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神話”該降溫了

唐小林

1980年代，可說是中國新詩的黃金時代。作為朦朧詩的領(lǐng)軍人物，北島、舒婷、顧城、江河、楊煉等著名詩人在年輕人中受到狂熱追捧的程度，絕不亞于今天那些紅極一時的影視明星。北島《回答》中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顧城《一代人》中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和舒婷《神女峰》中的“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這樣的經(jīng)典詩歌和名句就像是長上了翅膀，傳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被眾多的文學青年們爭相傳頌。緊隨朦朧詩人之后，與朦朧詩風格迥異的“第三代”詩人異軍突起。于堅、韓東、歐陽江河、周倫佑、李亞偉、翟永明、張棗、柏樺等詩人的詩歌，迅速在詩壇上聲譽鵲起。而此時的詩人海子，還只是一個初出茅廬，正在狂熱寫詩，卻籍籍無名的詩壇小字輩。其詩歌不但沒有得到詩壇多少人的認可，甚至連發(fā)表都非常困難。據(jù)統(tǒng)計，海子生前發(fā)表的詩歌僅有五十余首，其中見于公開刊物的，僅二十首左右。而這些刊物發(fā)表的詩作，許多都是通過海子的朋友在雜志的關(guān)系才發(fā)表出來的。1989年3月26日，年僅二十五歲的海子在山海關(guān)臥軌自殺，中國詩壇的一個神話便在一夜之間迅速產(chǎn)生，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正在日益膨脹和發(fā)酵。在此神話的光環(huán)之下，海子的死和詩歌，都被涂上了一層誘人的神話色彩，以致使許多人誤以為，海子的一生真的就是為了詩歌而生，甚至是為了詩歌而死的。

隨著海子的詩歌入選中學語文教材之后，海子更是成了一個“著名”詩人。其“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不但被一些時髦的文學青年們常常掛在嘴上，同時成為了房地產(chǎn)商推高房價的最佳廣告。在各種詩歌朗誦會上，海子的這首詩，也成為了詩人們進行表演的保留節(jié)目，隨著歲月的流逝，中國詩壇的海子神話正在不斷升級。海子已經(jīng)成為了中國詩壇的一座神像。某些文學評論家對海子頂禮膜拜的吹捧，已經(jīng)到了毫無節(jié)制的程度。如“時間將越來越證明海子對于新詩、與漢語新文學所作出的貢獻，他對于漢語詩歌的創(chuàng)造與改造，足以有里程碑意義。或許神的力量會摧毀他作為凡人的身體，但終將會收容其偉大而不屈的意志，并使其變成神的一部分”，“我覺得大詩人產(chǎn)生的影響是會持續(xù)五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海子完全可能像李白、屈原那樣，產(chǎn)生久遠的影響，他的語言不復雜，但他的單純里有更多的豐富性”?！八谠姼韬褪澜缬陌档牡仄骄€上，為后來者亮起了一盞閃耀著存在之光的充滿魔力又不可企及的燈，使詩歌的空間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廣闊和遼遠?！薄笆呛Ｗ右运I(lǐng)悟神啟的超凡悟性和神話語意中的寫作，提升了這個時代詩歌的境界。海子非常睿智地找到了通向神性的途徑，這就是土地上最原始的存在：莊稼、植物、一切鄉(xiāng)村自然之象，以及在大地這一壯麗語境之中的生命、愛、生殖、統(tǒng)治、循環(huán)等等最基本的母題。”該文學評論家甚至將海子的《祖國或以夢為馬》吹捧成“《離騷》式的詩篇”。然而，在別人眼里海子的這首詩，與屈原的《離騷》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語。屈原在《離騷》中所傾訴的是堅持自己的理想和人格，揭露的是在黑暗的時代皇帝的昏庸和小人的得志，以及人民所遭受的種種不幸。而從海子的這首詩中，我們看到的，卻是極端自戀的海子在失去理智之后的癲狂。如：“我的事業(yè)，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他從古至今——‘日——他無比輝煌無比光明/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最后我被黃昏的眾神抬入不朽的太陽/太陽是我的名字/太陽是我的一生?！碑斍凇峨x騷》中詠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時候，他從來就沒有把自己當作是一個將在中國的詩壇上揚名立萬，名垂千古的詩人。惟其如此，屈原才能夠?qū)懗觥伴L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這樣憂國憂民，感天動地的千古名句。但從海子的詩中，我們看到的，卻只有一心想做太陽和“詩歌皇帝”的自大和癲狂。

在不斷神話海子的中國文壇，海子的自殺簡直就是一種英雄的壯舉，海子用自己的血肉之軀，譜寫了中國詩壇無比壯麗的篇章，海子不愧是以詩殉命的“詩歌烈士”。這種美化海子自殺的主觀臆斷，是一種非常危險的信號，它對那些海子的瘋狂追隨者無疑起到了一種誤導的作用。在詩壇這種煽情的炒作之下，一位貴州青年詩人，千里迢迢來到海子家鄉(xiāng)，居然要在深夜里睡在海子的墓旁，他對海子的鄉(xiāng)親們說：“這樣遠的路我趕來了，就是要陪海子好好地睡上一夜?！备钊送葱牡氖?，有的詩人在瞻仰海子故居之后，便追隨著海子自殺的足跡，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一路直奔詩歌的天堂。根據(jù)海子生前諸多反常的事實來分析，我以為，海子的死純屬是一種常見的心理疾病。作為一個十五歲就考上大學的天才少年，海子雖然瘋狂地愛詩和寫詩，但卻非常缺乏人生的經(jīng)歷，海子一直誤以為，自己的詩歌就是中國最好的詩歌。因此，幻想成為中國的詩歌“皇帝”，這種舍我其誰，一步登天的寫作野心和狂妄，把失去理智的海子一步一步地逼上了詩歌寫作的不歸之路。為了早日成為詩歌的“皇帝”，海子常常是閉門不出，心力交瘁，夜以繼日地拼命寫作長篇史詩。在海子的心中，“只有長詩，才能讓詩人以雷霆之勢不朽于詩壇，一如歌德的《浮士德》”。為此，海子告訴他的朋友，“我要完成一部關(guān)于太陽的長詩”，“我說過這一世紀和下一世紀的交替，在中國必有一次偉大的詩歌行動和一部偉大的詩篇。這就是關(guān)于太陽的詩篇！”由于成名心太切，而又一直得不到詩壇的認可，海子試圖通過練氣功，開通小周天來完成自己的太陽系列的詩歌創(chuàng)作。然而，海子的努力換來的卻是當頭的一盆冷水。在一次詩人俱樂部中，海子將自己的一首詩念給在場的詩人聽，詩人們聽后幾乎沒有什么反應，于是，海子又將自己新寫的一首詩念給大家聽。此時的海子，不但沒有收獲到人們的贊美聲，反而招來了有的詩人當面的揶揄：“海子，你是不是故意要讓我們打瞌睡呢？”這對把詩歌當做生命，頗愛面子的海子來說，是多大的難堪！當海子的詩歌，尤其是長詩在京城詩壇受到普遍的輕視之后，海子想到了去中國詩壇的重鎮(zhèn)成都尋找知音，但海子的成都之行卻變成了令他羞辱的一次錐心刺骨的傷心之旅。四川詩人同樣不看好海子的詩。詩人楊黎在其《燦爛》一書中披露：“我們那天先去的是人民公園的一家茶鋪。坐下沒有好久，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們談到了氣功。海子說他已經(jīng)打通了小周天……對于正在流著清鼻涕的海子，萬夏表示了他的懷疑。為了證實自己的話，海子愿意馬上為萬夏表演。他讓萬夏伸出自己的手，然后將自己的手虛放在萬夏的上面。過了一會，他問萬夏：感覺到?jīng)]有？萬夏說：什么？海子說：氣啊。萬夏搖了搖頭，說沒有?！睏罾栌X得很好玩：“一個已經(jīng)打通小周天的人，又怎么會感冒呢？”萬夏也說：“是啊，怎么會感冒呢？”由此可見，在成都，海子的氣功不但遭到了詩人們的懷疑，其詩歌，尤其是長詩也同樣遭到了冷遇。據(jù)說，詩人尚仲敏曾經(jīng)多次開導前來投宿的海子，“希望海子面對現(xiàn)實，做一個有平常心的人。如果成就一代大師要以生命為代價，那還不如選擇好好地活著”。在四川沐川，詩人宋煒曾在一時興起時用撲克牌為海子的婚姻算過卦。宋瑋認為，海子與成都的女友是“有緣無分”。海子的詩歌對其而言，已形成了一個黑洞，就像漩渦一樣，要將海子吸進去。他告誡海子說：“去當你的教師、教授吧，否則你有厄難啊！”在我看來，宋煒又非神仙，他怎么能夠如此精準地算出海子的婚姻和命運的結(jié)局？我們可以想見，海子在當時與詩人們的接觸中，一定是有許多不可思議之處。宋煒為海子算卦，或許正是像尚仲敏那樣，對寫詩誤入泥淖，“沉浸于冬天，傾心死亡”，練氣功走火入魔的海子的一種善意的提醒和委婉的勸告。

另一個“著名”的軼事是：在北京昌平，海子來到學校附近的一家飯館，對他認識的老板說：“我給大家朗誦我的詩，你們能不能給我酒喝？”老板回答海子說：“我可以給你酒喝，但別在這兒朗誦?！比绱诵∮U自認為是天才詩人的海子，這無異于是對海子詩歌寫作的無情的嘲弄。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海子的詩情人生》一書中我們看到，海子幻想以詩成名，已經(jīng)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為了寫詩，海子在幾個戀人中間要么瘋狂追求，要么搖擺不定，并且不可理喻地規(guī)勸其好友不要結(jié)婚。在海子的心中，追求女性，最終也是為了成就其詩歌寫作。這種始終生活在虛幻中的浪漫愛情和虛擬人生，使海子常常分不清現(xiàn)實與幻想的界限。在愛情的追求中，海子常常是只愿別人付出，而自己不愿付出。用一些浪漫的愛情詩給自己追求的女性，來代替人間的煙火。甚至以詩歌的名義對已有丈夫的女性詩歌愛好者死纏爛打，以致連一般的人都認為海子寫詩寫傻了。當詩歌和愛情這兩大人生的支柱都同時坍塌的時候，年輕懦弱的海子的神經(jīng)也就無法抗拒地出現(xiàn)了分裂。為了能夠成為詩歌的皇帝，在命運的無情打擊面前，海子顧不得去想一想遠方年邁的父母，義無反顧地走向死亡，將人生更大的悲痛留給了含辛茹苦地養(yǎng)育他成長的鄉(xiāng)下父母，以及他所有的親人們。

對此，一位詩人的話很值得我們深思：“很多詩人他可以寫瘋掉，可以寫成一個神經(jīng)病。但是我是不允許自己這樣的，因為父親先走掉了，但是母親依然在，還有一大堆鄉(xiāng)下的窮親戚，哥呀、弟呀都是農(nóng)民工，依然是打工的。別人可以瘋掉，我是決不能瘋掉的。”種種跡象表明，寫詩的海子是非?？蓱z的。因為寫詩，他的思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問題，為了買書，他節(jié)衣縮食，甚至身無分文。一貧如洗，心比天高，對氣功小周天的迷幻的追求，使其本已分裂的神經(jīng)雪上加霜，進一步走火入魔。對于這樣一個精神已經(jīng)分裂的詩人，我們的文學評論家不去理智地分析造成海子悲劇產(chǎn)生的原因，以杜絕那些海子的追隨者和效仿者們可能發(fā)生的悲劇，而是拼命對海子的死進行失去理智的夸張和神話。這種只顧在學術(shù)上標新立異，對海子的詩歌進行胡吹亂捧的行為，無異于是對已經(jīng)死去的海子的第二次戕殺。海子，他和其他死于自殺的精神分裂者一樣，只是一個身心痛苦而又無法擺脫的不幸的病人，我們有什么理由將一個把鮮活的生命祭奠給詩壇的不幸者去大加贊頌？在這個世界上，任何無視生命去追求的成功，都是毫不足取的。海子永遠想象不到的是，他嘔心瀝血寫出的那些自認為要成為詩歌皇帝，流傳千古的長篇史詩，直到今天，仍然沒有得到詩壇的認可。這些詩的藝術(shù)性并沒有像海子預言的那樣：在春天，十個海子將全部復活。詩歌理論家周倫佑先生甚至不無擔憂地認為“海子作品的流行使中國當代詩歌的探索成就毀于一旦”。海子長篇史詩的寫作，其命運恰恰就像愛倫·坡在《詩的原理》中所說：“至于史詩狂——即認為詩之所以為詩，冗長是不可缺少的因素——則由于自身的荒謬，已在過去幾年中從群眾頭腦里逐漸消失?！?/p>

文學評論家朱大可坦言：“我這個人有很大的悲劇性情結(jié)，同時也有非常浪漫的情結(jié)，這兩個東西結(jié)合在一起使我對海子非常感興趣。我是特意在寫海子的時候，把他神話了。”面對中國詩壇對于海子的日益神話，越來越多的詩歌理論家已經(jīng)開始了對海子詩歌的反思。詩人王家新對海子的評價無疑值得我們警醒：“海子作為文學史現(xiàn)象，當然很值得研究，但今天我們談到詩歌，沒有必要還總停留在海子這里，我們還有那么多優(yōu)秀的詩人。今天看來，他的詩歌過于空洞了，調(diào)子太高亢?！痹娙藲W陽江河也一針見血地指出：“海子的詩確實不夠凝縮，缺少向內(nèi)收緊的環(huán)節(jié)。他喚起的是人們在進入現(xiàn)代之前，還可以在大地上以天地精神獨往來的一種可能性。漢語的這種詩性氣質(zhì)如果沒有在海子身上得到體現(xiàn)，我覺得會非常遺憾?！倍娙岁伴t告誡人們說：“把海子當大詩人來要求，他有很多缺陷?！比缃竦闹袊膲缫殉蔀榱嗽诟鞣N利益驅(qū)使之下的“夢工廠”，海子被某些“著名”學者打造成為“當代屈原”，這絲毫不能說明海子的詩歌真的就達到了屈原那樣的高度和藝術(shù)境界，只能說明，“忽悠”已經(jīng)成了一種文壇的常態(tài)。中國文壇的“海子神話”，的確該降一降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