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進(jìn)
風(fēng)和日麗,灰瓦房,白鴿子,咕咕地叫著。這種老鄉(xiāng)村的景致,多少年過去了,在自然中恐怕早已消逝,了無蹤影,但在我腦海深處攝下的最初影像,水墨畫般地定格了,且永遠(yuǎn)鮮活著。
有關(guān)瓦房,及瓦房院的記憶,的確是深刻的。
絕不僅僅因為鄉(xiāng)村瓦房的稀少,在我的童年,真的屈指可數(shù)。但記憶最深刻、最真切的,恰恰又是一處自小便模糊,卻充滿神秘,迷霧一樣經(jīng)常籠罩在淡藍(lán)色霧靄中的舊瓦房。
村中古舊的瓦房雖少,但還是有的,絕非此一處,屋主雖有更迭,但房子一直住著人,很有人氣,也有煙火味,有故事,也是生活的瑣瑣碎碎,不值一提。我要說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幾乎一直空置著的一處瓦房院,這在鄉(xiāng)村,起碼在我們村十里聯(lián)方,那時候是絕無僅有的。
這是一座漂亮的瓦房院,雖舊,卻古樸典雅,青石條地基,藍(lán)磚砌墻,白灰勾縫,淺灰的半面桶瓦,連院墻也是一磚到底,墻頭上砌著一層擺著梅花圖案的桶瓦,從外表看,整潔,典雅,如此漂亮、厚實的瓦房,不要說鄉(xiāng)村,就是放在城市臨街處,也毫不遜色。即便時光飛流,從過去穿越到現(xiàn)在,也算得上上好的瓦房。
可這瓦房,一直空置著。多少年了,一直空置著。
時輪即使倒轉(zhuǎn),回到那個遙遠(yuǎn)的歲月,這樣的空置,而非閑置,也是怪異的。鄉(xiāng)村地勢開闊,房屋并不值錢,不像城市寸土寸金,但那也是就土窯泊兒、草皮房而言的,瓦房,即便現(xiàn)在,也還是值錢的,自然不會隨意空置多年,除非人去屋空,像現(xiàn)在普遍荒廢的老村、空村,但就那質(zhì)量,恐怕也不會存在長久的。
那瓦房就坐落在村莊的北頭起,離我家捶灰頂土屋一箭之地,從小耳濡目染,按理是非常熟悉的,而實際上并非如此,像手中經(jīng)常玩耍的萬花筒,看見變幻莫測的花朵,卻不知里邊的奧妙,總想摔碎一看究竟。那瓦房空置著,沒有人住,卻曾見青煙古怪地冒出,家長反復(fù)叮嚀,不要進(jìn)去玩,里邊有鬼怪。整個童年,我?guī)缀鯖]有踏進(jìn)過半步,甚至很少靠近院墻,不僅僅是我,左鄰右舍的街坊,也很少有人踏進(jìn),即便母雞不小心跑進(jìn)去,也只是咕咕地在門外遠(yuǎn)遠(yuǎn)地隔墻招呼,有時又從下水道失失張張地鉆出,有時便鴉雀無聲,失蹤了。過一段,人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墻外草地上多了一攤雞毛,還鮮亮著。
不止一次,我坐在自家屋頂上,靠著高高的煙囪,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空蕩蕩的瓦房院,感覺時光都停滯了,先時還覺出空氣緩慢地流淌,漸漸就凝固了。瓦房院靜寂無聲,只有陽光潮水般流過,卻毫無聲息,一層一層,像折疊起有了陰暗面的軟緞,流去的光面后,緊跟著樹蔭般的影子,起起伏伏,落在灰白沒有血色的院子里。我一直疑心,有時是直覺,這層疊的、倏然而去的影子里,隱藏著一股說不上的煞氣,莫明地令人窒息。陽光流淌的時候,落腳檐上的鴿子,還咕咕地叫著,隨陽光流逝的瞬間,陰影鋪開的剎那,鴿子似乎受了無形的驚嚇,撲騰著翅膀飛走了,并沒有飛遠(yuǎn),在低垂的天穹上掠過,回旋,不一會兒,又落下。這鴿子,不是村里人豢養(yǎng)的,也不像野鴿子,不知來自哪里。在夕陽黃昏,霞光即將完全褪盡的那一刻,從沒有見鴿子再落上檐頭,仿佛一下子迷失了蹤影。黃昏里的瓦房院,死一般沉寂,和周邊院落里的嘈雜、嬉戲,形成明顯的反差,瓦房院的傍晚來的似乎更早些。太陽還有一竿子高,懸掛在西天云霞上時,我早沿著原路,從屋頂爬下,真的不敢注目夜幕下的瓦房院。種種傳說,想起來都心驚肉跳,毛骨悚然。
有幾回,狂風(fēng)暴雨后,隨爺爺爬上屋頂,踩踏淋虛的地方,無意間向瓦房院一瞥,我竟發(fā)現(xiàn),真像人們說的,風(fēng)雨后的院里,驚現(xiàn)出鍋蓋大的血印,一個挨著一個,有連串的,有梅花形的,像一攤攤干涸的血跡,又經(jīng)淋浸鮮活了。我追問爺爺,哪究竟是什么,爺爺臉?biāo)⒌刈兞松?,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始終沒有吭聲。陽光不再流淌,光縷均勻地灑在院落,地皮還沒有干透,地上圓圓的血印,愈來愈淡,最后消失了。
好多回,閃念間,我涌起闖進(jìn)瓦房院一探究竟的沖動,但頃刻間又煙消云散,我實在沒有那樣的勇氣,雖好奇,卻膽小如鼠,有我爺爺輩的隔代遺傳,心,比芥麻還小。
說瓦房完全空置,也不盡然。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有一段日子就被占用了,異常紅火,里邊經(jīng)常發(fā)出怪異的喊叫聲,木棒的擊打斷裂聲。街門是緊閉的,門側(cè)沒有掛標(biāo)志性的牌子,但村里人,包括小孩子都知道,空置的瓦房做了專政大院,里邊關(guān)押著一些壞人,是從周邊村莊押來的,一塊專政。門側(cè),白明黑夜有持槍的民兵站崗放哨,刺刀在陽光下一閃一晃,自然沒有人敢靠近,我更不敢。但有時還是忍不住爬上我家屋頂,只要躲開家里人的視線,藏身在煙囪后面,靜伏著,輕易是沒有人會察覺,也不會干涉的。我看見,在屋檐前的日頭地上,撒著一層碎玻璃碴,閃閃爍爍,七色的光芒碰撞后,亂射著。有三個中年人挽起褲腿,裸露著膝下,慢慢地跪在玻璃碴上,被猛一按,鮮血從腿邊涌出,浸紅玻璃碴縫隙的黃土地,接著是揪心的嘶叫。還有一次,一個人被捆住雙手吊在檐下,先用成把的香火頭燒腋下,燎毛味很快飄過來,之后奶白的去皮濕楊木棒,雨點(diǎn)般地落在身上,青一片,紫一片,傷痕累累,卻始終一聲不吭,不知是死是活。后來,夢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一幕,被打的人似乎是我,有時,又變成打人的人,呼叫聲中,一次次從夢魘中驚醒,冷汗涔涔,頭皮都發(fā)麻了。
那院落是血腥的,從前就是。絕對不止我看見的血腥,在很早很早以前,就血腥過。而且所形成的氣場,也充滿血腥,其味道經(jīng)久不散。不然,在狂風(fēng)淫雨后,怎會出現(xiàn)一灘一灘圓似鍋蓋的血印。血,早滲透土地的深處,凝聚成血團(tuán),彌散的血?dú)猓谀硞€特定的環(huán)境里,又映照到地面,像鏡子的光影。
我這才想起,在很小很小,幾乎是襁褓里,我躺在母親的懷抱,隨母親站在瓦房院里。記憶深處隱蔽的映像,似乎在不經(jīng)意中被喚醒,愈來愈清晰,歷歷在目,我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后來問母親,的確有過那一幕,母親訝然地瞪著我,誰和你說的?沒有人和我說起過,這無意間閃現(xiàn)的畫面,最初連我都懷疑那不過是幻覺。那一年,我剛兩歲。
那天,陰冷,下著羅面細(xì)雨,母親一手抱著我,一手撐著家里唯一的一把油黃紙傘,裹在蘑菇一樣的傘群里。母親小聲說,你爺爺也來了。我看不見,大概在哪個墻角抄手蹲著吧。那天的人很多,院里院外全是人,但我還是冷,沒有裹住裸露在外邊的部分,冰涼,冰涼。孩子,別怕??赡芪倚∧樕系谋砬椋瑢懼窇?,母親察覺了,才會這樣安慰我。越過攢動的人頭,我看見,一條高桌上,供著兩只小紅棺材,我就想,那肯定是裝小孩子的,大人用大棺材。但似乎又不像,主持會議的人講,裝在棺里的是烈士,兩個武工隊偵察員,就是住在西邊那間瓦房里,活活被燒死的,燒死他們的人,就是住在我家房后不遠(yuǎn)處的大蛋叔,晃晃蕩蕩站在另一只舊高桌上,頭上臉上浸透了,流的不知是水還是汗。其他的人事,真的記不清了,多少年后,我母親說,大蛋只是個告密者。村里人一直以為,那兩個流浪漢,真如他們所說是收羊毛的,住在荒廢的瓦房院,失火自焚了。大火撲滅時,兩人燒得面目全非,像兩只燒熟的山羊。
我知道,很久以前,就有一個傳說,瓦房真正的主人,就是在一場大火中消失的。那場火據(jù)說更大,映紅了半邊天,但奇怪的是窗戶完整無損,更不要說粗壯的椽檁了。鄰里撲滅大火后,才發(fā)現(xiàn)房主不見了,鍋臺邊半躺著一個燒焦的人,完全沒有了人樣,根本無法辨認(rèn)出是不是房主,即便是,那房主的女人和三個半大孩子呢,連尸首都消失了,干干凈凈,況且,屋里的細(xì)軟,包括金銀財寶,在大火中頃刻人間蒸發(fā)了。從此,村里人再也沒有見過房主一家,只剩下空蕩蕩的瓦房院,和一些怪異荒誕不經(jīng)的傳說。
沒有了人煙,院子里卻雜草不生,灰白,整潔。屋子里夜深人靜時常有鬼火般的燈光,閃閃爍爍,起初,人們以為睡了流浪漢,但沒有人見他們出入過。有一段時日,一道白光穿窗而出,射向南天。有人說,曾看見雪白的木棍,從屋里蹦出,消失在荒野。
村里上了年紀(jì)的人說,那就是傳說中的珍寶,一定埋在屋里某個角落,據(jù)說埋在地下的寶物是會移動的。
失槍事件后,逃跑被追回的漢子,在瓦房屋檐下,被活活打死。里邊關(guān)押的人,不知是轉(zhuǎn)移了,還是釋放了??傊?,瓦房院又空置起來,更加陰森恐怖,連我都聽見從院里發(fā)出怪異的聲音,尤其是陰雨天。記得那是一個冬夜,一家人正坐在燈下閑聊,母親做著針線營生,急匆的敲門聲將我們驚壞了,聽聲音,像表叔的。我媽下地開門,高大的表叔,幾乎跌跌撞撞地進(jìn)來,顫抖抖地說不出話,平日豬肝一樣的紅臉蒼白無血。表叔是村里有名的傻大膽,是專政隊的骨干,一個人猛跑八里地,硬將逃跑的漢子捉回。還能有什么,讓他懼怕到如此地步。半瓷缸紅糖水下肚,表叔才啰唆地說明白,剛剛路過瓦房院時,毫無防備,從墻旮旯飄出兩個惡鬼,他比劃著,個子比他高出半頭,看似五大三粗,面目猙獰,一下將他摁倒在地,舉起半頭磚就往死里砸。經(jīng)過激烈的搏斗,僥幸逃脫。我媽問他,真是鬼怪嗎,他說,嫂子,你也知道,我神鬼不怕,也不相信真有鬼,可,活見鬼,大概是惡人吧。
那以后,我白天經(jīng)過瓦房院也害怕,尤其是有風(fēng)吹草動,頭皮發(fā)麻,渾身起雞皮疙瘩。每天上下晚自習(xí),常常是繞著走,快到街門時,瘋了一樣跑回??偹闫桨矡o事,并沒有遇到表叔所看見的惡鬼。
十幾年后,村里竟有人說,在口外遇見過瓦房院的老主人,已老態(tài)龍鐘,但見過的人還是能一眼認(rèn)出,一個人沏了一壺磚茶,吃著肥膩的大燒賣,問他,死活不承認(rèn),但那張臉,的確就是在瓦房院住過幾十年的人。說的最火的那段日子,有人發(fā)現(xiàn)一個頭上插雞毛、戴著怪形帽子的中年漢子,常常出入瓦房院,神神秘秘的。村民兵連長帶著民兵趕去時,院里房中空蕩蕩的,是有生人氣,可那插雞毛的怪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那時就有人懷疑,屋子里有暗道。也有人說,那不過是個瘋子。在瓦房住過的人,十有八九是瘋子,即便正常,住過后也瘋了。有一外來戶,遷到我們村,不信邪,說好好的瓦房,不住多可惜。住進(jìn)十幾天,一家三口全瘋了,胡言亂語,滿街瘋跑,被當(dāng)家們接回原村了。
幾十年里,在我記憶前后,那的確是一座荒涼、荒廢、荒誕、恐怖的瓦房院。童年時,我?guī)缀跬姹榱舜逯械慕墙锹渎洌瑓s沒有踏入瓦房院半步。其實,說一次沒有也不對,有一回,還是進(jìn)去了。不過,那是跟著許多人進(jìn)去的,有些被動,就像兩歲時隨母親看小紅棺材那一次。那年夏天,周邊村子的學(xué)校開門辦學(xué)學(xué)農(nóng),集中幫我們大隊鋤田,中午飯就是端到瓦房院吃的。村里沒有一個離田間稍近的地方,能容納那么多人。院里院外站滿了人,我第一回踏進(jìn)屋里,仔細(xì)地看著。和村中其他的破屋沒有兩樣,地上的大方磚沒有幾塊了,七高八低,坑坑洼洼,尤其是鍋臺、炕洞,顯然不止一次被挖掘過。墻被煙熏過,黑里透白,很像一些圖案。那天大概人多,人氣旺,我并沒有恐懼的感覺。
兩年后,我升學(xué)離開了村莊,之后舉家遷居縣城,就很少回村了。但印象中,瓦房院還在,依舊空置著。去年上墳回去一趟,順便看看兒時住過的老屋。其實,我知道,老屋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片凹凸不平的土堆了。站在廢墟上四望,竟發(fā)現(xiàn),高大的瓦房消失了,寬闊平展的地基上,搭著兩個半透明的塑料大棚,包給了外鄉(xiāng)人,據(jù)說長勢喜人。問村中的老人,才知道,前兩年瓦房院被村中流落城里的小年輕回來拆了,老榆木檁條高價賣給了木材販子,做了仿古家具,檐上的脊瓦,都賣給了收古董的。掘地三尺,也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金銀財寶,偶爾有一兩塊銀元、十幾個銅制錢,炕下是有條地道,早塌陷了。在鍋臺下挖出兩口大缸,里邊半躺著兩副干骨架,腿骨被砍斷了。
神秘了近百年的瓦房院,從此消失了,平靜了,再也沒有故事發(fā)生。即便再有,也無關(guān)瓦房了。
村北余家墳的石碑,青石碑,是村里現(xiàn)存的、唯一的一塊、最高大的石碑。
村里村外,所立的碑,原本就不多,但肯定有。碑,不是隨便立的,也不是誰都立得起的。村中大戶人家的墳園,寬大平整,想來有過石碑,后來,后來被砸碎了,掘起的基座,丟來丟去,也不知所終。許多墳園的主人,包括后人,歷經(jīng)滄桑,到后來都不知所終,何況身外之物墓碑。村里老人們說,村中的大廟、戲臺,原本立有石碑的,在邊側(cè),還刻著李貢生撰寫的碑文,之乎者也,很有文采,我大哥小時候還見過,有印象,他們的趙沒牙老師還拓印過,大概早隨歲月和人亡流逝了。到我記事時,已蕩然無存,碑影兒都沒有了。
這不能說不是村莊的遺憾,起碼對于我是這樣的。在一個彈丸之地的小山村,我看見戲臺村學(xué)邊立的石碑,雖小,但清晰地記載著修建的歷史,甚至還有捐款者的名字。我想到我們的村莊,偌大的村莊,所承載歷史的石碑,都消失了,真是可惜。但也無可奈何。
唯一的一塊,就是余家墳上的石碑,那青石是從南山運(yùn)來的,村里不產(chǎn)石頭,有,也是薄片子尿漿石,不要說刻碑,鋪路年道一長,也酥得易碎了。村莊,幾乎是黃土筑就的村莊。日久月深,青石碑,煙火氣褪盡,有些發(fā)黑,字上紅色的油漆大多脫落,斑斑駁駁,到底年道不算太長,凹著的字跡依然清晰如初。書寫碑文的趙沒牙先生早已作古,但那蒼勁內(nèi)斂的魏碑體,深得北魏遺韻,據(jù)說,百里方圓,迄今無人企及。這碑,與旁邊高高矮矮殘存的墳丘無關(guān),與村中不知哪一代曾經(jīng)輝煌、早已消亡殆盡的余家,更無半點(diǎn)關(guān)聯(lián),除了一個地名,余家的興衰,沒有一點(diǎn)可考的蛛絲馬跡了。況且,石碑又高又大,底座又寬又厚,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墓碑。
村里的人,叫這座石碑為烈士碑,又叫十二烈士紀(jì)念碑,自然,這不是村里人的發(fā)明,是典型的政府行為,據(jù)說,石碑落成揭幕那天,儀式非常莊重肅穆,這氛圍,一直延續(xù)了很多年。
這石碑,乃至于石碑上的故事,幾乎貫穿了我的整個童年,記憶自然是深刻的。如刻好的光盤,長久地保存著、鮮活著。那故事,村主任講過,村支書講過,不止一遍,后來,以至于屬于外地人的校長也會講了,更加繪聲繪色,還編了《英雄兒女》一樣的歌曲,到處傳唱,幾近乎傳奇了。原以為,其實本來如此,那故事熟之又熟,倒背如流。到后來,竟發(fā)現(xiàn),連我都為自己的懷疑暗自吃驚,惴惴不安,覺得褻瀆或有愧于英雄的偉大。這故事倒不像發(fā)生在這片熟悉的黃土地上,和電影里的情節(jié)一模一樣,連那地域場境也漸漸吻合起來,如出一轍了。
以至于后來,多少年后,回想起兒時聽故事時激動人心、群情振奮的情景,雖不至于啞然失笑,但也平靜了許多,明白了其中的緣由。可當(dāng)年,的確是熱血沸騰,那種真誠和喜悅天地日月可鑒,佇立石碑前,舉著攥緊的拳頭,朗誦入隊、入團(tuán)的誓言,及之后忘乎所以,振臂高呼口號的壯景,至今歷歷在目,還有些微莫名的激動,心中再次涌起的潮汐,真的不知是何種滋味,不是酸甜苦辣,幾種滋味所能概括的。
記憶恍然飄過,風(fēng)一樣,抖落歲月的塵沙,輕飄飄的,像浣洗過的天穹,青藍(lán)無瑕,一目了然?,F(xiàn)在想來,除去村干部講述中口語啰唆,主要的情節(jié),真的非常簡單,三兩句話全概括了,拂曉,敵人包圍村莊,睡意中的干部被俘,押往古城,途中,被刺刀活活刺死。如此悲劇重演三次,共有十二名村干部壯烈犧牲。幾十年后,雷同的情節(jié),幾乎淡忘了,或者說淡化了,唯有深秋的寒風(fēng)依舊呼嘯著,有絲絲揮不去的寒意,刺刀捅破的棉襖、皮襖,帶出的棉花、皮毛,被鮮血染紅,凝凍了,像幾十朵怒放的紅花,從老樹干一般的身上長出。我老覺得,不遠(yuǎn)處獨(dú)樹后有兩雙偷窺的眼睛,在得意地瞇笑。這血景,仿佛親歷一般,終身難以忘卻,憶想,閃現(xiàn),宛然若生,石刻的雕像一樣,久久矗立著。只有這時,那形象是高大的、真實的。無論如何,那犧牲,是相當(dāng)壯烈的,很悲壯。
牛車?yán)匮?,停在東場半。我媽抹淚說,滿身的血花,還開著,在陽光下閃光,黑紅紫紅。
當(dāng)時,還小,也不僅僅是小的問題,只是覺得,一切順理成章,頑固軍嘛,本愛亂殺無辜,殺個把村干部,自然不在話下,屠刀之下原本無理可講。沒有也不會涉及更深層次的原因。后來,我就想,頑固軍也是人,有許多還是鄉(xiāng)村出來的農(nóng)民,并非像兒時印象中那樣歪瓜裂棗,那樣窮兇極惡,就為何如此殘忍,沖進(jìn)村莊,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他們并不熟悉的村干部五花大綁起來,不審不問,邊走邊用刺刀捅,刀刀見血,直至鮮血流盡身亡,倒在進(jìn)城途中的土路上,然后揚(yáng)長而去。究竟有何深仇大恨,或者如書本上所言,他們本來就是一群嗜血成性的暴徒,喜歡血腥的游戲,作最后的瘋狂。可離我們村一箭之地的道西灣,及周邊大大小小的村莊,卻沒有發(fā)生類似的事件。陳莊也抓過幾個村干部,但鄉(xiāng)紳們出錢保了回來,連皮肉之苦也沒受。這一切的疑問,在兒時,乃至稍大時,真的不可解,也無處問。腦海里,頑固軍的形象,全是課本插圖的模樣,和小鬼子差不多,總是張牙舞爪,魔鬼的面孔,有些恐怖,但更多的卻是可笑。相反,被他們殺害的英雄,村里人、碑上都叫烈士,這些勇士的面孔,也總是一個模樣,高大、英武、善良、機(jī)智,盡管烈士有十二名,但在我幼小的腦海,幾乎沒有多少區(qū)別,和他們后代兒孫不一樣,甚至和村里人也不一樣。最多用電影形象來區(qū)別他們,那個像《英雄兒女》的王成,那個像《地雷戰(zhàn)》的趙虎子,那個像雙槍李向陽,事實上校長講述時也是這樣區(qū)別的。雖高大威武,卻并不生動,沒有了煙火氣,和一個群體雕像差不多,一種表情地矗立著。本來很真實的人和事,卻使人感到有些虛假、空洞,起碼有些遙遠(yuǎn),不像生活中的父老鄉(xiāng)親,盡管有著這樣或那樣的缺陷或毛病,卻很親切,也很真實。這種感覺,隨著年齡的增長,愈來愈強(qiáng)烈。
英雄已經(jīng)遙遠(yuǎn),除了石碑上的名字,張王李趙不一樣,與之對應(yīng)的形象,在我,也沒有多少區(qū)別的,我甚至想象不出他們的笑容,他們的衣飾,他們的語言,只有一些高大模糊的形象在腦海閃現(xiàn)、跳躍,說實話,沒有一次清晰的定格,甚至不及傳說中已近千年的《水滸傳》英雄,一人一面,各具情態(tài)。其實,烈士的后代還在,最遠(yuǎn)的也就住在村東,半袋煙的工夫不到。他們的遺孀、兒女,甚至孫子輩,和村里人沒有兩樣,說粗話,穿補(bǔ)丁衣,有時也和鄰里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不休,大打出手。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是烈士的遺孀和后代,有個光榮的紅本本,可以領(lǐng)些補(bǔ)助款,在參軍、招工上受到別人沒有的優(yōu)待。就這還常常到大隊院吵鬧,大叫,俺爹或俺爺爺是烈士,流血犧牲的。那時我就想,倘若烈士沒有犧牲,還活著,會不會和家屬后輩兒孫一樣?即便如此,也無可厚非,英雄是瞬間成就的,其他一如常人,并不有損英雄的偉大。校長卻說,烈士自然和他們的后代不一樣,烈士就是烈士,高大、威武,有崇高的理想、有崇高的境界,幾近乎神了,不食人間煙火。幼小的我,慨然升起無限的敬意、崇拜,覺得,碑上的人,和戲劇中的主人公一樣,高大之外,自然是完美的。
整個的童年里,余家墳上的石碑,一直在我心里和土地上高高矗立著,連那片稍稍起伏的田地,似乎也高了起來,和其他的土地不一樣。每年的清明集體掃墓,在碑前,插上飄揚(yáng)的紅旗,獻(xiàn)上紙編的花圈,莊嚴(yán)的宣誓聲,在晴朗的天空下,久久回蕩,口號的喊聲不時響徹云霄。七月十五前后、十月一日,在墓碑下,總是堆積著一些瓜果、野花,不遠(yuǎn)處,飄蕩著燒過的紙灰。
石碑上刻著名字的人,有幾個還是我的老鄰居,父一輩,子一輩,就住在房前院后,有一個,和我家只隔著細(xì)細(xì)的小巷,和我父親同齡上下,還一塊玩過泥巴呢,我爺爺更是他們的長輩。有時,我忍不住問父親關(guān)于他們的往事,父親沉吟良久,總是說不記得了。纏著爺爺講他們的故事,也不過重復(fù)村長的話,全是溢美之詞,沒有一點(diǎn)新意。父親岔開話題,倒是說起和他同齡上下,跑到外鄉(xiāng)參了軍、提了干,在我們村也算得上個人物的表叔,卻講得頭頭是道,活靈活現(xiàn),像和土匪頭包文正燒烤人的心肝吃,五顏六色的心還活蹦亂跳著,還有九歲時被鄰居大哥騙進(jìn)地道,堵住洞口,連翻口都堵住了,摸黑走了一天一夜,繞到東溝,才僥幸爬了出來,險些捂死,十五歲暴打了羊倌師傅,不敢回村,悄悄給我爺爺捎口信,我爺爺買了兩盒太陽牌香煙,塞給他,又給了他兩塊錢,他才跑到外邊參了軍。但一說到十二名烈士,就啞口無聲了。追問過多回,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就不問了。我就想,英雄自然不同于常人,他們的行為,自然不是常人所能了解的,只有作家了解最多、理解最深,才表達(dá)得最完美。
關(guān)于石碑,村里一直有許多傳說,有人說,曾看見石碑熠熠生輝,放射出萬丈光芒。也有人看見,石碑周邊長滿長蟲一樣墨綠的小草,開著碎白的小花,深秋干枯后,散發(fā)出更濃郁的芳香。這草其他土地上沒有,村里原本沒有過這樣的品種。自然,還有許多更神奇的傳說,幾近乎荒誕了。
不過,也不盡然。村上有當(dāng)過頑固軍的,后來遣散回村監(jiān)督改造。這些人,是我向來所不齒的。雖然,單從形象上來說,和村里人沒有兩樣,但總感覺他們的笑容里包藏著禍心,眼睛里充滿詭譎,如老師所言,是笑里藏刀。許多時候,不能單獨(dú)和他們在一起,怕萬一起了歹心,后果不堪設(shè)想,課本上小英雄劉文學(xué)的故事,影響著我的童年。但偶爾還是要在一起勞動,有回說起烈士中的一位,還是他的本家兄弟,竟說,那小子,是個二王五,拳頭大,沒事偷雞燒著吃,沒人敢吭聲,還睡村東的小寡婦,土改時,拿杏木大棒敲斷王家老大的腿。他的意思是,村干部是惡了富戶,那些人逃亡到城里后,集資送給守軍,才會出兵村里,跑六十里地捉拿土改中的積極分子,才會被活活打死,是一報還一報。聽到這些話,我又驚又怕,似乎想聽又不愿聽,但最后還是躲開了。我不敢相信這些話的真實性,想都不敢想,更不敢向任何人提起,更不要說令人驚恐不安的告密了。一直埋藏在心底,那時,想起來,心,都狂跳不已,額上冒出冰涼的汗。直到離開村莊多少年后,說這話的人已經(jīng)作古,但對這話,我還是將信將疑,畢竟在我的印象里,像他們這些有歷史污點(diǎn)的人,沒一個是好東西,村里的人也一直像防賊一樣防著他們,雖然,除了那段歷史,在生活中,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再做過什么壞事,甚至比一般村民還要守規(guī)矩。人心隔肚皮,那畢竟只是表象,對于現(xiàn)實中的磨難,對于曾經(jīng)擁有忽兒失去的,在心底,他們會心甘情愿,我自然不會相信。
離開村莊后,偶爾回村上墳,或參加紅白喜事,幾乎每一次路過村北余家墳上的石碑,我總要停下來,看一看,溫習(xí)一下兒時的記憶。潮水般的記憶涌來,旋轉(zhuǎn)著,帶起泥沙、黃土,甚至柴草棍子,最后,我總是搖搖頭,離去。石碑已多年沒有人擦拭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碑上潑了黑油點(diǎn)子。有一年正好是清明,我路過,碑前冷清清的,沒有學(xué)生來掃墓,其實,村里的學(xué)校早關(guān)門了,孩子們要跑到十幾里外的地方去念書,自然也沒有村支書站在土坡上講述,風(fēng),從身邊流過,繞過石碑,并沒有停留,流走了。石碑周圍雜草孳生,最高的是粗壯的黃蒿,幾乎掩住半個石碑。又有一回竟發(fā)現(xiàn),石碑周圍的硬地被耕種了,黍子沒膝,長勢喜人,石碑歪在一邊,快倒了,大概是被鐵犁或耕牛碰歪的吧。沒有人扶,碑下座上也沒有瓜果野草,連他們的孫子輩,恐怕也不會到這兒上墳了。牧羊人說,碑旁墓里的骨殖,早被掏空了,有兒孫的,都安葬在自家墳園框上,村人一直講究,非正常壽終正寢的,入不得正墳。絕了后的,沒有人收拾,還散落在土里,早被人們遺忘了。
有次回鄉(xiāng),在烈士遇害之地,一個叫尉周疃的地方,我下了車。站在那兒,很茫然,原先傳說中荒涼的堿灘,早蓋滿瓦房院,一排高過一排,房前院后是灰白厚實的水泥路,哪里還有帶血的土地,還有被刺刀穿透身體時,寧死不屈的悲壯場景?什么也沒有了。問村中稍老的人,冷冷地說,不知道。再問出現(xiàn)過海市蜃樓一樣被刺殺的幻景,瞅著我,瞳孔都放大了,以為遇到了神經(jīng)病,我苦笑著,倉慌而逃。簇新的瓦房院,靜謐地坐落著,無言。陽光流淌在院落街巷,自由地穿行,雞鳴狗吠,好像壓根就沒有發(fā)生過,那樣血腥的事。只是我偶爾記起,茫然地尋訪傳說中的蹤跡,也悵然得很,畢竟一無所獲。
村子里原先土改時逃亡的富人的后代,幾十年后又成了富人,在外邊經(jīng)商或做官,比之他們富甲一方的祖先,更神氣了,自然,沒有忘記祖先發(fā)跡逃亡的地方,腰纏萬貫地衣錦還鄉(xiāng)了,自豪地說,我們又回來了。之后掏出大把的銀子,修廟鋪路,連戲臺也重建了,剩余的錢,扔給村委會,蓋了新辦公場所。只是沒有一個愿意出點(diǎn)錢,修繕村北石碑園林的,自然,村干部也不敢提起,或者早忘卻了。
石碑上烈士的后代,大多又像他們當(dāng)年一樣,窮困潦倒起來,自身都無暇顧及,更不要說一座墓碑了。即使能湊起一些錢,誰又愿意修繕呢,況且,關(guān)于他們的恩恩怨怨,碑上那些人的故事,已不像從前那么高大了,甚至有許多事提不起,也為村人所不齒。而他們從前狠斗過的財主,倒有人說,是村中的大善人,做過許多有益的事。沒有誰,能夠準(zhǔn)確評判,這些事的真真假假,孰是孰非。也許,歷史的輝煌,也只是某個瞬間,對于更漫長的歷史而言,真的微不足道。何況,一個籍籍無名的村莊,本來就沒有歷史可言,不過是鄉(xiāng)民流傳的往事,隨著老人的逝去,早自然消失了。即便有,也隨著村莊的衰落,乃至消亡,最后消失了,不足為奇。
現(xiàn)在,尤其是年輕人,到了外面,說起家史,沒有一個人愿意說自己出身貧農(nóng)家庭,總是吹噓祖上是大地主,起碼老爺是秀才云云。
時過境遷,對于碑上的人,已沒有人替他們隱諱什么了,說什么話的都有,也許,他們本來就是常人,和他們的后輩兒孫,以及普通的村民,沒有什么兩樣,喜怒哀樂都有,一直那樣庸俗地生活著,只是偶然,壯烈犧牲,才高大起來。
幾十年里,余家墳的地,幾多易手,劃割成長條小塊,又連成一片,被一個外鄉(xiāng)人買下了,其實是很便宜地包下了,簽了五十年的合同。石碑還歪倒在那里,雖然沒有動,但有一半已陷在土坑里,說這話已是三年前的情形了,我也很久沒有回村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像村里曾有過的其他石碑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人再記起。
聽說,叫了幾百年的余家墳,最近也改名了,有了一個漂亮、時髦的好名字,是開發(fā)商花重金請風(fēng)水大師取的。
倘若真有靈魂存在,歷經(jīng)這么多年,也恐怕早已遠(yuǎn)游了,消失了,不會還守著這片為之流血犧牲的土地。不然,為何不顯靈,扶起東倒西歪象征著名譽(yù)的石碑,不隨著每一陣風(fēng)過,為曾經(jīng)的自己辯白幾句呢?一直默默無言,像石碑本身,愈來愈陳舊,黑不溜秋,連上邊的字跡在風(fēng)吹雨淋暴曬中,漸漸磨平了、模糊了。任憑擺布,卻無動于衷。
風(fēng)流過,歲月流過。蒼老的何止是老屋,是院落,是村莊,還有石碑,碑上的歷史。
從少年起,我的全部時光,幾乎是在城市度過的。與童年熟稔的鄉(xiāng)村,只是藕斷絲連,到最后,絲也斷了,藕也爛了,一切都沉湮于記憶的沙漠。
然而,我的靈魂,仿佛還留在鄉(xiāng)村,如魚在水。記憶中的村莊,似乎并不遙遠(yuǎn),且一直鮮活著、生動著。鄉(xiāng)村,是神圣的、熟悉的、親切的,就像我的母親,無論我走多遠(yuǎn),隔多久,母親如何衰老,白發(fā)蒼蒼,但在見面的那一刻,一切都在瞬間回歸,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宛然若生,在又一次重復(fù)經(jīng)歷中,讓我感動。
在城市的日日夜夜,是不經(jīng)意度過的,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同,缺少了四季的感覺,一個溫度,混混沌沌。眼前劃過的一切,新城墻、新古寺、街道、高樓大廈,還有路旁叫不上名的花樹,不能說不熟悉,但若往深里想,真的很陌生,有種過眼煙云的漂浮感,不像走進(jìn)我的村莊,曾經(jīng)的村莊,從村里到村外,每一個角落,甚至花草昆蟲,包括人,來龍去脈,祖宗八代都一清二楚,那種踏實,仿佛能靜靜地穿透時光,在現(xiàn)在、過去,甚至未來里,隨意徜徉。
這種感覺,不是才有的,從離開故鄉(xiāng),走入城市的那一刻,就產(chǎn)生了,揮之不去,之后,并沒有隨著久居城市而消逝,反而愈來愈明顯,與城市的距離愈來愈遙遠(yuǎn),而本已遙遠(yuǎn)了的鄉(xiāng)村,在感覺上,卻沒有距離,也沒有隔膜,仿佛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一直生活在其中。
其實,除了童年時代,包括初生懵懵懂懂那幾年,在之后的歲月,在鄉(xiāng)村度過的日夜,幾十年里,統(tǒng)共加起來也不足一周。時光流逝,流去的不僅僅是歲月,也包括歲月的記憶,我童年的村莊,在我離開的那一刻,實際上已經(jīng)最后定格了,先是像一幅色彩艷麗的油畫,慢慢地,歷經(jīng)歲月的磨礪,淡了許多,成了一幅黑白水墨畫了。鮮活的只是我的靈魂,或者骨子里對鄉(xiāng)村寧靜近乎神靈的崇拜。
之后的日子,曾經(jīng)期盼的城市生活,與實際相去甚遠(yuǎn),并不安生,歲月并不寧靜悠然,這才更懷戀,有時簡直是渴望,靈魂仍寄存在那個淳樸、自然、寧靜的小村莊,像童年時一樣,無憂無慮地生活著,那時的世界很小,也很大。
也許,我的村莊并不美,童年生活也顯得蒼白,但這只是別人的看法,人們已經(jīng)不習(xí)慣設(shè)身處地為別人設(shè)想,在我并不是這樣,許多時候,我就覺得,美不美,快樂不快樂,甚至幸福不幸福,其實只是一種感覺,一種自我感覺,并沒有統(tǒng)一的尺度,冷暖自知,的確不足以向外人道也。以我們的尺度,去衡量別人,自以為準(zhǔn)確得很,大多時候,卻往往大錯特錯,因為我的標(biāo)準(zhǔn),那把尺子,只適合自己而已。幸福洋溢,寫在臉上,別人看得見,或許受其感染,但并不能置身其中,說分享,那不過是一句客套話,很像鄉(xiāng)人見面吃了嗎喝了嗎的問話??v然滿懷真誠,即便對朋友,甚至親人,又能有多少的理解。
譬如城市,我置身在其中,卻一直無法走得更近,浮萍一樣漂著?;蛟S只是一個過客,卻在干硬的城市街頭,種著鄉(xiāng)野的莊稼,而我自己,無形中也成了一畦莊稼,高粱、大豆、玉米,孤獨(dú)、卻充實地活著。在我的心目里,鄉(xiāng)村并不遙遠(yuǎn),土地還是那么柔軟,甚至感覺得到濕漉漉的松軟,以及散發(fā)出的泥土馨香。我就拼命地生長,須根深深地扎著,有時甚至想象,在城市地下的那邊,就是鄉(xiāng)村的土壤,上邊就有我的村莊。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我的村莊,并不貧瘠、愚昧、落后,相當(dāng)火色,呈自然狀態(tài),像古老的桃花源,靜靜地存活著,不因漁人的誤入而美好,不因魏晉的變化而零落,更不因人類自以為的聰明,使美好的家園一毀再毀,更像大自然的本身,經(jīng)歷著自然的風(fēng)雨、陽光、清輝,相對而言,凝固了一般,似琥珀中的風(fēng)景,永遠(yuǎn)美好著。
我承認(rèn),記憶中的村莊,只是一個片段,且濾光了,變得柔和起來,尤其是人和事,從我離開村莊的那一刻,就成了最初也是最后的童話。靈魂的一部分游走在鄉(xiāng)間,,軀體畢竟完全遠(yuǎn)離了。站在城市的高度,一遍又一遍重新審視我的村莊,雖然情感還是那么豐富,那么真摯,但無形中卻多了些理性。而更多的時候,腦海里閃現(xiàn)出一個詞語,一個個抽象的詞語,帶著這樣的理念去審視,我的村莊,也漸漸理性了許多。我這才明白,在大自然的背后,看似混混沌沌純自然的村莊,煙霞掩隱的村莊,其實,也是在理性中存活的,有著更符合自然的規(guī)律,有著更自然的軌道,所謂人間正道是滄桑。這就是鄉(xiāng)村的靈魂,鄉(xiāng)村的神。
親近之余,更多的還是感嘆:我的村莊,我的神。
這感嘆,見諸筆端,流出來的便是我近來的鄉(xiāng)村文字,理性,又不乏情感。很像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莊,和村莊以外那神奇而平凡的土地,土地上的蕓蕓眾生。也許,村莊會消失,但神還在,因為文字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