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炷?/p>
“美麗者必凋零,清純者必流逝,丑陋者必堅硬,愚鈍者必歡愉。星辰在上,你們不必追問,這是誰的旨意”。
——雁北·《白云鄂博之夜》
雁北詩:“一個尷尬的姿式,命中注定,筆直地釘在墻上”。
詩人雁北死于非命,但他的死并沒有像顧城、海子、昌耀那樣成為中國詩壇一個醒目的事件。顧城自縊于悶熱的海島,海子臥軌于僻靜的山海關(guān),昌耀從青海一間陰森的病房一躍而下,雁北則死在公安局派出所冰涼的水泥地板上。不祥的死亡地點似乎暗示著某種命運。理性地說,顧城、海子和昌耀并非死于非命,他們選擇了死,他們?nèi)缭敢詢數(shù)厮懒?。雁北卻不想死,他很怕死,他想活著,然而終于死了,死得悄無聲息,死得毫無價值,既不慘烈,也不悲壯,既不醒目,也不時尚,死在寂夜,死在一群穿警服的陌生人手里,和一個他生前極度憎惡的地方。
整整二十年過去了,除了一篇短文和幾首小詩,我再也寫不出什么。有時在燈下翻開他的詩集,那些遙遠的歲月就會在青煙上繚繞,灰塵般細小,然而揮之不去。一支煙抽完了,我把煙屁擰滅,唉,我們都是煙屁,想想,誰又不是煙屁呢,越抽越短,最后被狠狠掐滅,死在大大小小的煙缸里。
雁北原名薛景澤,屬雞,小名來柱。1957年10月降生于呼和浩特土默川平原,祖籍山西雁北。他在鄉(xiāng)下度過童年,能講一口地道的方言。1978年,即恢復高考的次年,雁北考入內(nèi)蒙古大學中文系。上課的老師里,最有名望、可能也是最欣賞他的是因小說《苦夏》而一舉成名的溫小鈺、汪浙成夫婦。事實上,解放后一直到今天,內(nèi)蒙古大學始終是塞外唯一一所211大學。
大學期間,他和一群詩友創(chuàng)辦了“綠蔭詩社”,并開始在校園的黑板上指點江上,激揚文字。他那顆長期被壓抑的心靈,第一次感受到了解放的歡樂。那是一個剛剛解凍、充滿懷疑的年代,所有人都圍著五四青年寬大的圍脖。
同學梁粱在 《亡友雁北漫憶》里寫道:“零亂擁擠的大學生宿舍里,我們以糖醋白菜、糖醋蘿卜、炒土豆絲、咸菜之類作為下酒菜,喝下一杯又一杯地道的二鍋頭,一邊朗讀著自己的詩句,一邊深深地懷念起那個動亂年代犧牲的我們并不相識的先師?!?/p>
1980年前后,我在徐景陽家第一次讀到雁北的詩歌。景陽是我中學時代的同窗好友,雁北大學時代的拜把子兄弟。四年后的1984年,在內(nèi)蒙古出版社后面的一棟簡陋平房里,我第一次見到了雁北。他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濃眉大耳,闊方臉,皮膚白凈,鏡片后是兩道立場不太堅定的、帶著某種嘲諷意味的散淡目光。他穿一件淺灰色圓領(lǐng)毛衣,褪色的牛仔褲。他一邊拍去滿手的爐灰,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把我擋在門外。
雖然交往只有短暫的十年,但我們可能要算是內(nèi)蒙古詩界最好的朋友。在我所見過的詩人當中,他的愛憎極為鮮明。往往一言不合,雙眉立蹙。某年單位植樹,他聽說有人舞弊,一怒之下,險些把那人推下山崖。領(lǐng)導約他談話,他秘密錄音,為腐敗取證,被發(fā)現(xiàn),職稱落空。某年訪詩人張廓,先生款之以核桃,遂以房門夾核桃吃,勸之不聽,再三,先生色變,悻悻而去。其后逢人便罵張廓。表面看來,他的確非常陽光,但陽光背后,“重影”斑駁。
雁北天分極高,吹簫、擊劍、彈琴、圍棋皆油然心會,三日即通。他有長簫一管,紫紅色,竹節(jié)硬朗。此簫尋常不吹,吹必大醉之后。一曲《蘇武牧羊》被他吹入肺腑,令人不由自主,一醉難休。又有利劍一柄,死后歸烏海成子,不知淪落何方。某年月,雁北忽得7000元稿費,當下為女兒豆豆買了一架柴可夫斯基鋼琴。我們幾個哥們兒赤膊上陣,好不容易才把這件藝術(shù)瑰寶搬進他那狹小的客廳。眾人洗臉擦汗,不到半小時,一曲半生不熟的 《藍色多瑙河》已經(jīng)縈繞于他的指間。他的棋友主要是他的大學老師、在國內(nèi)深有影響的文藝理論家斑瀾先生。二人交手,常在深宵,風清氣爽,殺得難舍難分。
雁北善飲,飲必佐以汽鍋狗肉。舉杯不顧,一飲而盡。深宵夜半,特別是如果有兩三美女在場,七八兩下去,他便起立歌唱。 《北國之春》、《耶利亞女郎》、《我的太陽》,或者《重歸蘇蓮托》。既是美女點歌,便是美聲唱法。你看他兩臂伸直,兩手撫于案上,仰頭,幾縷天生的卷發(fā)在額間繚繞,目光無主,越過每個人頭頂。于是,他那深情嘹亮的、旁若無人的歌唱,就在陰山腳下某家備感榮幸的小酒館里響了起來:“啊多么輝煌燦爛的陽光,暴風雨過去后,天空多晴朗……”是啊,兄弟,暴風雨過去了,可天空卻未見晴朗,而漫天的霧霾也絕不會被你的歌聲所驅(qū)散。
他的毛病在酒桌上暴露無遺。酒,是他復雜性情的顯影劑。記得有一次他在家中請客,非要拉我作陪,酒過三巡,他起身如廁,一晚上再沒回來。我只好非常尷尬地替他料理殘局。事后他告訴我,那是為了擺平其中一位美女的糾纏。另一次和烏海朋友周雪梅在貴榮家喝酒,初次見面,交淺言深,遭雪梅怒斥,三杯大醉,暈頭轉(zhuǎn)向,順樓梯摸爬而去。還有一次與好友張三毛喝酒,兄弟之間,舌尖之戰(zhàn),最后動起手來,雖事后拉我去說情賠禮,但已大失君子之德。
某年鹿城筆會,老詩人萬方酒肉款待。臨別,我說了幾句感激的話,不料卻遭雁北冷嘲熱諷。俗話說,酒壯 人膽,憑著二斤的酒勁,我當眾大罵雁北,以至他平生第一次懵然失語,只呆呆地凝視著手中的轉(zhuǎn)龍液酒瓶,屈辱的淚水奪眶而出。算我運氣好,那酒瓶沒有向我飛來。事后,他并不記仇,提著一瓶二鍋頭,嘻嘻哈哈,到我家照樣喝酒吃肉,談?wù)摴沤瘛?/p>
雁北滑稽,其敏捷的表達與自嘲的口吻常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偶作《斗室七步詩》:“三步之前是墻/三步之后是床/正三步/反三步/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尚余一 泣/在床//三步之前是床/三步之后是墻/緊三步/慢三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末尾一 急/上墻”。某日詩人賈漫請酒,席間以秋風為題,命我等各作一首。雁北笑而不應(yīng),悶頭喝酒。先生追問再三,對曰:“秋風不知醉,折磨黑發(fā)人”。又一日為我詳解“嘴巴”與“耳光”之來龍去脈:打嘴則“巴”,扇耳則“光”,不妨一試,絕對有理。說著就連打帶扇地演示起來。他又是個表現(xiàn)欲極強、極愛出風頭的人,大事小情,不肯居人之下。某年白云鄂博筆會,忙里偷閑,眾詩人爬上礦頂,爭相采集一種當?shù)鬲氂械?、類似干枝梅的珍貴花朵,名叫鐵花。眼看黃昏了,各路斬獲不過一枝半朵。上車清點人數(shù),都在,只差雁北。正著急,山溝里冒出一人,一邊奔跑呼喊,一邊把一束令所有人嫉妒到心碎的鐵花迎風舉過頭頂。唉,直到死,這蒼白的、顫抖的、帶著點點憂傷的花朵始終開放在雁北的床頭。
某日黃河岸上拼酒,有好事者指著湍急的河水,揚言誰敢一試深淺,可以自罰一瓶。雁北起立,也不說話,摘下眼鏡,拋入河中,然后一個猛子扎進水里。上來時,眼境已回到他那張英俊的臉上。
他肯定擁有過愛情,然而并不持久。你看,他把《雨中的第四樂章》獻給自己的妻子:“三十年后,只剩你孤獨一人/你還來不來/探望這屋檐低矮的小屋/就像呼喚你青春勃勃的丈夫”。當我小心地詢問他離婚的理由時,他抬起胳膊肘,讓我看他毛衣肘處磨出的兩個窟窿,意在抱怨妻子對她關(guān)心不夠。當我露出困惑的目光時,他開始講述自己做過的一個夢。他說他背著一塊巨石,在沙漠里艱難行走,終于背不動了,然后就醒了。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分也痛苦,合也痛苦,兩害相權(quán),只能取其輕”。
他非常疼愛自己的女兒。在 《小小的》這首詩中他深情地寫道:“你在我胸上笨拙地爬行/在肋骨上一格一格爬/我的心在這柵欄里注視你/你小小的手,赤裸的肚子/你胖胖的腳丫/踐踏得我海綿般柔軟啊//既然你愿意,那就從我的肩頭/開始啃食吧,趁著我生命尚綠/只要你躲開為父的咽喉//唔,小小的,小小的……”
在白云鄂博(1989,從左至右:張?zhí)炷?、楊挺、尚貴榮、趙健雄、沈瀝淅、雁北、梁粱、蘭楓林)
離婚后他仍然住在出版社那棟破樓底層,一間大一點兒帶陽臺的南房讓給了曾經(jīng)的嬌妻愛女,自己分到一間五六平米的北房,外帶很小的廚房和廁所。似乎只要把聯(lián)通各屋的那扇房門用鋼釘牢牢釘死,生活就會自動開啟另一扇門窗,當然,熟悉的一家人也就此變成了陌生的兩家人。此時的心境大抵如他自己所言:“孤獨有陰暗苦澀的一面,但對一個詩人,又不愿躲避。它可以讓人保持一種獨立于俗流之外的情感的健康,保持一種選擇的自由,維護某種純潔的價值觀。孤獨是白日夢的溫床,踞于一隅,神游八極,此種樂趣,在鬧市中無可尋覓?!?/p>
最初的一段日子,他好像并不適應(yīng),于是就經(jīng)常到我家混飯。他從不空手而來,不是提著一瓶酒,就是拎著一袋自己腌制的臭雞蛋。有一天我請一大幫詩人在家中痛飲,第二天中午他又來了,一進門就說:“昨天還剩半盤香腸、兩個雞腿、四兩花生米,外帶胡椒面兒,夠咱倆再喝一頓?!?/p>
九十年代以后,雁北基本上放棄了寫作。燙了頭發(fā),印了名片,換上了一身講究的西裝,皮帶上的呼機不停地震動,就像他那顆忐忑的心靈。經(jīng)過一次全面體檢,在證明身體完全健康后,他辭去了助理編輯一職,正式下海經(jīng)商。先是加盟小說家馬建 (《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作者)在香港自由創(chuàng)立的新世紀出版社,欲憑販賣書號發(fā)財,后被當局封殺。其后,他深入烏海、東北等地廣交權(quán)貴,與朋友賈淵、段磊合作出版了報告文學集《拓荒者》、《記者筆下的內(nèi)蒙古》。學到了一點兒經(jīng)驗,嘗到了一點兒甜頭,翅膀稍硬后,他帶領(lǐng)我們?yōu)椤耙徊糠窒雀黄饋淼娜恕睒浔?,并在死后出版了報告文學集《草原晨曲》,好像一下就賺了十幾萬。他還聯(lián)合了內(nèi)蒙古公安廳、《法制日報》記者站,成功舉辦了內(nèi)蒙古交通知識大獎賽。掙了多少,無據(jù)可查。
瞧啊,這個固執(zhí)、懶散而又桀驁不馴的詩人,既懷抱著普通人的夢想,又醉心于四海漂泊。他生前深愛的最后一位女友——雪的女兒,因這春天的陽光過于熾烈而離他遠去;他生前的最后一筆債務(wù),是為幾個人出版一本報告文學集;他生前的最后一個愿望,是在北京開一家販賣垃圾的書店。
雁北詩:“一顆成熟的豆莢,啪一聲裂開,屋子就靜靜坍塌了?!?/p>
1984年8月,正值草原上最美麗的季節(jié),中國新詩歷史上第一家《詩選刊》誕生在“天蒼蒼、野茫?!钡谋苯劓?zhèn)呼和浩特。仿佛是又一次接到了黎明的通知,老詩人艾青從病榻上猛然躍起,以74歲高齡為創(chuàng)刊號題寫了六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新詩充滿希望!”
首卷《詩選刊》開宗明義,中國特色鮮明:“選取符合四項基本原則,符合雙百方針,藝術(shù)上有相當造詣或別具特色的各種風格、各種體裁的詩歌佳作?!彼_欄目有:新作拔萃、山水田園、民族搖籃、我的中國心、童心篇、列國詩覽勝、處女作、刺玫瑰、詩人自選詩、散文詩、敘事詩、舊體詩、詩集擷英、讀者點詩、詩壇信息,等等。
《詩選刊》初為季刊,當年出版兩期,第二年改月刊。封面設(shè)計達楞,插圖曲光輝。編輯部從始至終只有雁北、阿古拉泰兩名責編,但其顧問卻幾乎囊括了所有從文革中逃過一劫的著名詩人。他們的名字在這本32開、128頁、定價只有四毛錢的小小刊物上,重新放射出燦爛的光芒:艾青、公劉、巴·布林貝赫、李瑛、克里木·霍加、楊牧、楊匡漢、楊熙齡、張志民、方冰、白航、蘆萍、鄒荻帆、袁可嘉、綠原、謝冕、流沙河、柯巖、柯藍、饒階巴桑、賈漫、安米。馬蹄踏踏,鼓號聲聲。一時間,全中國老中青三代詩人的目光齊刷刷射向陰山北麓這座風雪邊城。其中包括:老詩人艾青、綠原、蔡其矯、昌耀、牛漢,等等。青年詩人北島、江河、顧城、楊煉、多多、舒婷、食指、芒克、海子、西川、歐陽江河、李亞偉、郭力家,等等。創(chuàng)刊號推出公劉、楊然、劉湛秋、余光中、舒婷、紀宇等詩人作品。不久,重獲新生的流沙河開辦了《臺灣十二中年詩人》專欄。譯作則有:西川《二十世紀英國詩選》,沈瀝淅、趙健雄《蘇聯(lián)當代抒情詩選》,董繼平《當代新西蘭詩選》,石默《芬蘭現(xiàn)代詩選》,等等。1986年,《詩選刊》以空前規(guī)模推出“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群體展覽”。
因為《詩選刊》的一舉成功,風華正茂的詩人雁北、阿古拉泰一夜成名。回想1982年,剛從大學畢業(yè)的雁北第一次邁進出版社的大門。兩年后,經(jīng)呼和浩特市《山丹》雜志主編、老詩人畢力格太力薦,阿古拉泰調(diào)入《詩選刊》編輯部。據(jù)我所知,1982年大學畢業(yè)后,出身鄉(xiāng)野的雁北之所以能夠順利進入內(nèi)蒙古出版社,如愿以償?shù)禺斏狭艘幻砭庉?,和他的前妻——一位昔日大學同窗的努力關(guān)系重大。
堅冰破解,百舸爭流。正如阿古拉泰在《不老的艾青》一文中所述:“《詩選刊》異軍突起,聲譽日隆,社會影響、經(jīng)濟效益穩(wěn)步上升。我和雁北喜不自禁。于是,懷揣著激動,前往北京覲見威震詩壇的大詩人艾青。艾老說,《詩選刊》要合著時代的脈搏,表達人民的心聲;詩可以輕歌曼舞,但更要振聾發(fā)聵;詩,應(yīng)成為黑夜里的火把,不要陶醉于午夜慶典的禮花。”
據(jù)阿古拉泰回憶,到1987年,《詩選刊》發(fā)行量已近三萬份。來人、來稿、來函令人應(yīng)接不暇。隔三差五,便有一兩位風塵仆仆、衣著不整、面色憔悴、長發(fā)披肩的男詩人或削著短發(fā)的女詩人,背著行囊驟然降臨,勇士一樣自報家門:詩人×××,徒步考察長城黃河,今日造訪驛站《詩選刊》。像懷揣雞毛信的海娃,歷盡艱辛終于找到了組織,望著天花板大肆頌揚《詩選刊》,講述一路見聞,然后頹然落座,聽候發(fā)落……于是乎我和雁北責無旁貸地掏出散金碎銀,精心打點這些踉踉蹌蹌、同命相憐的難兄難弟……
在這段激情燃燒的歲月里,應(yīng)雁北、阿古拉泰之邀,我有幸在《詩選刊》充當兩個“助理編輯”的“編外助理”。主要工作是從呼嘯而來的文學報刊中選出那些堪稱優(yōu)秀的作品。其次便是編輯、畫版、點評、校對、給作者回信等等。或許是上蒼的有意安排,或許是命運使然,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雁北和阿古拉泰志向疑似,境界不同,一個虛懷廣納,一個獨斷專行,他們同編一刊,同處一室,矛盾分歧在所難免。阿古拉泰的兼容并蓄、廣交天下和雁北的唯我獨尊、一意孤行恰成鮮明對照。從互不相讓的拍板定稿之爭,終于演變到互不干擾的輪流執(zhí)政。細心的讀者從目錄末行不難發(fā)現(xiàn),二人屬名的前后暗藏玄機。
正當《詩選刊》如日中天之際,突然的變故從天而降。據(jù)阿古拉泰回憶,正當我們喜滋滋地謀劃著擴版事宜之時,卻突然接到上級指令:???。理由是,刊發(fā)的作品多出區(qū)外作者之手!他接著寫道:“這真是晴天霹靂!真是天大的笑話!選刊不選區(qū)外作者的作品,如何走向全國呢?難道文化還要自治嗎?那大詩人艾青為什么寫《一個黑人姑娘在歌唱》呀?單田芳的評書也沒說咱內(nèi)蒙古的事呀;鄂爾多斯羊絨衫還出口賣給外國人穿呢!”
然而,“秀才見了兵,有理說不清,說清了人家也不聽!如火如荼的《詩選刊》頓時偃旗息鼓。漁民沉了船篷,騎手胯下沒了駿馬,我倆像泄了氣的皮球……這時候還能說什么呢”?無奈,阿古拉泰火速赴京,想請大詩人艾青主持正義,力挽狂瀾。然而此時的艾青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熱情。他寬慰說:“不讓當勾兌師,那就索性開酒坊吧,自釀自飲——好好寫詩?!?/p>
就這樣,一部大戲,真正的高潮還未到來,就黯然落下了帷幕。記得??蟛痪?,抱著最后一線希望,阿古拉泰約我去見時任內(nèi)蒙古黨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的包明德先生,希望出現(xiàn)轉(zhuǎn)機。包明德先生和藹地笑了,他一臉真誠地告訴我們,刊號已被國家新聞出版署吊銷,一切為時已晚。從哨兵把守的內(nèi)蒙古黨委大院出來,一葉風箏被樹杈卡住,就像殘酷的命運。
記得1987年7月,《詩選刊》創(chuàng)刊三周年,老詩人臧克家、賀敬之、冰心、張志民、艾青從首都發(fā)來賀電。艾青題:“詩應(yīng)是時代的號角”。臧克家題:“詩苑擷英,眼高手勤”。冰心題:“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在當年7月號的編后記里,年輕的阿古拉泰信心滿滿:“三年,我們真正走著一段艱難、曲折而光榮的路。有一點成績,亦有點點不足。無須宣言,我們將一如既往,默默躬耕,不負詩壇厚望,提高質(zhì)量,完成使命。路,還會很長……”然而路已經(jīng)不長了,僅僅過了一個月,他和雁北就聯(lián)名撰寫了閉幕詞:《告別的鐘聲》,向全國數(shù)萬讀者揮手告別。文章最后一句是:“告別的鐘聲響了,祈禱中國的新詩一路平安”。
嗚呼,北風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对娺x刊》3歲8個月夭折于不測,共計出版38期。??螅瑖鴥?nèi)外信函雪片般飛來。北大教授謝冕驚聞《詩選刊》???,含淚書寫八個大字:“向《詩選刊》脫帽致哀!”
八十年代最后兩年,雁北常顛簸于600公里的京包線上。先是在北京魯迅文學院養(yǎng)精蓄銳 ,其間和著名詩人葉文福等參加過哈爾濱首屆冰雪詩歌節(jié),與會者均為當年著名的詩人和詩歌編輯。他曾試圖攜手山西《太原日報》社同仁,重振《詩選刊》往日雄風。有一次在北京見到詩人簡寧、老河,說起《詩選刊》,他仍然眉飛色舞,信誓旦旦,意欲招兵買馬,東山再起。
在中國新詩的發(fā)展歷史上,《詩選刊》的存在只是一個瞬間,它那燦爛的生命因為遽然夭折而令人扼腕嘆息,但其披荊斬棘的努力卻永難磨滅。1989年10月,詩人趙健雄在為內(nèi)蒙古赤峰青年詩人協(xié)會《北中國詩報》創(chuàng)刊號撰寫的《讀后簡記》里寫道:“這幾年的內(nèi)蒙古詩壇,陸續(xù)出現(xiàn)過一些近乎奇跡的現(xiàn)象,《詩選刊》和《草原·北中國詩卷》之問鼎天下,便都是。歷史上即使元朝,邊關(guān)的文化似乎也沒有真正影響過中原。但要寫八十年代中國的詩史,是難以繞過上述刊物的。在催生、推動大陸種種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詩潮的形成過程中,他們各自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p>
著名詩人賈漫亦曾寄語 《北中國詩報》:“最近幾年,內(nèi)蒙古青年詩人山崩海立,鼓角爭雄,才如茂草,蔭庇牛羊??上Ц咛旌褚?,少有用武之地,悲哉!哀鳴思戰(zhàn)斗,回立向蒼蒼!”其悲憤的語氣,肯定與《詩選刊》夭折有關(guān)。
的確,一個人或一本刊物,只有青春是令人遺憾的。但青春的意義也就在這里:惟其短暫才愈加恒久,惟其幼稚才絢爛高潔,惟其勇敢與任性,所以才一無顧忌,奮勇向前,即便是死在了路上,也那樣悲壯熱烈,無怨無悔。正如雁北的詩句,對于一棵“被自己的力量所折斷的樹木”,我們應(yīng)該“忘掉它的傷痛,記憶它的年輕”。
雁北詩:“在出生之前,我們不能選擇,天堂,或者塵世?!?/p>
雁北死前數(shù)月,愛與蒼松翠柏合影,旋作一詩,題《年輕的樹》。又進內(nèi)蒙電臺錄音棚,慷慨獨誦,自配音樂。這盤磁帶最后變成了他的悼詞。死前兩日,他到我家吃飯。臨別,留下一個學生書包,一個文具盒,這些東西原本是他為女兒買的生日禮品。其時他已離婚,大概因為和豆豆一時聯(lián)系不上,于是送給我兒子,成了永久的紀念。
1990年7月,雁北約我赴鄂爾多斯準格爾旗煤田采訪。車到薛家灣,前方無路,徒步荒山野嶺,見一窯洞,燭光搖曳,遂上前問路。哀哉此洞,風雨不避,兩代五人,饑寒交迫。我倆各留糧票銀兩若干,無語而別。黃昏至黑岱鄉(xiāng)楊窯子村,沒見到采訪對象——當時的鄂爾多斯煤炭業(yè)巨富楊達賴,只好借宿一家招待所。時四野如墨,群山如鬼,有一孫二娘式妖冶女人招呼用膳。此人豐乳肥臀,龍驤虎步,唇上隱約見黑髭。雁北懼,不敢留,夜半遁去。
上帝讓誰死,必先令其瘋狂,必先令其鐘情者先他而死。對雁北來說,上帝首先關(guān)閉了《詩選刊》,緊接著又默許他們離婚。雁北多疑,怕談神鬼。某年采訪青城殯儀館,他不敢去,哄我去,我為了他答應(yīng)的一千字20元的稿費,只好奮然前行,并寫出內(nèi)蒙古第一部記述火化工生活的長篇紀實文學 《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雁北死后,遺體送火葬場,被火葬廠廠長龔云洲一眼認出,曰:“當初這小子不敢來,現(xiàn)在自己來了?!?/p>
1993年的早春異常寒冷。3月4日,風雪彌漫了整座城市,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就像上帝提前布置了靈堂。5日下午,雁北約酒。他說已在北京金臺路二渠道書市盤下一間門臉,近日開業(yè),明日啟程,并且買好了90車票,想約幾個朋友飲酒話別。我因為連日轟飲,筋疲力盡,遂謝絕,約好第二天送他上站。聚會情景,見諸雁北好友賈淵回憶:“當晚,我們八九個人齊聚在一家飯館,又喝又說又唱,氣氛甚是熱烈。因為景澤是明天一早的火車,回去還得收拾一下,所以10點多就散了。景澤騎車送朋友去了?!?/p>
雁北騎車所送的這個朋友,是他大學同班一位女同學。雁北跟我說過,他們很可能組合一個新的家庭。據(jù)這位女同學說,當晚,雁北將她送至內(nèi)蒙古軍區(qū)大院家門口,隨后騎車離去,時間大約是23點左右。
6日驚蟄。據(jù)烏海詩人、當晚與會者之一成子回憶,早六點許,突然接到呼和浩特市公安局某派出所緊急呼叫,說有一人醉酒昏迷,口袋里有你電話,請速來救人。成子飛車而至,見雁北俯臥于派出所冰涼地板,無心跳,四肢僵硬。來不及多問,成子立即將雁北送進內(nèi)蒙古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急診科。夜班醫(yī)生說,這個人早就死了,你們拉過來干啥?
賈淵回憶說:“第二天一早上班,附院急診室的電話就打來了,說有個叫薛景澤的正在他們那里搶救,讓我速去并通知其家人。我感覺耳朵嗡嗡直響,頭發(fā)刷一下立了起來,放下電話,飛也似地趕了過去。景澤孤零零地躺在急診室的床上,渾身冰涼,早已沒了呼吸?!?/p>
據(jù)此推斷,雁北應(yīng)死于6日零點以后某時。我是早晨七點半左右接到成子急電后飛奔醫(yī)院的。此時還沒到上班時間,寂靜的走廊里只有賈淵一人。點頭致意,直撲急診室,沒有醫(yī)生,沒有護士,一張光溜溜的窄床上斜躺著雁北,左臂反關(guān)節(jié)扭曲,痛苦地舉過頭頂,這是一個活人絕不可能做出的姿勢。近前撫摸,他的身體像一塊生鐵,颼一下冷入我的骨髓。啊,我親愛的朋友,你死了,景澤死了。雁北死了……
結(jié)論很清楚:5日24點左右至次日晨6點左右,雁北一直和陌生人在一起。夜幕下的六個多小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們只能聽陌生人講述。在我一再追問下,派出所一位瘦高個警察告訴我,5日深夜,突然接到報警電話,說有人躺在勝利路立交橋下冰雪中,已經(jīng)人事不省。警車隨即出動,至橋下,見幾個蒙校學生圍在那里,一醉鬼躺在路牙上,渾身酒氣,手腕兒上戴著手表,眼鏡飛出老遠,身邊還倒著一輛自行車。
警察按規(guī)行事,將醉鬼搬上警車,頭朝里,腳朝外,拉回派出所醒酒。凌晨六點許,他們發(fā)現(xiàn)壞了,不知何時,醉鬼從床上滾落到水泥地板上,冰涼,一動不動。警察從其兜里翻出兩張火車票,一本通訊錄,于是找到了成子。警察說,當晚這個醉鬼打著呼嚕,一直在昏睡。他們的做法一般是,等醉鬼醒來,教育幾句,罰點兒款了事。
我和時任《草原》編輯的好朋友尚貴榮立即到蒙校調(diào)查,逐班問詢,又通過喇叭廣播,終于沒找到那幾個救人的學生。在我們和那個沉默的警察寸步不離的護送下,遺體運至內(nèi)蒙古公安廳解剖室,尸檢結(jié)論是:醉酒昏迷,嘔吐物回流,嗆塞氣管,窒息死亡。我不信,建議報案,并請北京法醫(yī)復檢,被雁北兄嫂制止,理由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況且此事還須對老母保密。無奈,忿恨至今。
雁北既死,陋室改靈堂。杯酒燭光,一張到新華社內(nèi)蒙分社臨時放大的照片而已。吊唁者當中,有一人印象深刻,就是雁北生前女友佐娜。她是詩人,也是雕塑家,被雁北稱為“雪的女兒”。佐娜進門,不燒香,不敬酒,一把摟住相框里的雁北,跪在地上,放聲大哭。
我亦軟弱,悲不自禁。有山西詩人某某者厲聲曰:“張?zhí)炷?,不要以為只有你難過,其實我們和你一樣難過,你的表現(xiàn)就好像雁北死了,只有你一個人難過。”我立時驚呆了!我平生第一次聽到陌生人的教導:一個人的悲哀,必須和集體保持一致!痛苦面前,人人平等,你不能顯得比別人痛苦。不!我絕不服從這外鄉(xiāng)人制定的陰暗法則!我推開眾人,踉蹌而去,摟住街角一棵老樹,縱情哭泣。但從那以后,我絕不在人前落淚。在領(lǐng)袖面前,所有表情都是冒犯。
數(shù)日后遺體告別。唁電數(shù)十,親友數(shù)百。詩人賈漫致悼詞。在無數(shù)花圈的簇擁下,在靜靜安放的水晶棺里,在一面比時代更加蒼白的墻上,死者雁北為我們朗誦了他自己的作品《二十四支》。話音剛落,我就走到他跟前,為他朗誦了他那首名作《年輕的樹》:
一棵正在生長的年輕的樹
被自己的力量折斷了
面對這斷裂的軀干和芳香的血液
靜默是一種最好的選擇
如果有哪一種刀劍
被自身的鋒芒斬斷
我們應(yīng)保持沉默
我們既不贊嘆它的鋒利
也不悲悼它的脆弱
面對這樣一株折斷的樹木
需要的是一種尊敬的感情
忘掉它的傷痛
記憶它的年輕。
據(jù)《釣雪樓日記》:遺體經(jīng)本市第一位女火化工陳福華火化。國家一級美容師王師傅為雁北刮去了新生的胡須。張?zhí)炷袚峁撞豢?。燒花圈挽?lián):“老雁聞簫落淚,枯枝掛劍驚蟄”。骨灰葬青城南郊大黑河公墓。同仁發(fā)起為豆豆集資。周年祭日,與尚貴榮、賈淵、阿古拉泰、佐娜等到墳前敬酒。野曠天低,鼻酸無語。夜半吟四句:
墳前新日月,燈下舊文章。
又在無人處,撫弦哭棟梁。
雁北死因,撲朔迷離。雁北老父聞噩耗一愣:“驚蟄,景澤,這是諧音啊,這就是命”。 《人民日報》海外版:“他(雁北)曾在某筆會期間與海子、顧城共同散步。不久,海子臥軌自殺,顧城殺妻,雁北醉宿街頭,凍死了”?!四说缆犕菊f,毫無根據(jù)?!恫菰分骶幧匈F榮在一篇文章中稱其“因意外不幸去世”。——尚有余地,意外見前述。
西川為海子所寫《死亡后記》:“在自殺前的那個星期五,海子見到了他初戀的女朋友……她大概和去年 (指1993年)去世的內(nèi)蒙古詩人薛景澤有點兒親戚關(guān)系。海子最初一些詩大多發(fā)表在內(nèi)蒙的刊物上,恐怕與這個女孩子有關(guān)。她是海子一生所深愛的人”。——據(jù)查,海子初戀女友確系雁北前妻胞妹。
雁北詩:“在我經(jīng)過的地方,草莖和灌木將會瘋長。”
嗚呼,千古江山,英雄無覓;秋風割草,歲月殺人。雁北死了20年,在這個幸福的春晚、莫言的年代、舌尖兒忙碌的舞臺,誰肯寂夜聽簫,聞雞起舞,給往日的朋友送去一瓶老酒?網(wǎng)上搜雁北,一鱗半爪,九牛一毛。某年某人在北大附近遇見一名叫雁北的詩人,自稱21年前因政見不同被公安通緝,現(xiàn)已解禁。據(jù)此判斷,真雁北雖死,假雁北卻在人間走動。
北大教授謝冕在首屆中國詩歌節(jié)上動情地說:“《詩選刊》兩個小兄弟,早早地走了一個”,說罷一聲嘆息。2009年5月,《南方周末》記者夏榆在一篇題為《海子: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人》的文章里提到雁北,把他和海子、駱一禾以及女詩人蝌蚪之死相提并論。2011年9月,《山西日報》一篇題為《他和他們:寫作的一種可能》的文章提到,詩人非默在“十五年的寫作中幾乎一直依附著一些人和事”——其中就有昌耀、海子和雁北。
詩人姜紅偉 《八十年代為詩壇做出杰出貢獻的詩歌編輯歷史備忘錄》一文為雁北留下珍貴一筆:“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于1984年8月創(chuàng)刊的《詩選刊》,是中國新詩史上第一家專門選載全國優(yōu)秀詩作的詩歌選刊。主要編輯人員是陳廣斌、阿古拉泰、薛景澤、雁北?!逼渲兴嫒嗣姓`:陳廣斌是八十年代《草原》雜志社主編,薛景澤、雁北是同一人。網(wǎng)上搜到《中國詩人非正常死亡名單》,竟未提及雁北,無知者無淚,此又一例。
2012年8月5日,詩人賈漫死于天津腫瘤醫(yī)院。當年雁北死,先生作《吊青年詩人薛景澤》,抄于此,以鞏固他們在陰間的友誼:“秀木折裂兮天雨霜,行尸茍活兮吊薛郎?;敬褐x兮蘭泣露,鳥鵲號淚兮日無光!哀時運之不濟兮英才多舛,嘆鵬翼之失墜兮蛇蝎高翔。對慧花之怒放兮吾長哭以憐汝,看魔花之獨變兮吾常笑以賞汝,對酒花之滄浪兮吾常悶以惶汝,恨葬花之熾盛兮汝獨焦化于骨林。哀思泉涌兮蛇滿腔,痛裂五臟兮蝎滿膛,父在子亡兮日東落,邪生義滅兮貞為娼。來柱不住兮地維絕,春星濺浪兮死浪狂。嘆雞年之乖戾兮天雞早喪,委黃河之飲恨兮淚灑汪洋?!?/p>
老詩人牛漢2005年在接受《人民日報·海外版》記者采訪時,特意提到雁北和他的詩集《剖面與重影》:“我沒什么名貴的書,但雁北的書卻很珍貴?!闭f著,老詩人登著梯子從書架的高處拿出一本雁北的詩集《剖面與重影》。這是年輕的詩人雁北送給牛漢的?!把惚钡纳m然短促,但他的詩我很喜歡”。
《2003:中國詩歌民辦報刊現(xiàn)象認識》的作者趙衛(wèi)峰指出:“上世紀八十年代前期,內(nèi)蒙地區(qū)由雁北、阿古拉泰主編的公開刊物《詩選刊》從未忽視過‘內(nèi)部資料’,其選稿甚至包括了行業(yè)、企業(yè)的內(nèi)部報刊。在當時的思想環(huán)境下,該刊的出世非常難得,中國詩歌應(yīng)該永遠記住它!”
評論家陳超在一次采訪中提到:“我和西川、非默、雁北、張銳鋒、老河、陸健等人認識更早。那是1985年春天,在滄州召開的華北五省市青年詩人創(chuàng)作會議上。 當時的《山花》、《詩歌報》、《詩選刊》、《花城》、《上海文學》對先鋒詩歌的發(fā)展起到了巨大作用。1989年,我的《中國探索詩鑒賞辭典》出版,北島看后很高興,認為這才是真正的作品問題專家”?!谖业挠洃浝?,雁北很可能參加過《中國探索詩鑒賞辭典》的編輯工作。
《詩選刊》主編之一、現(xiàn)任內(nèi)蒙古青年報刊社社長的阿古拉泰在《雁北飛》這篇回憶里寫道:“景澤的創(chuàng)意慧眼,乃至不懈的追求,功不可沒。二十世紀的史詩應(yīng)當為他好好留下一筆。作為詩人,景澤個性鮮明,他的激情,他的豪放,他的敏銳,他的勤耕,包括他的偏執(zhí),當仁不讓地成就了一位超凡脫俗、披荊斬棘的優(yōu)秀詩人。”
詩人梁粱《亡友雁北漫憶》則讓觀眾看到了另一個雁北:“回想起來,景澤之死確是某種宿命。他管不住舌頭,管不住睡眠,管不住棋癮,管不住酒量,管不住看庸俗電視節(jié)目的眼睛,直到屏幕上打出明天再見。當然,他也管不住奔放的感情。一只鳥飛進天空,融入湛藍,并帶走了自己的全部羽毛 (《這一代》2003年3月號)?!?/p>
詩人啞樵回憶說:“有一段時間,內(nèi)蒙古曾是中國的詩歌重鎮(zhèn)。雁北和阿古拉泰主持的《詩選刊》,影響力堪比《詩刊》,是全中國以及世界華語詩人都心向往之的詩歌圣地”;“雁北在中國詩壇的作用和地位長期以來被嚴重低估。他的詩歌數(shù)量雖然并不很多,但他的經(jīng)典詩篇與顧城、海子的許多優(yōu)秀詩作不相上下”。(《與逝者顧城、海子、雁北相關(guān)的記憶》)。
2007年3月6日驚蟄日,《北方家庭報》整版刊發(fā)賈淵文章《悼雁北——兼懷段磊》:“詩人駕鶴去,長空雁聲凄。景澤,你就這樣走了嗎?在冰天雪地、四顧寂寥的時候,你獨自一人,悄無聲息地去了。從此,人間少了一個詩人,上界多了一位詩仙,佛祖收了一個弟子,而我卻失去了往日的歡樂……”同年3月9日,該報推出紀念專版:《雁去無聲,人走有情》?!恫菰分骶幧匈F榮感嘆:“嗚呼景澤,生不逢時,志業(yè)未成,英年早逝。恨蒼天之不敏,寄幽思于無極”。老作家孫甲說:“人就是這樣,有的天天見面,形同路人,有的初識成交,終生不忘”。雁北大學同窗朝霞、楊治河詩曰:“怕逢驚蟄十四年,靈臺無計避春寒。驚心頻濺問天淚,不留詩人在人間。”
警察王海鵬聞雁北死,專程約訪我和成子。他是雁北詩友,是我所見過的唯一熱愛詩人的警察。我送他一本雁北詩集,還有幾張雁北生前的照片。很快,他發(fā)表了 《從灰塵走向泥土》一文:“表面上,雁北為金錢名利四處奔波,但他的內(nèi)心卻始終是痛苦的,他的命運也是悲劇性的。他是一塊石頭,但絕不是普通光滑的鵝卵石”(《警察》1994年9月號)。
某日,忽見佐娜博文,其中一段是:“我一直珍藏著景澤寄給我的最后一張明信片”,上面寫著:“獻給純潔的、不可污損的高潔之雪(作者注:佐娜,蒙語意為雪的女兒),陪我走到冬的盡頭?!蹦┚淙缱?。雁北死后,佐娜欲為之塑像。網(wǎng)上觸及此事,答曰:“那是早晚的事?!焙呛?,20年了,早晚都一樣了。
2003年,《草原》創(chuàng)刊500期,我發(fā)一詩,題《中秋夜懷雁北》:“詩酒英雄多薄命,姣蘭美蕙易飄零。天涯霜冷天涯夢,海上月圓海上燈。狐穴斷無猛虎嘯,蝦池不遣蛟龍興。冰輪下面哭一場,明日北郊墳草青”。詩后注:“雁北,詩人。27歲以創(chuàng)辦《詩選刊》名動詩壇。夜吹簫,曉習武,又善美聲,皆無師自通,似有神助。性詼諧,愛吃狗肉。36歲死于某派出所。生前誦詩一盤,皆為自作,語不祥,遂為讖。既死,簫歸我,懸之斗室寒墻。每有勁風入窗,則作滿室秋聲。嗚呼美蘭,凋也何速!”
雁北詩:“那是誰的聲音,是說愛,還是恨”?
大約是1990年春夏之交,一天傍晚,雁北約我到老地方——一家離出版社很近的狗肉館喝酒。三杯過后,他一臉誠懇地請我為他的第一本詩集命名。我用力掰開一個蘋果,凝視著那新鮮的傷口贈他二字——剖面。景澤撂下碗筷,急問何意?答曰:“不能說,一說就俗?!本皾蓳嵴拼笮?,一飲而盡,說,好好好,就這么定了。二人飲至夜深,胡謅亂侃,不提。當年書出版,書名變成了《剖面與重影》,問之則曰:“不能說,一說就俗。此書將不朽,你起書名,我心何甘?特加重影二字,以免閣下居功自傲也?!?/p>
此書系雁北唯一詩集,“北中國詩卷”叢書的一種,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楊匡漢總序,阿古拉泰責編。第一輯“獻詩”,第二輯“短歌與謠曲”,第三輯“靜靜的坍塌”。印數(shù)2000冊。雁北生前自述:“在《草原》、《詩刊》等數(shù)十家刊物發(fā)表詩作及詩論近200篇,并有散文、文藝評論散見報刊。詩作被選入《朦朧詩新生代 100首點評》、《80年代詩選》、《青年詩選》,有些被介紹到國外”。然而真正編入詩集的,卻只有56首,其余有待勾稽。
我和雁北住得很近,只一街之隔。晚間沒事兒,便常去他家聊天。這時他嬌小的妻子就會像一只小鳥飛了進來。一次聊到詩人的敏捷與遲鈍,他說自己寫詩極慢,極笨拙,像一頭遲鈍的蝸牛,一筆一畫,在方格紙上爬行。一首20行左右的短詩,往往要寫上一兩周。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他的詩大都是真實事件的記錄,稱本事詩亦無不可。
我們先來看他在自己追悼會上朗誦的那首《二十四支》。這是詩集里幾首長詩之一。如他所言,為某女友生日而作:
1悲哀的蠟燭/二十四支/在黑暗中仔細清點/比手指還要寂寞/二十四支/晶瑩如雪//我反反復復/懷念它們的冷/天生的凜冽/原來出自于純凈。
2肅殺之風從背后/推開虛掩之門/秋天之水/春天之樹/天空方方正正/于氈房之外懸垂//我黑暗的心喜歡這圖飾/鑲著銀星的柔軟羔皮。
3我冷冷地思索/蠟燭美好的品質(zhì)/凝凍為冰/融化為水/小小的湖面上/豎立著小小的花卉/我喜歡這些溫暖的小舌頭/舔著夜的濃汁。
4一支是嫵媚的/二十四支是喜慶的/一支是凄苦的/二十四支是悲壯的/當我心懷傷痛的時候/你不該點燃/這一片雪白的墓碑//端坐于氈包的中央/二十四支排列周圍/當我心懷傷痛的時候/請你不要詢問/誰哀悼誰。
5我從名城歸來/捧著一掬/險遭踐踏的雪/除了鑄成蠟燭/雪,一無用處//除了黑夜/蠟燭一無用處//除了夢/睡眠也一無用處。
6久已預料的變故烏云一樣升起/蠟燭,你凝凍了全部雨水/閃亮的雷霆,轟鳴的火花/那是你柔柔的蕊//哆哆嗦嗦的手/敢把它重新點燃嗎?
7氫和氧/在大陸之間擁擠成波浪/誰還能記得/它們是火焰的孩子?/我要談?wù)勎覀兊暮⒆?雪做的骨肉,二十四支/晶瑩而且冰涼。
雁北書架散亂。枕邊置 《局外人》、《城堡》、《鼠疫》、《老實人》、《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等待戈多》等數(shù)卷西典。無書皮,酒漬模糊。他的精神熱烈地擁抱過這些人間叛逆,加上他天生的滑稽與幽默,他的作品就表現(xiàn)出一種荒謬和絕望,一種尖利的諷刺,并不時冒出幾聲籠子里的傻笑。
我們來看這首《195710》,它幾乎代表了雁北詩歌所有最重要的特點:
耳朵總是幸福的/不幸的嘴巴各有各的不幸/勤勉的耳朵總是可愛的/而嘴巴則越懶越好。
張開五指打上去/發(fā)出兩種不同的聲響/擊嘴則“巴”/擊耳則“光”/勤快嘴巴和偷懶耳朵/懲罰一模一樣/一講起1957秋天的故事/叔叔便滿眼露水/閃出驚悸之光。
爆炸是秋天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多年了/人們的耳朵仍在流血/聾人們在吶喊/太可怕了/其實他們什么也沒聽見/其實火光離他們十分遙遠。
我出生的時候正好看見/我的父親/在鋼水里洗浴/鋼水本來是要灌進父親耳朵眼兒里的/只要側(cè)起腦袋,讓鋼水/輕輕注入/父親就成了不壞之身。
爆炸是父親的嘴巴引起的/他揚起臉去,喃喃申辯什么/鋼水便從百米之上潑下來/澆在他顱頂和背脊/他越來越矮小/墨汁一樣鋪開/散發(fā)出書香的味道。
父親當時想說/耳朵不是插在一個容器之上的兩個漏斗/一個花瓶上的兩朵花/也不是吞食命令的/進料口。
195710/是父親留下的/永遠掛不通的/電話號碼。
顯而易見,這首詩帶有鮮明的政治色彩,它讓人們重新置身于30年前的災(zāi)難之中,讓人們再一次聽到了一代人的慘痛呼號。
我們最后來看他的壓卷之作——《一只鳥和它的全部羽毛》(片段):
我曾經(jīng)非常疼痛/不是因為疾病/是因為羽毛/疲倦又凋零/我曾經(jīng)瑟瑟發(fā)抖/其實我并不寒冷/只是在羽毛冰涼的時候/我才開始哭泣//愛還是戕傷/生還是衰亡/與羽毛很有關(guān)系。
當嚴寒逼近的時候/葉子掙脫了樹冠/在逃亡中病死在南方/這是一個殘酷的季節(jié)/羽毛卻正從血肉中生長/如同思想成長為語言/火成長為光,不可阻撓/葉子四散飄零了/我們堅持下來,用枯草修筑大巢/我所說的我們,是指/一只鳥和它的全部羽毛//孤獨或者愉悅/苦難或者幸福/與羽毛很有關(guān)系。
一根翅翎隨風飄去/在紛揚的大雪中,很快迷失了/羽毛迷失在風雪里/像雨點迷失于水面/猝不及防/而在第二年春天/羽毛將從泥濘里站起身來/朝著我們的巢穴飛跑/在經(jīng)過大路時/它旋轉(zhuǎn),躲閃/車輪和馬蹄交相踐踏。
我們將銜它回到巢里/用長長的喙/親吻它,和它說話/用我們身體的全部愛憐/溫暖它,使它蘇醒/因為一枝羽毛的不幸/我們已經(jīng)疼痛了整整一冬。
上列三首深具共性,應(yīng)當視為雁北語言的標志性建筑。它們以丑角的冷漠對待意外、倒退和暴行,揭示生活的悖論,提煉令人戰(zhàn)栗的價值關(guān)懷,冷嘲熱諷,玩世不恭,飽含淚水、同情與愛。從清晰的剖面和交疊的重影里,我們領(lǐng)悟到了詩人苦痛的靈魂。
《草原·北中國詩卷》創(chuàng)建者趙健雄曾以“機智”一詞概括雁北詩歌。他從杭州來信說:“我喜歡詩人的景澤,不喜歡商人的景澤”,此亦逆耳之言。1988年10月,內(nèi)蒙古文聯(lián)青創(chuàng)會、《草原》、《花的原野》編輯部聯(lián)合召開“內(nèi)蒙古青年詩人討論會”,趙健雄在《高原的太陽正在上升》這篇述評里寫道:“雁北以其純詩的理論與實踐引起關(guān)注。青年評論工作者王曉秦著重分析了他詩中幾個顯見的主題:個體生存的境況、人與人的溝通,以及對歷史的感應(yīng)。純詩注重詩本身的形式美,可是只有生活在文化環(huán)境中的人,其行為、情感與體會才能成為詩的素材”。——王曉秦,雁北至交,內(nèi)蒙古師大外文系教師。當初考研時,為我輔導過英語。著書立說,終于淪落街頭賣菜。
美國評論家尼克伯克在其名著 《致命一蜇的幽默》里舉過一個例子:某人被判絞刑,臨刑前,他指著絞刑架問劊子手:“你肯定這玩意兒結(jié)實嗎?”在薩特那里,荒誕表現(xiàn)為人生的虛無,在加繆那里,荒誕表現(xiàn)為西西弗斯式的悲劇,在雁北那里,荒誕像個小丑,忍著悲憤,在幕間插科打諢。當然,這一切并不妨礙其主題的莊重與崇高。
雁北詩:“白天把幻想縫進一只枕頭,夜晚枕著它入睡”。
雁北以理論家自居。我倆對舌尖上的中國感覺各異,有時爭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好幾天誰也不尿誰。我常常因為偏激而喪失理性,他從未放棄過那個有點兒像釣魚島的“有意味的形式”?,F(xiàn)在他輸了,雙方達成了共識。我希望某些領(lǐng)土問題也能如此解決。在一個理想坍塌的年代,因為親眼目睹了莫言——即不說話的好處,我漸漸學會了沉默,但總有一天,我會把真相告訴死者。
1986年,雁北29歲,他不顧我的勸阻,在《草原·北中國試卷》發(fā)表了現(xiàn)實主義長詩《黑馬》。這首詩的語氣讓人想起古代的瑪雅人。詩前有一段小序反駁自己:“我堅信純詩是理想的藝術(shù)境界,譬如舞蹈,并不是要舞向什么地方,舞之蹈之,這本身就是目的。詩也如此,詩之外并無其他目的”。
生命的最后幾年,他針對《詩選刊》作了大量點評,試圖化整為零,進一步強化這一理論框架——借他人之美酒,澆心中之塊壘。鑒于其觀點久已湮沒無聞,有必要撮其要點,留給將來:
“詩人的追求:一個詩人畢生的修養(yǎng)和追求無非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培植一個獨立的豐富的情感,另一方面將情感轉(zhuǎn)化為不同一般的形式。怎樣才能避免詩人為擺脫急功近利的積習,卻逃避矛盾對抗和社會責任,避免詩人為了防止再發(fā)出急迫、刺耳的聲音卻發(fā)出軟弱無力的聲音,避免因追求形式的美好而喪失偉大的靈魂?詩歌既是一種藝術(shù)形式,也是一種表現(xiàn)性形式——不妨稱之為靈魂的形式。這個靈魂絕對不是可以逃避塵世、清凈無為、吟花弄月的。相反,這個靈魂是博大的,愛、同情和關(guān)懷的,正直的、敏感的、含血帶淚的”。
“荒誕是對事物本來樣子的變形和扭曲。我們身邊存在著大大小小的危機,因熟視而無睹,而當其扭曲變形時,強烈的陌生感就使我們真正看到了那熟悉卻又未被人領(lǐng)悟的東西。荒誕與幽默共生,卻又不同于幽默”。
“藝術(shù)是人類從形式方面對世界的認識。味因淡薄而持久,趣因單純而凝重,意因明澈而久遠。詩如酒漿,去水之寡淡,存水之清澈,方為上品。詩的品質(zhì)就是詩人心靈的品質(zhì)”。
“純粹的形式:那個奔騰跳躍的人轉(zhuǎn)而舞蹈了,吶喊的人轉(zhuǎn)而歌唱了,攝像師轉(zhuǎn)而繪畫了,一個富于煽動性的喇叭,開放成一朵會談話的花朵。此時,詩亦由昂奮轉(zhuǎn)向平和,由粗糲轉(zhuǎn)向溫潤,由龐雜轉(zhuǎn)向簡樸,由渾濁轉(zhuǎn)向澄澈”。
“蒙昧的寫作:或一味模仿,或?qū)J略u判,或沉溺于任性的發(fā)泄與嚎叫,或熱衷于構(gòu)筑無指向的幻想、直覺的迷宮。的確,詩歌作為一種藝術(shù),有著多種功用和價值,而其本質(zhì)的價值就在于它的審美形式,離開了形式,一個藝術(shù)品就不復存在,而不過是一種一般的意識形態(tài)……”。
《詩選刊》1987年第10期刊登姚振涵的組詩《感覺在平原上》,同時配發(fā)雁北詩評《向純詩升華》。在這篇文章里,雁北第一次小心地為純詩下了一個朦朧的定義:“詩的語言是一種審美感情的載體,語言因此而成為目的之一。如果詩的感情是純的,而詩人又無意于在表現(xiàn)過程再設(shè)波瀾,直接傾注于情感的表現(xiàn),那么這詩大概就接近于純詩了”。
下面兩段話,頗能見出雁北當年講話的神態(tài):“我國當代的鄉(xiāng)土詩人,似乎有三種前程可供選擇:或者不厭其煩地展示他手上的老繭和腳上的泥巴,或者花里胡哨地粉飾那些風雨飄搖的茅舍,或者干脆作隱士狀,卻在襟肘之間,露出發(fā)育不良的瘦骨來。”“事物本來的樣子還不是藝術(shù)的真實。體膚所觸、肉眼所見,只能知覺事物的外觀,這不是一種審美感知。藝術(shù)的真實則依賴另一種方式,即審美感覺。這是心靈對于對象的體驗、感悟。與精神無關(guān)的物質(zhì)是沒有意義的,是僵死的,只有人的主觀精神參與其中,經(jīng)過精神點化與激活,物質(zhì)才有生氣和意義,才能進入審美創(chuàng)作?!?/p>
《詩歌報》1987年7月6日頭版頭條刊出他的長篇詩論:《晦澀:創(chuàng)作和欣賞活動間的人為阻隔》。文章屬意高遠,詞鋒銳利:“80年代的批評界關(guān)心新詩潮的似乎只有兩個批評家,一個是以庸俗社會學的方式無情地捧殺,一個是以庸俗進化論的方式無情地捧殺,一個是理論陳舊得無知,一個是主張新鮮得無理。時至今日,關(guān)于新詩潮,關(guān)于新詩潮的重要群體,關(guān)于重要的青年詩人和重要作品,從文藝美學的角度,從藝術(shù)形式的角度,公正的中肯的細致精當?shù)呐u寥寥無幾。言是者絕少言非,言非者亦不言是。第一代詩人功成名就,無人道出功在何處;第二代詩人進退維谷,無人指出非在哪里;第三代詩人自生自滅,是非都無人理會。詩人們期待的是第三個評論家,快些出來說話!”
這篇文章是雁北詩論真正意義上的開山之作。1987年第11期《草原》刊發(fā)其詩論:《詩歌的三大類型》。文章以5000字篇幅 “企望比較準確地理解八十年代以來我國詩壇一系列激烈爭論的實質(zhì)性分歧”。他提出:“形式是詩歌的形體肌骨結(jié)構(gòu),是可感的實體,而意味則是詩歌的血液和生命的活力,是詩歌內(nèi)在的思想情感的動機。純詩類型的詩歌無意對現(xiàn)實生活進行模仿和再現(xiàn),也不以評判現(xiàn)實生活為目的。它并不逃避現(xiàn)實,只是對現(xiàn)實取超越姿態(tài),創(chuàng)造與現(xiàn)實相對照的幻象世界,以美的法則建筑詩的世界,是詩人心靈的幻象,這個幻象依賴詩的形式而成為實在?,F(xiàn)實世界的美滿或缺憾在與詩的世界的對照中顯示出來。它把情感思想和動機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形式,而不是像評判類型那樣,把藝術(shù)形式僅僅當作情感、思想和動機的載體、容器,當作包裹內(nèi)容的外殼”。
1988年12月,包頭青年詩人協(xié)會《新詩報》“內(nèi)蒙古青年詩人大展專號”刊發(fā)雁北述評:《人們一定愿意傾聽詩人的聲音》。他指出:“作品精神的偉大與狹隘,見識的深刻與淺薄,人格力量的強健與孱弱、洞達與麻木,形式的因循與創(chuàng)新,都是決定作品藝術(shù)價值的系列參數(shù)。詩歌既不能成為實用的陳設(shè),又不能提供官能享樂,于是只能具有馬尾巴的功能,這便是詩人的命運。然而詩人的命運不會就此了結(jié)。將來有一天,更新的一代人將會沖破父輩文化淺薄庸俗的智力空間。當拜金主義和性與暴力的故事再也不能吸引他們的時候,他們一定愿意傾聽詩人的聲音,詩的時代便會重新到來。寂寞一些沒什么了不起,詩歌創(chuàng)作本身可以構(gòu)成無法企及的生活方式。假如我們有能力完成真正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不為社會承認也沒什么了不起,因為精神總是以遺產(chǎn)的形式呈現(xiàn)”。
1989年10月,詩人獨橋木約他為《北中國詩報》創(chuàng)刊號寫一篇詩論,他拒之曰:“為人三十有三,學詩十年有余,受到熏陶,受到陶冶,到頭來心胸不曾豁然開朗,反倒越發(fā)昏暗悲涼起來,壞了無智無識和平拙樸的心境。早知如此,當年賣茶蛋去了,何勞今日搜腸刮肚拼湊詩論?詩論詩見是談不出了,所幸天有明鏡,人有良心。少一些詩論詩見,也誤不了大事情”。——此文很可能是他生前發(fā)表的最后一篇“理論宣言”。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1994年,我為他寫過一個詩評,并選編了他的幾首詩歌,發(fā)表在當年笫三期秋風主編的《這一代》雜志上,題為《不可能的境界》。刊物出來時,已到了他的周年忌日,正好用來祭奠他的亡靈。重讀19年前寫下的文字,除了幾個錯字,幾個標點,我無須修改任何觀點。為什么要修改呢?一列火車在曠野里奔馳,有人調(diào)換了座位,但這絕不會改變列車的方向。限于篇幅,只能摘錄數(shù)行:
“我在認真閱讀了雁北的全部詩歌后得出了一個令自己深感不安的結(jié)論:詩人的肉體與靈魂糾結(jié)著一場殊死的搏斗,任何一方的勝利都必須以對方的死亡為代價。最終,詩歌戰(zhàn)勝了親手哺育過自己的詩人”。
“不管怎么說,詩人已經(jīng)死了。我在另一篇永遠不會發(fā)表的文章里說過,你曾經(jīng)向往天堂的生活,今天你正好到達了那里。詩人的消失比庸人更快。啊,上帝是公正的,他知道,一個詩人消失了,他會留下更重要的東西。比起庸人,他至少留下了美妙的歌聲,悲哀的朋友,和他給世界造成的一片空虛”。
雁北詩:“過去的雄心沉入河底,喂肥了青蛙和鱸魚?!?/p>
因為體弱多病的緣故,雁北死去的消息,一直瞞著他的母親,只說是出國去了,一時回不來。我曾幾次去看望他的父母,兩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家,一個拉著我的手,詢問兒子海外可有來信;一個溜進里屋,愴然無語。這樣一瞞就是多少年,因為殘忍,我終于失去了撒謊的勇氣,再也不敢去了。
某日,雁北兄薛向澤將一個黑色硬殼筆記本交給我,說這是雁北的遺物,希望留作紀念。我把它放進書柜深處,很長時間不敢打開。直到去年,為寫這篇回憶,我才取出它,拂去上面的老塵。長夜里,點上一支煙,從現(xiàn)在走到從前,一眼看就看見這篇《微不足道》:
“停筆就要有一年了,心里總是有些發(fā)毛。時間飛快地過去了,不寫怎么辦?可是總寫不出東西來,沒有一點兒心境。心里整天灰灰的,霧霧的,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人打不起精神來?細細地想,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就像細細的塵埃,靜靜地懸掛在周圍的空氣里,既不足以遮擋視線,又不足以讓人窒息,卻足以毒害人的心緒?!?/p>
“都是有關(guān)個人得失榮辱、是非曲直的事情,一件件接踵而來,總是擠入胸臆之間,卻受到我理智的長期抵拒。總是想方設(shè)法將他們揮斥而去,總覺得一個詩人,應(yīng)該不受俗念的擺布,應(yīng)該有更開闊的胸襟、遠大的目光、崇高的境界。然而在日常生活密密匝匝的塵埃之中,偉大的情感之光已很難照射進來,想象的翅膀潮濕而沉重,再難飛翔起來了?!?/p>
“1987年底,《詩選刊》的停刊是一個不祥之兆。在這以前,我在這個刊物上傾注了大部分精力,只有兩名編輯支撐這一攤子事業(yè),當時覺得苦不堪言。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辦刊物的四年無疑是我參加工作以來生活得最充實的一段時間,它使我的熱情和精力有傾注之處,使我有一個實現(xiàn)生活價值的機會,使得我與周圍最濃的塵埃之間,豎起了堅厚的屏障。但當這個刊物最輕率地被指示停辦,我才發(fā)現(xiàn)一個有價值的東西居然如此脆弱,一個普通人的力量是何等弱小。全國各地詩人、讀者、同行、朋友驚詫的詢問雪片一樣飛來,他們越是痛惜,我便越是頹唐?!?/p>
“愁煩之余,只好給自己打氣:手里還有一枝筆呢,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現(xiàn)在終于有時間寫一點兒東西了。一年多過去了,稿紙上只有散落的灰塵。本科文憑、六年工齡、已發(fā)表的厚厚一摞作品、作協(xié)青年詩人頭銜,這些東西加在一起,居然換不來一個中級職稱。寄出的個人詩集,90萬字的《新時期詩選》,不出一個月,全部告吹?!?/p>
“所有編輯都停止抓印數(shù)少的選題,什么印數(shù)大?涉三的、看相的、淫盜的、算命的。我沒有這種低賤的興趣,那么對不起,在出版社,你是多余的人。你所珍愛的已失去價值,你所鄙夷的身價倍增。手中那一枝筆呢?要它何用。你之所長無人賞識,你之所短正走紅運。1987年成拆遷戶,一家三口拆散三處,夫妻各住娘家,女兒送長托。20個月后分到一套樓層最差、設(shè)計最差、陽臺下陷的舊樓房。找來國務(wù)院有關(guān)拆遷文件,卻如何動搖得了組織決定?妻子在新居長了凍瘡,女兒在新居患了肺炎……”
是的,你所述說的這些,都是些小小的、個人的、微不足道的榮辱得失,根本不值得寫在紙上,更無理由印成鉛字。既然你心胸如此狹隘,目光如此短淺,覺悟如此低下,絲毫不懂臥薪嘗膽、任勞任怨、頭懸梁錐刺股;不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不甘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天又如何敢降大任于斯人?
“詩人由何等材料構(gòu)成?請去調(diào)查鋼鐵是怎樣煉成:他必須被埋沒,被塵封,被窒息,被粉碎,被焚燒,被捶打,被擠壓,被切割,被鋸,被磨,被鉆,被銼,被沖撞,被丟棄,被腐蝕,被踐踏,直至歷盡九九八十一難,死而復生,從土中萌發(fā),從水中升華,從火中涅磐,你才能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
筆記扉頁題羅丹名言:“在做藝術(shù)家之前,先要做一個人”。這偉大教導的背后是幾十首未曾發(fā)表的短詩,題“雁北的詩”,多數(shù)作于1980——1981大二大三期間,包括《住口》(并非讓羅丹住口,呵呵)、《泥濘的春天幻想曲》、《陰郁的森林》、《壯工的憤慨》、《寬容些吧》、《致某某先生》、《給我未來的愛人》等等。筆記最后一條記于1992年12月23日,只一行:“付某某某《性愛古今謎》編輯費500元”。
有一首《無題》這樣寫道:
我給馬兒解下韁繩
拍拍它的腦門兒說
你自由了等它進了馬廄
我仔細地拴住了門
我把馬兒從馬廄里放出
親切地對它說你自由了
等它跨出門欄
我給它套上了犁
另有仿劉禹錫《陋室銘》一則:“身不在高,有骨則雄。室不在大,有詩則宏。斯是陋室,慰我愁心。三冬暖氣冷,四季北窗陰,談笑無妻小,往來影隨身??梢云纷虾崳嚽噤h。無嬌聲之亂耳,無升貶之勞神。南國流浪子,北地自由丁。孔子曰:不亦樂乎”。
啊,雁北,我的好朋友!小時候,你問鄉(xiāng)下的外婆:“螢火蟲和太陽,哪個更亮”? 19歲時,你向往過大海:“我一生最愛聽流水喧響,看那飛瀑,為自由一躍千丈。我一生最愛聽流水喧響,是為了走出峽谷,走向海洋”。24歲時,你追求過愛情:“我采來一束掛露的喇叭花在唇邊,向太陽吹奏了一遍又一遍。今天,終于傳來了四野的回聲”。36虛歲時,你在這個筆記本上,留下了最后一行詩句:“我就像一條絲絨,穿過針眼,走過多半個世界;或者像水,像城市里的水,沿著鋼管痛哭……”
啊,雁北,我的好朋友!你說過:“我一生只為了寫好一首詩,這一首比雪山更崇高,比飛鳥更自由,比露水更純凈,比閃電更鋒利”。
你看,春晚了,夜深了,連死人都要睡了。
我熄滅臺燈,一輪殘月,靜靜地掛在天邊。