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西域
我對沙說話,沙答應(yīng)我
江南夜色下的嘴唇吐出細(xì)沙
我的牙是一彎新月
照耀我的城堡,那是遺棄的
或者我小小年紀(jì)本就陌生的
城堡,通過沙漏一點一滴穿過的
日月,我怎么能繞得開向我包圍
過來的西域呢?
西域多雪,多沙,多風(fēng)
我對雪說話,雪答應(yīng)還我一身潔白
我對沙說話,沙答應(yīng)在我的額頭上
筑起一座城堡
我對風(fēng)說話,風(fēng)答應(yīng)吹走
我腳下的遺骨
我在黎明醒來,雪、沙、風(fēng)
這三件閃光的器物在我的手上匯聚
像我撫摸過的東西
在夜里飛起來,在黎明
卻靜如一縷晨光,在我手心
嬰兒一樣光滑
我洗雪,洗雪山的骨骼
我吃沙,吃得滿嘴的歡叫
我捧著西域的風(fēng),整個西域
都伸手可見,好像要抓破了
唐僧俊美的面容
雪山星夜
狼趴在雪上,它想念人類
星空在我頭上
難道人類的星空
無人目睹?
無人相守它的孤獨?
我是人類中的一員
我騎馬跑過雪山星空
星空多孤獨
雪山多溫暖
狼心就有多溫暖
它側(cè)臥雪地
它想念人類
狼在我眼里只是孤獨的孩子
狼代表整個狼群,而我不代表任何人
因為我們都長大成人
成了另一個人,星光照耀雪山
但星光白白照耀人類,空空蕩蕩的人類
白茫茫的臉
雪山崩潰是哪一天?
星光崩潰是在今天
我騎馬跑過雪山
頭頂星光像一個盜取星光的人
仙境
溫厚的僧侶
坐在石頭上
他像我親愛的人
看天邊的鷹飛過
看風(fēng)吹過山崗
看馬車像幽靈
天色微暗
馬的臉卻發(fā)亮
馬要睡覺了
他困了,站在寺院門口
夕陽照著疲倦的大地
心如酥油燈撲閃撲閃
人生的仙境
一一展開
僧侶在微笑
我看見他的笑時他正轉(zhuǎn)過頭
帳篷里的人
住在帳篷里的人,是心懷大地的人
他失眠,因為他對天地的忠心
他還忠于一天有限的睡眠
當(dāng)他睡著,那才是應(yīng)該的
不應(yīng)該的是風(fēng)吹帳篷
而馬匹轉(zhuǎn)過修長的背
我聽到風(fēng)吹帳篷
而帳篷醒著,風(fēng)吹山崗
山崗快吹跑了
消失在一匹馬的曲線里
如果我到了山下
我會站在一堆云彩下
喊帳篷里的人
他會牽著馬匹走出帳篷
腦袋上包著一朵云
臉上倒映出異域的一角
哪怕是一角
都是美景
他還抱著馬頭琴
沙啞的喉嚨里的馬頭琴
遠(yuǎn)方的客人,請你來我家?guī)づ?/p>
用小刀細(xì)細(xì)切下風(fēng)干的牛肉
切下他臉上那一角美景
異域的美景
風(fēng)吹美景
風(fēng)吹小刀細(xì)細(xì)的笑容
與群山對話
這是春天的午夜,我的心臟
靜靜潛伏,夜色安寧
道路清晰如血脈,野草都睡了
我回到群山懷抱
回到亂石的家中
一棵樹與一輪明月
一個人與另一個人
靜靜潛伏
深如天庭
我如孤寂的星光向大地投下影子
群山如幕,牲口臥倒
我靜靜呼喊明亮的瑪尼石
瑪尼石呀我的淚水打濕了靜夜
雪花的飄落清掃了人間的黑
迷失在路上的人呀神在救你
經(jīng)幡在夜里引導(dǎo)我上升
我看清了群山里的道路
我一步一步走向菩提樹
我一步一步走向瑪尼堆
群山在我腳下睡著了
我卻醒著,我向群山訴說——
你為何遺世獨立而又高高在上?
你為何連成一片而又歡迎神仙?
我說出內(nèi)心的業(yè)障等于說出了人世的不平
我說出群山的俊美等于說出了丘陵的落魄
將心比心,我比你要年輕,但我更容易
落入平原,因為我出生時就在汴河流域
我出生時項羽殺了虞姬,而我還相信
他們還活著,愛情還在故鄉(xiāng)的墳堆里不死
我的心今晚在群山之上的一片雪花中
紛紛揚揚的雨水終將化成異域的光芒
群山沉默,加速了雪的凝固
群山后退,更加快了春雪的腳步
山下的帳篷里有人失眠
山下的工地上有人在嘆息
疲憊的牛馬睜大了眼睛——
這就是我們所熱愛的塵世
夜色如水,雪落無聲
在中國大地上群山靜美
在中國大地上失眠是多么高尚的事
在午夜我才看清楚了群山的骨骼
在午夜我才與群山對話——
一棵菩提樹養(yǎng)育了來世
一堆瑪尼石引導(dǎo)了迷途
我像牛馬睜大了夜的眼睛
我要把鷹的家看清——
神仙端坐,清水起波紋
絳色的衣袍上落滿了天國的雪花
我的痛苦結(jié)了霜,點點滴滴在白晝
在經(jīng)幡的吹拂下,都化成了野花
白狐傳
我叫你草原上白色的仙人
從清晨的露水里冒出來
站在我面前,一臉的無辜
我能對你說什么呢?
我只能叫你草原上與眾不同的
小憂傷,你眼睛里的神秘
代表了草原的美,或許還有
遠(yuǎn)處雪山的冷峻
一身的柔骨
一身的線條
我大聲呼喊你——白狐白狐
我害怕我喊出一團(tuán)白色的柔骨
呼的一聲,你就從我腳邊逃走
若即若離的仙人
收集草原的柔骨
白狐的態(tài)度是端莊而敏銳的
不像我騎在馬上,背靠雪山之巔
但我無限向往無憂無慮的草原生活
這是多年來我夢中所見的一只白狐
她的態(tài)度在夕光中發(fā)生了些微的變化
她的毛色忽然被染紅,整個身體變成
一團(tuán)粉紅色的柔骨
我不能接受在草原上失去夢中那只白狐
她的眼睛里分明寫著草原的愛與恨
我尚不懂的愛與恨只屬于草原
只屬于一只白狐,但現(xiàn)在她是一只
態(tài)度如柔骨,四肢短小,嘴唇上流草原之蜜的
粉紅的白狐
我從馬上探下身來
我問她:“你如何曉得我的到來?
你如何度過我不在的日夜?
僅僅靠吃草就如此肥美?
僅僅靠望月就如此清純嗎?
僅僅靠與人類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
你就獲得了白狐的美名嗎?”
白狐的沉默只是她過于害羞
我來到草原就是為了看落日,為了
與一只夢中的白狐見上一面
這是我在夢中對她的承諾
白狐讓草原轉(zhuǎn)綠,我讓白狐
驚喜、疑惑、跳躍、變色
這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是
帶走白狐,帶走轉(zhuǎn)綠的草原
騎著一匹借來的小馬駒
帶它離開故鄉(xiāng),去北京
去我的書房,小馬駒留在客廳
而白狐就端坐在書桌上
看我如何在文字里奔跑
在燈光下拆解一堆枯草
拆解一堆柔骨,拆解前世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