候都興這樣的,雖然他這種身體怕也干不了他父母的活計,可是廠子里覺得了他的努力,覺得了他的一股氣,覺得了這樣待他倒像有點不公平的樣子。好家伙,差點就上了浙大武大了,差點就成了大學(xué)生了,這讓人怎么能小瞧他呢?竟然就破了格,招他去到廠里的圖書室做管理員了。我們廠的圖書室還是很大的,對孩子的誘惑力也還是很大的,不光清閑,不光不用出體力,還能有一點附庸風(fēng)雅的書卷氣,還能呢,或多或少有一點小小的權(quán)利。不瞞你說,我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當(dāng)一名圖書管理員,真的,能看書是一個方面的,對著還書者頤指氣使甚至有點愛搭不理的樣子,也是叫人覺得一種權(quán)利的向往的。
這叫人怎么說呢?多多少少是要人有點嫉妒了。還有那么多小子姑娘窩在集體制街道辦的小作坊里,還有那么多人覬覦著國有化企業(yè)職工的一席之地。怎么就便宜了他的呢?怎么就?怨氣只能到這份上了,再說下去,反倒沒什么意思,小子有時候是渾的,姑娘有時候是潑的,但在這種事情上,他們看著他的那條殘腿,還是真講道理的?,F(xiàn)在回憶起來那些小子姑娘們,他們都比我大了快十歲,可也是什么苦都吃過的,小小的年紀(jì)趕上了上山下鄉(xiāng),回城后又沒有正經(jīng)工作,熬了一把年紀(jì)又趕上國有企業(yè)的倒閉,在那種一輩子里,卻也是堂堂正正地走過來的,對著該流淚的就流淚,對著該微笑的就微笑,大事上是從沒有胡攪蠻纏過的。有時候,我真的是從心里敬重他們的。
然而,他,放棄了那種被人深深扼腕痛惜錯過的好機會。他對他父母說,我會自己養(yǎng)你們的。
他就這樣站在這座燈火通明的大教室前。是幾盞六十瓦的日光燈管,把每一間教室都能照得雪亮。那時候的夜校真好,燈火就看得出光明。樓下有人拿著把吉它在唱:我來唱一首歌,古老的一首歌,你輕輕地唱,我慢慢地和……是羅大佑的《閃亮的日子》,我聽得眼淚都快掉出來。
他慢慢地在講臺上站定,說,做衣和做人是一樣的。
他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挺拔的青年了,腰板還是筆直的,肩膀決不歪斜,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亂,上身是一件鵝黃的圓領(lǐng)衫,下身竟是一條雪白的西褲,腳上是鞋油上得锃亮的甚至還打了臘的一雙皮鞋。他的左腿仍舊蜷著,腋下還是夾著一根拐杖,不過不是木的了,換了一種鋁合金的,銀亮銀亮的,看著不是一件讓人覺得自卑的依附品,倒像是一件讓人艷羨的武裝了。我注意到他的褲子,裁剪得相當(dāng)合身,在腳踝那里包上一點兒,不管左腿右腿,褲長都比腿略長一寸,是正經(jīng)西褲的做法。他是真的講究的。
聽過很多他的傳言,他不肯去干那件曾經(jīng)讓人眼饞的圖書管理員的活兒,是因為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立志去做一名裁縫!
為什么?他父母聲色俱厲地問。
不為什么,就因為喜歡,也因為適合自己。他答。
圖書室的工作有什么不好?他父母淚如滂沱。
我選擇不了我的身體,但我總能選擇自己的喜好吧?他小聲地說。
我能養(yǎng)活我自己的,我也能給你們養(yǎng)老送終的。他又說。
后來就去了寧波,聽說寧波那里有一個相當(dāng)了不得的裁縫,他就收拾了簡單的行李離鄉(xiāng)背井地去了那邊。家屬院的人們還是有些不解的,因為此時南風(fēng)正盛,多少好看時髦的衣服都是從那邊過來的。寧波?大家都搖著頭。然而他母親說,他是早打聽好了的,寧波的那個裁縫,真是個師傅,凡人不授的,也是托了多少人通了多少信求了多少回才接納了她的兒子的。聽的人就有點心不在焉地敷衍著了。一個裁縫?能有多大的講究呢?我母親還笑笑地對他媽說,是啊,做個裁縫挺好的,我聽說國外那些皇室貴族,是不到成衣店里買衣服的,都有專門的裁縫給訂做的。旁邊聽的人就附合一下,嗬嗬,那是了不得的。他的母親就訕訕地笑,訕訕地走了開去。我媽回來唏噓不已,唉唉,怎么就想當(dāng)一個裁縫?我爸很深地看我媽一眼,不說話,就那樣深深地看一眼,可是連我們也能懂了:他那個樣子,出師后真做了個裁縫,也就能養(yǎng)自己一輩子了,還能指望干點別的什么呢?
那以后的幾年里,家屬院外的街道上看著就熱鬧起來了,有了許多小小的鋪子,開小飯館的,弄理發(fā)店的,賣衣料的,開雜貨鋪的,修理鐘表的。好像都是原來沒法爭氣上學(xué)沒法到國營企業(yè)工作的,甚至還有些“嚴(yán)打”被關(guān)了局子教養(yǎng)過了的不成器的家屬子弟們一窩蜂兒地弄的。嗨,個個看著眼不丁丁的,就都熬成火候了。我們家樓下的那個,前幾年因為偷看女工洗澡被整教了的,這種小偷小摸的作風(fēng)問題便被派到總務(wù)處去了,干什么呢?專管廠子里各車間辦公室的廁所衛(wèi)生問題了,那工作是不體面了,工資也養(yǎng)不下四五個孩子的,老婆就辭了附屬廠的工作,也在街道上支了個攤賣起早點來了,就那種,五分錢一個的面窩,一個一個在油鍋里炸了,用廢報紙包了賣給過往的路人,上學(xué)的學(xué)生,也就幾年工夫,有一天,他們家小子竟然就開了一輛的士回來了。我媽在陽臺上氣得鼻子都歪了。
他就是那騰達(dá)開了的第一批人。
聽說滿師回來就開了小店鋪。店鋪沒開多久,就已經(jīng)打出了一片天下。他可不是一般的裁縫,他對衣料是有絕對悟性的那種裁縫。怎么說呢?好比如,你拿著一塊面料給他,不用你說做什么樣子,他把疊得整整齊齊的面料嘩地一抖開,看一眼,再把料子團成一團,拿在眼睛底下,那種近法,倒不是看,而是嗅了,或者說,是跟那段料子低語了,然后呢,他再用他的眼光掃掃你。真的,真不是看,真是掃,他掃一眼,就打量出你的大約身段了,你的氣質(zhì)了,你走路時的步態(tài)了。他就會告訴你,這段料子應(yīng)該做什么。而他對衣料的概念,又有固執(zhí)的觀念,怎么說呢?放著一句不好聽而過時的話,那就是,他對衣料的看法也帶著明顯的階級性。毛華達(dá)法蘭絨的,得是有氣魄的人穿的,那種天生有貴氣的人才能穿它,便你是廠長書記,從大老粗升上來的,沒經(jīng)過一二十年的官場熏陶,你的神色和霸氣,是配不上這種衣服的。還有呢,像香云紗這種綢緞料子,也是得離休退休賦閑在家的老干部,和那些有點閑情有點閱歷的女人穿的,香云紗這種料子,是很奇怪的一種衣料,要淌過汗后才能越穿越亮,這真是很矛盾了,配穿香云紗的人會流那許多汗嗎?所以他說,一般的人,還是不要碰它,因為你承不起。什么叫承不起呢?他就會微微地笑一下,說,再怎么伺弄它,它都和你沒感情。你是想跟他說個究竟的,你的心里是有個模式的,你急急地說出來,把你的樣子畫給他,甚至拿了別人的成衣丟給他,讓他照模照樣弄出來。然而呢,他把料子攤在他的面板上,淡淡地聽著你的,淡淡地看著你,淡淡地笑著,那嘴角的一絲氣,怎么說呢?來的人先就虛了,再也講不下去了,自暴自棄地推了料子,好像是跟自己賭氣地說,算了,你看怎么好就怎么做吧!他就走過來,其實是挪,左腳是懸著空的,右腳是不離地面的,蹭挪過來,扳過你的身板,三下五除二,你的三圍就全在他的腦子里了。
在他那兒做衣裳,其實也不是很愉快的,因為總是違了來者當(dāng)初的意,留了衣料在那里,心里總是覺得空得慌,也冤得慌,取了衣服回來,站在穿衣鏡前試了,看著鏡中的自己,也沒覺得很高興,因為跟原來的想法太大相徑庭了,就使人覺得一絲委屈。好看卻是別人說出來的。這色,這樣式,這腰身,嘖嘖,真是滿天下找不出第二件了。女人的自信是讓別的女人眼里的羨慕和嘴里的嘖嘖聲制造出來的。這才真覺得這料子的花色與這式樣的合襯,這才真覺得這料子這樣式與自己的合襯。滿世界找不出第二件了!哪個女人不為這句話動容?一來二去的,他的名聲就也漸漸傳開了。
那條街上,裁縫倒也不少,那時候成衣的品種還是少些,樣式呢,也都千篇一律了些。裁縫就很吃香了。不過呢,好像好裁縫自己的衣服倒是不怎么樣的,就好比,好的理發(fā)師,他自己的頭發(fā)弄得倒有點亂蓬蓬的。那條街上的另幾個裁縫,也有手藝不錯的。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女子,也是得了師傅的真經(jīng),做出的衣服,領(lǐng)是領(lǐng)腰是腰的,真就是合身的,無管胖的瘦的,在她手上弄出的衣服,也都是合襯得不行的,但這個女子呢,自己的衣服就穿得差些,不知道是她自己的眼光不好呢,還是有些別的意思,她身上的衣服太過樸素,花色呢,也太過晦暗。找她剪裁衣服的人倒也不少,因為,怎么說呢,就拿我媽的話來說吧,她看著就實成些呢,你說什么樣子她就給做什么樣子,眉眼總是低順著,老實得就像人都不能把她往小販那兒靠的樣子。而他呢,似乎是個特例,他是真的很講究的,總是衣著筆挺的,而且干凈,在那間小小的店面里,你如果留了心去觀察,他幾乎是一天一套的,春去秋來的,那種不重樣,倒讓人心生得嫉妒起來,心生得難受起來。好像是,自己的這副好身板,還沒受用過那些華服呢,而他,偏偏他,就能穿了遍去?!但實在是,拿了好的料子,琢磨不定做成什么樣子,或者有些已經(jīng)開始特立獨行的時髦女子,仍舊求到他的店鋪來,讓他嗅嗅那段料子,讓他和那段料子低語,讓他掃掃自己的身形,然后呢,就把身板交給他去,很信任地,由著他把自己的衣料裁剪成他認(rèn)為的樣子。
做任何衣服,他的配里也是很講究的,要的就是那個挺,而怎么挺呢?就得往里面塞墊襯。這些。一般的裁縫都不弄,想來也是怪麻煩的,唰唰唰地裁了料子,唰唰唰地就遞到了后面的小工手里了,小工接過裁好的料子,按照邊線,踏著縫紉機,唰唰唰地拼湊起來,一件衣服也能得了。而他呢,一件衣服在他,肩是要弄得寬些,扛起來是一條線,袖子接起來的地方得有型,掛著也能豎起來,而領(lǐng)子呢,則是徹底的平括,您怎么樣的坐相,領(lǐng)子也是服服帖帖地粘在衣服上的。這就是他做出的衣服的規(guī)矩了。胖的人,量了他的胸高或肚腩高處,在小冊子上密密地算一遍,做成的衣衫,攤開來看呢,后襟比前襟要短一些,穿在人家的身上呢,卻是前后一碼齊;有小肚子的女人呢,裙或褲的包腹處就凹進去裁,再收在腰線上,看著就平展了一截;寬肩膀的人呢,最好是做插袖,成工的衣服,穿出來便使人顯得柔一些??此龉つ?,也其實是一種享受的,那剪刀挨下去,特別是那種軟滑的綢緞衣料,或者是名貴點的呢絨衣料,小裁縫的手都會抖的,而他呢,是真從容不迫的,狹長的剪刀,緊貼著布料,嘩的一刀下去,咝咝的布料絞過的聲音,是一曲優(yōu)美的七弦琴音,一點也不拖泥帶水的,這個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倒是長得真漂亮的,白,長,而且細(xì)膩。手背突出的骨骼也不帶男性的粗獷,只一點妥協(xié)的硬,骨鋒也是圓的,甚至有一點潤。那樣的手挨著那些柔軟的料子,就覺得是天經(jīng)地義的,就覺得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仿佛,他生來的那雙手,就是要和那些潔凈的而又略帶點香氣的衣料配襯的。
只是有一條固執(zhí)的原則,怎么樣,他也不給人家做旗袍。再好的綢緞,再好的身量,他都輕輕地推了料子,對著要求者有些怨艾的臉,他帶著那種跋扈的一點堅決。
他說,不是身材完美的人穿什么衣服都能合襯的。他還說,衣服和穿它的人,是有愛情的。我們聽著,都在底下偷偷地羞羞地笑起來。
那個時候,聽人說,他似乎戀愛了。
是個相當(dāng)美麗的女人,在我父母的那個企業(yè)里,真是實打?qū)嵉囊恢S花。人是下江的,說的普通話里夾雜著一絲吳依軟腔,糯糯的,帶點糍。是重點高校畢業(yè),學(xué)環(huán)境保護的。我父母的那個企業(yè)是一家大型的化工廠,要說她的專業(yè)呢,倒也能沾一點邊,但是受到重用呢,怕也不大可能。她分在廠辦大樓里,這比那些專業(yè)對口的大學(xué)生分得總強些,他們呢,是分到各個車間里,在第一線,與各種刺鼻的污染性原料打交道,在各種實驗里一日一日地度過,熬成助工,工程師,高級工程師,最后如果能成為總工,就所謂功成名就,不負(fù)所學(xué)了。她呢,大約原也是對自己有所期望的,就像我們一樣,而現(xiàn)實是這樣迫不及待地?fù)涿娑鴣?,你不得不中?guī)中矩地走下每一個別人給你安排的腳步。當(dāng)然,是有很多小伙子追求她的,她呢,可能因為工作的原因,開始總有點郁郁的,后來,大約也順應(yīng)了,臉就開始有了點朝氣,這樣,追她的小伙子就更多了。
他和她是怎樣相識的,大家并不知道。要是猜的話,大約也就往剪裁衣服上面去想了,這樣可能最合理些。因為,整個那一片街上,只有她,穿上了他做的那件旗袍。
她的故事講起來,就有些長了。說到底,拿我母親那幫人的話來總結(jié),就是糟蹋著過了。進廠沒幾年,經(jīng)過了最初的一點沉郁,就也戀愛結(jié)了婚,她的愛人,去了企業(yè)在珠海的一家分廠,聽說還不錯,薪金也不少,比內(nèi)地的本部強上許多,經(jīng)常還給她捎回一些那邊過來的走私貨。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開朗了許多,還擔(dān)任了企業(yè)的團支部書記的職務(wù),有點活潑可愛的感覺了。穿的衣服一天一件不重樣,不過總以素色的為主,倒看出她的一點貴氣,腰是緊緊地一卡,臀是剛剛地一包,樣式倒是樸素,簡單得讓人覺得有點不屑,可就偏是穿出來招眼的,領(lǐng)子上一點小小的圓弧,腰線上一段接縫的分際,裙側(cè)開岔處一粒閃光的金屬扣,就讓人覺得點了睛,整個地活起來了,有聲有色起來了。配了她披下來的長發(fā),配了她永遠(yuǎn)閃閃發(fā)亮的漆皮鞋,配了她挺挺密密的小碎步,看的人是沒辦法不嘆氣的。夏天,在家屬院落里,有時候會看到她洗完了澡,拎著一個紅色的提桶,從大澡堂子里出來,身上就穿了一套珠麗紋的藕紅色睡衣,綢緞的面料松松地套在她身上,一轉(zhuǎn)頭,整個婀娜的身段就在軟軟的衣料里顯出來了,長發(fā)窩在脊背上的一處濕,要多嫵媚有多嫵媚了。誰都知道,她的那些與她合襯得嚴(yán)絲密縫的衣服,從姑娘到少婦的那些年,便是他一件一件精心地做出來的。誰都知道!
他的家里已經(jīng)有意向給他找個媳婦了,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一個知名的個體工商戶了,還擔(dān)著個協(xié)的副主席、殘聯(lián)的理事什么的職務(wù),也算有點地位了。知道他的心有點高,相的對象呢,也不往通常的殘疾人只能娶的鄉(xiāng)下姑娘那里靠了,況且,不說他的殘腿吧,也是個一表人材的青年。可是呢,全看不中!就像跟誰賭氣了似的,那會兒想上高中的鬧勁又出來了,倔得人心里面直發(fā)麻。其實很多人都看出來了,他的父母也有點猜著了,可這是哪里哪呀?!原來人家沒結(jié)婚的時候沒有機會,現(xiàn)在人家都有了家了,那就一點念想都沒有了。他不說話,抿著嘴,用香皂凈了手,把她拿過來的料子精心地剪裁了。
只有那件旗袍是花的,有點招搖的花色,大朵大朵的牡丹配了大塊大塊的葉片,紅的綠的,黃的紫的,在整段衣料上盛開,沒有一點留白處,你競找不出一點這段料子原來的底色,姹紫嫣紅,七彩紛呈,熱鬧得簡直讓人吃不消??床灰娡Π鸢鸬母哳I(lǐng),看不見做式精巧的盤鈕,看不見領(lǐng)口袖口的滾邊,紛擾的衣料把一切都遮蔽了,只有她玲瓏的身材,稍突的胸,窄斜的肩,盈盈一握的腰,略翹的臀,她挽了發(fā)髻,額頭梳得精光,就這樣裊裊娜娜地走過來,把整個廠子的眼睛都晃迷糊了。我媽她們看著她,瞪著晃得有點發(fā)澀的眼睛,輕輕地說,這個女人,怕是有點故事了。
很羞的一個故事,講起來,我媽她們都還覺得有點對不住這個人似的,好像是,她怎么就能往那上面靠了邊的呢?她是那么潔凈的一個人,看著她穿的那些衣服,你也能揣出她的品味來。怎么就會那樣了呢?很落俗的一段茍且之事吧,是和廠里最受器重的銷售經(jīng)理好上了,一個是羅敷有夫,一個是使君有婦。本來也只是放在私底下里猜測,這種事,如果只是猜測,就有了點美麗的曖昧,偏偏呢,做丈夫的,腦子有點不夠數(shù),竟然天遙地遠(yuǎn)地趕了家來,在家里把兩個隋人捉了個正著。這樣的結(jié)局,就讓一點浪漫的傳言有了赤裸裸的污穢。四個人都在廠里有點待不下去的意味,那時候,偏又是不好調(diào)動的,辭職就更談不上了,她整個人就是那時候暗了下去的。一個活活潑潑的團支書,便成了一個灰突突的小寡婦似的,再也沒見她穿什么讓人感覺一亮的衣服來了。頭總是低著的,身子也不再挺拔,她愛人從珠海抽回來了,聽說一直在和她愛人鬧離婚,真是奇怪的,她愛人這時偏又是死活不離了的。銷售經(jīng)理卻被調(diào)走了,也去了沿海的一家分廠,臨走前,他倒干脆利落地離掉婚了。
有時候她走過他的攤子,一些好事的人就在那兒笑起來,大著嗓子喊他的名字她的名字:“嗨,你的夢中情人來了!”原來是不敢這樣招搖的,原來也是沒這種膽量的,因為這女人的被捉奸在床,鬧的人就有了一些居高臨下的資本,他卻是不容人小覷的,從來沒有容人小覷過的,這時候偏發(fā)了窘,看著她低著腦袋走過,脹紅了面皮,反不知說什么了。有一次鬧的人喊的急了,女人停下了身子,就這樣微微地一回首,側(cè)著目,那種眼睛里的寒光,把所有的人的膽氣都逼走了。他也看見了,心便有點落,沉沉地慢慢地往下落去。女人一轉(zhuǎn)身,鬧的人小聲地對他說:“她都這樣了,你也怕是沒戲??!”他聽了,血就那樣往上涌去,整個喉嚨都覺得了一股腥潮。
過了兩年,政策放開了,大學(xué)分配下來的本科生也能停薪留職了,那個銷售經(jīng)理已經(jīng)在沿海打出了一片天下,回來的時候成了衣錦還鄉(xiāng)的薛平貴,牽了女人的手,意氣風(fēng)發(fā)地把女人也辦到了特區(qū),兩個人昂首挺胸地在整片廠子里穿梭著辦手續(xù),眼睛里看不見一個人,一片光明的前途在他們的眼前鋪陳開來。
這至少是一個好的結(jié)局,對那個離鄉(xiāng)在外的女人,總歸收獲了一場愛情,而且贏得有點志得意滿。
女人走的時候把所有的家什都留下了,她的氣沖霄漢的前夫把她所有的衣物都棄在廠子大門口的垃圾桶前,好多人跑去看了的,嘖嘖嘖地帶點可惜了的意思,也有揀了幾件回來的,嘴上嘟嚷著要給家里的鄉(xiāng)下親戚或是小保姆穿的。那件炫麗的旗袍,也被人拾了去,仔細(xì)地看了,競都是手縫,穿針走線的手法競比車縫還細(xì),翻遍整個衣身,競找不到絲毫縫線。那種精巧,真是叫人瞠目結(jié)舌的!人們都詫異起來,開始細(xì)細(xì)地琢磨女人留下的衣衫,那些沒有商品標(biāo)志的,應(yīng)該是他的作品。翻過來看,全是有襯里的,夏裝是軟緞的,冬裝是斜紋里布的,每一個接縫處,與拉鎖,與胸線,與腰際線,都是挺括的,不帶一絲皺褶,荷包挖出來的紋路也與整件衣服料子的紋路稟承無罅,裁剪的花色都在每一個接縫處連起來,料子上的每一處細(xì)小的花紋,每一段幾何形的圖案,全都嚴(yán)密地接起來,每一個邊邊角角,每一截絲絲縷縷,就像不曾剪過的一樣,一張開,仍舊是一段完整的衣料!好像是,這做好的成衣,本就是一塊白布,完工后才拿到印染問里去漂印了一樣!一點小小的脫節(jié)都沒有。人們看著便有點呆,想不出他對女人的衣服在每一件上都動了多少心思,想不出他在那些細(xì)細(xì)的針腳里,縫進去了多少心思!呆完了后大家略醒過來,也都笑起來,那時候大家已經(jīng)知道,他對那個女人的愛情,已經(jīng)深到什么程度了。
可是有什么用,他的戀愛,便是經(jīng)過了七年八年,便是經(jīng)過了蕩氣回腸,其實也只是一段單相思而已了。就連她知不知道這件事,誰都沒把握呢!大家拿著女人棄下的衣物走到他的攤前,有的真是誰家請的小保姆,穿了他做給那女人的衣衫抱著孩子在他的攤前晃悠來晃悠去的。他淡淡地對著顧客笑,仍舊聽他們描繪想要做出怎樣的衣衫,嗅了人家的料子,他就走過來,其實是挪,左腳懸空,右腳不離地面,板直的身子,擲地有聲的步音,平直而驕傲的眼神,不容置疑的算計,你成形后的衣衫,全進他腦子里了。
那幾年,我們也成長起來了,一樣的戀愛結(jié)婚生子提干分房,人生的幸福好像哪一樣也不曾少過。同學(xué)在一起。還是會經(jīng)常聚一聚的。從剛涉世未深的青年,終于熬成了久經(jīng)世故的資深人士,大家在一起,不再像曾經(jīng)有點覺得現(xiàn)實與理想相悖的抑郁了,都懂得認(rèn)命了,都懂得怎么在既定的環(huán)境下好好地生存下去,努力下去,然后茁壯成長艷麗開花豐盛結(jié)果了。我父母常對我說,人生,是要好好招呼的。招呼,在我們那里是一個用得頻率相當(dāng)高的口語,有點對待的意思,更多的大概是頤養(yǎng)、安撫的意思。我媽常用街上的那個女裁縫來做比方,你看,人還是有夢想的,你看,她是會招呼自己的運命的。聽說,她嫁了一個榮譽軍人,抓住了國家對榮軍的一些優(yōu)惠政策,貸了款,慢慢地做成了一家服裝加工廠,而且知道自己的學(xué)識較淺,做不了多大的品牌,也就不往大的方向靠,流水線上完工的成衣全部銷往一些小鎮(zhèn)甚至非洲國家,聽說利潤相當(dāng)不錯。我媽說,這樣多好啊。我媽嘆口氣,又說,不像他。
他怎么樣了呢?也不是特別清楚,如果想打聽,拐到那條街面上,也能尋到他的蹤跡。還是那間小小的鋪面,還是那些固執(zhí)的理念,還是彳亍獨行的一個人,任誰也進不了他的心。人現(xiàn)在都不到商場里買料子了,商場里早就撤了賣料子的柜臺,他呢,倒是這點順了風(fēng)氣,有點與時俱進的意思,三面墻壁,鋪天蓋地地懸下各式的料子來,人就在他的鋪面里選料子,裹了衣料,說了樣式,比劃給他看。他還是淡淡地聽著你的,淡淡地看著你,淡淡地笑著,那嘴角的一絲氣,還是讓來的人先就虛了,再也講不下去了,自暴自棄地推了料子,好像是跟自己賭氣地說,算了,你看怎么好就怎么做吧!他就走過來,其實是挪,高低不一的兩條腿,卻是筆直的一條步線,肩膀端得正正的,手上的量尺輕輕地一搭你的身體,那件他覺得配得住你的衣服,就全在他的腦子里了。
可是,這個時代,看著商場里琳瑯滿目的衣衫,有誰還會在他那里費勁做那些不是自己心中想要的衣服呢?也是聽媽媽說的,現(xiàn)在呢,他是連睡衣也做的,甚至,還有壽衣。做工仍是精致的。綢緞的,仍舊用手縫,不皺,洗多少遍,也不出毛邊。我媽說,他的父母,也有退休工資,過得不說多寬裕,卻也不指著他養(yǎng)活。聽到這里,不知為什么,也覺出了媽媽的一點沉郁。
好多年就過去了。
我早就離開原來的家屬院了,甚至離開了生我養(yǎng)我多年的故鄉(xiāng)。每一次回家都有種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同學(xué)會,朋友聚會,每一次相聚比結(jié)婚的那一天還體面,連一顆鈕扣都不放過搭配得一絲不茍的名牌衣衫,幾千塊錢的坤包,腳踝處還綴著一粒水鉆的絲襪,大家坐下來,興奮地談起來,十年前是暗自比較自己的地位老公的能耐,十年后,放下了浮光掠影的虛華,真正開始比較自己兒女的出息來,像我媽媽們當(dāng)年一模一樣。
父母的老企業(yè)早就倒閉了,一座座舊樓房拆了,騰出一大片地面來,是一處熱熱鬧鬧的板材建筑市場,每天車來人往的,水泥路面上,塵囂飛揚。門面的老板多是操著外地的口音,雖然臉面上帶著謙恭,但骨子里卻挾著一股霸氣,誰讓他們財大氣粗的?!臨著喧騰的街道的,仍舊是一排排的鋪面,兩層樓的飯店,兩層樓的超市,兩層樓的美體沐足中心,因為靠著板材市場,所以裝修上也極盡奢華,白色的大理石,白色的欄柱,白色的帶著蕾絲的落地窗簾,透明的大落地門窗,看著就顯得張揚和炫目,也帶著一股不容小覷的干凈!那種華麗的凈!后面背街的風(fēng)景就全然不一樣了。也是鋪面,卻是小而且擁堵,一個連著一個,亂且顯得臟。碟屋,網(wǎng)吧,小發(fā)廊,還有,天哪,還有他!
他已經(jīng)老了。人稍顯發(fā)福,發(fā)梢里也看出幾點星星的斑白,拐杖仍舊拄在膀下,但腰還是挺直的,一絲不茍地挺直著,店面卻是潔凈的,像別的小裁縫店一樣,店子里三面都掛滿了從天花板直垂到地下的料子,各色的花式,重重疊疊地擠在一處,看著讓人有點眩暈的那種俗艷。有幾件做好的陳衣掛在日光燈下,老式的樣子,只搭在塑料鐵絲彎成的衣架上,卻仍看出做工的精致來,肩仍是一條線,袖子是有形的,領(lǐng)子是服貼的,腰際處總有小小的一收,再糟糕的體型,也能顯出一份韻致來。左右兩家小店里,掛著“吐血甩賣換季銷售衣服十五元一件”的碩大紙牌,把他的門臉也遮住了半壁江山。
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胖女人過來拿一件做好的成衣,他笑笑地收著錢,笑笑地遞給人家衣服,小心地折好,扯了一個藍(lán)色的塑料袋,把衣服放進去。女人走了幾步,街上赤著膊的一個精瘦的男人給她打招呼,女人笑起來,把袋子里的衣服拿出來給男人看:“是我們家拿破侖的,我們當(dāng)家的說秋天要來了,給拿破侖先做兩件衣服?!瓕櫸锏昀锬挠兴龅暮??從脖頸處到胯下,還有四只腿,全是合身的,你看他的手工,連一點縫線都找不出來,正穿反穿都可以?!@種花色,配拿破侖雪白的毛,最養(yǎng)眼了!……”
小發(fā)廊的女孩子蹺著雪白的雙腿在茫然地瞪著街上,里面放出一首很老的曲子:我來唱一首歌,古老的一首歌,你輕輕地唱,我慢慢地和……,我依稀記得曾經(jīng)聽這首歌讓我的淚都流下來了,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它的名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